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上青海

2021-08-20陈武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1年7期
关键词:德令哈杨洋红红

陈武

1

我赶上一桩巧事儿。

7车6号下铺这个铺位,我在一周前坐过,那是在盐城至北京的火车上。没想到在北京西站至西宁站的普快上,同一个铺位,又重复了一次。这是个好兆头——在没有事先预谋和设计的情况下,随机两次居然买了相同的铺位,这种巧合,真是难得一遇,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堪比艳遇的难度。

前一次坐这个位置是心情愉快的,满怀希望的——我的简单的行囊中,就有我视为生命另一半的吉他——我是来北京唱歌的。

到了北京后,并没有找到唱歌的场所。这当头一棒,委实把我砸晕了。我住在朋友小拙的半地下室里,郁闷了几天,不想回灌云老家。既然回家也是无所事事,何不在小拙这儿多蹭几天,等待机会?但是,小拙的生活也很困难,我们一天三顿都是白米饭,偶尔有个小菜,也不过是拍黄瓜,奢侈时,才搞个醋熘土豆丝或青椒炒鸡蛋来解解馋。按说,我支付宝和微信里还有点儿钱,抵挡一阵子没问题,可接下来的未知的前途,让我不敢造次。这时候,古影子发在朋友圈的一组信息给了我提示,那是她新创作的一首歌,还有她试唱这首歌的视频。我看了她的影像、听了她的歌,不淡定了,何不利用这个时间,写几首我一直想写的歌呢?但是,想到古影子,我心里泛滥起了微微的波澜,心思定不下来,乱了,不能集中精力和思想创作了。古影子是个漂亮的女孩儿,三十岁左右的样子,唱抒情而粗粝的女低音。民谣中的女低音是很难唱的。她不但敢唱,而且唱出了别样的味道来。据说她的老家在青海湖的另一侧,要越过一望无际的盆地,翻过险峻的荒漠,乘几种交通工具(乡村公共汽车、马、牛),才到达山区草原,一个海拔近四千米的叫拉提的小村里。还据说,村的那边,就是新疆了。古影子家乡的民歌很好听,她也给我们演示过,确实好听,但没有她那沧桑、沙哑的民谣有味。她在北京三里屯酒吧街一个叫阳台上的酒吧做驻吧歌手不到一个月时间,春节就临近了,就回西宁她叔叔家了。因为我回家的车票比她晚了三天,就请她在中8餐厅吃了一顿饭,算是送行吧。我只叫了小拙作陪。饭局上也没说什么分别、伤感的话,因为我们之间还不十分了解,还因为我们知道不久后又会相聚的,有种来日方长的从容。没想到接踵而来的新冠疫情,把我们的生活全部打亂了,首当其冲的便是酒吧、歌厅等娱乐场所。因此我们再见的机会就遥遥无期了。在抗疫五个多月后,也就是上周,我来到了北京——小拙说,听说电影院要开禁了,酒吧开禁还会远吗?又听说,有的酒吧,已经开始营业了,要不了多久,就会像半年前一样热闹了。而那些地下或半地下的酒吧,已经有乐队和歌手在演出了。小拙的话打了折扣——我们费了不少周折,都没有找到所谓地下酒吧(或许压根儿就没有)。看了古影子的视频影像,我们开始怀念过去的生活,开始怀念一起合作过的乐手和歌手,而很多时候,我们都在说古影子。我们对古影子都有很好的印象,我甚至还有点儿暗恋她,特别是她在视频影像里超水平的发挥和婀娜的身姿,旧日在一起合作的美好时光又呈现了出来。我就给古影子发微信,向她问好,并诉说我们的寂寞无聊和对前途的忧虑。她倒是干脆,说,来吧,到西部来,到青海来,夏天是青海最美的季节,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和惊喜呢。又煽情地说,我在西宁等你们,一起去看青海湖,一起去看青海湖的日落和月光,一起在月光下弹吉他、唱歌、唱诗。我当即就被她说动了心。可小拙不赞成在这个时候出行,一来,他的经济实力不允许;二来,他要抓住有可能出现的、稍纵即逝的工作机会。但我觉得古影子的话很有感召力和吸引力,而且话里有话,暗含着一些潜在的意象,让我对她产生了非分之想——既然工作还没有着落,疫情管控还在继续,既然等待也是痛苦的事,为何不遵从古影子的邀请,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呢?如果因此而收获了爱情,也是意外的惊喜啊。而小拙也说,你是不是爱上人家啦?我不置可否地笑笑,心想,不去争取一下,怎么能知道呢?就算没有碰撞出爱情的火花来,能在青海湖的月光下唱诗、唱歌、弹吉他,也足够浪漫和抒情了。我听从了内心的召唤,在手机上订了一张硬卧票,登上了远去西宁的列车。

找到铺位后我就发现了,和一周前我从家乡来京时所坐的铺位相同。接连两次买了相同的铺位,没有经历过的人很难理解这样愉快的心情。是啊,远方的古影子,是给我带来好心情的原动力,我又打开视频看了看。我喜欢她抱着吉他的样子,喜欢看她穿长裙子的样子,喜欢她把长发随意一绾的样子,也喜欢她抿嘴一笑的样子。她皮肤白皙、细腻、有光泽,有一双浅灰色的眼睛和俊俏的鼻子,如前所述,她充满磁性的嗓音更是人心人肺、感人至深。有了这样的好心情,我就有一种说话的冲动,一种想向别人分享我的快乐的冲动,可我的上铺和对面的三层铺位上都没有人。

列车启动后,才匆忙走来一位年轻的女乘客。她甫一出现,就让我愣了一下,这不是古影子吗?她当然不是古影子了,只是有点儿像而已。她从另一个车厢走来,拉着沉甸甸的红色行李箱,很急促。她一边走,一边看车厢上的位次号,脸上热气腾腾的都是汗。我觉得她是找5号的下铺,就是我对面的铺位。果然,她在我跟前停下了。

我立即起身,给她让出通道。

她看我一眼,微笑地说声“谢谢”,又说:“请帮帮忙。”

我便帮她把箱子和随身的背包举到了行李架上。她再次说声“谢谢”,坐到我对面的铺位上了。她一坐下,就从随手拎着的塑料袋里拿出一只精致的小保温杯,还有一些零食,放在小桌上。她在做这些时,动作是麻利的、自然的,也透出优雅和自信。

可能是我帮了她的缘故吧,她饮一口水,问我:“去哪里?”

“西宁。”

“真巧,我也去西宁。”她说。声音很好听,口气里有种淡淡的喜悦,但是,和古影子的声音相比,薄了点儿,轻佻了点儿,只是那种喜悦是真切的。而我也听出来,这种喜悦并非是因为“真巧”,而是因为“西宁”。是西宁这座城市给她带来的愉悦和快乐,跟和我同行并无关系。然后,她打开手机,和大多数年轻女孩儿一样,开始刷手机了,涂着指甲油的细细长长的手指不停地滑动着。

2

她一直在刷手机。

我坐在铺位上,悄悄地观察她。如果不听声音,仅从她身形、气质上看,还真的接近于古影子,脸形、眼睛也像,而且越看越像。难道这又是巧合?这加持了我的好心情。试想一下,是古影子的原因,才让我有了这次西宁之行,如果行程中能和另一个古影子相聚于同一节硬卧车厢,并相对而坐(卧),那简直就是天赐的机缘了。她穿着简洁大方,一条板型很修身的深蓝色牛仔裤,一件黑色紧身小T恤,一双白色时尚板鞋,处处透露出古影子的神韵和风姿来,如果把她这身装束换成古影子式的裙裝,说她就是古影子,我还真能相信。我知道接下来的旅途还有二十多个小时,要明天下午三点多才到达西宁站。如此漫长的时间,能提前和“古影子”相见,并很投缘地说说话,不仅可以打发旅途的寂寞,还可以练习一下我的状态,让我见到真古影子时感到更加的自然和默契。

她可能感觉到并奇怪我的沉默了,抬头跟我一笑,眼睛又回到了手机上。

我要把我的快乐和她分享,就不顾突兀地没话找话道:“啊……真太巧了,一周前,我到北京,也是7车6号下铺,同一个位置。”

她没有搭理我的话,而是继续翻手机。在短暂的停顿之后,她才醒悟似的说:“哦?你说什么?”

她对我的话一点儿也不感兴趣。我这才意识到,在我看来是一桩巧事,好玩儿的事,有趣的事,对于别人来说,根本就无所谓。同样的道理,我把她当成模拟中的暗恋对象,她不仅没有察觉、不予配合、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还懒得理我了。

但是,我不甘心,又换了一个更为俗套的话题:“去西宁出差?”

她的目光终于离开手机,也只是一抬眼,甚至都没有看我,又回到手机上了,含糊其词地说:“啊?是啊……”

显然,她还是不想说话,不愿说话。是对陌生人的警觉,还是手机上有更吸引她的东西?我便瞥一眼她的手机。原来,她不过是在回看和朋友的聊天记录。她细长的手指在手机上滑动着,逐条逐条地看,有时候快一点,有时候慢一点。有时候嘴角牵动着,似乎在阅读。我看不清具体的聊天内容,但可以看出来,对方很多时候都说了大段大段的话,她也会回复大段大段的话。她在复习这些大段大段的对话时,脸上藏不住幸福的微笑。随着手机显示屏的移动,停顿,再移动,再停顿,我看到,对话之外,还有照片,一幅的,一连多幅的。有对方发来的,也有她发给对方的。对方发来的,是帅哥,她发给对方的,是美女,就是她自己。有好多次,她会把对方的照片放大,仔细地欣赏。照片上是一个年轻而帅气的小伙子,脑门儿宽阔,眼睛有神。她在看这些照片时,已经不是微笑了,而是咧开嘴角放开了笑。那是从心底里流露出来的笑,真实、自然、感人。

她发现我在关注她的手机时,并没有刻意躲开,而是把手机放平,让我更清晰地看清屏幕上的帅哥,喜悦而骄傲地轻语道:“我男朋友。”

怪不得。我这才恍然,人家正在热恋中,在复习、回味那些百听不厌的情话,在欣赏男朋友的青春靓影,哪有时间搭理你那无聊的话题啊。我便有点儿暗笑自己了,你以为她像古影子就是古影子啊?

“挺帅啊!”我讨好地夸道。

“谢谢!”

“你男朋友在西宁?西宁是个好地方。”

“嗯……”她神情略有些变化,眼里有暗影一闪。可能觉得刚才对我的态度有点儿粗枝大叶了,也可能是对我夸奖她男朋友和夸西宁是个好地方的回报,旧话重提地说,“你刚才问我什么来着?”

“我是说,你去西宁出差?”

“不,前边那句。”

前边那句?呵呵,我也觉得相隔一周,买两张相同车厢相同铺位的火车票没有什么好稀奇的,更何况,因为她的怠慢,再说这个,也有点儿索然无味了。但我还是说:“一个小小的巧合而已。”

“哦?”她这才有了一点点好奇。

她既然问了,我也只好又重复了一遍车票的故事。但是,那种要把喜悦和别人分享的愿望已经下降了很多个百分点,几乎归零了。没想到的是,她又来了兴致,说:“哈,这还真是巧。你上一次坐这个位置,身边也是女的?”

