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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物墟

2021-08-09孙频

小说月报 2021年5期
关键词:文物

去年秋天,我终于回了一趟磁窑。

磁窑是地处晋西北深山里的一个小村庄,据我父亲说,那是我们的老家。只是村庄早已废弃,现在已经没有人住了。所以他从来没有带我回去过。不过他时常对我提起老家,说村口有棵千年大槐树,村边有条河,古代叫塔莎水,后来不知为什么被改成了磁窑河,说他小时候在山里经常能摘到各种野果和蘑菇。他还对我说过,磁窑村的历史说起来怎么也有四千多年了,在古代曾是烧制瓷器的官窑,在他小的时候,村里还发现过唐代的月斑彩釉和铜红釉的瓷片。

父亲原是县五金厂的一名车工,后来五金厂倒闭了,他就去和别人合伙做生意,结果生意赔了,他又跑去内蒙古贩羊皮,在内蒙古待了两年,又是失败而返。此后他就在家里赋闲了一年多,在院子里养了一只八哥、一只狗,天天教那只八哥怎么骂狗,又教狗怎么跳起来恐吓八哥。时间久了,那八哥能说一口极其娴熟的脏话,张口就是,你妈的。那狗则练出了一身上好的弹跳功夫,一蹦老高,简直像长出了两只翅膀。此外就是精心伺候他的两棵葡萄树,他给它们搭起了拱形的棚子,像服侍残疾人一样把它们的手脚都扶上去,由着它们慢慢爬上架子,舒舒服服地躺在了上面。

等到葡萄刚开始发紫的时候,麻雀和喜鹊都闻讯赶过来抢葡萄吃,他便在葡萄架下立了个稻草人,穿上他的旧毛衣,戴着他的草帽,手里拿着一把蒲扇。可是鸟儿们一眼看穿了蠢笨的稻草人,吃饱的间歇还在稻草人头上休憩片刻。他便把自己装成稻草人,手里拿着蒲扇站在葡萄架下,一见鸟儿过来就使劲摇扇子,跳起来吓唬它们。

可是冬天葡萄树都要入窖冬眠,叶子彻底落光之后,它们谢幕而归,沉睡在了温暖黑暗的葡萄窖里。他连葡萄树都没得伺候了,越发孤独。那只八哥竟然得了抑郁症,终日站在笼子里一言不发,也懒得再骂人。狗没有了对手,只好在大街上到处找野狗玩。他在母亲的训斥下,忙着做煤糕和照顾大白菜,把煤糕做得四四方方的,整整齐齐地摞起来。怕大白菜冻着了,又给它们加了床破棉被,还要不时下地窖去看望一下土豆们。万一发了芽,就不够撑到来年了。

第二年开春后,冰雪消融,那只八哥郁郁而终,他咬着牙把狗送了人,把苏醒过来的葡萄树重新搀扶上架,忽然就一个人回了老家,只说是回老家做生意去了,并没有详细告诉我们做的是什么生意。此后他就很少回家,只在过年的时候才回来住几天,给家里带回来些钱,扛回来十几斤羊肉,顺带一个羊头,羊头上的眼珠子还没摘,灰蒙蒙地瞪着人。一过正月十五,大红灯笼还挂在门口,他就又匆匆赶回去了。

前年过年他回家的时候,我发现他身上忽然多出块玉璧。从小到大,我从未见我的家人玩过这种风雅的玩意儿,看着十分扎眼,觉得不像是他的东西。但他像个古人一样把那玉璧随身带着,走到哪里都握在手中反复把玩,看着更是扎眼。一天中午,我随手翻着一本书,母亲在厨房里做饭,他缩在窗前的阳光里,温柔地抚摸着那块玉。冬日的阳光留在窗台上的脚步毛茸茸的,像一只猫正在那里无声行走,破碗里栽的蒜苗刚长出来,头发丝一样柔软,玉璧上的饕餮纹却看上去多少有些狰狞,这块玉璧使他整个人看起来忽然有了几分远古时代的巫气。他还故意当着我的面翻看一本书,是一本关于玉器鉴赏的书。我已经很多年没见他翻过书了。只见他戴着老花镜,端坐在椅子上,用指头指着,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看,还低低读出声音来,好像小学生在认字。看了几页,书合上了,眼镜还舍不得摘,一直挂在鼻子上,直到睡着。

我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技校毕业后就进了工厂做检验员,结果刚工作了两年多工厂就倒闭了。此后我就成了个无业游民,一直找不到正经事情做,只能到处打些零工。因为没有一份正式稳定的工作,又不肯将就,高不成低不就,导致我一直没有结婚,转眼就晃荡到了四十岁出头。想想自己从小也算个爱读书的人,写在日记本上的理想少说也有十几个,不是作家就是植物学家,有段时间在冬夜里认识了天狼星,第一次看到了壮丽的银河,被镇住了,还幻想过将来当个天文学家。当年考技校的時候,也是班里拔尖的学生。父母亲说,还是考技校吧,技校毕业了早点工作,就是大学毕业了不一样也要工作。结果,工作是挺早的,我十九岁就参加了工作,却在二十二岁就失业了。后来只要想起自己的学历,就觉得心里窝着一股火,这种委屈又没法和人说,所以我和父母的关系也不是很好。

看着他忽然摆出一副玩玉的风雅派头,我不由得来气,再看看镜子里的自己,头发长了也不剪,指甲已经因抽烟被熏黄,活脱脱一个邋遢的中年男人,又想到父母亲近两年里老是在偷偷观察我的脸色,不由得对自己一阵厌恶。我没好气地说,你又不懂玉,还每天摆弄这个。他犹豫了一下,支棱起耳朵,问,你说什么?我想,他并不是真的听不见,他只是需要时间来反应一下。我没有搭腔,果然,过了半天,他才有些心虚地说,你不知道,玉这个东西就得靠人养着,越养越好。顿了顿,他还想说点什么,但偷偷看看我的脸色就没再多说,只点起一根红塔山烟抽上了。

晚上,他自斟自饮了二两小酒,我酒量其实还可以,但从不陪他喝酒,他也从不叫我。喝完酒,他红着眼睛,伸手在脸上慢慢搓了几把,像刚睡醒一般,又在椅子上呆了一呆,然后便独自进了里屋,连灯也不开。我以为他真去睡了,不小心闯进去,忽见黑暗中只浮动着一张满是皱纹的脸,灯笼似的飘着,吓了我一大跳。他正用手电筒照着那玉璧反反复复地欣赏。见我进来,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因为喝了酒,我再摆脸色他也看不见了。他举着玉璧的手在微微发抖,目光也随之缓缓举起来,手电筒光穿过玉璧,在墙壁上浮动着一层涟涟的光华,好像有月亮正在屋里升起,月光静静地落在了墙壁上。

他说,我教你怎么认玉吧,学会了也是个本事。

我说,我不学,用不着。

他不管,抓着我的胳膊不让我走,你看啊,真玉都是透光的,里面还有道水线,要是在里面能看到小气泡,那肯定是用玻璃做的,比如那种阿富汗玉,是用方解石做的,但做得再怎么像,那也还是假的。要是古玉的话,上面一般都有沁色,要学会看上面的沁色,黑的是水银沁,红的是血沁或朱砂沁,绿的是铜沁。玉器埋在地下能吸人血变成血沁,所以造假就能造出狗血玉,我给你讲讲狗血玉是怎么做出来的啊,你可要长个记性。

我不耐烦地说,不用给我讲。

他像没听见,抱着我的胳膊大声说,把假玉烧得通红,再在活猫活狗的肚子上划一刀,趁热把假玉塞进猫狗的肚子里,然后再把猫狗埋到地下。过一年再挖出来,你看吧,假玉上面就有了血沁,看上去和真的也差不多,骗人说是古玉,一卖卖个大价钱。以后你可千万不要上这个当。

我说,哪来那么多当可上。

他向我支起一只耳朵,你说什么?见我不吭声,便慢慢放开了我的胳膊,又有些不放心地站在我旁边,似乎怕我会跑掉。沉默了一会儿他忽然自言自语道,你是不知道,现在假玉多着呢,多个本事总不是坏事。

过了几天,黄昏时分,阴沉的天空里飘起了大团雪花,天地间一片苍茫。我一边等货,一边蹲在雪地里抽了几根烟,把烟头一个个插在雪地里,烫出一排整齐的小洞来。一个刚补完课的女学生背着一只巨大的书包,骑着一辆旧自行车冲了过来,在漫天的大雪中,她忽然放开了双手,快乐地大笑着,迎接着漫天的雪花,然后便轰隆一声摔倒在地上,却还是笑着爬起来,拍拍身上的雪,接着骑了上去。我久久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忽然想起了年少时候的自己,那时候,一切都还来得及吧。大雪很快覆盖了小洞,大地上的一切都在迅速消失,包括所有的往事,夜晚乘着风雪再次降临,我终于顶着一身雪花回了家。

屋里的炉子烧得通红,炭在里面噼啪炸响,父亲戴着眼镜,就着一盘花生米正在窗前喝酒,见我回来了,他忙把两只手在衣服上来回搓了搓,站起来摇摇晃晃地抓住我说,你可回来了,快过来,我教给你怎么认玉。我没有理他,把身上的雪掸了掸,然后站在炉边烤着两只手。他小心翼翼地凑了过来,想说话又不敢说,一边看着我的脸色,一边还是断断续续地说,古玉上面的花纹都是有讲究的……有兽面纹的玉,一看就是商周时候的……蝌蚪文一看就是西汉时候的玉,记住了吧,是西汉时候的玉。

他可怜巴巴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不忍心去看他,这不忍心又让我忽然变得愤怒起来,我说,能不能把你的眼镜摘掉再说话。他好像被火光烫了一下,猛地往后退了一步,却又习惯性地支棱起一只耳朵,问,你说什么?我抬起头,看到窗外的雪越来越大,天地好像都要被缝到一起去了,屋里没有开灯,他放在桌上的那块玉璧像夜明珠一样,在昏暗中吐出了水波似的光芒。他在那里呆呆站了半晌,没有再说什么,只默默地把眼镜摘了下来。从初一到十五,他在哪里,那玉璧就跟着在哪里,他看起来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痴迷。他吃饭养着它,睡觉养着它,他和这玉璧几乎已经长到一起了,这玉璧像是他身上新长出来的一件器官。

那段时间母亲刚从街上打了一口铁锅回来,怕铁锅生锈,成天小心伺候,专门炼了一罐雪白的猪油,日夜用猪油养着。这使得这口铁锅即使闲卧在灶台上的时候,也散发着一种强大的气场。

家里自从养了这些没有生命的物件之后,不同于从前养狗养八哥的热闹,倒像忽然住进来几个会隐身的远房亲戚,就算看不到人,仍然会觉得家里多了几个人,有一种阴森森的拥挤。

很快正月十五也过去了,日子照旧,我仍是每天骑着电动车给人送货。那天晚上,我很晚才到家,回家一看,母亲已经睡下了,父亲居然还没走,正坐在桌前慢慢喝酒,就着一碟油炸花生米。他坐在椅子上,像小学生一样把两只手搭在膝盖上,有些怯怯地招呼我,要不,过来喝点吧?

