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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清凉油

2021-08-23梁重懋

红豆 2021年6期
关键词:清凉油木盒跛脚

梁重懋,笔名魁第公,广西灵山县烟墩镇人,广西作协会员,多篇作品入选各种选刊,多篇作品进入大学、中学作选修教材,多次荣获省级以上奖项,小小说《错刀》连续六年进入全国百家重点高中高考模拟试题。

四十二年前那一段时光母亲是幸福并快乐着的,幸福并快乐着的母亲即使肩膀上担着重担偶尔还会哼着小调,叫鸡回院子吃食的咯咯声也格外清亮,似乎连满院子的竹子也时常摇摆着婀娜的身姿迎合着她的笑容。

那些年母亲偶尔和远在广州当兵的舅舅通信,当了将近十年兵的舅舅想必是想姐姐了,连续给母亲寄了好几封信。我不知道母亲和舅舅在信里都说了些什么,但从她每次读信的神情来看,都是喜悦的,偶尔读了最后一页又翻回第一页或中间的那些再读,读了一遍又一遍,最后都含着泪搭起小板凳把信小心翼翼地装进了木衣柜上面的一只小木箱里。

母亲每次读完信,就和我说起舅舅当年去当兵的事。那年,虚岁十七的舅舅身高已经接近一米七,体格健硕,虽不是十分喜欢言语,却讨人喜爱。领了當兵通知书后想让他的二姐我的母亲第一个知道,于是借了一辆单车,向我的外爹(外祖父)要了一条粽子几条粉利就往我家赶。那是一九六九年的春天,从他家到我家,两家相隔的几乎全是喀斯特地貌的十几公里的石山,唯一的路是一条羊肠山道,并且有几处是几乎垂直的红石道逼仄不说,山高林密,路的两旁还荆棘丛生,碎石横陈。出了他家门口,能踩单车的田绳和山路极少,于是一路踩一路推,甚至许多时候得把单车放在肩膀上扛,等到我家的时候,舅舅几乎软成了一堆烂泥了。

我从母亲的嘴里知道自己有一个当兵的舅舅后,就问母亲舅舅认不认识我,母亲说认识,我说我很想见一次舅舅,可是母亲总是笑而不答。以为舅舅忘记我的存在了,害得我郁闷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母亲收到舅舅寄来的清凉油。

在一个乍暖还寒的春日,和社员们插了一整天秧的母亲,想必只是在田角边匆匆洗了一下脚,卷起的裤筒还没来得及放下,溅在衣服上大大小小的泥巴还是软绵绵湿淋淋的,脚刚刚抬上田埂,就急匆匆地往大队部那棵老松树下的代销店赶去了。想必,母亲早就计算好时间了,也或许母亲那些日子天天往代销店跑,只是那天刚好能从代销店拿回了那只小木盒罢了。小木盒是舅舅从部队寄来的。小木盒很精致,有一支铅笔那么长,半支铅笔宽,一块青砖那么厚的样子。小盒子上的字是用毛笔写的, 很工整,看起来像是印上去似的。母亲拿着小盒子仔细端详着,双手轮番抚摸着,笑微微地说:长大了,字也好看了!

小木盒里装有好多清凉油,看上去与平常我偷拿母亲的那些没什么两样,都是黄绿相衬的小小的圆铁盒。母亲小心翼翼用刀子撬开小木盒,当拿掉里面的碎报纸的那一瞬间,一束黄灿灿的光芒伴随着母亲的笑容把整个庭院都辉煌了。之前,母亲的衣袋里也常常装有一盒清凉油,只是有一段时间,她不轻易从衣袋里掏出来用了。不是当赤脚医生的母亲小气,应该是她没了买清凉油的钱或者是清凉油已不轻易能买得到了。以往在田间或者路上,许多小媳妇大姑娘,或者大伯娘老婆婆,常常会撩起小腿、手臂,露出上面一个个被虫子叮出来的红包包,问母亲要来清凉油搽一搽,然后道个谢笑眯眯走了。偶尔,也有直接到家里来的,到家里来的,已不是被虫子咬了起红包包的了,不是头疼,就是脑涨,但也没达到打针吃药的地步,他们坚信搽了清凉油会很快没事的。

在没有收到舅舅寄来的那个小木盒之前,母亲的小气,我是领教过的。我常常偷拿母亲的清凉油玩,那种凉滋滋的感觉太舒服了。母亲怕我们小孩子随便搽她的清凉油,除了把它们搁在高高的木柜上那只小箱子之外,还偶尔骗我说,不要随便碰清凉油,一不小心弄到眼里,会弄盲眼。刚开始母亲的话也确实令我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可是不久,我就悟出来那是骗我的,因为我曾经一不小心把清凉油搽在眼角边渗入我的眼睛,除了辣一阵流了一阵眼泪外,过后眼睛依然明亮,依然可以爬树掏鸟窝,依然可以到田垌里戽水抓鱼虾。