我摇摇头。

不过,另有一巧,我不想说,即她和我要见的古影子十分相像。还有呢,她是去见男朋友的,我是去见古影子的。虽然古影子还算不上我的女朋友,但通过这次访问,有可能向这个方向发展了。至少,我内心里是有这个愿望的。如此说来,这个巧合,比相同车厢相同铺位更有意义了。

“去西宁旅游?”她对我的行踪也好奇了起来。

我正想着要不要告诉她我此行的真实目的时,手机响了,一看,是古影子来微信了:“袁彬,梦想家,你好啊,给你在西宁云台宾馆订好了房间,云台宾馆在东关大街上,你拿身份证直接人住就可以了。你到了先休息一会儿,下午六点左右我去宾馆接你,为你接风。饭后再商量后几天的行程。”

同时发来的,还有云台宾馆的定位图。古影子既叫我真名袁彬,又叫我梦想家,是证明她还记得我,还怀念我们在北京建立起来的情谊。古影子的话,让我想起了那次在中8餐厅的饭局。由于我们年龄相仿,饭局上,各自谈了自己的理想和以后的人生规划。她的理想比较现实,来北京做驻吧歌手并不是她的终极目的。她是要通过这样一种形式,来实现她的作曲家的梦想——拥有一个自己的音乐工作室,制作各种音乐,上传网络,让更多的音乐爱好者传唱她的歌曲。她在北京短短不到一个月的驻吧歌手生涯,反复自弹自唱的十几首歌,都是她自己作曲作词的。她在演唱时,很注重听众的反应,也能谨慎地和听众互动。我和她有过配合,觉得她的词曲,不像来自中国的西部高原,不是高亢、嘹亮、抒情的那种,而是带有明显的美国西部民谣的风格,甚至有刻意模仿的痕迹。但这一点儿也不影响我对她的好感。在说到我的理想的时候,说真话,我从没有过未来的规划,所谓理想,在我脑子里还比较虚无和缥缈。我灵机一动,顺着她的话轻声道:“我的理想是一直能为你的歌伴奏。”这话并不是调侃,当时的那种氛围,也不适合调侃,倒是有着明显的倾慕和追随的意思,也有那么一点点爱的暗示。但是,说完,我还是有点儿小小的紧张,虽然也是内心的真实反应,但我们的交谊还没到说这个话的份儿上,明显的直白和草率了。但话既出口,也无法收回,况且身边还有小拙。小拙听了,正怪异地偷笑。而古影子也略有尴尬。我赶忙改口说:“我的理想嘛……当然有理想啦,就是梦想。对,我喜欢梦想,做一个梦想家,一直在梦想里生活,一直生活在梦想里……没错,就这样。”我的一通话,算是把当时的小尴尬给消解了。事隔这么久了,古影子又旧话重提,是什么意思呢?莫非是对我的倾慕和追随的回应?我心里油然产生了满满的幸福感,立即给她回道:“真想马上见到你。”古影子也来了句:“还有二十多个小时呢,耐心点,会有你惊喜的。”

又是接风,又是饭后商量行程,又会有惊喜,真是个好兆头啊。

“谁的微信呀?这么开心。女朋友?”看来她也是个好奇心重的人。

“……从前的一个同事——就是她邀请我去西宁玩儿的。”我差一点儿就要说“是”了,但是我的话里还是抑制不住内心的甜蜜。

“真好,有人邀请。”她说。

“你不是男朋友邀请的?”

“我呀……”她欲言又止,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了。

“你男朋友住哪里?来接站吗?”我的意思是,我们都是到西宁下车,她是打车呢还是男朋友来接?已经确定古影子不来接我了。古影子的意思很明白,让我直接去宾馆。那么她呢?如果她男朋友来接她,我可以顺她的车,或者她順我的车——如果方向差不离的话。

她神情瞬间黯淡了,眼泪也迅速包在了眼里,莹莹地闪着亮光,但还是没有忍住,流了出来,喉咙也响起了哽咽声。还没等我问她悲从何来,她就说:“男朋友……我都两天没联系上他了,电话停机了,不,是我拨打的电话不存在了,微信也把我拉黑了……”

“……这样啊。”旁观者的清醒和敏感,加上她的口气和神情,让我对她的男友产生了怀疑,手机停机,微信拉黑,这不正常啊,哪像热恋中的情侣啊?是不是要和她分手啊?

“你谈过恋爱吗?”她期待地望着我。

我一时语塞了。我当然谈过,可她肯定不是要听我的爱情八卦,我扬一下下巴,准备听她继续问。

“你能这样对待你的女朋友吗?对女朋友屏蔽一切联系?”

我突然觉得,她遇到麻烦了。看她悲痛欲绝的样子,我问:“你们认识多久啦?”

“好久。”

“好久是多久?”

“今年1月29日认识的——网上认识的,到现在,五个月了。”她清楚地记得初识的时间。

五个月确实不算短了,但也不能算是好久。何况这五个月又在疫情期间,特别是前三个月,更是全国一级响应期,“好久”也是打了折扣的。我进一步问:“你们见过几次?”

“一次也没见过。”她眉头紧锁着,擦了把泪,“这不,上周约好的见面时间……就是后天。他说还要送我礼物的……结果,两天前,突然就……”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趴到小桌板上,肩膀在轻轻地耸动着。

我觉得她不是遇到一般的麻烦,她是遇到大麻烦了。她的“男友”是故意不见她的。这里有什么猫腻我不知道,但肯定有猫腻的,就是遇上骗子也有可能。

我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看年龄,她不应该是那种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了,至少不比古影子小——说不定还要大一点呢,应该有辨别是非的能力了。可她的心理年龄还是少年,甚至幼稚。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恋爱使人弱智”的箴言?网上认识,从未谋面,在对方拉黑微信、更换手机号码后,还不知道上当受骗吗?还要不远千里地去找他吗?找到了又怎么样?责怪他?央求他?难道她不知道,一个男人拒绝一个女人最狠、最阴的方法就是断绝一切联系吗?爱情的继续和结束,都是有迹可循的,可以有话要说的,继续有继续的话说,结束有结束的话说。从她的情况看,断绝了交往,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骗了她的钱财,或以骗钱财为目的;另一种就是对方还处在婚姻中,无法两全其美。无论哪一种可能,对方的行为都是恶劣的,令人作呕和唾弃的。我有点儿同情她了,也很想多了解一点儿经过和细节,帮她分析分析,出出主意,如果涉及钱财问题,还可以报警。

3

她告诉我她叫杨洋。我用家乡方言重复一次,就是痒痒,但并没有给人身上发痒的不适感,相反的,还有几分雅意和喜感。我告诉她我的名字之后,表示想听听她的故事。她没有拒绝我的好奇心,避实就虚地把她的恋爱经过讲给我听了——

她是在网络上认识她“男朋友”的。她的男朋友叫陈彼得(什么平台或什么群里认识的我没有细问),网名叫梦想家彼得(吓了我一跳,古影子也叫我梦想家)。她亲昵地叫他彼得,听起来像个外国佬。他们甫一交往,就陷入了烈焰般的情海中了,就开始了如火如荼的热恋了。梦想家彼得28岁,硕士学位,身高一米八二,毕业后自主创业,在西宁开了一家咖啡店。咖啡店的名字也很好听,叫梦想家。梦想家彼得显然也被杨洋的美貌深深地迷恋了,在疯狂的追求中,说了许多情话,每一句情话都击中了她的要害,比如“我愿意为你成为更有成就的人”,比如“你就是我最大的鼓舞和动力”,比如“遇见你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比如“千百年的等待,回头一看,原来你就在那儿”,等等。每一句话既知性又有感染力,都让她春情翻涌,都让她心房悸动,都让她欲罢不能,她就越加地喜欢听他的这些情话了,每次和他聊天,都让她充满了满满的幸福感。她也愿意向他敞开心扉,一五一十地告诉对方想知道的事,比如她的年龄、她的身高、她的学历、她的兴趣爱好、她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包括她的职业——她是一家少儿艺术培训机构的法定代表人,这家机构叫“上书房少儿艺术培训学院”,很斯文又很有艺术的名字,专门辅导小学生兴趣爱好的,有钢琴音乐班、形体舞蹈班、油画基础班、篆刻书法班、创意作文班。因为疫情,她的培训机构迟迟开不起来,她也就一直处在赋闲状态中。没想到虽然在生意上无法经营、损失巨大,却在爱情中遇上了这么暖的大暖男,真是意外的惊喜——岂止是惊喜啊,简直就是捡到了大宝贝。唯一让她心有不安的是,她比彼得大三岁。但也正应了中国那句古老的俗语,女大三抱金砖——他居然能够接受她,而且是欣然接受。不久前,西宁的疫情防控管制逐步降级,饭店和茶社、咖啡店等餐饮业基本恢复了正常,梦想家彼得的咖啡店却意外地遇到了困难。由于五六个月没有营业收入,且还要支付大量的房租和人员工资,他现金流断了,顶不住了,便跟杨洋借了四十万块钱,分两次,前一次要发放人员工资,借了十五万;后一次是要交房租,又借了二十五万。杨洋办艺术培训机构也是生意,品尝过缺钱的滋味,就毫不犹豫地借给了他。借钱后,杨洋觉得他们的爱情也进入了一个关键节点,就提出了见面的要求。梦想家彼得不仅爽快地答应了,还说早日见面也是他最大的心愿。双方便约定了见面日期,他还说要给她个惊喜。她问什么惊喜(她以为是求婚戒指),他还卖关子说保密。谁承想,在见面日期日渐临近的时候,彼得突然就失联了。好在她有梦想家咖啡店的地址和照片。她相信他肯定不是故意要关闭手机和拉黑微信。他肯定是遇到问题了,遇到麻烦了,遇到大问题大麻烦了。她相信只要到了他的咖啡店,就能找到他,至少找到答案了。

“他给了你咖啡店的地址?”我问。

“没有……有照片,照片上看到的。”她说,“咖啡店的照片、彼得的照片,都有。”

她快速地滑动着手机屏,给我看一张照片。这是一张咖啡店门脸的照片,照片上有“梦想家”三个黑体字招牌,旁边还有两个宋体小字“咖啡”,和一只冒着热气的咖啡杯。我看了看照片,看不出来“梦想家”三个字是P上去的,还是原有的。倒是旁边的一个蓝底白字的门牌号,明显是后P的。门牌号是“石坡街18号”。如果仅从照片上判断,梦想家咖啡店所在的地址是石坡街18号。这种造假也太拙劣了。怎奈杨洋信了。她又给我看一张彼得在咖啡店里的照片。要么就是彼得的造假功夫太强,要么就真的是他在咖啡店的照片。照片上的彼得,手持一个咖啡小托盘,小托盘里是一个精致的小咖啡杯,穿一身考究的深蓝色西装,白色的衬衫很整洁,正休闲地背靠着吧台,荡漾着一脸从容而迷人的微笑。我含糊其词地夸了一句“很好”,她也信以为真,说:“帅吧?”我说:“帅!”她就露出甜美的微笑了,又开始滑动手指,欣赏她男友另外的照片了。她难道没有察觉到她遇到麻烦了?我该如何提醒她?

我用手机查一下地图,搜一下石坡街上的梦想家咖啡店。果然不出我的所料,石坡街上根本没有这家咖啡店,别说“梦想家”了,就连咖啡店都没有。倒是古影子为我安排的位于东关大街上的云台宾馆,和石坡街相距不远。

“你明天到了西宁,怎么去梦想家咖啡店?”我问。

“那还不方便?”她很不情愿地从手机上移开目光,“我叫个滴滴快车,直接去石坡街就得了。”

“可是……万一要是没有这家咖啡店呢?”

“我查了,确实没有……以前彼得说过,他的咖啡店是冬天才开业,本想春节期间大赚一笔的,谁承想,不到半个月就遇到疫情了,加上知名度不高,目前还查不到‘梦想家。但石坡街是有的,我到石坡街就能找到‘梦想家了……怎么?”她脸色渐渐严峻起来,眼里流露出一丝紧张和慌乱,“你怀疑……你是说……彼得是骗子?我不相信,他那么优秀,那么诚实,不可能是骗子,他一定是遇到麻烦事了。”

“但愿吧。”我觉得我的目的达到了——原来她也早就有预感,只不过爱情的火焰把她的头脑烧昏了。我得进一步提醒她,作为局外人的提醒,希望能引起她的重视吧,“还是谨慎点儿好。”

“什么意思?有话直说嘛。”她的口气不太友好,对于我对她男朋友的怀疑产生了不满,是真实的不满,她打量我一眼,转移话题道,“你真有一个从前的女同事住在西宁?我要怀疑她是骗子你肯定也不高兴吧?”