我想了想,顾不得洗把脸便闷头坐下,他给我倒了一杯酒。我们什么话都没说,闷坐了一会儿,喝下几杯酒,他才终于看着桌子说,当年让你去上技校的事,不要怪我,这个社会变得太快,是我老了,跟不上了。我心里忽然就伤感不已,也没有抬起头去看他,又默默喝下去一杯,他忽然从怀里贴肉的地方掏出一样东西递给我。我一看,还是那块玉璧。但它忽然就让我吃了一惊,在灯光下,它散发着一种奇异的光芒,像是被什么东西唤醒了,我感觉到有一双眼睛正与我对视着,明净神秘,它居然长出了目光。

他的那只手一直向我伸着,我看到他的指甲很久没剪了,指甲缝里有很多污泥,还有个指甲已经从中间裂开了。我听到他对我说,这是给你的,我把它养好了。声音竟有些欢快。我还是不敢抬头看他,也不敢把那玉璧接过来,心里只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害怕。然后我借口说已经喝得头晕,要睡了,便起身回屋,忽听见他在我背后说了一句,抽空回趟老家吧,回去看看。聲音还是很欢快。

第二天早晨一醒来,我便闻到屋子里弥漫着刚劲结实的酒气,好像有很多金属兵器正埋伏在空气里。我走到窗前打开窗户,呼吸了几口早晨清冷的空气。转身却看到父亲已经趴在那张桌子上睡着了,睡得很死。瓶里的酒喝得一滴不剩。那块玉璧被端端正正地摆在桌上,安详而诡异。我想起父亲昨晚莫名欢快的声音,心里忽然就一阵突如其来的难受,好像麻药的力量终于过去了,疼痛却加倍袭来。我走过去轻轻推了推父亲,想把他叫醒,他的身体却已经开始发僵发硬。他从我的手里缓缓滑到了桌子底下。

父亲的骨灰在家里陪了我和母亲半年之后,我决定把他带回老家,那个叫磁窑的小山村。我记得父亲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抽空回趟老家吧,回去看看。

村口果然长着一棵老态龙钟的虎头槐,实在太苍老了,估计要十来个人才能抱得拢,树根如巨型龙爪牢牢抠在大地上,树冠高大却枝叶疏朗,能看到枝叶间最少筑了七八个鸟窝,鸟窝都很大,看样子也是鸟中的豪族,避在这世外的地方逍遥。不时有一只肥硕的大喜鹊忽然从枝叶间蹿出,展开黑白的羽毛滑翔而过。我特别喜欢看那些冬天的树,原因之一就是,树叶全部落尽之后,骨骼般的干树枝上却不顾一切地挂着一个小小的鸟窝,像大树在寒天中袒露出了自己的心脏,温柔极了。

槐树旁边卧着一块大石头,上面刻了四个字——华夏磁窑。我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口气,真不小。槐树后面是个破旧的古戏台,三面观山门,戏台下埋有几口大瓮做回声器,屋檐上长满荒草,两边的厢房上面,一边刻着“日光照”,一边刻着“月亮明”,腐朽的木柱上隐约可见几个斑驳的字“击鼓鸣琴歌……”

整个村庄坐落在快到山顶的地方,旁边绕着一条小河,这应该就是父亲说过的那条磁窑河。一片用石头垒起的房子参差错落在枣树间,不知是哪个朝代留下来的。院墙都是用碎石、瓦片和大大小小的陶罐砌起来的,一只只完整无缺的陶罐像海洋标本一样被封存在墙里,上面的花纹都还清晰可见,有刻花、剔花、印花,有吉语,颜色有黄、绿、红、酱。有的院墙已经彻底坍塌,只留下一扇孤零零的院门悬立着,像连着另一重神秘的时空,院门上多雕刻有祥禽瑞兽、花鸟鱼虫。沿着石阶而上,我才慢慢发现,连村里的厕所、猪圈、羊圈都是用各种陶罐砌起来的。路边随处可见陶器和瓷器的碎片。

等走到村子尽头,便看到一处早已废弃的古窑场,窑场附近铺着一层厚厚的碎瓷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然而整个村子里看不到一个人影,一片久已干枯的死寂,好像所有的人在某个神秘的瞬间集体消失了。我踩着厚厚的碎瓷片,在巨大的寂静之下,竟能感觉到这个无人的村庄里藏着一种过节般的陶醉和快乐,如喝多了酒,整个村庄都沉睡在这种奇怪的陶醉之中。碎瓷片像花朵一样开满了整个村庄,在阳光下几近于要燃烧起来。

踩着碎瓷片再往上走,是一面峭壁,在这峭壁上居然有六孔废弃的老窑洞,走近了仔细一看,没有门窗,窑洞里面很粗糙,穹顶和地面上都抹着一层厚厚的白灰,坚固如花岗岩,这可能也是老窑洞能保存下来的原因。窑里有火炕,灶里似乎还有残余的灰烬。

我从窑洞出来环顾四周,发现左侧有一座小小的破庙,已经几乎被草木吞噬殆尽,只露出一角诡异的飞檐。我想走过去看个究竟,但路径早已经消失不见,只能小心拨开树木草丛,走到跟前只见门窗朽坏,挂满蛛网,一推便嘎吱一声开了。庙极小,里面只坐着一尊孤零零的红脸泥塑,颜色脱落大半,正猝不及防地瞪着我。

从庙里退出来又原路返回,忽见前方多了两个人影,竟把我吓了一跳,在这无人的村庄里,不知他们是忽然从哪里冒出来的。走到跟前才发现是一老一少,老人手里提着一只尿素袋子,正在地上挑拣碎瓷片,孩童跟在后面帮着拣。他们看见我这么大一个活人立在那里,竟像没看见一样,继续低头拣瓷片。我凑过去,看到这二人都衣衫褴褛,老人脚上穿着一双发黄的大头解放鞋,孩童脚上穿着一双巨大的旧球鞋,但两人都气质异然。我问,老伯,拣这个有什么用?他捡起一块瓷片,眯起眼睛,对着阳光端详了半天,轻轻扔进了尿素袋子里。然后头也不抬地说,拿到鬼市上去卖,这里面有文物。我大惊,哪里有鬼市?他放下袋子,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歇息,不慌不忙地点了根烟,身后的小孩也丝毫没有孩童的天真状,静静立在旁边,沉稳得吓人。老人微微笑了一下,看着我说,外地人吧?我忙说,也不算外地人,这里就是我老家,我家祖上的老人们都在这里埋着。

他点点头,一手夹着烟,一手从尿素袋子里掏出一块瓷片,放在手心里说,过来看看,上面写的什么?我看了半天,说,不认识。他微微一笑,徐徐喷出一口青烟,这两个字是“玉堂”,这是顺治年间造的玉堂美器。又随手拈起一块青花瓷的碎片,问我,知道这是什么年代造的吗?我老实说,不知道。后面的孩童半笑着答了一句,永乐年间的。我扭头看他,问,上几年级了?他微微一笑,并不搭话,动作轻雅,穿着不合脚的球鞋,走路却没有任何声音。我心中一时有些惊惧,这时只见老人掐掉烟头,起身说,二十里之外有个庞水镇,每个月的十五,镇上都有鬼市,要是想买文物,可以过去看看,可是不要去太早,半夜三点钟以后,摆摊的就都出来了,天亮收摊。

我连忙问道,这村里的人都哪儿去了?他说,死的死,搬走的搬走,都散了。我说,山上的那几孔窑洞是什么时候留下的?他淡淡说了一句,龙山文化时期的。我越发吃惊,又问,那边,那是什么时候留下的古窑?他头也不抬地说,唐代。我惊异更甚,又赶紧问了一句,那个小庙里供的又是什么菩萨?这回,他不悦地看了我一眼,还是说,那是狐爷庙,狐爷是这里的窑神,你尽量不要冲撞了。我说,狐爷就是狐仙吧。那孩童在后面恭敬地說了一句,是晋国的狐突大夫。我正暗自叹息,只听老人又道,各个地方的窑神其实都不一样,比如景德镇的窑神叫童宾,还有的地方供的是雷神,因为雷神掌管风雨,烧瓷必须要好天气,不能下雨,也不能响雷,晒出的瓷器要是遇上响雷,立刻就变成一堆烂渣渣。

尿素袋子装了小半袋,老人轻巧地把袋子扛在肩上,好像没有一点分量,迎着夕阳,带着孩童飘然远去。他们二人竟然都没有任何脚步声。

黄昏到来。巨大的夕阳即将沉没于群山之间,天空变成了鲜艳的血红色,山林、村庄、古窑,还有那座诡异的神庙,都在这血色里变得分外肃穆庄严。天边的晚霞很快消逝,取而代之的是从那里升起的星辰。星辰变得越来越明亮,越来越坚固,夜空渐渐变得深邃、灿烂,河水在星光下静静闪烁着璀璨的银光,山林里传出悠长的鸟叫声。在天黑下来的那一瞬间里,我忽然在天地之间感觉到了一种之前从未见过的空间,人世之上和苍穹之下的一重空间,苍茫,辽阔,巨大,大得足以庇护万物。也使得身在其中的一切看起来都微不足道了。我开始有些理解,父亲后来为什么情愿独自待在一个已经废弃的古老村庄里。人都需要躲进一个更大的东西里来庇护自己。

我在废弃的村庄里找到了一间略有人迹的屋子,屋里有炕有灶,炕上铺着油毡,油毡上有卷被褥,灶上有锅碗,有一只烧水用的三足陶罐,还有半袋小米、几个土豆。窗台上立着半截蜡烛,灶下扔着几只烟头,我捡起来仔细辨认,都是红塔山。熏黑的墙壁上贴满了报纸,还有一张娃娃年画,年画下面带着去年的日历,有几个日期下面打了钩,仔细一看,是有规律的,都是每月的十五。我猜测这就是父亲生前住过的地方。只是,在这样一个早已荒无人烟的山村里,他又有什么生意可做?看来也不过是一种对我和我母亲的托词。

那晚,我就住在了父亲曾住过的那间房屋里。我抚摸着父亲留给我的那块玉璧,在烛光里,它散发着一种沁凉的光芒,饕餮花纹神秘悠远。细细端详,便能看到里面有丝丝缕缕的血沁。我想到父亲生前日夜玉不离手,便觉得这也许是父亲的血液已沁入了玉璧,此时把这玉璧捧在手中,竟像是童年时牵着父亲的一只手,那只大手干燥温暖,曾带着我步行几里路去看露天电影,带着我去买图画书和水彩笔,带着我去省城公园里看人家划船。那年我七岁,生平第一次见到了公园,见到了划船。他最后也没舍得买一张船票,只带着我坐在河边的长椅上,久久看着那些来来去去的船只。秋风吹过的时候,公园里金黄的银杏叶几乎要把我们两个人埋葬在那张长椅上。那个下午,他一直拉着我的手,似乎怕我会掉进河里,怕我被这些来来去去的小船带走。

