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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池

2021-08-30王安霞

辽河 2021年8期
关键词:池底池水

王安霞

旱池岸上,青色的拦马石,十扭八拐。爷爷披件黑棉袄,雕塑样沉默,把尺把长的铜嘴烟袋抽的“噗噗”响。两棵垂柳,粗矮敦实,树皮皴成一块块的模样。树下“哞哞”的老牛,眼睛睁得老大,摇晃长长的尾,左一下右一下赶撵着成群的蚊蝇。一条泛着青光的卵石路,凹凸着缓缓触伸池底,淡紫色的水草临水照花,一池的碧波荡漾,一池的颦颦涟漪……

熟悉的梦境,始终赋予老旱池不可方物的美,虽然与之匹配的岁月沉重而幽暗。

一村人吃水的担子,究竟在老旱池的肩上重压了多久?冬天过去,春寒乍暖,池水只剩下浅浅的一瓮。晃动着的桶如两只空洞的眼,哐里哐当走到池中央了,才盼来五十里开外的水库开闸。一截截枯竭的石渠,漂浮着欢实的杂草牛粪,似荒野上死而复生的脉搏,膨胀涌动。

地是旱地,蓄池前能顺便浇次水,是渠边麦苗才有的福分。大队房顶的喇叭裂着大嘴呼叫:社员同志们注意了,今夜水就要下来,自家接济浇渠边地……

土街的傍晚热闹起来。人们奔走相告,掐头蚂蚱似的,钻进黑黑的柴棚,倒腾出常年不穿的长筒胶鞋,拎着铁锹嚼着干粮,口袋里塞了明晃晃的手电筒,屁股着火样往仅有的那块水浇地里赶。

风嘶哑着,打着旋儿地吹刮。墨色的荒野,浇地的人拄着锹把抻着脖子,霜冻成地里的一棵秸秆,与发育不良的青麦根系相连,眼睁睁地渴盼救命水的到来,好给五月的麦收吃下半个定心丸。早上冷,娘扛把铁锹拎着熬好的小米粥,我怀里搂着热腾腾的窝头,去给爹送饭帮工。路边的草蔫巴枯黄,荒野里站立着一棵棵或笔直或扭曲的树,鸦鹊在褐色的枝桠间盘旋。水声哗哗由远及近,鼻翼间宛若呼到了空气的湿润,我不由加快脚步,浑身生出比泥土还强烈的兴奋。老远就望见了父亲,正两脚插在黄泥里壅土改水。他一夜没合眼,脸上堆积困乏干涩的笑。蜿蜒的石渠,分段引出水流,每股水又十字八道地叉开,活络成一小片网状的毛细血管,幸运地流经我家的几分旱地。

渠水完成最初的使命,直奔旱池帮上悬空的石雕龙头。泥黄色的水柱,咆哮跌落,瀑布样震耳欲聋,溅起丈余高的白色浪花。这就是村里人赖以生存的饮用水,别担心它的水质是否达标,没离家的近二十年,我喝的水吃的粮全拜赐于它的供给,如今个子不低,体魄康健。后途径黄河,一看那浩浩荡荡的泥色河水,就想到家里的老旱池。黄河是咱国家的母亲河,老旱池是俺村的母亲池。

娘说,老旱池是碧霞老奶遗落凡间的洗脸盆,永远不会干涸。一凹泥坑,夏日青蛙乱跳,风一刮浮萍绿藻半池,旱的露出池底时,还要一瓢一瓢往桶里舀水,我才不信有娘说的那样玄乎,只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村里人勒紧裤腰带,攒积牙缝里省下的钱,兴师动众地打井,每次都留下一个枯黑的洞口,就像一双双哭瞎的眼干瞪着天。

相隔十几里之外,他们那里的人只需深挖几锹土石,清凌凌的水就汩汩冒出,我们却要世代干旱缺水,如濒临死亡的鱼,这水跟我们的仇到底有多深?祖辈人咋也想不通。可人活着,就要认命,命里无时莫强求。