杨洋的反击毫无意义,我也不知如何作答了。

“她不是骗子。”我只能这样说。

“既然你那么坚信你的女同事不是骗子,那你凭什么怀疑我男朋友彼得是骗子?”杨洋的目的达到了,又问,“她漂亮吗?你从前的女同事。”

我想说你的男朋友和我的女同事不是一回事,不能这么混淆来对比,想想,算了,说了也许会让她添堵,便回答她另一个问题:“是的,很漂亮。”

“你说她住在西宁的叔叔家,是乡下女孩儿?”

“是的。”

“乡下哪里?”

“海西,海西的西部山区里。”

“海西?”她思索着,“不知道,也是青海的?我知道德令哈。”

“德令哈?那就是海西的首府啊!”

“是吗?这样啊,彼得说过的,他在德令哈有一套别墅,乡下的别墅,挺大的,在青年北路56号16幢,前后都有小院子……我们还计划去别墅住几天呢,路上再看看青海湖,品尝青海湖的美食,看看青海湖的月光,可是……”说到“可是”的时候,她的神情又情不自禁地黯淡了,眼里再次涌满了泪。但她还是在手机里找到了照片,不是一张,是好几张,有别墅的整体,有局部,有内景,有外景,有草坪和绿化带,其中还有一张彼得在别墅前厅里的留影。从照片上看,别墅确实很豪华,院子里的绿化也很美丽。她欣赏着照片,眼泪终究还是没有涌出来,声音悠然地说,“我不相信……这么具体的街道都有了,还有别墅,别墅的门牌号码……有这么傻瓜的骗子吗?你居然说他是骗子……你才是骗子。”

她在说这些话时,我看到她的嘴唇在微微地战栗。

4

第二天下午3点10分,我和杨洋从西宁站出来,叫了一辆滴滴专车,直奔石坡街了。

通过二十多个小时断断续续的交往,我们相对熟悉了。杨洋对我也信任了(我也让她看了我和小拙、古影子的合影和古影子演出的照片,还给她看了我和古影子的聊天记录)。同时,我也肯定地告诉杨洋,你受骗了。但杨洋还是将信将疑,冲动大于理性,在错觉里走不出来。由于古影子要到下午六点才到宾馆接我,我便提出和她同行,陪她一起去石坡街的“梦想家”咖啡店——虽然我已经知道那是一家子虚乌有的咖啡店了,但为了证实我的判断是正确的,也为了能帮她挽回点儿损失(经济上的,情感上的),让她早日醒悟,我多花点儿时间也算不上什么,就算万一耽誤了和古影子的约会,相信古影子也能理解。

在滴滴专车上,杨洋问专车司机,石坡街上有一个叫“梦想家”的咖啡店你知道吗?司机说不知道。司机说西宁这么大,哪能记得这么细啊。司机又说,好在石坡街不长的,你们去找找看吧。

石坡街确实不长,从东关大街岔下去,像一段盲肠,只有两三百米长。我们快速地在街上走了一趟,杨洋望左边,我望右边,没有发现“梦想家”的招牌,连类似的招牌都没有。我们问街上的行人,“梦想家”咖啡店在哪里?被问的人都摇头不知。我发现,杨洋的神情有点儿慌,情绪渐渐激动起来,她在街上又找了一遍,石坡街18号倒是看到了,是一家已经关停的小超市。杨洋站在18号前,脸色青了一会儿又白了一会儿,感觉很冷的样子,脑门儿上却沁出许多汗珠,嘴里喃喃地不知嘀咕什么。她肯定失望极了,伤心极了,心情也错乱极了。我听清了,她在说“不可能”。她不停地嘀咕道:“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刚才在滴滴车上,我看到路边有个派出所。”我赶紧说。我怕她精神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提醒她,报案吧。

杨洋听到我的话了,空洞的眼神盯着我看,灰白色的嘴唇颤抖著,已经十分疲惫的身体突然一松,拉在手里的行李箱“吧嗒”落到了地上。人也随即瘫了,蹲下来,抱头痛哭,却又并未哭出声音。

我在列车上,已经几次看她反复多次的情绪变化了,在感觉上当受骗时,在相信她的彼得不过是遇到突发情况时,在心存绝望时,在心存希望时,在绝望和希望混淆不清时,她都表现出不同的情绪状态来。像现在这样伤心欲绝、抱头痛哭却哭不出声音的样子,还是头一次。我能说什么呢?我心里也不好受。我担心她出事,因失恋而出事的案例多了。我是个富有同情心的人,可同情心有屁用?同情不能帮她解决任何问题。我想到了报警。对,报警,报警是目前唯一正确的选择。

从我们身边走过的人,都用奇怪的眼睛看我,好像是我欺负了杨洋。甚至有人问我:“她是你什么人?”

我当然无法回答。

有人围观了,先是两三个人,后是五六七八个,一看都是当地人。有个像是退休老干部的黑脸汉子严肃地问:“你是干什么的?”

听他口气,我好像是个人贩子。

一个五十多岁的胖大妈,双手叉腰,仿佛看出我们之间的关系了,操一口带着浓重西宁口音的普通话,笑嘻嘻地说:“闹别扭啦?好好哄哄人家,带女朋友去吃吃好吃的,大老远来西宁——小伙子从哪里来?”

“北京。”我说。大妈和其他人一样,都把我们当成情侣了。大妈的经验可能是,吃能解决情侣之间所有的矛盾。我回应大妈一个微笑,便弯腰在杨洋身边,拍拍她的肩,拉拉她的胳膊,把她披散的长发拢了拢,轻声说:“走吧,走吧,先住下,咱们再去吃羊肠面,手抓羊肉也行——就吃手抓羊肉吧——走起啦您哪!”

杨洋泪眼蒙眬地让我把她拉起来了,同时也拉起行李箱的拉杆,挽住我的胳膊了——她听到人们的谈话了,在这种情况下,她也学会了掩饰自己,否则,别人会怎么看待我们?万一出现个有正义感的人把我暴揍一顿怎么办?

我回头看一眼大妈。

大妈做了好事,很有成就感,调皮地跟我挤了下眼睛。

“到派出所我怎么说?真丢人……”走了几步,杨洋松开我,小声道,“拖累你了。”

“没事,我给你壮壮胆子。”

派出所很重视,两个年轻的警察接受了我们的报案。

由于有我作陪,杨洋也沉着了很多,不再像先前那样沮丧、灰心和绝望,也不再激动和冲动,细致地回答了警察的各种询问,全力配合警察的各种取证,特别是手机里的聊天内容,还有彼得的十几张照片。当然,警察也问了我是谁,我只能实话实说。最后,警察问她现在住在哪里时,她朝我望。我便替她做了回答,说就住在离这儿不远的东关大街云台宾馆。警察让我们先去住下,等案情有了进展,立即联系她。

到了云台宾馆,人住后,才是下午5点15分,离古影子约定来接我的时间还有四十多分钟。我放下行李,简单洗漱之后,还是对杨洋不放心。因为路上,她又后悔报案了,又喋喋不休地说万一彼得不是骗子呢?万一彼得被冤枉了呢?万一彼得和她联系上了怎么办?万一彼得被公安局抓到了,而他又不是骗子,会不会误伤了他?杨洋还拿出手机给彼得又拨了一通号,给彼得的微信又发了一通信息,直到彼得的手机继续拨不通、微信还和此前的状态一样时,才不再嘀咕。不嘀咕归不嘀咕,她的状态还是极差,闷闷的,苦苦的,自怨自艾的,一惊一乍的。我猜想,她是心疼被骗的四十万块钱呢,还是害怕失去全情投入的爱情?也许两者都有吧,毕竟四十万不是个小数目,毕竟投入的感情不会轻易地消失。

我给她房间打了个电话。

“喂——”她迅速就接了电话。

“是我,袁彬。”

她一听是我,声调立即低了下来,“怎么了?”

“没什么……我一会儿去吃饭了,你要不要跟我去?”

“我最不喜欢的事就是做电灯泡啊,你好好约会去吧,祝你成功!”杨洋真是个细致而敏感的女孩儿,她知道我大老远地跑到西宁,并不仅仅是为了看看旧日的同事。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又说:“那你晚饭呢?叫外卖?”

“别管我了,你忙你的吧。这事弄的……不再麻烦你了,我自己能解决的。你是个大好人,感谢你一路上的帮助。对了,我准备去一趟德令哈。”

“去德令哈干吗?太远了。”

“不远,好像就在周边。袁老师,我总感觉这事儿不对,我总感觉彼得是在考验我,他就在某一个地方等我……对,他就在德令哈,在德令哈的别墅里,在烤羊排……肥羊,我喜欢吃肥羊排,流着油的那种……彼得知道的,他跟我形容过。隔着屏幕,他都看到我在流口水了,他还笑话我口水都流到青海湖了。”

“别做梦了。”我觉得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要阻止她,“警察都记下这些线索了,如果这个线索重要,警察会有安排的。再说了,你也可以提醒警察,让他们先查一下彼得在不在德令哈的别墅里。你要相信警察。”

“那……好吧。”杨洋仿佛是在安抚我似的说,“袁老师,你是好人……我会处理好这件事的。祝你约会成功!”

5

傍晚六点不到,不,才五点半,古影子的微信就到了:“下来吧,我们在大厅了。”

我立即下楼。

在电梯里我还想,古影子说的“我们”,还有谁?是她男朋友?她没说有男朋友啊,如果是男朋友怎么办?难道就是她说的给我的“惊喜”?我有些忐忑了。随着电梯的下行,我的心也降到了脚底下。好在本来就是暗恋,本来就是心存希望,本来我也是做了两种准备的。就算是她的男朋友,我也觉得正常,也要坦然面对。能来看看她的工作室,看看美丽的青海湖,听听星月下青海湖边的吉他声、歌声,也同样是这次旅行的收获。倒是杨洋不断地多嘴,弄得这次西宁之行,好像是和女友约会似的。

大厅里站着两个女孩儿,我一眼就认出了古影子。我也被古影子稍稍吓了一下,感觉她就是杨洋新换了一套装束。当然,她不是杨洋,她就是古影子。古影子的穿衣打扮既朴素,又有个性,一身的休闲款,白衬衫的半边衣襟塞在牛仔短裤里,飘逸、清新而活泼。在她身边的女孩儿,比她略微丰满些,穿好看的浅栗色大长裙子,抹茶绿T恤,扎着马尾辫儿,大脸,肉肩,属于端庄范儿。如果说古影子是美丽的,那身边的女孩儿只能说气质不错。她们正在小声地说话。先看到我的是丰满女孩儿,她侧望向电梯间——感觉比古影子更关心我——她小声说了一句什么,古影子也望过来了,古影子微笑着说:“路上还顺利吧?”

不等我回答——在她看来,肯定是顺利的,在列车上能有什么波折呢——对快速走近的我说:“这是我同学兼闺蜜汪红红。不是网红的网啊,是汪,三点水的汪,汪红红,大美女一枚。这位就是袁彬,流行音乐人、诗人、歌手,还作曲,听说还画油画儿对吧?油画发烧友至少。总之,是个大才子。不知道才子前边要不要加‘多情二字,不过,才子都是多情的——开个玩笑啊——走,上车,小恩等急了都。”

除了这个汪红红,还有小恩。小恩又是谁?