第二天早晨,我用河水洗了把脸,用三足陶罐煮了些小米粥喝,又吃了一张母亲给我带的凉火烧。然后,我决定先找个地方把父亲的骨灰安葬好。

村庄附近不见有墓地,倒是在昨天夕阳即将落山的时候,隐约看到西边的山谷里有一片尖顶的建筑,在一天当中最后的光线里,那片建筑散发着奇异的银光,不知是个村庄还是什么,我背着父亲的骨灰向西走去。

正是秋天,山林绚烂,金黄的山杨叶拼命吞吐着阳光,血红的楸树叶在大地上猎猎燃烧,黄、红、绿又一层一层繁殖出了无尽的过渡色系,朱红、妃红、暗红、虾红、鲑红、亚麻黄、蓍草黄、纤绿、黛绿、油绿、墨绿,所有的颜色都搅在了一起,反而有种更为可怖的孤寂的蛮力。在山林间行走,我看到两边的树上结出了各种各样的野果,无一例外都是美艳而瘦小,鲜能看到大个儿的野果。有一种野果红得很是炫目,玛瑙一般挂满整棵树,我试着吃了一颗,味道有点像山楂,只是要比山楂小,心里便怀疑这其实是山楂的祖先。水果店里的那些水果的祖先们估计都还活在无人的深山老林里,无人问津,春天一树繁花,秋天便成了鸟儿们和松鼠们的美食。我还看到一棵巨大的野玫瑰,玫瑰居然也能长成树,有点成仙得道后的妖气。玫瑰花早谢了,枝上长满了花瓶形状的果实,粉红色的,俊俏可爱,心想这可能就是父亲和我提起过的玫瑰瓶儿,也是一种野果。摘了一颗放到嘴里,不是很甜,但很脆,满嘴都是玫瑰的清香。

走着走着,前面的山林里忽然冒出了一片奇异的尖顶建筑,仔细一看,居然是一片古老的塔林,墓塔高矮不齐,有六角形的,有圆形的,还有锥形的。塔尖齐齐指向天空,肃穆地错落在山林中。根基上爬满了暗绿色的青苔,有的墓塔已经坍塌了一半。古老的时间游荡于塔林间,脚步迟缓庄严。我抬头看了看天空,头顶的一方天空和脚下的土地都静极了,塔林间铺着厚厚的落叶,看不出有任何人迹。我回头张望了一下磁窑村的位置,村庄已经隐匿于山林间,我在村里看到的那片建筑可能就是这片塔林。极乐世界位于西方,正是太阳落山的地方。

把父亲葬在塔林显然不合适,毕竟俗僧有别。我便继续往前走,走着走着,忽然看到山林里隐藏着一座破败的寺院和半截白塔。我心想,怪不得深山里会有塔林呢。走近一看,寺院的门上挂着一块腐朽的木匾,隐约有“圆明寺”三个大字。走进寺院,只见三间正殿已经基本坍塌,还能依稀看到墙上的几处壁画。秋风过处,一地落叶簌簌作响,好似众多魂魄挤在一起私语。寺院中央立着几块石碑,有几块已经只剩下了石基,石碑被人敲掉了。只有一块不知何故保存了下来,被一只石龟稳稳驮在背上。上前仔细辨认一番,里面提到了一个和尚,叫万松行秀,还提到当时朝廷的中书令耶律楚材。

我在半截残碑上坐着抽了根烟,那石龟驮着石碑驯顺不语,龟头昂起,默默看着天空。我看着它,心中有些怜悯,这一驮就是几百年几千年,永无脱身之日,也不容易。又忍不住感叹这些石碑的妙用,用一块石头就把这么久远的事情保存了下来。寺里的僧人们来来去去,人事代谢,渺若浮尘,一阵轻风便可吹散几百年的时光,唯独这孤独的石碑还孑立于深山里。

一低头,忽然看见石砖缝隙里扔着一只烟头,我心里一惊,略一踌躇,还是慢慢把那烟头捡了起来。果然,又是红塔山。我扔掉烟头环顾四周,四下里没有一点人迹。这里离磁窑村并不远,很有可能我父亲也来过这里,就坐在我现在坐的位置上,抽了根烟才离去。此时他安静地蜷缩在一只黑色的小盒子里,就放在我脚边。我又点了一根烟,放在他的骨灰盒上,等着它慢慢燃尽。从寺院出来才发现,寺院右邊的石壁上还凿有十几眼石窟,里面的石像大多已经风化不堪,只有两个窟里的石像还在,但奇怪的是,石像的头都不在了。

我背着盒子里的父亲继续向西行走,阳光穿过密林,筛落下了大大小小的光斑,羽毛一般,轻盈地落在地上,落在我身上。山林看起来更加华美也更加可怖了,树林和灌木越来越茂密幽深,好像静静地张开了血盆大口,欲吞噬掉一切。前方不时跳出一两朵血红色的野花,花朵奇大,凶悍妖媚地看着我。我心中不免有些害怕,但一想到父亲曾经也一定来过这些地方,便感觉与这山林又亲近了些。如果把父亲随便葬在这大山里,又怕他太孤单了,连个做邻居的坟墓都没有。我这才发现,其实我早就知道他很孤单。但我把这孤单当成了一种对他和对我的惩罚,就像握在我手里的一件武器。走着走着,我忽然就号啕大哭起来,我抱着一棵松树,哭了很久很久,哭累了,我又坐在树下抽了一根烟。

等到重新上路,我发现自己已经分辨不出东南西北了,我觉得自己已经走出很远了,却突然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刚才的那棵大松树下面。因为我在那棵树下抽了一根烟,抽完把烟头塞进了一个树洞里,我正惊诧地看到大树上居然长出来一只烟头,却忽然发现,这烟头正是我自己的。我背上掠过一阵阴凉的感觉,在树下呆坐了一会儿,一条蝮蛇从我脚边游过去了,我一动不敢动,目送着它走远。四周静极了,一种巨大而可怖的安静,像史前怪兽一般伫立在我眼前。过于强烈的安静反而会把一些微弱的声音举起来,高高举在一切之上。我隐约听到了林中有流水的声音,若远若近,这柔软的声音被包裹在山林的最深处。我循着流水声找到了那条隐蔽在林间的小河,河边的草丛浸泡在河水里,像女人的头发一样漂出很远。河流清澈见底,状如透明无物,有树叶飘入河中,竟像是脱离尘埃,静静悬于空中。

我想起父亲曾和我说过,在山里,有河流处就会有人家。我便顺着河流继续往前走,它只顾欢快地向前奔跑,并不回头看我一眼,我逐水而行,感觉自己好像骑在一条白龙身上,倒也不觉得疲惫,河水蜿蜒,明灭可见。走了一段路,忽然发现密林戛然而止,树林灌木骤然疏朗下来,前方竟出现了一座平缓的山丘。我试着爬上山丘,发现这座山丘十分奇异,上面竟看不到一棵树,视野开阔,覆盖着一层毛茸茸的青草,草丛可淹没小腿,有些地方的草已经开始枯黄。山风吹过的时候,草丛齐齐倒向一边,竟露出了十几只正在吃草的绵羊,好像把一大块牧场从草原上切割下来,整齐地搬到了这深山里。

四下里张望一番,看到山顶处有一座小庙,我便走了过去。看样子也是一座狐爷庙,推开庙门一看,果然,里面又是孤零零地坐着一尊红脸狐爷的泥像。我心想,这狐爷不知是什么神仙,在这山里还真是神通广大。又绕到狐爷庙后面,发现那里居然站着一座石碑,立刻来了兴趣,便又凑过去辨认一番。石碑风化严重,只能勉强认出“伯安僖骠骑大将军”几个字,在碑首还能认出“乌丸洪敬”四个字。

我越发感到了这山林的神秘与不可测,也越发奇怪父亲在这大山里究竟以什么为生。我坐在山顶上吃了块随身带的凉火烧,向四周看去,四周皆是茫茫林海,有风吹过时,便会在林海之上划出一道悠扬的波纹,一直荡向天边。这时,我忽然看到不远处的石头后面竟躺着一个人。走过去一看,是个放羊的老汉正在睡觉,羊铲就放在一边,饭盆也放在一边,硕大无比,比人头还大出两轮。这深山里的草原本就有几分魔幻,使得一切看起来都不是那么太真实。我忽然想和他开个玩笑,就凑过去大喊,老伯,你的羊都跑了。

老汉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抓起羊铲问,跑哪尕了?一看他的羊群还在乖乖吃草,便扔下羊铲,看看太阳,又很高兴地看着我,说,吃了?我说,吃了。他说,吃的啥?我说,你吃的啥?他说,吃的馍馍,你吃的啥?我又打岔说,老伯,你家离得远不远?他说,不远不远,就在跟前,也就十五六里地吧,你到底吃的啥嘛?我说,十五六里地呢,怎么跑这么远来放羊?他说,哪里远了嘛,明明就在眼跟前。我说,这是什么地方?他说,四十里跑马堰,以前没来过?我說,没,看着是个好地方。他得意地说,可不是,元代时候,这里就是皇帝的牧马场。

我惊叹,老伯,你怎么知道的?他笑眯眯地说,连山里的娃娃都知道,我还是个娃娃的时候就听老人们讲过,以前这里住的都是少数民族嘛。哎,你为啥不说你吃的啥嘛,告诉我一下子嘛,我一个人放羊太闷人(孤单),就天每(每天)给自己想点好吃的,我想吃过油肉、肉丸子、红烧肉,烧肉一定要切成薄薄的,和油豆腐放在一起炖,花椒大料放上,葱姜蒜放上,慢慢炖,炖得都不用牙咬就能直接咽下去,你说好吃不好吃?以前磁窑村有个老汉知道我在这里放羊,时常还过来和我坐坐,分我两根烟抽,后头也不来了。

我说,他抽的是红塔山吧。他又高兴地说,你们也认识?那老汉呢,怎么就不过来了?让他过来嘛。我站起身来,拍拍屁股上的土,他急忙说,这就要走了?着啥急?再坐一坐嘛。我说,老伯,我还有事要办,得走了。他跟着我走了几步,说,你这人,还说走就走,再坐一坐嘛,坐坐嘛。我继续往前走,他还是跟着我,说,真不坐了?你这人,着啥急嘛,你背上的盒子里背的啥好东西?是不是有好吃的不敢告诉我?