收到舅舅寄来的清凉油后,母亲又像之前那样放一盒在裤袋里了。一天傍晚,跛脚七婆慢慢地拐着双脚进了我家院子。影子刚出现,一阵阵呻吟声立马爬满整个院子的树木,墙根。“七娘,怎么啦?哪里不舒服?”母亲好像刚好从菜地里回来没多久,洗好手脚刚想煮饭,听到呻吟声,虽还没见到七婆本人,母亲的声音却从隔了半截泥丘的厨房边飘了过来。据说,跛脚七婆嫁给七公的时候脚还是好好的,还说她是一个大美人,只是后来得了一种什么病,没钱医治,就一直跛脚,好几十年了。我是祖父去世将近二十年后才出生的,那时候只知道祖母,隐隐约约也知道祖父的一些情况,但不知道那个常年笑哈哈的七公是我祖父的亲大哥,当然也不知道七婆就是父亲的亲伯娘,只知道祖母不怎么允许我们小孩子去她家里玩,甚而还见过她们吵架。

跛脚七婆来我家的时候,祖母不在家里。想必她也是趁祖母不在家的时候才来的。在跛脚七娘拐进我家之前,我好像听到她在院外轻轻地叫了几声。只是那时候有风,不但荔枝树叶沙沙响,院子里的竹枝也沙沙响,竹子还互相摩擦着吱吱叫唤,把跛脚七婆的叫声给淹没了。

三嫂,你看我肩膀后面怎么老是痒痒的,还疼得要命,是被蚊子叮了还是被什么毒虫咬了?跛脚七婆在母亲面前摆动着身子,一边反过手来绕过脖子往后面伸,手指在衣服上抓得呱呱响,肩膀摇摆得像一只被我们常常抓来玩风车转的臭鼻虫。还没等母亲走近,又走到墙边把肩膀往墙上蹭,嘴里咿咿呀呀地哼着。母亲见我在,瞥了我一眼,摆摆手示意我走开。我不走,正想看跛脚七婆的丑样呢,怎么舍得走?母亲见我没挪步,笑着说:“小孩子不许看,有什么好看的?自己玩去!”母亲虽笑,却比不笑还令我胆怯,终究我还是躲到一旁去了。还没等我走出几步,跛脚七婆已经把衣服由下而上拉到了脖子上,仍然咿咿呀呀地哼着。

母亲撩起跛脚七婆的衣服,仔细看了一会儿,跑回房间拿出她的药箱,拿出棉签蘸了一点酒精在跛脚七婆的背上搽了一会,说:“七娘你这几天是不是去过木薯地?你这是被毒虫咬了呢!不过没事,帮你搽点药水,吃几片药片就好了。”

“要吃药啊?”跛脚七婆转过身,眼睛瞪着说,如牛眼,“搽点清凉油不行吗?”“不行啊七娘!毒发作了,如果是刚被虫子咬的时候兴许还行,可现在毒已经发作了,搽清凉油没有用了!”“我可没钱!”跛脚七婆嘟囔着:“行不行,你帮我搽清凉油就得了,我不信还能要我的命!”母亲跑回房里拿出清凉油,揭了盖子,手往里一抹,伸手刚想往跛脚七婆那地方搽上去,却停在了半空。

“七娘,还是吃药吧,真的难好呢!不吃药,恐怕你得痛上一个月,甚至肉会烂呢!”母亲说,“你现在没钱没关系,年底等有钱了再给也不迟,就一角钱,不给也没关系,你是我七娘!”

跛脚七婆四下里看,我想,她是在看我祖母回没回家。母亲说话的时候也向周围张望着,想必也是看祖母回没回来。我知道母亲,她最怕祖母,那个时候,一角钱可不是小数目,可以买三个鸡蛋,或者五盒火柴,再或者好些别的其他需要用的东西。要知道,那时候祖母煮一个鸡蛋吃,是想了又想,看了又看,在灶边转了又转还舍不得将鸡蛋磕进锅里。

你不怕九娘我还怕呢!跛脚七婆把撩起的衣服往腰间退下,衣服还没完全退到腰间,再一次四下里张望。“没事的!”母亲说,“我阿奶也不是想骂就骂人的。”母亲的话依然是那么小声。“不了。”跛脚七婆说,“知道是被虫子咬的,我忍忍就过了,免得你又被九娘骂!”说着,手撑在大腿上,拐起脚来就回家了。母亲叹了一口气,摇摇头,把药箱收拾好,回房去了。

第二天傍晚,母亲收工比往常早了一点,刚放下农具,见我一个人在家,在走廊上想了一会儿,回房间拿出一小包药,又从裤袋里掏出清凉油,很小声地嘱咐我,叫我马上把药和清凉油拿去给七婆,又吩咐要我教七婆如何吃药,清凉油给七婆如何备用等等。而我,风一样跑到跛脚七婆家,把药和清凉油往她手里一塞便回家了。

想必,后来是跛脚七婆到家里来把钱给母亲了。想必,是母亲到跛脚七婆家要回了钱。但,清凉油肯定是留给跛脚七婆家用了。后来,母亲一直没说过那钱的事,祖母也没提起过,更没因此而骂过母亲。只记得,自收到舅舅从广州寄来的那一小箱清凉油之后,母亲的笑容灿烂了很久。很久。

责任编辑   练彩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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