简单寒暄过后,我们上车。开车的是汪红红。一听这名字,真的就会想起网红。不过,她不是网红的气质,她看起来属于内敛型的。

汪红红开车很老到,很专注。我和古影子坐在后排闲聊。古影子特意介绍了汪红红,说她爱唱歌,嗓子很甜的那种,唱民谣也有一嗓子,是她音乐工作室的编外成员。还介绍了她的身份,原来是警察,警察就够特殊的,女警察就更加特殊了。这还没完,古影子进一步完善了汪红红的履历,她是部队某机构的文艺兵,转业到她们公安系统的,还是西宁公安文联的委员呢。古影子在介绍时,口气是自豪的,带有明显的渲染。而那个还未谋面的“小恩”,也在介绍汪红红时顺理成章、自然而然地附带了出来,居然真的是古影子的男友。

在听到这个消息时,我脑子里还是打了个绊儿,停顿了片刻,同时有一种失望和悲凉混合的、说不清楚的滋味涌上心间,甚至一度有流泪的冲动。如前所述,在和古影子短暂共事的时间里,我就隐约感觉到,我的暗恋是没有结果的。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心里都藏着那个爱而不得的人,尽管能有一个合适的身份去见她,终究还是不得不离别,但又非常地想见,也许就是我现在的情状。好吧,不是说好要坦然面对的吗?为什么又不能释怀呢——这也没有什么奇怪的,想想古影子在北京那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除了每天晚上唱几首歌,其他时间并不和乐队的人混,烧烤、啤酒、咖啡什么的也从来不沾,平时都待在她租住的宾馆里——没错,她不像其他人那样,住出租屋,而是住在条件还算不错的世佳精品酒店里。现在看来,她这样做,除了真的是在试试自己的歌在酒吧的反应外,实际上也有她男朋友对她的牵连和吸引——她不会因为唱歌而离开西宁、离开男友的。如此说来,古影子的理性体现在各个方面。

我们所去的饭店叫“三道茶”,是一家网红餐厅,会聚许多时尚的年輕人在这儿欢聚吃饭。我和小恩很快就熟了,可以说是自来熟,这应该缘于他是古影子的男朋友吧,我们不熟就都不自然了。他姓许,一举手一投足,都透出他的精明和干练。我没有叫他小恩,而是叫他小许。我觉得“小恩”这个称呼是古影子的专利。而汪红红叫他许队——到了这时候,我才知道,小许和汪红红是西宁市某区公安分局的同事(或许小许和古影子也是汪红红牵线的呢)。桌子上的菜不是豪放派的西北风格,而是小炒小炖的那种,不仅味道佳,色泽和盘盏都有看相。这么雅的一次聚餐,我突然想到了杨洋。杨洋现在怎么样了呢?情绪应该稳定多了吧?不知道她晚饭吃了什么。早知道是这样的聚会,无论如何也要叫她一起来的,顺便还能认识一下公安的朋友,对她的案子说不定会有帮助也未可知——算了,算了,感觉她像是一个事多的人,别再到这儿来个节外生枝。

席问出了一点儿小意外——开吃不久,小许突然接到一个电话,走了。临走时只跟我挥挥手,连个对不起都没说,更没说离开的原因。古影子显然有点儿不悦(或故意做给我看的),对汪红红抱怨道:“你们公安一直是这样吗?随便一个电话,就把人给叫走了?这可是下班时间!我还指望他陪好客人呢。”

“肯定有急事——我们的工作性质你又不是不知道。”汪红红说,“刑侦那边又离不开许队的,只能怪许队没有口福了。”

古影子说:“也好,没有他咱们更自由,来,咱们吃,正好讨论一下明天的计划。”

古影子问我准备待多长时间。听我说了“随便”之后,她便把下一步的安排和行程告诉了我,从西宁出发,沿G109高速一路向西,全是青海湖的景点。来西宁不能不看青海湖,看青海湖不能不吃青海湖的鱼。看风景,尝美食,是主要活动,所以不急着赶,在黑马河镇住一晚,主要是吃鱼。晚上有个月光聚会,品小吃,还有弹吉他、唱歌和献哈达等活动和仪式。在黑马河镇的活动是红红的人脉。古影子在说到这里的时候,汪红红谦虚地笑笑。之后,就是第二天,到达海西首府德令哈,中途可以看看日月山。在德令哈的主要活动是参加古影子另一个闺蜜的唱诗会,地点就在海子诗歌陈列馆门前花园里,馆长也是古影子的朋友。全程都由汪红红开车。古影子还特地强调汪红红是利用了公休假来陪我的。我隐约地觉得,她这话有所特指,为了陪我,专门休了假,意思是特别重视呗。也许呢,并没有其他意思——显而易见的,如果古影子的男朋友许队不能和我们一起同行,她必须要带一个女伴,而有着警察身份的闺蜜汪红红是最合适的人选。席间,自然说到了古影子的音乐工作室,说到了西宁的音乐人和他们的一些趣事,更是说了她自己的远大理想。在这些话语中,自然会涉及小许,涉及他忙碌而辛苦的工作。汪红红会适时地插播古影子和小许恋爱中的许多糗事,她们的笑声也就自然而鬼魅了。我有时候能感受到她们所讲的趣事的笑点在哪里,有时候感受不到。但我喜欢跟着她们一起傻笑,一起分享她们的快乐。

“怎么样?还是小地方好玩儿吧?”古影子这才要跟我说正题了。

“挺好。”我主要是对她的音乐工作室感兴趣,她有这个才华,加上小许有一定的经济实力,我便带点儿恭维的口气说,“你不需要挣钱养自己,可以好好做做音乐的。”

“今天来不及了,明天一早就要出发。”古影子说,“等回来,从德令哈回来,我请你到我工作室感受感受。西宁的音乐工作室不多,有意思的更是少之又少,而做民谣的只有我一人,我单枪匹马也没劲的——红红工作又忙,只能偶尔来玩玩儿。你要能在西宁发展就好啦。在西宁做个音乐工作室,不会要什么成本的,带好你的才华就可以驻下来了,就可以是西部的一颗明珠。将来要是有人写中国民谣史,一定会有你一笔。要不要考虑考虑?”

我感觉古影子是在试探我,而且她在说这个话的时候,汪红红有些过分的端庄了,甚至有点儿紧张。我明白了,古影子所说的惊喜,很可能就是汪红红,不,肯定就是汪红红,她要在我和汪红红之问牵线搭桥做红娘。汪红红早就知道古影子的这个意思了,而我,不仅被蒙在鼓里,还对古影子抱有幻想,真是傻透了。不过,我不能因此而责怪古影子,她是好意嘛。至于汪红红,说真话,我对她没有感觉,不来电。她算不上难看,但也不是出类拔萃的那种,至少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古影子也是煞费苦心,她不直接说要帮我介绍女朋友,而是拿音乐来诱惑我。古影子知道我的软肋是什么,就是音乐,我的挑剔,我的苦恼,我的欢喜,我的陶醉,音乐就是风向标。当然,在酒吧里做驻吧歌手不算,那是为了生存。我想着如何把话说得既体面,又不失古影子的面子。其实,就在我犹豫的时候,聪明的古影子就知道我的想法了,她又开口道:“北京当然更好啦。要说做音乐,北京、上海和广州,是中国流行音乐的重镇,西宁和它们没法比的。先不说这个啦,来,我们干一杯!”

我举起高脚红酒杯(杯子里是西瓜汁),和对面的古影子、汪红红碰了一下。

这顿饭不知不觉就吃到八点多了,话题只有音乐和青海湖的美丽风光。古影子看出了我的倦意,正要做总结发言,正巧小许也打来电话,说他忙完了,已经出发来接古影子了。于是我们约了明天会合的时间,再碰一杯,晚宴就结束了。

古影子再次給了我最后一次机会——她要和小许一辆车走,便安排汪红红开车送我回宾馆,还提醒我和汪红红,让我们加个微信,留个交流方式,以后多聊聊。路上我不敢主动要求加汪红红的微信,怕引起她的误会,只说声感谢的话,便一路无语了。

和汪红红道了再见后,我心里五味杂陈,古影子知道我喜欢她,但因为已经有了许队这个贴心的男友,便好意地要把闺蜜介绍给我,而我对汪红红又不来电。我的失落、失意和心酸、心痛、妒忌,还有爱,相互混杂、啮噬,同时又觉得辜负了古影子的好意,对不起汪红红。带着这样的心情,我回到云台宾馆的房间。

我躺在床上,不想洗漱,也懒得玩儿手机,两眼呆呆地望着天花板,觉得接下来所有的行程、所有的活动都了无趣味了。

在我模模糊糊要睡着的时候,听到手机正在响。

我摸过手机,看看号码,非常陌生,但铃声很急促(铃声其实和往日一样,之所以感到急促,还是心情所致)。谁打来的?我谨慎地接通了:“喂——”

“袁彬吗?袁彬……”杨洋的声音比手机铃声更为急促,“出事了……我的包丢了!”

“包怎么丢了?别急,慢慢说。”

“就是丢了啊……”

“你不在宾馆?”

“不在……我退房了。”可能是接通了电话吧,杨洋的声音缓和了点儿,“我出来了。”

“怎么退房啦?你在哪儿?”

“在……这地方叫刘家湾……我在刘家湾,我是借别人的手机。袁彬,你要来接我,我在刘家湾的加油站,就是315国道边……他们说,这加油站离三角城不远。”

“你自己不能打车回来吗?”我立即想到她的包丢了,又借用别人手机,“我给你要个滴滴快车吧,你发个定位来……刘家湾,加油站,知道了。你在加油站等着啊。”

“别别别……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你不要叫车,袁老师……你要过来,求你了。”

“怎么啦?要报警吗?”我立即想到她这次特殊的出行,甚至想到她是不是遭到了男友的胁迫。

“别别别,千万别报警……不需要报警,我很自由,就是丢了包,手机丢了……这是我借的手机……你过来就什么都好了。”

“真的没事?”

“没事。快点儿啊!”

“好,你在加油站等我,叫什么?刘家湾加油站?好的,好的,别再乱跑啦!”

6

挂断电话,我在手机上查了地图。吓了我一跳,杨洋说的刘家湾不在西宁市区,而是在离西宁至海晏县的途中。她是怎么跑到那儿的?发生了什么?如果滴滴打车,大约一小时四十分钟就能赶到了,不算太远,但也不是个短距离。现在是晚上十点半,这个点是个关键,还能打到车。打到车就能见到她,再把她接回来,再晚就不好说了。我没有犹豫,立即叫了一辆滴滴专车,直奔刘家湾。

一上车,我就想,相比杨洋遇到的麻烦,我情感上经历的不愉快,就不算什么了。

我给刚才的手机回拨了过去,接电话的是一个女人,她问我:“找谁?”

“我是刚才借你手机的那个女人的朋友,她人呢?”

对方说:“我哪知道啊?她是个疯子,先逼我借手机给她……谁认识她啊?我当然不想借啦。又央求我,鼻涕眼泪一大堆。我心软,就借给她了。”

“请你再叫她接个电话。”

“你也疯了吧?她早没影子了,我也快到家了。”对方口气极不耐烦。不过,她在挂断电话前,又对我说,“她应该还在加油站那儿。”

我一时也判断不出——也许不会出什么大意外吧?但她跑到郊区干什么呢?和她那个叫彼得的男朋友联系上啦?但愿一个小时后,能在加油站那儿找到她。我问滴滴司机:“刘家湾有加油站吗?”