我回头对他笑笑,说,是我爸的骨灰,我想找个好点的地方把他埋了。他一愣,倒退了几步,然后叹了一口气,指着山林中的一个方向说,看见没?你就往那尕走,前头就是西塔沟,沟里有块风水宝地,长的都是一千多年的老柏树,山里人死了都愿意埋到那里,对后人好。山外头的人听说了这么一块风水宝地,也都抢着想埋进来,人还没死就先把地方占住了。你往前走吧,走着走着就看见了。

走下四十里跑马堰,即将再次进入密林的时候,我回头张望了一下,放羊老汉已经变成了很小很小的一个黑点,还孤零零地立在山头看着我。

这片林子里的树木好像更加高大阴森了,有一段路几乎看不到阳光,茂密的枝叶在我头顶上方搭成了不透光的穹顶,白天变成了黄昏。不知是不是因为阳光少的缘故,走着走着会忽然看到前方的树下站着一丛巨大的蘑菇,足有雨伞那么大,因为过于庞大,看起来有些狰狞。有什么野兽从我身边的草丛里一闪而过,并不攻击我,我只看到了两只倏忽而过的绿色眼睛。

阴森的密林渐渐稀疏下来,再次听到了流水的淙淙声,河流冷不丁又拐了出来。我继续沿着河流往前走,看到两边都是高山,知道自己是走进山谷里了,苍鹰从头顶的天空滑翔而过,金色的夕阳从山顶上斜斜照落下来。有清幽的柏香阵阵袭来,河谷两边的柏树越来越多,我开始明白,这应该是走进放羊老汉说的西塔沟了。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忽然看见前面的树林里隐隐出现了一角房檐,我心想,莫不是在这沟里还能遇到村庄?眼看夕阳已经渐渐落山,我便快步向那房檐走去,走近了才发现不像是村庄,倒像是一个雅致幽静的园林,红墙黄瓦,里面有柔顺的垂柳拂过墙头。大门虚掩,一推就开了,果然是个很大的园林,按江南园林布置的格局,把河水引入园中建了个小湖,湖边亭台楼阁,泉流环绕,怪石林立,廊庑之间有阁道相连。一座水榭半跨入湖中,凭栏可以观鱼赏荷。一道长廊曲径通幽,直通往湖中央的一座八角凉亭。沿着湖堤上烟雾般的垂柳一直往里走,又看到一座二层重屋式楼阁,正中间是客厅,两边是东西房,上面分别写着“和容”“拾翠”“藏春”。楼阁前立着一块奇石,楼后是一丛青翠的凤尾竹。

我忽然发现,这偌大的园林里竟然没有任何人迹。这时候阳光又西斜了一点,身上顿时凉飕飕的,整个园林开始变得昏暗诡异起来,骤然间多了些阴森之气。我推开楼阁中间的那扇“和容”,却发现里面只坐着一座泥塑,连件家具都没有。再推开东西两边的房门,里面竟空无一物。我一低头,却发现方砖地上铺着一层羊粪。我开始有些胆战心惊,却还是忍不住往前又走了一段,期待能忽然看到一个守园子的人。穿过一座怪石嶙峋的假山便进了后面的花园,花园里种了很多树木花草,却因为长期没人打理而疯长成一堆,披头散发地拥挤在一起。这些植物都散发着一种奇怪的气息,仿佛都长着眼睛和牙齿,有的还长出了长长的手指,在我身上轻轻拂过。我不敢再往前走,正四下观望,忽然就看到草木中间包裹着两座墓碑,墓碑后面是两座寂静的坟墓,坟头都已经长满荒草,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是坟墓。

我忽然明白了过来,这其实是一座陵园。而我在楼阁里之所以能看到羊粪,是因为有时候放羊的会赶着羊群来这里歇息打尖。

从陵园里逃出来再往前走,便不时看到山谷里有各种各样的坟墓和墓碑。有的墓碑十分豪华,墓前守着石人石马,简直像皇陵一样气派,有的则很简陋,只在坟上插了棵柳树。有的坟墓前还盖了间小庙,庙里供着墓主的泥塑,还摆着供品。有的坟墓久没有人上坟,已经瘦小得几近于消失,有的坟墓则肥硕雄壮,卓尔不群。我想,这应该就是放羊老汉所说的那块风水宝地了。把父亲葬到这里倒是也不错,环境清幽,古柏参天,有这么多邻居陪着,起码不孤单,旁边还有那么奢华的一座陵园,没事还可以进去游园观鱼。

于是在即将天黑之前,我把父亲安葬在了这处热闹的坟地里。

月亮上来了,高悬在黑黢黢的山林上空。漆黑的山谷里唯有那条小河闪着银光,月光像银鳞一般洒满整个河面,我又冷又饿,不敢停留,沿着河流一直往前走。两边的高山像黑色的神像默然耸立着,整个山谷幽静极了,只能听到哗哗的流水声,流水声回荡在整个山谷里,我自己似乎正飘然行走在水面之上。虽说此番回老家的任务已经完成,但想想自己四十岁出头,一事无成,又有些惧怕再回去,觉得走在这黑暗的山林中反倒有种畅快感。该到来的总会到来,该受惩罚的也迟早会被惩罚,这么想着,心里也不那么害怕了。抬头一看,月亮更大更亮了,看上去离我只有咫尺之遥。

跟着河流走了不知道有多远,忽然看到前方飘出一点灯光,一灯如豆,萤火虫似的,在大海一般的黑暗中若隐若现。我疑心那是什么山妖或鬼魅幻化出来,专门用来诱惑山间行人的。可是茫茫黑暗中只有那一点灯火,又不由得把我吸了过去。越来越近了,我终于看清楚,是从一扇窗户里飘出的灯光。

银色的河流继续在月光下赶路,我站在河边与那盏灯光久久对视着。看轮廓,这好像是一个蛰伏在大山里的小村庄,大概有十來户人家,但只有其中的一间屋子透出灯光,其他房屋则悄无声息地沉入了黑暗之海,犹如海底的礁石或贝类,一动不动。夜晚的山林温度骤降,我冷得浑身发抖,犹豫了很久,终于下决心走了过去,敲了敲门。木门嘎吱一声打开了,昏暗的灯光随之泻了出来,一个高瘦的老人背光站在门口。

我随老人进了屋里,屋里没有别人,看来是个独自留守在山间的老人。只见屋里有张炕,炕上摆着一张四方炕桌,炕上堆满书和瓶瓶罐罐,桌上放着一支钢笔、一瓶墨水。灶里已经烧了柴,屋里暖烘烘的。地上有只描着仙鹤图的樟木箱,箱子上也摆着一堆瓶瓶罐罐,正中供着一尊威严的佛像,佛像前点着两盏油灯,随着木门一开一合,灯焰无声地跳动着,投在墙上的阴影忽大忽小,使这屋子看上去有些寺庙里的诡异之气。箱子旁边是一只古色古香的绛色书架,里面塞满了乱七八糟的书和本子,最上面摆着一只老式座钟,正咔嗒咔嗒地走着。书架右面是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桌子和椅子看上去都不太寻常,上面雕刻着繁复精致的花纹,很有年代的样子。一只巨大的红木柜子靠墙立着,柜门上刻有山水浮雕,山水间还镶嵌着亮晶晶的螺钿。墙上挂着一只雕花大葫芦,看着像是酒葫芦。

老人端上来的烤土豆我一口气吃了三个,又喝了一大碗小米稀饭,这才缓过来一点。我问老人,老伯,这是什么村?老人摘掉了鼻子上的老花镜,正坐在一把椅子上静静打量着我。我这才发现这个老人略有些高鼻深目,头发花白,在灯光下看上去,眼珠竟像是蓝色的。实在太瘦了些,胳膊和腿极细,看起来都不大像是真的,他跷着二郎腿,把一只腿完全压到另一只腿上,一个人竟可以把腿弯到那种程度,看起来更不像真的了。大概是因为山里的晚上温度低,他已经在身上穿了一件薄棉衣,棉衣里看上去空荡荡的,都找不到人在哪里。他的两只手扣在一起端在腿上,半天才慢条斯理地说了一句,佛罗汉。

我心想,这村名怎么这么奇怪,难不成与佛教有关系。便又问了一句,这村名可有什么来历?他微微笑了一下,没有说话。我只好又问,怎么就你一个人,村里的其他人都到哪儿去了?他把眼睛垂下,看着自己叠在一起的两只手,他睫毛很长,像两把小扇子,在灯光下扑闪扑闪的,我想他年轻的时候应该是个很漂亮的小伙子。只听他不慌不忙地说,老人们慢慢都去世了,年轻人都下山去了,村子慢慢就空了,现在村里就剩下我一个人了,我在这里住习惯了,不想走。

我还想问他点什么,但因为屋里很暖和,加上劳累,一阵困意袭来,连连打起哈欠来。老人起身,在炕上的一堆书和瓶瓶罐罐中间给我刨出一块地方,说,你就睡这里吧。我疑惑地打量了一下周围,说,那你睡哪里?他立在地上,用手指了指那只红木柜子,说,我睡柜子里,我从来不在炕上睡觉的。

我被吓得困意立刻跑了一半。这时候,油灯的光焰忽然黯淡下去了,变得只有黄豆大小,屋子里的阴影迅速从各个角落里长了出来,只见他从灶上端起一把长嘴油壶,走到木箱前,往两盏油灯里各添了些胡麻油,光焰立刻又蹿了起来。

第二天早晨醒来,恍惚记得昨晚梦见了一个老头,头发花白,眼睛却是蓝色的,说他睡在一只巨大的柜子里。睁开眼睛一看,屋里静悄悄的,只有我一个人,但那些家具都清晰地从梦里浮了出来,就立在我眼前,包括那只大柜子,竟然都是真的。我战战兢兢地打开柜门,往里一瞅,里面是空的,只堆着一床被子,还有几本书和一只手电筒。炕桌上放着两个热乎乎的土豆,一摸,也是真的。我定了定神,吃了土豆,出了屋子。

耳边全是清幽的鸟叫声,放眼一看,果然是个很小的山村,一片死寂,连犬吠声都听不见。有几家门口的荒草已经一人多高,有些门窗已经完全被野草吞噬,在没有人的地方,那些安静的野草就会很快长出牙齿和手脚,占领废弃的房屋。出门走了没几步,我就看到昨晚那老人正独自立在村口东面的断崖边,他双手背在身后,空荡荡的衣角被山风吹起,那衣服里看上去好像什么都没有。

我走过去和他并肩立在悬崖边。清晨的山中,大雾尚未退去,山林还未显形,我们脚下的断崖宛如仙境,雪白的云雾间飘浮着一丛丛岛屿般的黛色,偶见一株巨大的云杉刺破云雾,正孤独地四下张望。他没有扭脸看我,只慢慢问了一句,你,姓什么?我说,姓刘,我老家是磁窑村的,也在这山里,不过我是在县城里长大的,这是我头一次回老家。他微微颔首,说,我年轻的时候经常去磁窑,那是个好地方,我曾在那里见过珍贵的鹧鸪釉和兔毫釉,现在我老了,它又在山顶上,要上去一趟都不容易,古老嘛,越古老的村庄海拔越高,像佛罗汉这种山谷里的村庄其实都比较年轻。