外村人响亮的吆喝,和挑筐里的菜一样水灵。娘出去进来就是舍不得买,愁楚的脸像卖菜人剥下的菜叶子。邻居在院里种上两畦黄瓜西红柿,每天从旱池挑来水,一瓢一瓢量着浇,金贵的不得了。接上红红绿绿的瓜果,惹人稀罕的不得了。记得那时,我的两肋常生出一些凸起的小肉刺,像仙人掌刚冒出的尖尖,摸上去扎手。仙人掌的刺是为了减少自身的水分蒸发,难不成我的皮肤和它有着异曲同工之效?多年后才知,那其实就是长年不吃蔬菜水果,极度缺少维生素的缘故。当时就是明白了这个道理也白搭。

天旱闹水荒,娘小时候跟着姥爷,赶车挑担到外地去买水,常常闹的敌我相对棍棒相加。本来,就那点儿水,你都担走了人家吃啥?可是俺们也不能不吃水啊。一村人绞尽脑汁,就有能人半夜潜入人家池底,埋下个老物件。第二天气势汹汹一村人,大喊着说池水有自己一半。对方觉得不可思議,脱口就让拿出证据。那人应声潜入池底,佯装一番神游乱找,最后泥猴样擎起昨晚刚埋下的物件,瞪着一双牛眼昭告世人:看,这上面还有俺村的名字呢!对方顿时傻眼。

故事的真实程度无从考证,村子吃水难的窘境却“名扬四方”。清楚记得,大庭广众之下一人曾讪笑着问我,听说你们村人常年不洗脸,都是脸对脸唾一口擦擦?针芒刺身,我腾地火冒三丈,张口怒怼“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瞅着那人灰溜溜的身影,心针扎般疼痛。

盛夏的雨季,什么也没有来场瓢泼大雨更令人痛快。眼看着黑压压的乌云滚滚而来,灰头土脸的村子释放出前所未有的欢愉。收衣服、搬农具、赶鸡狗、关门窗,女人们忙乱成了一锅粥。男人们拎把大扫帚,赶在雨前清扫街道屋顶,只为让进池的水尽可能干净些。

豆大的雨点敲击着黄土,旋起指肚大的漩涡,荡起微微烟尘。闪电的刺眼,雷声的轰鸣,大雨应声而至。鸡鸣犬吠隐匿消遁,缩头缩脑的农人躲在黑木檐下,贪婪着久违的湿气不想回家,像谁家遗忘的一把锹镢农具。灰色的瓦棱发着阴郁的亮,缝隙处探出星星点点的绿,如水墨画里翠色的点睛之笔。奶奶说那些水嫩的叶芽叫“小翀拌捞饭”,是麻雀们挡饥耐渴的饭菜。唉,连麻雀都有青青的菜蔬呢。

大口大口的腥气从地下呼出,集结在阴暗潮湿的上空。烟青色的村子,如一只年代久远的猫,蜷缩于灰色律动的斜斜雨幕,温顺安详。“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上房是瓦屋顶,雨从清灰色雕了图案的滴水瓦檐落下,如竖琴似珠帘,嘈嘈切切,玲珑剔透,但是中看不中用。只有平房边缘,每个间架凹下的单个瓦尖,才会聚集大量雨水,遵循坡度顺檐流下,或大气磅礴或淅沥纤柔,蓄满其下的盆罐大缸。我暗自庆幸,老天爷免去一日四担水的沉重。

天上的水往下倒,地下的水却没有到处流。它们从无数口露天的缸盆溢出,顺千万条阡陌相通的明暗水道,训练有素朝老旱池的方向齐头并进。明晃晃的雨水,漫过人的小腿肚子。孩子们在雨里奔跑,头戴草帽脖子上系旧塑料布的老人,赤脚站在水中捡拾垃圾、疏通水道,像雨水里一桩桩移动的稻草人。在这个世代干旱缺水的村庄,哪怕是一滴水,人们都万分珍惜,顶礼膜拜。老旱池厚德载物,容纳积沉,用她不丰足不甘甜的乳汁,延绵承接村子的盛衰荣辱。