“有。”

我心里这才踏实点儿。但是,一路上,我都想不明白,她好好地待在宾馆等破案不就得了嘛。她那点儿事说起来挺简单的,就是被骗了,骗子利用了她的感情,骗了她四十万块钱。线索都齐备,案情也清晰,难不住警察的。

滴滴司机仿佛也知道我遇到了什么事,安抚我道:“快的,刘家湾我常跑,去三角城的必经之路。”

路况非常好,宽敞、平坦。夜空很干净,夜色中的青藏高原也很神秘。而我无心欣赏车窗外的夜色,那黑漆漆的一望无际的黑,那些格外亮眼的星星,都勾不起我的联想,更不要说诗情画意了。我的心还是急。路上,会追上一些车辆,都是运货的货车。在每超一辆货车的时候,我都嫌我们的车还是太慢了。

刘家湾还是到了,加油站也看到了。加油站的灯光冷冷清清的,灯光下没有车辆,一个人也没有。当我们的车进入灯光照耀的区域时,加油站里的超市门开了,跑出来一个睁大眼睛的女人,我一看就是杨洋。她只把黑T恤换成了白T恤,其他装束没变。滴滴司机的判断也很准确,直接把车开到她跟前了。

“怎么回事?”我一下车就问她,看到她完好无损的样子,松了一口气。

“没有怎么回事。”她轻描淡写地说,“包丢了,手机丢了,就没招儿了。”

“好吧,上车。”

“干吗?回西宁啊?得了吧,我好不容易到了这儿……”她眼睛眨巴着,既固执又调皮地说,“你有约会,你当然要回的。你借我两千块钱吧,带我去前边的三角城,我要买部手机,然后你就回西宁,你忙你的事好了,我会还你钱的。”

原来只是跟我借钱。真是冤家,让我遇上了这么一个女人。她知道我有现金。还是在火车上时,我买水果,从钱包里拿钱,让她瞥到了。她还挖苦我几句,大意是,智能手机这么发达了,谁还用现金?你不会是退休老干部化装的吧?太老土了。当时我还反驳说,出门在外,现金还是要备的,以防不测。没想到我没有防到不测,倒是方便了她。我掏出钱包,数了两千块钱给她,想了想,又把余下的一千也给她了。她拿着钱,上了车,我也上了车。但是我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她是不是骗子?这一通操作,完全是骗子的套路啊。我心里“怦怦怦”地狂跳几下,侧身看了看她。她一副坦然、平静的样子,实在看不出来是不是骗子。她也看我,一笑道:“谢谢啊,有了钱,我明天在三角城买部手机,就什么都有了,我用微信把钱转给你——嘿,看你眼神,不会以为我是个大骗子吧?包真的丢了——等会儿再讲给你听。實话告诉你呀,我要去德令哈,我有直觉,我觉得彼得就在德令哈。”

“去德令哈怎么会在这里?”滴滴司机说出了我的疑问。

“唉,一言难尽。”她叹息着说,主要是说给我听,“我叫了个滴滴快车,然后在路边等车,突然就来了一辆车,问我要去哪里?我说德令哈,他就让我上车了——我心急嘛,没有注意看车牌号。车子开了好久,我手机响了,是我要的滴滴快车打来的。这才知道上错了车。本来我要下车的,可司机说,你不就是去德令哈吗?我就去德令哈,便宜,两百块钱可以吧?我是顺路,挣点儿小钱,你也能少花点儿,两全其美,不是很好吗?你把滴滴快车退了就行了。我觉得他说得也在理,就跟他走了。可他到了刘家湾,就叫我下车了,让我在路边再等一辆去德令哈的车,还让我付他两百块钱。我当然不干了,三言两句就吵了起来。谁知这家伙是个流氓,见我死活不付钱,开车就跑了,把我扔在这路边。我的包和手机,都落在他车上了。”

“箱子呢?”我问。

“存在宾馆了。”杨洋说,“看这家伙是老手,专吃这行饭的——我在加油站借手机打我自己的手机,已经关机了。”

“报警啊!”我说。

“你就知道报警、报警、报警。报个警耽误我多少事!算了,包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手机也用两三年了,不可惜,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明天随便先买部手机再说。”

我觉得事情不是她说的那么简单。当车子到达三角城,在一家宾馆门前停下后,我没有跟随滴滴快车回西宁,而是留了下来。我要和她一起处理这件事,说服她不要去德令哈,明天一早好好跟我回西宁,好好在云台宾馆里待着,配合警察破案才是大事。实在不行,我就不和古影子、汪红红旅行了,陪她处理好这件事。

到宾馆又遇到麻烦了——宾馆要求登记住客的身份证。杨洋的身份证在包里,当然也被偷了——宾馆不让住,报出身份证号也不行。

杨洋说:“你住吧。”

我当然可以登记人住了,她怎么办?

“你怎么办?”此时已是午夜了,最夜深人静的时候,她肯定是无处可去的,“你要流落街头吗?等明早商店开门,还有八九个小时呢,我们还是要个车,回西宁吧。”

“要么你就在这儿住一夜,西宁我是坚决不回的。”杨洋说着,“噌噌噌”地朝外走。

我跑几步把她拉住了,小声说:“我们登记一个房间好了。我问问看行不行。都这个时候了,你拦不到车的。到房间休息一下,明天早上再去德令哈。”

我们又共同回到吧台,我和服务员商量着,拿出我的身份证,登记一间房。服务员看看我们,说:“没有标间了,只有大床房,二百八十元。”

办好手续,我和杨洋一起来到房间。房间还不错,只是很闷、很热,还有一股扑鼻的烟臭味。我立即把空调打开,把温度调到16℃。杨洋一脸不悦,她看看床上洁白的被子,又朝卫生间望望,最后望向我,说:“怎么睡?”

“你睡大床,我在卫生间待着,反正也快下半夜了。”

杨洋脸上突然露出诡异的笑,“真有意思,在火车上,我们俩的卧铺挨着,没想到在这个鬼地方又同居一室了。那只能委屈你了。你洗个澡吧,我下午洗过了。”

我的确想洗个热水澡了,跟着她鬼惊鬼乍地跑来跑去,冲一下肯定舒服的。

但是,我看她说完后,到窗户边站住了。窗户外是一条街道,她在看什么呢?可不要再改主意啊。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她转过身,拿了一瓶水,抱在胸前,口气坚定地说:“大床让给你了,我还要走。真是傻透了——不是说你呀,我是说我,说我自己——为什么要在三角城买手机?我拦个车,连夜赶到德令哈,明天一早在德令哈买一部手机不就成啦?说不定能和彼得一起吃个早餐,一起挑手机呢。再次谢谢你呀,再见!”

我一听,毛就穸了。这什么人啊?变化也太快了,我好心好意地帮她,她却在不停地捉弄我。我非常恼怒地说:“你给别人点儿尊重好不好?”

她站住了,眼睛眨巴眨巴,带着哭腔说:“真对不起,我、我、我……我心急啊!”

我最见不得别人的眼泪了,一想,站在她的角度,也许是对的——这么一个对爱情执着的人,谁碰上都会感动的。

“……我想尽快知道真相。”她说,声音像气流一样,明显是强忍着心里的悲伤——她实际上还是心存幻想。

“好吧,要走就走吧。我反正要回西宁了。”我只能成全她了,万一她是对的呢?

退房又遇到点儿小麻烦,本来我以为人还没住下,又没使用任何东西(杨洋拿着的那瓶水又放下了),不会收钱的。但服务员说不行,至少要收个钟点房钱。为了赶时间,我也没有和服务员再争,就按她说的,交了六十块钱。

走出宾馆,杨洋脚下很有劲地往公路边走,我都要快步走才能赶上她。

7

国道G315上的货车很多。

我们站在路的右侧,杨洋和我保持有两步远的距离。两步远的距离不算远,换算成米的计量单位可能也就一米不到,可我却感觉非常的遥远。

远处有车辆驶来了,隆隆声持续不断,车灯像两只锐利的眼睛,把黑暗刺穿两个洞,在越来越近、越来越亮的灯光中,杨洋向天空伸直了两条手臂。灯光划过她两条细长的胳膊,从我们身边驶过,向远方驶去,留下“嗡嗡”的回声和浓烈的柴油味。杨洋恶狠狠地“啐”它一口,还恶俗地骂了一句。黑暗中她垂下了胳膊,眼睛却向更远处眺望。她脑子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呢?在从宾馆到国道边上的十五六分钟的行程中,我还是没忍住,再三劝她,劝她别冒失地去德令哈,劝她还是先回西宁。甚至我都说了,我朋友也要带我去德令哈旅行,你可以和我们同行,但她都不为所动。她可能是属于那种固执己见的人吧,也可能是属于一根筋,主要还是因为爱情麻醉了她,或是她被爱情之箭打残了,她的心思只在那个她从未见过的叫彼得的男人身上了。国道边的暗夜里,在城市照过来的微弱的灯影中,我从侧面审视着她,她一点儿也没有古影子的气质了,如果她扛着镰刀,简直是一尊死神。她把披散的黑发捆了起来,搭在肩膀上,和夜一样的模糊,而她心里的那个男人有可能在她的心里越发地清晰了——她是下决心一定要追个水落石出了。现在我不再劝她了,我已经在心里悄悄地作了决定,如果她拦到了车,我陪她一起走。和古影子只能说声对不起了。我可以把我遇到的情况如实地告诉古影子,我想古影子会理解的——大不了我们在德令哈会合罢了。如果刨去心情和感受,和杨洋奇异的深夜之旅,也算是一场旅行,不同的是,同行者不是古影子和汪红红,也不是沿着海西线去德令哈,而是沿着海北线,和一个受了爱情重创的孤独而痛苦,同时又被希望拍晕了的女人同行。且慢,我为什么要这样受苦受累地陪她,迁就她?不陪她会怎么样?明显地,她有可能二次受骗,有可能被抛弃在深夜的戈壁滩中,有可能发生更为不幸的事,就是葬身青海湖也是有可能的。同时,我也不得不承认,她太像我喜欢的古影子了。我的内心不能撒谎,如果把她换成另一个人,我很可能不会作出这么疯狂的决定。

一辆大货车在我们身边停下了。

杨洋兴奋地跑向车头,大声地喊:“去德令哈!”

“上吧。”在轰轰的发动机声中,司机瓮声瓮气地说。

我跟随着杨洋爬进了高高的驾驶室。杨洋在攀爬时,有点儿费力,我还托了她一下。

大货车重新行驶后,杨洋侧身看向我,眼睛里既有疑惑,又有感谢。最终,她还是跟我微笑了一下,嘴唇动了动,像是在说谢谢。这是一辆破旧的大货车,驾驶室里很脏,有一股怪味,酸、臭、腥、咸混杂。经过一番折腾的杨洋还是那样干净和利索,考究而华丽的T恤和牛仔裤在这样的驾驶室里更显出她不凡的品质——她又回来了。

“这时候去德令哈?”大货车司机也在打量着杨洋。

“有急事。”杨洋说,口气是淡漠的。说完觉得不对,转头跟司机附加一个笑,特别生硬,特别勉强。

“男朋友?”

“是……嗯……”杨洋的回答含混不清,先说的“是”里有许多疑点,软绵绵的,齿唇不清,仿佛就是“不是”,后又肯定地“嗯”一声,那就不是了。“嗯”一声又是那般的清晰和明朗。

司机蒙圈地看了我一眼,可能也不知道是还是不是吧。

杨洋也察觉到她的回答有问题了,又朝我一笑道:“钟点房才六十块钱?”

我不知道杨洋是什么意思,是故意要引起驾驶员的误解吗?我也只好配合一下道:“是啊,六十真他妈很贵了。”

驾驶员一听,来劲了,“啥?有多高档的钟点房要六十块?三十我都不給,马路边这么宽敞呢。”

这个玩笑对我和杨洋来说是肯定开不起来的。杨洋拿胳膊抵我一下,我们俩都不搭理他了。

大家都不再说话了。我是头一次坐在这么高的货车驾驶室里,视线非常的好,耀眼的车灯照耀下的路面看起来很平,车身却有些抖,听发动机的声音也不正,像在不断地喘息。我担心这破车能不能把我们拉到德令哈。不断的担心让我有些疲倦。我看一眼杨洋,她两眼还是亮晶晶地盯着前方的路,丝毫没有困意。她看对面的来车,看路边的指示牌,也像是对司机不放心。我们从指示牌上看到“海北镇”的路牌了,看到“塔温贡玛”,看到“尼玛哈主”,看到“哈尔盖”,看到了“沙柳河”。这应该都是地名了。车子行驶进一座城市的时候,驾驶员说:“这是刚察县了,你们要不要下车方便?”

我们都说不用。

我看了眼时间,已经是深夜两点了。

过了刚察县,行驶不久,也就十来分钟吧,车子突然脱离了主干道,从右侧插上了一条小路。我还没来得及说话,杨洋就大叫一声:“这是哪儿?”