他说话声音不高,慢慢悠悠的,喜欢垂下眼睑,尽量不去看对方的眼睛。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安静从他身上看不见的地方散发出来,像是他已经在这深山里独自隐居了几百年了。我等着他问我为什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但他只是眺望着远处的山峦,微微叹了口气,你路上经过了几个村庄?这阳关山上的每一个村庄我都跑过,那时候年轻,精力好,骑着一辆加重自行车,总是天还黑着就出发,半夜才到家,两头都是黑的,有时候去远一点的村庄,就背上干粮和水壶,骑车要骑好几天才能到,晚上就在山上找个山洞睡一觉,或者爬到树上去睡,现在年龄大了,跑不动了。

我说,村庄没见到,倒是看到不少狐爷庙,还看到一座寺庙,叫什么圆明寺,寺里有座石碑,石碑上提到的万松行秀不知是谁,名字像个日本人。

他静静看着远处说,万松行秀是金代的高僧,他当年在圆明寺当住持的时候,耶律楚材是居士,经常去圆明寺向他请教问题。耶律楚材是辽太祖耶律阿保机的九世孙,是个精通汉族文化的契丹贵族,和万松行秀的交往就是他不断汉化的过程,少数民族的汉化是很有意思的。

我心中有些惊异,又说,我还到了那个叫什么四十里跑马堰的地方,那里也有块石碑。

他依然背手眺望着远方,并没有扭脸看我一眼,慢慢说,你看到的石碑上面写的乌丸洪敬,是古代的西域国名,是东胡乌桓的后代,建安十三年的时候,有一万多乌桓人迁到了中原。石碑上说的伯安僖是北魏孝文帝的儿子,从那块石碑上可以知道,北魏时候,四十里跑马堰曾是皇家牧场,是孝文帝封给儿子伯安僖的封地。

我心中不免有些惊恐起来,不知道这躲在深山里的老人到底是谁。这时候太阳渐渐升起来了,一缕金色的阳光从东方照过来,把我们的脸也都照成了金色的。脚下的大雾正在渐渐散去,苍青色的山林渐渐浮现出来。他依然一动不动地立在悬崖边,看起来极瘦极轻,随时会被山风吹走,仿佛连骨头都是没有分量的。我有些战战兢兢地问,老伯,还不知道你怎么称呼?

他说,我姓元,就叫我老元吧。

我说,是元气的元还是原来的原?

他说,元气的元。

我犹豫了一下,又问,不知你今年多大了?

他并不回答,好像略微沉吟了一下,忽然把脸慢慢扭了过来。猛然看到他的眼睛,把我吓了一跳,忍不住后退了两步。我发现他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连嘴唇都是苍白的,眼睛却比一般人要深,睫毛很长,从某个角度看过去的时候,会发现,他的眼睛确实是蓝色的,并不是我昨晚的幻觉,目光里还微微透着些寒凉之气。他背着手,气定神闲地看着我,身后飘忽着将退未退的大雾,使他看起来并不像一个人间的人。我心里不由得一阵害怕,却听见他慢慢问了一句,你做什么工作?急着回去吗?我连想都没想就说,我就是个閑人,根本没工作。说完才发现自己言语之间居然带着一种奇怪的快感,存心要报复自己一般。

他不再看我,又垂下眼睑,脸上看不出更多表情,只听他说,我看你对文物好像还有些兴趣,要是手头没有什么正经营生可干,愿不愿意暂时给我做做帮手?这山里的空气很好,你不妨住一段时间。我正需要找一个帮手,我管你吃住,每月给你发些工资,你就把我的口述记录下来,再帮我把资料整理好编进书里,时间不会太长的。我正在写一本书,想把这些年我在阳关山里见过的文物古迹都写进去,可是我老了,精力已经不够了。

我踌躇一番,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倒不是为了一点工资,好像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推着我,让我留在了这大山里。我想起父亲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抽空回趟老家吧,回去看看。事后回想,总觉得他是想告诉我什么。如今,他再也不可能亲口告诉我了。

晚上,我睡在从炕上刨出来的那块空地上,瓶瓶罐罐像陪葬品一样摆在我身边,他则睡在柜子里,他躺进去以后,再把柜门合上,然后便悄无声息了,根本看不出来里面竟然有人。佛像前的油灯彻夜不熄,时常让我生出一种身在寺庙中的错觉。我忍不住好奇,问过他一次,为什么不睡在炕上?其实这么大的炕睡五个人都绰绰有余。他淡淡说,习惯了,他已经在柜子里睡了好多年了,挺好,比在炕上有安全感。他说挺好,我也就不好再多问。但他似乎很少睡觉,也很少吃东西,晚上我困得快要睡着的时候,他还坐在炕桌前,猫着腰整理他那堆山一样高的资料,等我早晨醒来一看,他早已经坐在桌前开始看书了,两条秸秆一样的细腿盘在炕上,好像一夜不曾挪动过。吃饭则每天都是烤土豆、小米稀饭加咸菜,偶尔吃一顿酸菜炒擀面。我一边啃土豆一边说,元老师啊,你怎么像个神仙,每天不用吃不用睡的。他微微点点头,说,人老了就这样,睡不着,吃多了也不消化。

他酷爱读书,吃饭的时候手里都要翻着一本书,我又忍不住惊叹道,元老师啊,想不到山里还有你这么爱看书的人,真是可惜了,你莫不是还上过大学?他朝我摇了摇手,手指又长又细,竹枝一般,说,快不要说什么大学,也就把初中上完了。我说,那你怎么就开始研究文物了?他用蓝色的眼珠子盯着我看了半天,把我看得心里直发毛,心想,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却忽听他说,小时候跟着大人去种地,动不动就从地里挖出东西来,陶罐啊,碗啊,石斧啊,那时候就觉得先人们留下的这些东西真有意思,谈不上什么研究,就是个兴趣爱好,人都得有个精神寄托嘛。

他有时候从炕上抓起一只青铜器,盯着一看就是大半天,两只手在饕餮纹上细细摩挲,戴着老花镜,几乎把眼睛贴到了上面。还有的时候,他闭上眼睛,像抱婴儿一样把一只陶罐抱住,坐在一堆陶罐中间一动不动,我心中不免惊慌,不知道他是否还有气息。正想过去看个究竟,忽见他又徐徐睁开了眼睛,目光清澈,略带寒气,倒把我吓了一跳。他手上日夜戴着一只玉镯,但和女人们戴的玉镯又不大一样,手镯是扁的,比寻常手镯要大出一圈。有一次我壮着胆子问他这是什么玉镯,他先是默默地盯着我看了几分钟,然后竟把玉镯摘下来给我看,说,商代的玉镯多是扁的,汉代才有圆镯。我仔细一看,只见玉镯上雕着三只狰狞的神面,还有三只蝉,在玉镯内侧还刻着一个字,他指了指那个字,说,这是甲骨文的“辛”字,说明这是妇好的陪葬手镯,蝉象征着人死后破土重生之意,这上面的人面是石家河文化神面相。我大吃一惊,妇好墓出土的?他微微一笑,不再说话,只把手镯又小心翼翼戴在了左手上。

不光是玉镯,他脖子里还戴着一块龙凤纹玉佩,上面刻着三个字“宜子孙”,裤带上还挂着一块饕餮纹玉腰牌,吊着一块玉璜。我和他开玩笑地说,元老师,你这装备真是够齐啊,都挂在身上沉不沉?他正色说,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古代的君子们身上必佩玉,佩玉只有在不快不慢有节奏的步伐下才能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时刻提醒君子们一言一行都要温文尔雅、不紧不慢,玉佩撞击的声音也可以显示君子们的光明磊落。那时候君子们出个门,身上戴着玉佩、玉觿、玉带钩、蹀躞,如果佩剑,还要戴上玉剑首、玉剑格、玉璏、玉珌。我惊叹道,那还能走得动吗?他不悦地说,古代的君子们本来就没打算要走快,站有站姿,坐有坐相,比现代人有尊严得多。

此外,我还发现,他怀里每天都藏着一件玉器,像宠物一样养在身上,一有空闲就掏出来把玩,有时候是一个玉跪人,有时候是一只鸡心佩,有时候是一块玉剑首,有时候是一只长着蘑菇角的玉龙,头极大,尾巴又极小。有时候我故意问他,今天身上又藏着什么好东西啊?他摊开两只手,无辜地说,你看什么都没有啊。过了一会儿,却笑眯眯地从怀里摸出一只玉蝉给我看,他吓唬我道,这可是一只含蝉,以前是含在死人嘴里的,怕不怕?我一听这话,吓得往后退了两步。他却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说,不要怕,古玉是通灵的,通过古玉人能和鬼神相通。古玉也都是有性格的,你要是总不理它,它就会生气,就会吐灰,必须得爱护它,经常抚摸它,它才会长出光晕。

晚上,他回柜子里睡觉的时候,还要像小孩子抱着布娃娃一样,把这些玉器抱在怀里才能睡着。

一天深夜,我草草洗漱一番,正准备睡觉,忽听到外面有几声若有若无的敲门声,我看了看老元,他正坐在炕桌前翻看一本书,像是压根儿没有听见敲门声,我担心是像我一样在山里迷了路的夜行人,便过去开门,打开门一看,外面空无一人,寒风裹着夜色窜了进来。我只好又把门关上了,等了半天,外面的敲门声再没有响起。我正在疑惑,老元忽然抬起头慢慢说了一句,不用管它,它不敢进来的,这屋里住的魂魄太多了。我大吃一惊,四处看了看,屋里只有我和老元两个人,但那些灯光照不到的暗处,似乎确实站着很多阴森的黑影。

我打了个寒战,低声说,元老师,你不要乱开玩笑。老元淡淡一笑,抚着炕上的那些瓶瓶罐罐说,这每一件文物里其实都住着一个它们原先主人的魂魄,只是你看不见罢了,你觉得我是一个人住在这深山里,孤闷得很,我自己却不觉得,你看我的伴儿还少吗?我吓得倒退几步,几欲跌倒,说,元老师,你还信这个?却又听见老元慢条斯理地说,什么是信?什么是不信?世上的万事万物就是个缘分,年轻时我得了一件文物,爱不释手,但是自从拿回家里后,我就开始生病,后来把它送走,病自然就好了。这就是我和它没有缘分。缘分是什么?就是你能不能留住它,能把它留住并养起来,它就是活的嘛。