一个阳光刺目的正午,正值水库泄洪蓄池。池岸上,密匝匝的人群发出阵阵惊呼。银亮的白鲢列队成群,顺着喷射的泥水自老龙头惊慌地跌落。一帮年轻小伙儿按捺不住心底的冲动,光着脊背扯着窗纱亢奋地跳入。打挺的鱼儿在岸边挣扎,有的竟大过一只小猪仔。我在人群中挤来挤去,不知谁竟冷不丁塞我怀里一条大鱼!当我一路小跑把那条滑腻扭动的鱼抱回家,娘却犯了愁。只会做窝头红薯的娘哪里会做什么鱼吃?可听说城里人专门花钱买来吃,又舍不得扔掉,就在白水里撒把盐咕嘟咕嘟地煮。当一盆冒着热气的白水煮鱼端来,一家人提着筷子不知如何下口。只记得娘说,这种吃一嘴吐三嘴的营养品咱是不稀罕了,啥肉都没猪肉能耐,可惜我那把盐了——最后一脸嫌弃地倒掉了。

饭前饭后,街头巷角叮当作响,一声声响亮的“担水嘞”,像极了《乔家大院》里乔致庸出行前的那声“走嘞”,悲喜无惧,气冲云天。他们手扶扁担,甩开肘臂,疾步穿行,窄窄的土街洇出深深浅浅的湿痕。一根扁担两桶水,实实地压在祖辈人宽厚的肩上,挑满了一缸又一缸,挑走了一生又一生……老旱池从不言语,见证着所有的苦难,从一块块干裂的土地,从一粒粒干瘪的粮食,从一束束卑微的目光……

无论是七八岁时的第一次抬水,还是那次的落水事件,我都坚持认定,那是老旱池馈赠于我的生命礼物。蝉鸣肆虐,波光粼粼,池水镜子样让人眼晕。那一刻,我承认自己的胆怯,但做值日生必须抬水。农村孩子都硬眼,心里认准的事,即使害怕也不说。颤颤地探身,将水桶和满腹恐惧一并甩出。一次次抛下,一次次拎起,上课的钟声隐隐响起,手脚慌乱不堪,水桶变成了出气筒。和谁抬水没了印象,桶赌着气打着挺,被拎起抛下的憋气,倒是记忆鲜活。一直都难以想象,曾可以挑满满一担水,在一疙瘩一疙瘩的冰上行走。冰坨溜溜地凸起,不怀好意地闪烁,直至阴谋得逞,看我像个皮球滚入池内。冰凌碴子飞溅,冷水呛入口鼻,仍旧死抓桶柄,沉默著死命地扑腾……我落汤鸡似的爬上岸,恐惧、委屈、无助、寒冷、不服,一股脑浸渍全身,我的世界瞬间全湿。

家里盖新房洇砖,挑池水三天,肩头磨的红肿褪皮,帮工的人都在挑,我就绝对不能放下。人的一生像在完成一件雕塑,凿、铲、切、钻、磨,每次苦难莅临,都不乏为它的神来之笔。虽有刻骨之痛,却是成器之道。多年后,裹挟于一场生活恶变,甩进泥潭的漩涡,重陷晕头转向的无助。命运之神显然打错了算盘,它不知道老旱池传授的抗挫秘籍,早已树一样成长壮大。我刮骨疗伤,整装修行,身穿湿漉漉的棉衣努力奔跑,活成如今想要的模样。谁的人生不落水?爬上来,继续走就是了。

池底凹陷,泥沙龟裂,杂草凌乱萧条,两只老牛在里面悠闲地吃草。习惯了拧开水管吃水的村人,早已无睹老旱池的存在。曾经的生龙活虎,现在的孤单遗弃,老旱池心力憔悴,年迈体衰,呈现着徒有的虚空。它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用不了多久,还将彻底消失。但我坚信,村里的每寸土地,喝池水长大的人们,终将魂梦牵绕,铭记老旱池曾经的容颜,如同无法忘记母亲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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