我也接着杨洋的话说:“怎么下道啦?”

“不绕路的,我熟,这条线我闭着眼都能跑——前边那个村叫达日贡玛,带包货去,反正明天早上到达德令哈。”司机说完,听我和杨洋都不说话,又给自己圆场道,“能挣就多挣点儿,养家糊口呢。”

乡间小道的路况和国道是不能比的,所谓路,并没有人工建筑的痕迹,就是车轮在荒漠上走出的印痕。高低不平的路影上,分布着许多碎石。卡车发出时大时小的颠簸,我们的身体也随着车身而大幅晃动。杨洋为了避免撞到司机身上,把身体尽量往我这边靠,我们也就时不时会发生碰撞。有几次大的晃动,她直接就抓住了我的胳膊。在经过相对平坦的路段时,杨洋也不放手,还说:“你是自找的。”我在心里说,没错。她仿佛听到我心里的声音了,终于有了点儿歉意,叹息一声。鬼知道她叹息里还隐藏着多少别的意思,也许并非是我认为的歉意。而我是真心对她的任性产生了抱怨。对了,我还没有和古影子说明情况呢。明天汪红红到云台宾馆肯定是接不到我了。我得提前告诉古影子,不用接我了,我们在德令哈会合,但这似乎不太礼貌。实话实说吗?只能这样了。我拿出手机,准备用微信语音告诉古影子。因为打电话显然不合适,时间不对,谁会在深夜两点多打别人的手机呢?谁在深夜两点多还不睡觉呢?我正酝酿着如何表述的时候,大货车突然熄火了。毫无预兆地,既没遇到强烈的颠簸,也没有紧急制动,突然就熄火了。司机一拍方向盘,骂了几句什么,像是用藏语。他再重新发动时,怎么也发动不起来了,发动机像故意和他较劲,只是“呜呜”地呜咽着,一直鸣叫着,就是点不了火。

“能修好吗?”杨洋虽然语气平静,可我能听出来那装出来的、克制的平静后面,是多大的焦虑啊。

“修好?哪那么容易?”司机迅速过了焦虑期,一副认命的口气,“天亮再说吧。我打个电话。你们自己想办法去。

杨洋刚要发怒。

我迅速碰了她一下,握了握她的手。

她抖开我的手,用嘴唇咬住了愤怒,睁圆了眼睛看我,意思是说,怎么办?

“我们离G315不远吧?”我问司机。

“不远。对,你们往回走吧,到国道上就行了,就拦到车了。我是没办法了。”司机说着,已经拨通了手机。

在司机和一个女人通话的时候,我和杨洋下了车。

我和杨洋都听到了,司机并不是去达日贡玛带什么货的——他在和对方调情——前边就是一个村庄。他在往村子里走。

8

月亮就要下山了,它的余晖洒落在无垠的旷野上,四下里一片迷茫。我和杨洋并排着疾行,脚下响起了“嚓啦嚓啦”的声响,虽然只有两个人的声音,虽然很单调,听起来也是此起彼伏、层次分明,仿佛我们每个人的身后还有声音,那是影子的声音吗?应该吧,如果有人在凌晨两时许的戈壁滩上行走,肯定会有这样的体验。她的脚步声,我的脚步声,她的喘息声,我的喘息声,以及我们影子发出的声音,互相交错着,像是两个人的争吵。我们都不说话。我不想说话,我能说什么呢?我完全是被动的,自找的。她也不说话,她也没有什么可说。这一切都是她造成的。能有我和她同行,事实上她也不需要感谢。在她看来,她并没有邀请或胁迫我同行,因此她不会因为我也遇到了麻烦而产生自责。我也不能责怪她,说到底是我主动要跟着她的。我这样乱七八糟地想着,为她想想,为我想想,为我们想想。我们累得不行,身体已经僵化,脚下也很机械,任由我们脚下的回声任性地跟着我们了。

杨洋突然放慢了脚步。

我也停了下来——眼前出现了一条岔路。月光下的岔路分不清主次,一样的宽度,一样的向夜色里延伸,一样的消失在夜色的深处。夜的深处,也一样的静谧、安宁。我们犹豫着,不知哪一条路通往G315,或哪一条路离G315更近。因为这个路口呈“Y”形,从形状上无法分辨,从车辆压痕的深浅上也无法分辨,无论选择哪一条路,都是赌博。我看着手机上的导航,奇怪的是,导航在这里并没有岔路,那就是说,怎么走都是正确的了。我本能地向右边的道走去。因为德令哈在我们的右边,越往右走,当然离德令哈越近了。杨洋作出了和我相反的决定,她在我身后走向了左侧道。

“咳,我们就不能商量一下吗?”我停下来说。

“你和我商量了嗎?”她却没有停步。

看来我们两人都有怨气。

“好吧,”我的语调缓和了下来,我知道现在不是要争个高下的时候,而是要把道理讲明白,“你看啊,我有导航,我知道德令哈在右边,走右道肯定没错。”

“走右道肯定不是原路,我们是顺着原路返回国道的,大货车不可能从右道下来,虽然它也有可能通到国道,但肯定不是原路。”

她分析得很有道理,我怀疑我的手机导航了。我继续看着导航,发现我们距离G315不远了。我跟着她走。她又重新焕发了活力,脚下发出有力的“噌噌”声。她身体里究竟有多大的能量啊!她小小的身躯里所储藏的能量难道一直就没有衰竭的时候?走着走着,她脚步放慢了,我也早就犯困了。人不是铁打的。我猜想她也坚持不住了。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在大货车上都没有困意,都没有借机睡一会儿,却在急需赶路的时候难以坚持了。然而,更糟糕的事情接踵而来,在互相鼓励甚至互相依偎下没走多久,月亮落山处,出现了一处村庄的模糊影像。

杨洋愣住了。

我也愣住了。

发现了村庄,才确定我们走错了路。

杨洋呆呆地望着模糊的村庄,望着月夜下红眼睛一样的几盏残灯,松开我的胳膊,腿一软,瘫坐到地上了。

“要是走右道,早就走到国道了。”我说。

“怪我喽?你不是有手机导航吗?你自己都没主意,手机导航都错了,却来怪我。在三角城,我可没邀请你。谁让你跟着我的?像个尾巴一样。要不是你跟着我,我就有可能上另一辆车了,就不会赶上这辆破车了。”她鼓足最后一点儿力气把怒火发到我的头上,对我的尾随产生了极大的不满。也是,她在三角城拦车的时候,有一辆车停在我们身边,司机伸出半颗脑袋,有了载她的意思。但这个年轻的司机恶狠狠地看了我一眼,又开车走了。在那一刻我感觉那家伙就是嫌我碍事。现在,她要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

“要不是你任性乱跑,我现在还在西宁呢,我还睡在西宁舒服的四星级宾馆里呢。”我也上火了。

“什么叫乱跑?那是我的自由,你管得着吗?”

“是谁打电话让我去刘家湾的?是谁跟我借钱的?”我一句也不让她。

她不说话了。她不说话就躺下了。她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体力。她躺着的地方仿佛不是荒漠里的一条土路,仿佛是宾馆里舒适的大床,夜色也瞬间成了遮风挡露的床单和铺盖。

她一躺下,就睡着了,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我心里的那点儿积怨和火气也消失殆尽了。看着她蜷曲而卧的样子,不知哪来的同情,也不知哪来的怜悯,让我有了点儿看重她和敬佩她了。难道不是吗?为了一个认定的爱人,为了一个目标,为了一个目标的水落石出,能有这样的决心和毅力,也真是难为她了。

瞌睡和疲劳是有传染的,我在离她一步远的地方也躺下来了。我想把发生的事情从头再捋一捋,可我只想了个开头,就睡着了。

是一阵“突突”而响的拖拉机声把我吵醒的。没错,是拖拉机声,“突突突”地轰叫着开远了。我眨动眨动眼睛,看到新鲜的阳光洒落在我的四周。我睡在阳光里了。天亮了,真正的凌晨了。我一眼没有看到杨洋。我一个挺身跳起来。杨洋确实不在了。她去了哪里?不会化成阳光,也不会化成泥土,她一定离我而去了。我下意识地望着太阳升起的地方,我看到了向阳光里开去的拖拉机,看到了拖拉机的车斗里,扶栏而立的,正是杨洋,虽然只是背影,虽然已经开去了两三百米远,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白T恤、牛仔裤,长头发,匀称而修长的身形。我冲着她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大喊:“嗨——”

我向拖拉机狂奔而去。

拖拉机被我追停了,正好停在一条公路的边上。

原来这就是G315国道。

杨洋坐在一块废弃的界碑上,我坐在地上,背靠着界碑。这段国道风光最美,右边是起伏的荒漠,左边是碧草如茵的绿地,隔着绿地仅百米左右是一条铁路线。这是著名的青藏铁路吗?越过铁路,就是蔚蓝的一望无际的青海湖了,那干净的神一样的水面,那晨光照耀的闪着粼光的蔚蓝,美丽得让人无法言述。我已经用微信语音告诉古影子了,我和杨洋昨天夜里搭乘顺风车去德令哈了,由于走錯了道,此时还在路上。我又进一步说,杨洋是我在火车上认识的女孩儿,她出了点儿事情,必须陪她一起去。最后我跟古影子强调,你们可以去德令哈,也可以不去,我一个人在德令哈玩玩儿。如果去了,我们就在德令哈会合。过了一会儿,在手机还剩最后五个电的时候,我告诉古影子,手机马上没电了,到了德令哈我会立即充电,到时联系就恢复了。

我吃了一根黄瓜,杨洋吃了一个西红柿,是拖拉机手送我们的。送蔬菜的是个藏族小伙子。他不仅送我们到G315国道,还送我们好吃的——牦牛肉干儿和水。对付了早餐之后,我们还储备了一根黄瓜和一个西红柿。看着这两个平常不过的蔬菜,感觉从未有过的富有了。

我离开界碑,站起来,往草地里走了两步。

经过一夜的折腾,我发现杨洋的疲态还没有消除(我的状态也不好),头发凌乱着,衣服上也有了脏迹。此时,她像鸟儿爱惜自己的羽毛一样掸了掸白色的名牌网红旅游鞋,理了理同样牌子的袜子,甚至还有闲情用手指当梳子,梳理了飘逸的长发。她如此的悠闲让我深感吃惊。她不再像昨天那样火急火燎了,也不急于拦车赶路了。见到路上不时飞驰而过的各种车辆,她不再像昨天夜里那样两眼放光了。同时,她也不理我了。除了递给我黄瓜时朝我“嗯”了一声,其他时间甚至都没有看过我。但是她的面部表情是平和的,眼神是温润的,不经意间还会露出一丝笑意。我也不想主动和她说什么。她一个人拦车走了,没有叫我,让我很感失落,虽然她解释说是让我多睡一会儿,但我还是不能释怀——这似乎也不是多大的仇恨,还是能原谅她的。既然我已经给古影子留了言,既然古影子已经知道我手机没电了,既然古影子知道我明天会在德令哈,如果她也到德令哈,肯定会告诉我的,我们会如约相见的。我也难得轻松下来。手机没电并不是天塌下来的事——杨洋手机被偷,身上除了衣服甚至什么都没有了,她不是照样活着吗?当然,她口袋里还有三千块钱,那也是我的底气。

“一点儿都不想带你。”杨洋也站到草地上了。她也在眺望着碧波万顷的青海湖,她像是在自言自语。

她是在跟我说话。她眼睛里也碧波涟漪,完全恢复了灵动和活力。从我狂追拖拉机到现在,我们一直在心里较着劲,现在她终于绷不住了。她说,不想带我,自然还是在提夜里的事。夜里她把我扔在了那段乡间土路上,自己拦一辆拖拉机走了。如果不是我及时醒来,如果不是我狂追拖拉机,如果不是开拖拉机送菜的藏族小伙子停下来等我,我有可能还在那一带打转儿,还没有来到G315的路边。我希望这不是梦。我想掐掐自己,可我感觉脸上热乎乎的,非常的异样,同时也感到身上硬硬的冷。脸上的热,身上的冷,一热一冷,激灵一下,醒了。