果然,我发现这屋里的很多文物都以自己的方式活着。我们每日盛土豆用的是一只笨重的大碗,偶尔一次,我洗碗的时候,看到碗底刻着一个蓝章,德馨堂制,是乾隆年间的青瓷碗。我們洗脸用的那只脸盆,我总觉得造型丑陋古怪,长着三只脚,上面刻着青铜的兽纹,看起来很是不祥,后来才知道,那根本不是什么脸盆,是一只周代的匜。一旦知道了它的身份,吓得我连洗脸都战战兢兢。我看老元的肥皂盒很脏了,想着帮他刷洗一番,洗着洗着竟发现是一件凤头形状的玉器,连忙翻过来一看,背面刻着一行字,乾隆三十七年内务府督造。我喝水的杯子是一只汉代的承露杯,据说是古人专门用这种杯子来接清晨的露水,并视为琼浆。门框上还挂着一只亚丑钺,亚丑钺是一种商代兵器,看上去像一种凶悍的面具,他把它挂在那里,让它帮他看门。他说,古人特别可爱,喜欢做一些玉兽来帮自己看管东西,而且这些玉兽的嘴巴都特别大,以显示它们的凶猛,好让偷东西的人不敢靠近,比如他们会把装丹药的瓶子做成熊的形状,在熊的头顶上再放一只老鹰,让它们替主人看管丹药。

我慢慢想明白了,怪不得我总觉得这屋子里有种神秘莫测的东西,好像除了我们俩之外,屋里还住着什么别的无法看到的东西,可能就是因为与这些古老的器物共处一室的缘故。它们端坐在屋里的时候,即使无声无息,也让人感觉好像与很多古老的庞然大物共处一室,到处是它们身上腐朽的气息,还有它们阴凉远古的目光。

有一次,我发现他把天顺成化款的彩粉瓷盆就做了花盆,里面养了一株呆头呆脑的绣球花。我忍不住说,元老师,拿这彩粉瓷做花盆是不是可惜了点?他把脸慢慢从书里抬起来,蓬着一头花白的头发,面无表情地朝那花看了一眼,说,做花盆不是也挺好?把它放起来不闻不问,它更不高兴。正说着,一只陶罐忽然从炕上滚落下去,我大骇,射出去想接住罐子,但还是晚了,陶罐落在地上摔成了几片。我惊慌失措地呆立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却见老元坐在那里动都不曾动一下,听到响声只说了一句,碎就碎了嘛。我说,这可是文物啊,很值钱的,也太可惜了吧。他脸上的表情纹丝不动,目光冷冷地瞥了我一眼,说,你知道它是什么朝代的?它上面刻的是什么花纹?我茫然地呆立在那里,只听他又说,这上面是西周特有的一面坡饰纹,你都不知道一只陶罐里到底有多少文化,那你看到的就是一只不值钱的装水罐子,怎么就说它值钱了?我最讨厌你们见到文物就想它值不值钱,文物的身上留着古人们的余温,文物上面的每一道花纹都是古人们的感情和寄托,每一件小小的文物背后都是你来我往,是人类早期的文明,是古老的社会制度,它们记录着国家的形成,朝代的更迭,礼仪的教化,这才是文物的价值。

他的神情让我都忍不住有些怀疑,是他故意把陶罐滚落下去的。他身上的什么地方总让我觉得有些害怕。

深秋到了,天气一天天转凉,上午的阳光斜射进玻璃窗,落在炕上,灰尘纷纷长出翅膀,奋力游动在金色的光柱里。他穿上了厚厚的绒裤,裹着那件旧棉衣,脸色越来越苍白,躺在一堆瓶瓶罐罐里的时候,他和它们混为一体,几乎难以区分。他的身体时好时坏,有几日连看书都力不从心了,他便不停催促我看看油灯里的油,一再嘱咐不要让油灯灭了。眼看油灯的光焰小下去了,他又赶紧让我剪灯花,等油灯重新亮了起来,他会呆呆盯着那油灯,一看就是半天。他没力气整理资料了,就在炕角缩成一团,半闭着眼睛,缓慢地口述。即使身体如此虚弱,他的语气仍然是不容置疑的,要我每一个字都要按他说的来写,他骄傲地说,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这阳关山了,我研究了五十多年了,有时候为了研究一点点东西,就要往一个村里跑十几趟,就我一个人,在这大山里跑来跑去,吃着干馍馍,喝着山里的泉水。我年轻的时候,别人不信我说的,以后他们会知道的,只有我说的才是对的。

他用手抚摸着一只陶罐,断断续续地说,那年听说大陵村一下挖出了几百件文物,我就赶紧骑着自行车过去看。都是战国时候的陶器哪,上面都压着章,那些章上面写着太陵、泰亭,说明当年这些陶器都是在你们磁窑村里烧的,因为古代泰亭的窑址就在磁窑村。你看这只陶罐下面就刻着“太陵”两个字,这太陵其实就是今天的大陵村,也就是古代的大陵古城,这都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因为在古代,“大”和“太”是不分的。你知道我还发现了什么?这比发现了文物还让我高兴,春秋时候,阳关山一带根本就没有山,而是一大片古泽,浩浩荡荡,水天一色。你能想见吗?汉代的时候大陵竟是一个旅游城市,士大夫们经常坐着船在湖上游玩赏月。几千年过去了,这里的海拔逐步抬高,变成了如今你看到的阳关山,现在在大陵村打井,往下打几百米就能打到海蚌的化石,我亲眼见过那些海蚌的化石。海都变成了山,你说,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是不能变的?

我只是默默记录,他闭上眼睛沉默了片刻,又拿起另一只不起眼的陶罐给我看,只见陶罐底部刻着四个字,是篆文。他说,你看,这也是从大陵村挖出来的陶器,这四个字是“祁氏之邑”,我当年看到这个罐子真是吃惊哪,连忙问村民买了下来,村民们不知道这么土的一个罐子能有什么价值,差点把它当了夜壶,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它到底是什么,我把它保存了这么多年。昭公二十八年,分祁氏之田为七县,就是平陵县、邬县、祁县、马首、盂县、梗阳、涂水。这七个县可是中国历史上最早出现的七个县哪。我们阳关山在古代就属于平陵县。

我叹道,真是想不到。

他把两条细腿折叠起来,蜷缩成一个更小的团,又闭上了眼睛,久久没动,好像是睡着了。在阳光里能看到他极苍白的皮肤下面流动的一道道蓝色的血管,我甚至能看到血液在里面无声流动。忽又听他声音异常清晰地说,那时候县文物局的人根本不相信我说的话,说我是野路子,对,野路子说话不管用,可是你记住,历史是骗不了人的,不管过多少年,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文物就是最好的见证,它们是不会说假话的。

我正盯着他看的时候,他忽然睁开眼睛,与我对视了一眼,目光凉飕飕的,我吓了一跳,只见他又闭上了眼睛,依然蜷缩在那个角落里,对我说,快去看看油灯里有没有油了,不要让油灯灭了,我该干的事情还没有干完,还不能死。

我忙说,元老师,你瞎想什么呢?

他又睁开眼睛,目光炯炯,笑着对着周围的空气说,老哥儿们别着急,你们先玩着,到了时候我就跟你们走。

过了几日,身体又好转了些,他的兴致也高了一些,偶尔还会摘下墙上的酒葫芦,和我喝两杯,他说酒是个好东西,驱寒驱阴气,他年轻的时候酒量可不是一般的好,那时候去深山里的那些村子里找文物,晚上经常就睡在山林里,山里多冷呀,就是靠喝酒来取暖。他从板柜上的那堆瓶瓶罐罐里随手拿了两只酒杯,用嘴吹了吹里面的灰,倒满酒,摆上一碟盐水煮花生。我们在炕桌两边盘起腿,相对而坐。他很有兴致地说,你叫我一声元老师,不能白叫了,喝酒前我先教你点东西吧,想不想听?你这只酒具叫角,我这只酒具叫觯,这些酒具一看就是商代的青铜器,商代的人特别喜欢青铜酒器,因为他们觉得青铜酒器能代表权力和地位,就像文物局的人觉得他们就是权威一样。但是到了周代就不一样了,周代的人喜欢青铜食器,所以周代出土的都是什么鼎啊,鬲啊,簋啊,酒器倒不多,周代也没有人殉了,改成马殉了。所以你看,时代越往前发展就越重视人的生存权利,这从文物上就能看得出来,这也是我喜欢文物的原因,它们太诚实了。所以嘛,不管是什么世道,都不要怕它,好好坏坏,都会过去的。

我们拿青铜酒器碰了一杯,然后一饮而尽。我心中感慨万千,觉得自己误闯进了一个并不真实的时空里。这是一块包裹在时空里的时空,我们两个人衣衫褴褛地守着一堆珍贵的文物,每日吃着土豆,拿文物喝酒,拿文物栽花,拿文物做洗脸盆。夜已深,万物隐遁,一轮巨大的明月从山间升起,在长空和月光之下,我们那扇破败的窗口越发透出一种沉穆野逸之气。喝了几杯酒之后,我说,元老师,你怎么也没个老伴儿?一个人在这山里还是孤单了点吧。他盘着两条细腿,垂下眼睛说,我老伴儿已经去世了十年了。顿了顿,他干瘦的脸上忽然笑了一下,长长的睫毛扑闪着,他看着桌子说,不过我不怕,有这些文物陪着我,我也不觉得孤单,它们都是我的伴儿,都能和我说话,我早就想明白了,怎么活都是一辈子,有人当官,有人讨饭,我一辈子就这么过,也挺好。

我悄悄看了看他,犹豫了一下,才终于开口道,元老师,这些文物,你怎么不好好保存起来,不怕被人偷了?

他依然垂着眼睛,两排睫毛在脸上投下两道扇子般的阴影,越发像一座古代的陶俑。他慢慢呷了一口酒,半天才说,那种得件文物就到处藏的人,都是道行浅的人,道行浅便听不懂天机,也不一定能留住文物,真正有道行的人能摸透文物的性格,爱护它,尊重它,还能留得住它。不过,就是留也只是暂时的,这些东西终究都不是自己的,生不能带来死不能带走,今天还在你手里,明天就去他手里了。你看看,这青铜酒器的主人死了都几千年了,如今却被我们拿着喝酒,说不定明天就又到别人手里啦。所以它们在的时候,就好生养着它们,有一天它们要走了,也留不住,它们只能是陪你一段时间,就是跟着主人去了地下,过几百几千年,也会被人再挖出来。

我借着一点酒意,还是把那句反复按捺的话说了出来,你把文物卖掉两件啊,好歹也改善一下自己的生活,你看你过得多寒碜。他忽然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在灯光下,他目光幽深虚静,眼睛在一瞬间里又变成了蓝色。他冷笑一声,说,你真以为人一辈子需要多少钱?