一条又瘦又小的流浪狗怪叫一声,跑了。它跑到不远的地方停下来,转头看我,“汪汪汪”地叫几声,受了委屈一样夹着尾巴跑走了。

我身边没有杨洋,没有“突突”而响的拖拉机,没有黄瓜和西红柿,更不是在G315国道边,我还是躺在夜里躺下的地方——刚才真的是一个梦。

“杨洋——”我大叫一声。

刚刚放亮的凌晨一片寂静,我的叫声也显得空洞无力。我努力回忆着,是不是真的有拖拉机从我身边驶过?杨洋是不是真的跟着拖拉机走了。她能去哪里?她还能去哪里呢?德令哈,别墅?我定了定神,拿出手机,看到手机确实要没电了。我按照梦里的话,赶快跟古影子说明了情况,心里这才稍稍安定,才向四下里打量。哈,我看到不远处有一条公路,公路上,一辆一辆的汽车正在疾速地驶过……

9

近午时分,我来到了德令哈。

午后一点,我站在青年北路56号的门口,心里既安定又悬空,同时还深感悲哀。这里并不是彼得向杨洋炫耀的别墅区,也不在乡下,倒是一片新城,是坐落在新城的一家全国著名的品牌连锁酒店。

骗子并不高明,而受骗者最傻的地方就是不愿意承认上当受骗,因此也就懒得上网查一查地址的真实性。我心里的安定正是基于这一点,没有虚跑这一趟,虽然历经了各种波折和辛苦,最终还是向杨洋证实了我对骗子的精准判断。可心里的悬空状也是基于这一点,折腾了整整一夜加半天,就是为了证实这个?悲哀吗?还真是,替杨洋,也替自己。

古影子已经和我联系上了。我是在太阳普照大地的时候跑到G315国道上的,而且很幸运地拦了一辆奥迪Q6。车上是一家三口,是去德令哈探亲的。他们不但让我搭车,借给我手机充电宝,还让我吃了他们美味的食品充当了早餐。直到这时候,我还想着是不是还在梦境里,毕竟,凌晨的那场梦太真实了,有场景有对话,和现实生活一模一样,让我不得不多个心眼儿。当确定我确实回到现实生活中时,我觉得和杨洋分手后好运气就来了(也可能杨洋有着和我相同的感受)。古影子适时的来电话也是好运气之一。她开口就问我在哪儿?我说我现在在通往德令哈的G315国道上。她说和那个杨洋在一起吗?我说不,杨洋坐另一辆车先走了。古影子犹豫了一下告诉我,她刚刚在听我的语音留言时,小恩也在身边,“小恩一听到杨洋这个名字,特别特别的敏感,再三地询问我是怎么认识你的,询问你和杨洋是什么关系,小恩真是搞笑,感觉你就像一个大骗子。”我还没想好如何解释,古影子又急促地说:“你和杨洋的事我哪里知道啊。唉,这个杨洋到底是什么来头?小恩像是知道了什么,那么感兴趣……你们真的是在火车上认识的?”在听了我肯定的答复后,古影子又说:“好吧,小恩所做的工作我也不便打听,他的事既复杂又啰唆,我懒得管他了。但是,不管怎么样,我和红红都要去德令哈和你会合的。我们计划不变,只是游览青海湖要等到回程的路上了。对了,昨天晚饭时,红红对你的印象不错哦!”我觉得她最后这一句才是关键,同时也是古影子进一步在考察我。我不想再接这个话茬儿了。显然古影子也没指望我接话,我相信她也敏感地懂得我沉默也是一种态度了。古影子停顿了一口气,又说:“等会儿把我们要在德令哈住的宾馆发你,你们先去休息会儿。”古影子所说的“你们”,其中就包括杨洋。她是不是误解了我和杨洋的关系?

此时,杨洋就在我前边几步远的地方,她可能比我早到也就几分钟的时间吧。她白T恤的后背上脏了一块,肩膀部分也有一抹擦痕,还破了两三个小小的洞,可能是睡在路上时叫沙子硌的。大约伤到了皮肉吧,和T恤上的小洞洞并列的一两点斑痕很可能就是血迹。这倒是和梦里的场景稍有相似。但此时最让她受伤的,可能还不是皮肉,是她的心灵。她一动不动,像雕像一样伫立着;她一动不动,内心一定在翻江倒海。我不想责怪她,也丝毫没有责怪她的意思。到了这时候,她一定什么都知道了。如果我要再说什么,她怎么能受得了?她把我丢在深夜的乡间土路上,独自一人离开,应该有她的打算——她有可能预感到有这样的场景,她怕这样的场景会让我奚落她。或者,她设想的场景完全相反,她心爱的白马王子正在别墅里烧烤等她呢,我跟在她身后算什么?解释起来多麻烦啊。但无论如何,我还是来了。她还不知道我就在她的身后,她还不知道我正在打量她的细腰丰臀,她还不知道她的背影像极了古影子。而我,正在揣摩她现在的心情。她转过身来了。她是猛地转过身来的。她转身的动作有些决绝,有些抛弃一切的果断。她看到我了。她满脸泪痕。她惊诧地跟我睁大了眼睛。我们的目光在半空相撞了一下。她在定定地看了我片刻后,突然扑上来,紧紧抱住了我。然后,她就哭成了泪人。

一辆警车缓缓停在了宾馆门口,我看到这辆警车的车牌号是西宁的。一辆来自西宁的警车会不会和杨洋的受骗案有关呢?

我没有记恨她中途扔下我,也没有责问她为什么要扔下我。我也不想了解她怎么把我扔下的,她又怎么来到德令哈的。我知道,说这些、了解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她的眼泪和拥抱说明了一切。重要的是,她知道事情的真相了。我拍拍她的肩膀,小声安慰道:“走吧,买手机去。”

10

在海子诗歌陈列馆外,我一边调试着吉他,一边看杨洋安静地坐在离我们十多米远的地方发呆。她的确是在发呆,或一直处于倾听或发呆的状态。她的倾听或发呆的状态,是她现在最佳的状态,因为她的案子毕竟还没有结。不过,她的情绪已经稳定多了,手机买了,衣服也买了——我陪她买衣服的时候,特意建议她买一条长裙,一条抹茶绿的连衣裙,我觉得她穿上这条裙子,气质会更靠近古影子。她有点儿不愿意,但还是买了,当然,她又买了几件她自己喜欢的衣服,还买了一个行李箱。她跟我说了,可以和我们一起活动,也可以单独一个人打车回西宁——这要看案子的进展情况。

从西宁带吉他来,是古影子事先就有的计划,或者说是早在古影子的计划之内了。

吉他挺好的,音质上乘,手感也佳,但我还是分心了。杨洋的发呆,她的沉默,还有她寂寥的背影,让我不得不平添些许的牵挂。在她身旁是花丛和石头,石头上,刻着海子的一首诗,正巧是那首著名的《日记》——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在这片临河的街心花园里,每块石头上都刻着海子的诗。海子诗歌陈列馆不过是普通的三问平房(也卖咖啡和简餐),平房外观简朴而大气,室内的影像设备上反复播放着海子的介绍。墙上也是海子的诗。我和杨洋已经参观过了。很显然,她知道海子,但对海子算不上热衷和迷恋。或者,她还没有完全从失恋加被骗的感情中回过神儿来。花园边上就是穿城而过的巴音河。在面对明镜一样湛蓝的巴音河时,杨洋曾自言自语地说:“多么干净的河水啊,能死在这里也不错的。”她的话自然吓了我一跳。我正观察她的表情时,她又说:“我才不会像海子那样卧轨呢。”这句话更是吓我一跳,不卧轨,那就是跳河喽?我说:“瞎想什么呢?”她不搭理我了。过了一会儿,还是一副自言自语的口气:“自杀的人最没劲的。要是连死都不怕,还怕活着?”她这句话像是说给她自己听的,也是说给我听的,仿佛表明了她的态度。但总之,她的状态让人多疑。直到古影子和汪红红来了,她才表现出正常人的状态来,寒暄、微笑、互相介绍,还有女孩儿们之间肉麻的互夸,都让生活有了人问烟火的味道。古影子和杨洋还开起了玩笑,古影子夸杨洋精致,标准的大美人儿,白嫩白嫩、明明白白的漂亮。杨洋对古影子的胡夸海赞显然还不太习惯,但她的回话也颇具威力:“火车上,袁彬老师一直在夸你有才又好看呢。百闻不如一见,果然美丽得让人嫉妒,难怪袁彬老师要不远万里跑来看你了,我要是男的,也不会放过你。”她们二人的对话惹得汪红红想笑又不敢笑。但杨洋话里有话,显然也不是善茬儿,古影子和汪红红应该都听出来了。我却有点儿尴尬了,只能傻笑着。汪红红像个助理员一样拿过吉他,说:“古老师,你和袁彬老师谁唱?”古影子心里开心,好像又落了下风一样,对杨洋说:“杨洋老师唱一曲吧?”杨洋说:“我呀?唱歌呀?我还是算了吧,你们才是一伙的。”于是,又是笑。古影子就接过吉他,调试。杨洋便假装赏花,假装看巨石上的诗,退到一边,离我们若即若离地待着了。

陆续有人来了——古影子还邀请了德令哈的三四个诗人,其中就有她的闺蜜。他们都是当年筹建海子诗歌陈列馆的创始人,并对陈列馆的建设做出了大贡献。我们要在海子诗歌陈列馆的门口唱海子的诗。我虽然久经各种场合,甚至在露天酒吧都唱过歌,但在这种有着特殊纪念意义的地方唱海子的诗还是有点儿紧张。我准备练习的这首歌就是海子那首著名的《日记》,曲子是古影子配的。当然,我知道,《日记》有很多人配过曲,较有名的是蒋山的那一首《德令哈》,我也唱过。但古影子的配曲,和蒋山的完全不一样,更为柔情,更为悲伤,更深人人心,更让人想起遥远的往事,想起生命中某些无常的时候。我从前唱过,来时又练习了两三次,心里有了底。我还练习了古影子的另一首歌曲。这首歌曲的特殊之处是,不仅词曲出自古影子之手,而且是致敬海子的《日记》,歌名就叫《致敬德令哈》。但是,古影子悄悄告诉我:“这首《致敬德令哈》,让汪红红来唱,你來吉他,我打鼓。红红,可以吧?”汪红红说:“可以。”古影子又说:“红红是一心要唱好这首歌的,已经练了好久了,你们只需在正式演唱前合一次就行了。”我说:“哪有时间合啊?要合吗?”古影子说:“不合也行,你们肯定心有灵犀的。”古影子怕她的话有些露骨,或者她是故意这样露骨,又解释道:“我们都是心有灵犀的。”我看到,汪红红在听了古影子的话后,脸色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她并不高兴再这样暗示了。

活动进行中,德令哈的夜幕降临了。

空气异常的洁净,能明显感觉到奔腾不息的巴音河带来的雪山之水浸润着每一寸夜色和灯色。河畔花园里,夜静风纯,花香四溢,每一块海子的诗石都闪耀着抒情的光,宛如夜色中的一颗颗泪滴。因为我已经唱过了古影子配曲的海子的《日记》了,空气仿佛被委婉的悲伤所凝固。接下来,我和汪红红要合作古影子的《致敬德令哈》,不多的听众更为安静了,他们的目光中除了期待,还有好奇。看起来,汪红红的情绪已经酝酿好了,她手持话筒,面色沉静,眼睛和嘴角牵出的神韵既神圣又庄严。我跟她示意一下,弹出了第一个音符,在一串悲咽、凄哀的前奏之后,汪红红特质的嗓音在夜色中响起:“今夜,我在德令哈,想起我的姐姐,她还在傻傻等待,突然闯入的火车吗……”

所有人都安静了,都沉浸在音乐和歌声所营造的氛围里。我看到稍稍远离中心的杨洋在歌声响起的一刻,也转过了身,显然她也被音乐和歌声所打动。但是,在歌声接近结束的时候,她被另一件事情所打扰了——我看到她一边接听着手机一边向河边走去。

歌声结束之后都有一会儿了,她才从河边走来。由于灯色朦胧,看不清她的面部表情,从她走路的姿态上能看出她步履的轻快,由此可以判断她心情不错。她心情的改变,应该从买手机时我就发现了。按照她原来的意思,她准备先买一部便宜点儿的,配置低一点儿的,能用就行。是我的一句话改变了她的初衷。我说:“没事,你可以一步到位,我有钱。”我跟她举了一下手机,挺牛气的样子。但我举过手机就后悔了,因为我的支付宝上只有几千块钱,现金又全给了她,万一她要买一部上万块钱的手机怎么办?好在她很低调,买了一部五千多块钱的。有了手机后,她的支付宝和微信等功能就恢复了,迅速就把钱还我了。从那時候开始,她就是一个正常人了,就有了拘谨、害羞、馋嘴、爱美、怕晒和好奇等女孩子固有的特性了,不再提彼得了,也不提被骗的事了,仿佛彼得根本就没有存在过。那么这个电话,是谁打来的呢?警察打来的?但无论如何,肯定是一个好消息。

我一边弹吉他,一边对杨洋的过分关注,引起了古影子的不快。古影子的不快也不是表面上的流露,或者说很隐蔽,只有我能觉察出来。而汪红红沉静的表情和收敛的微笑中,也暗藏着别样的情绪。这都是可以理解的。我是投奔古影子来的,凭空冒出一个杨洋来,扰乱古影子事先设计好的计划和秩序,而汪红红至少会想到,她还没有一个从天而降的杨洋受到我的关注,情绪没有变化也是不可能的。

我看到接打电话回来的杨洋,在我们更近一点儿的石凳上坐下了。

古影子朝她招手,喊道:“杨洋老师,来唱一首吧,唱什么都行。”

可能是接听的电话给她带来某个重要消息的缘故吧,让杨洋把什么都放下了。我看到杨洋抿嘴一笑,站起来,向我们这个临时的舞台走来了。

汪红红高兴地把话筒递给她。

“唱什么歌,杨洋老师?看我和袁彬能不能配上。”古影子看着我,意思是,反正你懂的歌比我多,以你为主啊。

“《乡村路带我回家》。”杨洋说,还把头发甩了一下。

天哪,我暗暗吃惊了,这个歌她也敢唱?这是美国人约翰·丹佛唱红世界的一首歌。杨洋说话的声音有点儿轻,有点儿飘,缺乏特色,不像古影子那么浑圆、磁性,她敢唱这首名曲那是真要有勇气的。本来我就觉得,古影子邀请心情极其不佳的杨洋唱歌,就带有点儿调侃、嘲弄和出她洋相的意思,她还真的上当了。但是,既然她敢唱,配乐我还是不成问题的,因为每一个喜欢乡村音乐和西部音乐的人,丹佛的这首歌都不知弹唱了多少遍了。我便酝酿一下情绪,开始弹奏。在简短的前奏之后,响起的是杨洋特质非凡的歌喉。她一开口,就惊艳到我了。她的英语发音是那么的好,节律、气息和情绪的把控更是恰到好处,都是约翰·丹佛的调调。我仿佛看到大片的田野、阳光,风光绮丽的山谷、乡村,仿佛感受到通向故乡的小路和掠过的轻风,感受到那份自由和无忧无虑,感受到那发自内心的怀念、向往和抒情。本来听众只是海子诗歌陈列馆的工作人员和古影子闺蜜带来的几个好友以及少数几个游园的游客,在杨洋的歌声中,又吸引几个路人加入了。

一曲歌了,正当我们还沉浸在美国西部美丽的乡村风光里,正当我们还在消化杨洋的歌声时,我看到远处的小许了。在小许的身边,是一个身穿警服的年轻人,这个年轻人我见过,就是那天接待我和杨洋报案的民警。

小许的突然到来,让我们都感到惊奇。我看到汪红红赶快走过去了。

一定是关于案子的。

果然,汪红红过来把杨洋叫过去了。

我看到他们在交谈。先是小许和杨洋在说话,然后那个身穿制服的民警也说了几句。后来是一脸微笑的杨洋夸张地握了握小许的手,又和另一个民警握手。笑靥如花的杨洋不停地说着什么,看样子,案子破了,应该是关于感谢一类的话。

杨洋向我这边跑来了。

此时她身穿一件孔雀蓝色的连衣裙,裙摆欢快地打在腿弯上,和她的心情非常的切合。

她是来跟我打招呼的。

“袁老师,不好意思,不能和你们一起玩了——我要跟他们一起回去。”杨洋说罢,目光还在我脸上停留片刻,像是感激,又像是嘱咐什么,最后又说了句“谢谢啊”,就算是告别的赠言了。

11

我们在德令哈住了一夜。住下之前,古影子的闺蜜又请我和汪红红吃了夜宵,第二天我们游玩了离德令哈不远的托索湖。在托索湖欣赏美丽的湖景时,我还想着,杨洋的案子也应该结了吧?四十万的损失能讨回多少呢?我没有接到杨洋的任何消息,我也就无从知晓了。午饭后,正当我们准备赶往另一个景点时,汪红红突然接到单位的紧急任务,要她提前结束公休假,我们的德令哈之行也便提前结束了。

我们当即就驱车赶往西宁了。

我们没有按照原定的计划在回程途中游玩美丽的青海湖。我们只能沿着高速公路望一望沿湖的景色,那些湖边碧绿的草地,草地上灿烂的野花,那一望无际的浩渺的碧波,都让人惊叹并心生向往。当然,古影子在路过许多景点时,还不忘给我做了简单而生动的介绍,黑马河、江西沟、天鹅湖、倒淌河、日月山,这些景区在古影子的精彩描述下,一个比一个美丽,一个比一个魅力无穷。

原本,回到西宁后,我可以在西宁多待几天的,西宁的美食还没有好好尝尝,景点也没有好好看看。反正回北京也没有什么事儿,酒吧还不知道何时才能恢复往日的喧嚣,小拙灰暗的、潮霉味呛鼻的半地下室我也不想再住了。但我却提不起兴致,甚至有点儿索然无味。古影子倒是还有计划,可古影子已经和我原来记忆里的古影子不一样了,再留下的心情也远离了我来时的初衷,还有意义吗?就在这时候,突然接到了小拙的电话。小拙欣喜地告诉我,北京的酒吧已经允许乐队和歌手进驻了。这无疑是一个让人振奋的消息。我立即蠢蠢欲动起来,巴不得立即回到北京,仿佛我回晚了一步,好的酒吧就被别人占领一样。同时,也是我离开的绝好的借口。

但是,在我刚从德令哈回来的第二天,就在告诉古影子我准备离开时,古影子还是惊讶了,古影子说:“怎么也要多留两天啊,我好不容易说服汪红红,再抽个时间一起吃吃饭的,怎么说走就走啦?”

我把小拙和我讲的好消息跟古影子复述了一遍,同时也说明北京的工作岗位竞争非常激烈,怕晚一天就会多生变数。

古影子说:“北京的机会虽然多,但压力也大,房租啊,交通啊,吃饭啊,等等,费用都奇高,远没有西宁这地方安逸、自在。我觉得,你要是在西宁搞个音乐工作室,绝对有发展前途,或者在西宁找个工作,也是不错的选择。当然,西宁是不能跟北京比的,时尚元素差多了,可是……可是……你还没去我的工作室看看呢。我的音乐工作室还需要你的指点呢。还有啊——我也就直說了,你觉得汪红红这个人怎么样啊?她觉得你心事很重呢。我说要多接触,多了解……你笑什么?瞧你这表情,嘿,看来我是多此一举了。其实不要紧的,交个朋友嘛。”

我说:“谢谢你的好意,我真的要走了。”

古影子观察我的情绪,说:“你执意要走,也不留你,以后,我们在北京还会见面的。”

这后一句是客套话了。

“这几天……辛苦你啦!”我还是难掩悲伤。

古影子也感觉到了,她轻声道:“对不起……”

她的“对不起”含有太多的内涵,但,这就是人生,这就是人世,这就是生活。

我订了一张中午12点35分西宁至北京西的卧铺车票。

分手在即,古影子知道我的行程后,一定要请我吃顿饭——送行的饭。她的理由也很充分,说她当时从北京回西宁时,我也请她吃了一顿,处朋友要讲究对等。但是,吃饭耽误事啊,时间更显紧张了。当吃完饭,她开车把我送到西宁站时,离发车时间只有十五分钟了。我拿着身份证慌忙地通过各种闸口,气喘吁吁地登上列车,还没有找到自己的铺位,就广播停止检票了。真是太险了!我拉着行李箱,在车厢里寻找。列车上的旅客不多,我很顺利就找到铺位了。

让我不敢相信的是,古影子居然坐在我对面的铺位上,正仰着脸朝我笑。我脑子瞬间眩晕了,穿越了,随即又清醒了,这哪是古影子,这是杨洋啊!她穿了我建议她买的那件抹茶绿的连衣裙,显得清新脱俗。

“啊?怎么可能是你?”我说。

“怎么可能不是我?”她也乐了,“你以为是谁?古影子?”

“不,不,不,我以为……”

她歪一下脑袋,“谁?你敢说你不喜欢古影子?”

我不说话了。

她思忖了片刻,说:“不过,古影子的男朋友太优秀了,简直就是神探,就是……就是当代狄仁杰,就是中国的福尔摩斯——他抓住那个大骗子了。我靠,真是太让人没面子了,那个大骗子,居然是个女人,而且是个胖女人,我怎么就那么幼稚呢?哈哈哈,你也没聪明多少……不是打击你啊,你还真的不如许警官,人家那个帅,那个智商,那个优秀,不佩服都不行啊!”

“你也是骗子。”我说。杨洋太得意了,太打击我了,太不把我当回事了,我不能让她如此肆无忌惮。

“骗子?我?你这么高看我?哈哈哈……”她笑得更欢了。她笑着笑着,眼泪就噙在眼里了。她目光定定地看着我,声音突然变了,“我一直在看你的微信,看你朋友圈上传的那些歌,看古影子的影像,也有你的影像,也一直想跟你说声谢谢……我要向你道歉……其实,其实你也是优秀的,可我不想在微信上说,我想当面说。没想到……没想到真的又见着你了……真是太巧了。没错,我想做个骗子,我希望我是……对,我不是骗子,我希望我就是古影子。”

“你唱歌……不差于她的。”

“仅仅是唱歌吗?你真是太健忘了,你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我是搞艺术培训的,音乐这块正是我们培训机构的主打项目,而我,专业就是声乐……怎么样?愿意到我们艺术机构上班吗?昨天我接到教育主管部门的通知了,各种艺术培训机构可以开学了。你要能来,我给你开顶薪。”

这又是一大意外的惊喜了,我简直没用考虑就说:“真的呀?太好啦!”

她扬脸看着我,眼睛再次湿润了,哽咽着说:“……你教会了我很多。”

她站起来,向我身边靠了靠。

这时,火车启动了。火车司机可能是个新手,启动时发出剧烈的抖动,在突如其来的惯性作用下,我们互相没有站稳,拥到一起了。

原载《中国作家》2021年第4期

责任编辑:黄艳秋

美术插图:曲光辉

猜你喜欢

德令哈杨洋红红
“不及格”
德令哈
德令哈,没了“海子”你还剩下什么
红红在快乐的假期里
诗与远方
夏日有派对
德令哈的雪
今夜,我在德令哈
等你来上色
爱吃零食的小白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