我承认,在深夜的那么一两个瞬间里,面对他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我也不是没有过别的想法。我也知道自己其实随时可以离开这里,他也无法再找到我。但快两个月过去了,我一直没有离开,分明有一种更大的东西吸引着我。

一次,我正在把玩那块玉璧的时候被他看到了,他很有兴趣地说,你小子也玩玉?说罢要过去,就着阳光仔细看了看,看了半天,只问了一句,从哪儿来的?我说,是我父亲送给我的。他又问,你父亲现在在哪儿?我说,他已经不在了。他便只说了一句,臣字眼,双阴起阳线,典型的商代高古玉,质地好,所以沁色不多,只有一点点水银沁,玉色极好,千年白玉变秋葵,说的就是这种玉色。说罢便把玉璧还给了我。

遇到天气好的时候,他就想出去到处看看,但他已经骑不了自行车了,我便开上一辆小三轮车,他坐在后面的车盒子里,我带着他漫山遍野地闲逛。一天,我们正走在一条山沟里的时候,他忽然使劲拍着车盒子,我停下来扭头看他,只见他正手忙脚乱地往出爬,我大惊,停下车问,元老师,你这是怎么了?他也不说话,爬出车盒子便跌跌撞撞地向路边的荒草丛跑过去,然后跪下来抱住路边的一块石头。我赶紧过去一看,原来荒草丛里有一座不大的石狮子。他摸着石狮子端详了半天,然后便伸手往下挖,我也过去幫忙,我们两人挖了半天,渐渐看清石狮子下面连着一根方柱,只是柱子已经全部埋在土里了。

挖了好半天,石柱也只看到一截,他趴下看了看,肯定地说了一句,这旁边有清代的古墓。我吓一跳,环顾四周,并没有看到坟墓。忽然见他拍了拍两只手上的土,跌坐在地上大笑起来,边笑边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在这山里转吗?在这山里转着转着就碰到文物了,只要能看到文物,我就高兴啊,像碰见老朋友一样。我年轻的时候,要是看到这样一座石狮子,就是用平车推几天几夜,也要把它带回去,现在不了,让它们就在它们该在的地方吧,我要能多活几年,就时不时过来看看它们,像走亲戚一样。

我一边扶他起来,一边说,元老师,这山上空气好,你活个一百年都不成问题。

老元笑呵呵地说,老得像个妖怪了也没啥意思,人还是该死就得死。

天气渐渐冷了,我在车把上缝了两个棉套袖,在车盒子里铺了一床厚棉被,车盒子极小,简直像个饼干盒,但老元竟然能把他的高个子很容易地就折叠进去。他一钻进那厚棉被里,就立刻找不到人了,变魔术一般,只露出一颗花白的脑袋在外面。

这天,阳光煦暖,我又用三轮车载着他,沿河一直向东边溜达。河流在山谷间甩出一个极优美的弧度,岸边的芦苇已经衰败,雪白的芦花在阳光里闪着银光,与枯黄的河柳一起在风中摇曳。河流两边的高山已经渐渐变成了苍冷的黄褐色,夹杂着一团团的红叶,火焰一般,再过些时日,等叶子落光,便只剩了松柏。有几只巨大的苍鹰在山顶上静静滑翔,在河道转弯处,我看到岸边有一块白色的巨石,石头极其平整光滑,而且出奇的干净,简直像个搭在荒野中的戏台,可供十几个人或坐或卧,曲水流觞,饮酒作歌。我在巨石上呆坐了片刻,抽了一根烟,又想起了我父亲,不知道他当年一个人住在这山里的时候,是不是也会经常坐在这巨石上看着流水流去。我意识到我现在所经过的每一个地方都可能是他走过的。

我们继续上路,三轮车走着走着便走出了山谷,一出山谷,眼前便豁然开朗起来,河道忽然变宽变开阔,水声也渐渐喧闹起来,像小孩子忽然长大,竟一下子雄壮魁梧了不少。我停了三轮车,把老元从饼干大的车盒子里扶了出来,他手搭凉棚看看四周,说,到龙门了,好久没来这里了。我说,这样一个地方怎么就叫龙门?他指指流水,这是河水出山谷的地方嘛,你看多有气势。

又往前走了一段才发现,原来这里还有另一条河,是从另一个山谷出来的,两条河在此地碰面,互相施礼之后便嬉笑打闹在一起,于是河面猛然变宽,一时竟浩浩荡荡起来,连流水声都是粗声大气的。只见满河都是阳光洒下的碎金碎银,两岸地势逐渐平坦,有一块块开垦出来的田地,种着莜麦和土豆,居然还有好几座小庙。我心想,莫不是又是那无孔不入的狐爷庙?这大山里简直是狐爷的天下,这大约是几千年前的狐突大夫怎么也没有想到的。

老元背着手静立在河边,对我说,你要是心里不高兴的时候,我告诉你个好办法,就这么在河边站一会儿,站一会儿就好了,我以前经常这样,来河边站一会,心里就好受不少,流水会把什么都带走。我问道,这条河叫什么名字?他说,文谷河,知道为什么起名叫文谷?就是说水在这里流得慢,波纹多。那条叫西冶河,是从西冶川流出来的,两条河汇合的地方就会形成截岔地带。截岔地带往往土质肥美,灌溉充足,十分适合长庄稼,都是一年两熟的地,差不多都能旱涝保收,不过截岔地带的人一般都性情彪悍,这是因为截岔地带人比较杂,人们为了生存就慢慢形成了这样的脾性。我以前来收购古董的时候,就截岔地带的人最难缠,有个人卖给我一只明代成化盘子,没两天又要出更大的价钱买回去,说不卖给我了,我说这不是钱的问题,我是研究文物的,又不是商人,说卖就卖,说不卖就不卖?那怎么可能。

我说,后来也没卖?

他冷笑一声,说,他出再多的钱我也不卖,我又不是文物贩子。

我们朝那几座小庙走去,走近一看,好像不是狐爷庙,那红脸的狐爷我都能认下了。这里都是一些很奇怪的庙,什么关帝庙、孝文庙、老爷庙、观音庙、龙王庙,还有一些道观,什么崇真观、栖霞观、寿龙观,还有一座四圣宫,里面居然供着尧、舜、禹、汤四个圣人。这些寺庙和道观密密麻麻地挤在这窄窄的河岸上,赶集似的,热闹非凡,阳光照下来,庙顶上的那些黄色琉璃金碧辉煌,周围却愣是看不到一个人影。然后,就在这一大群寺庙里,我看到居然还夹杂着一座古戏台,挑着鸟翅一样的大飞檐,出将入相,十分威严。我心想,好生奇怪,连人都没有,居然还有戏台,难不成是给这些寺庙里的各路神仙准备的?心里正想着,忽然又在一群寺庙里看到一座更奇怪的建筑,过去一看才发现,居然连墓塔都赶到这里来凑热闹了。

我和老元站在墓塔前,我跟着老元粗浅地学到了一些文物知识,便围着墓塔左看右看,希望能看出些门道来。老元背着手轻咳了一声,说,不用看了,这是昙鸾祖师的墓塔,昙鸾祖师就是净土宗的初祖,古籍中说他死后葬于“汾西泰陵文谷”,说的正是这个地方,文谷河边。我叹道,元老师,这阳关山上真没有你没去过的地方啊。他手搭凉棚看看阳光,微微有些得意地说,你应该这样说,阳关山上没有我不认识的文物。

我们两个又沿着渐渐开阔起来的大河继续往前走,两岸荒草萋萋,金色的沙棘树上落满鸟儿,看上去简直像鸟树,一走过去,鸟儿们便轰的一声炸开,倒像是忽然盛开的烟花。河水还在继续变宽,像个巨人一样还在不停地长高长胖,搞得我心里都忍不住担心起来,害怕它这样长下去会变成什么样子,总不会胖成一面湖吧。心里正想着呢,忽然前方就耀眼地跳出了一面湖。

原来是文谷河水库。文谷河从深山发源后,本是一条小溪流,一路上汇合了沟里的无数条川流,渐渐长成大河,一路跋涉,出龙门后吞并西冶河,一直到这里才被彻底收编。那条河静静地从我眼前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大镜子般的水库平躺在群山之中,远处是苍苍黛色和连绵群山,湖面似蓝色琥珀,一丝波纹都没有,里面封存着流动的天光云影。

一个老人正坐在水库边钓鱼,只见他满脸皱纹,眼珠子灰蒙蒙的,抖着一把雪白的山羊胡子,身上披着一件油光锃亮的羊皮袄,不知道有多少年没洗过了,衣服的前襟完全可以当镜子来使。里面是一件用碎毛线拼接起来的毛衣,彩虹一樣。裤子用一条布带随便绑在腰上,两只翻毛大皮鞋,像两只小船似的套在脚上。

老人看见我们走过来,远远地就和老元打了个招呼,元老师哇,好些日子没过来了,这是有空过来走走?身体可好些了?老元透出些倨傲之气,微微颔首,像把剑一样孤立在岸边,背起双手,静静看着湖面。老人忽然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连忙拔起钓竿,下面却只是一块腐朽的木头,缠满水草。他扔了木头,朝着湖面大声骂了一句,重新又把钓竿抛了进去。

这时候,湖面上忽然冒出三颗人头,都慢慢朝岸边游过来,原来是在湖底潜水的人。其中一个看到老元站在岸上,还来不及上岸就在水里举起一块石头,一边胡乱挥舞一边哈哈大笑。三个人像水妖一样湿漉漉地从水里升了起来,那个捧着石头的一边浑身滴水一边几步冲到了老元面前,元老师过来啦?快给咱看看,这是哪个朝代的东西?值不值钱?其他两个人也呼啦一声都围了上来,老元慢条斯理地摸出兜里的老花镜,戴在鼻子上,又慢条斯理地接过那块石头端详,看了几眼,不屑地说,就是一块清代的青砖而已。

话音刚落,湖中忽然又爬出一个湿漉漉的人,尽管冻得直打哆嗦,此人还是高举着什么东西,一路狂笑着奔了过来。他手里拿的是一只完整的瓷碗。只见碗底的款识是一朵莲花,老元戴着眼镜看了一眼碗底,冷冷地说,康熙款,康熙年间的。那人听闻又响亮地大笑了几声,然后小心翼翼把碗放在地上,拿起了和衣服放在一起的酒瓶,打开瓶盖,咕咚咕咚灌下去大半瓶烈性白酒。空气里全是白酒的气味,喝过酒的人嘴里直咝咝冒气,好像吞吐着火焰,而五脏六腑里已经生起了一盆火,正炙烤着全身的寒气。那人喝完酒对着老元说,元老师哇,像你这样的人才就应该到北京去,怎么也不见北京有人来请你?你老人家可惜了。说罢又重新跳回到湖里去了,似乎那湖底才是他的家。老元背着手,对着湖面微微笑著,看起来心情还不错。

钓鱼的老人再次扯起鱼竿,还是一无所获,他朝着湖面吐了一口唾沫,叹道,武元城里的东西是越来越少了。我忍不住问了一句,武元城在哪儿?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说,外地人吧?我说,也不算,我老家就是磁窑村的。他好像懒得和我说话,过半晌才用下巴勾了勾湖面,说,武元城就在这下面。我大惊,看着无比平静的湖面,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可能在这样的深山里找个人说话也不容易,见我不说话了,他便又自顾自地往下说,这里在明代就是武元城,一九五六年建的水库,水库建起来后,武元城就被淹到下面去了。以前这里可热闹着呢,有饭店有旅店,不少生意人都来这里开店铺,来来往往的人多着呢,四面八方的人都来这里买木料卖木料,卖了钱再下山换粮食。你不见这里还盖了戏台?三天两头有戏班子来唱戏。我小时候,一听有唱戏的来了,我外外(外婆)迈着两只三寸金莲,抱着板凳,就带着我来看戏。那时候这里多热闹啊,卖瓜子的、卖莜面切条的,爆爆米花的,咣一声,像放大炮,吓得我们直捂耳朵。我十几岁就在武元城里贩木料了,早些年也挣了几个钱,后来慢慢就不行了,都没人来买木料了。

他又一拉钓竿,拉上来一块长满青苔的窗棂,他连忙站了起来,一边忙着看裤子上的拉链拉上了没有,一边招呼老元,元老师,元老师哇,快帮着看看,看这是什么朝代的东西。老元没动,依然背着双手立在那里,慢条斯理地说了一句,是不是手头又没花的了?老人又不放心地看了看自己的裤链,半笑着说,我们不能和你比,有人出几十万买你的文物你都不卖,也不知道你想留到什么时候去。我家就我和我老婆子,本来也花不了几个钱,衣服穿十来年也穿不烂,吃的嘛,土豆管够,可是人在世上总不能什么花销也没有吧,打针吃药要花钱,过年给孙子压岁钱要花钱,就是买卷卫生纸都要花钱。第明(明天)是十五了,想去鬼市上再打捞点花销嘛。

我想起在磁窑村碰到的那一老一少,拣瓷片也是为了去赶这个鬼市。我倒有些明白过来了,这大山里因为地处偏远,人迹罕至,遭的破坏少,倒得以保留下来不少文物古迹,这些散落在深山里的山民们不愿下山打工,为了讨生活,就时不时在山里找点残留下来的文物去换钱。只是,过了这么多年,那些露在明面上的文物古迹已经基本被搜罗光了,只剩下那些笨重的大石碑没法抱走。就连这沉在水底的武元古城也被搜罗得不剩什么了。

老元看都没看那窗棂一眼,只从身上掏出几张钱来,塞到了老人手里,然后便扭头往回走了,那老人穿着两只翻毛大皮鞋,像划船一样紧跟着跑了几步,嘴里喊,元老师哇,这就走了?不再看看了?不急着走嘛,去我家里吃顿饭,吃了黑夜饭再回嘛,前些日子我捡了一块石头,还想让你帮着看看呢。老元背着双手,轻声说了一句,你先保存着,下次来了给你看吧。他依然神情倨傲,走路的时候没有一点脚步声,像是飘着过去的,顶着一头花白的头发,颇有些仙风道骨之气。往前走了一段路,快走到三轮车跟前的时候,四下里无人,他忽然就猫下腰,蹲在草丛里慢慢捂住了脸,我连忙走过去,却听见他蹲在那里,正发出古怪的声音。他正蹲在那里小声抽泣。我吓了一跳,上前欲扶他,他却推开我的手,坐在地上,对着地面说,我看见他们就不好受,你知道吗?我本来和他们是一样的,我差一点就成了他们,我小的时候,家里姊妹众多,常常连饭都吃不饱,有时候为了抢口吃的都能打起来,就像他们这样,为了一口吃的就争就抢。你知道我从什么时候才开始和他们不一样了?就是从我喜欢上文物之后,每研究透一件文物,我都能感觉出来,那文物的魂魄去了我身上,我开始和他们不一样了。其实不是我研究文物,是没有文物就没有我。

我开着三轮车沿原路返回。来的路上眼见河流越来越宽阔,回去的路上却眼见河流又倒了回去,河道越来越窄,声音越来越低,徘徊在河柳丛中,蛇行一般诡异,倏忽之间又看不见了,耳边却满是河水叮咚之声。我恍惚间有一种时光在倒流的错觉,觉得自己正朝着过去走去,也许在这深山里走着走着便碰到了过去的自己,还或许走着走着便碰到了我的父亲,他那么年轻,还没有受到生活的任何摧残,而我还只是那个七岁的小孩子,一切都还来得及。如果真的碰到了他,我应该和他说句什么呢,是不是应该说句对不起。那块玉璧在贴身的地方蹭着我,就像父亲的一只手。这时候我又想起了父亲对我说的最后那句话,抽空回趟老家吧,回去看看。

我忽然明白了他的用意,在磁窑村拣碎瓷片的那一老一少,在水库边钓文物的老人,还有那些在水底打捞文物的山民。父亲其实是在告诉我,回到老家,遍地有文物可寻,这或许也是一条活路。

黑暗笼罩四野,一轮明月高悬在头顶,马上又要满月了,月圆月缺,时光如水。已经干枯的草丛在月光下闪着银光,三轮车后面轻飘飘的,我疑心他是不是已经不在里面了,回头一看,那颗花白的头颅正低低地垂着,他像个婴儿一样裹在棉被里,不知道是不是已经睡着了。

回到屋里才发现,双脚已经冻得发麻,我连忙往灶里扔了几把柴火,一边烤火一边往柴灰里埋了几个土豆,屋里弥漫出烤土豆的香味。老元回到屋里,坐在炕上,从怀里摸出一块司南佩,默默地把玩了半天。我发现,片刻之后,他便同路上两样了,他好像从那古玉身上可以汲取到某种奇特的能量,那种世外高人的清冷和倨傲又重新回到了他身上。他把酒葫芦摘下,倒了两杯酒,一杯递给我,说,喝点吧,去去寒气。我连着饮下几杯酒,竟然有了一点眩晕的感觉,便颓然卧在炕上,却见他盘着两条细腿坐在炕桌前,上身端得笔直,口气不容置疑,你暖和过来了吗?手要是不冷了,咱们就开始工作吧。

灶洞里的火烧得通红,不时有火舌从里面吐出来,屋里渐渐暖和起来,我卧在那里,颓然看着窗外无边的夜色。我来到这大山里已经两个多月了,不知道自己还要在这里躲多久,也不知道离开这里后自己还能干什么。我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慢慢喝完了才说,今晚就不写了吧。他端坐在那里,表情威严地说,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为了写点东西能熬几个通宵。我接口道,你是阳关山上最厉害的文物专家,可惜被埋没在这大山里了,我和你不一样,我本来就什么都不是,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干什么。

他愣了半晌,说,那你走吧。我一惊,呆在了那里。只见他下了炕,走到门口把门打开了,寒風立刻扑了进来,我的酒意醒了一半,回头一看,他正站在那里看着我,脸上清冷倨傲。他说,你要是想走早就走了,我家里这些文物,你要是想拿也早就拿了,我就是看中你这点品行,有耐性,不贪财。你和我年轻时候还真有点像,我年轻的时候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年龄大了就慢慢知道了,总会知道的。

我一时呆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见他又关了门,往油灯里加了点胡麻油,然后便背着双手在屋里慢慢踱步,他边走边说,从我喜欢上文物之后,我就有了使命感,觉得它们都在那里等着我,都需要我的照顾,就像小孩子一样,需要大人的照顾。我们开始工作吧,不要让这段历史就这么淹没在水下,有些事情不是做给别人看的,是做给自己的,自己就会看得起自己。武元城最早建于宋代,本是朝廷设的税关,渐渐发展成一个小镇,控制着文谷河山口的交通,起到镇守山口的功用,一九五六年水库建成以后,便沉入文谷河水库。武元城这一代属于截岔地带,因为地形不宽,所以这一带重叠了很多文化层,早在四五千年前、两三千年前的文物古迹都在地下层层叠叠,就像树木的年轮一样,留下了各个时代的痕迹,最早的古迹属南堡村的新石器时期遗址。这一带的每个村子里都能找到孝文庙,山顶还有一座孝文碑,这可能与当年魏孝文帝曾来过阳关山避暑有关。虽说这一地带土地肥沃,古迹遍地,但自从有了文物的概念,当地百姓便纷纷以倒卖文物为生,导致当地的很多文物遭到了破坏。

夜很深了,月华如水,从窗户里进来,汩汩流淌了一屋子。屋里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那些古老的器具静静站着,拖着长长的影子,散发着神秘的气息,它们身上的饕餮花纹阴森地浮动在月光里。柜子里静悄悄的,看来他在里面已经睡熟了。我却失眠了,在这样万籁俱寂的深夜里,我忽然想到,确实,从一个老人身边拿走几件文物太容易了,可是,我一直没有这么做,看来,我确实小看了自己。最重要的是,他明明知道有这样的危险,却依然把我留了下来。这么想着想着,心里渐渐清静下来。我学老元的样子,盘腿端坐着,伸出手去,拿起一本放在炕桌上的书,就着月光轻轻翻了两页,虽然看不清上面的字,但能感觉到一种来自人世之外的澄静,悠远安宁。

第二天醒来一看,已是上午时分,老元正趴在炕桌上整理资料,他淡淡问了我一句,睡醒了?我想起昨晚的情境,仿佛进入了一种奇异的场域,恍如梦中,但又觉得自己身上,不知什么地方,终究是和从前有些不同了。

吃过晚饭,他忽然对我说,今天是农历十五,我带你去看看鬼市,你先稍微睡会儿吧,不急,咱们到半夜再走,鬼市要到后半夜才开张。

我们出发的时候,我看了看柜子上的老座钟,正是半夜两点。半夜的大山里寂静黢黑,天地紧紧扣在一起,只在交界处能看到朦胧的山的剪影。就在这一片混沌之中,却有一轮巨大的满月高悬在天空中,明亮、洁净、冰凉,散发着白骨般的光泽。满月有一种可怕的磁场,无论是山顶上传来的狼嗥声,还是近在我们身侧的流水声,好像都在磁场中向着这轮明月而去,宇宙间的一切都会被它吸附到其中,又似乎一切都不过是它投下的幻影。我们小小的三轮车在无边无际的天地间浮游着,被无处不在的月光碾轧着,随时都可能化作齑粉,随时都可能会消失。我被这样浩大的月光镇压着,几乎喘不过气来,心里却又奇异地兴奋着。

坐在车盒子里的老元忽然在背后叫了我一声,永钧啊。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我不由一愣。只听他又说,你昨晚就没睡好,今晚又睡不好了,等明天白天再好好补一觉吧。我想起昨晚睡不着的时候还留意柜子里的动静,只以为他睡熟了,没料到他也是彻夜不眠。我说,元老师,你睡不着的时候会做什么?他说,玩玉啊,只要有玉陪着我就行。

我们到了庞水镇的时候是半夜三点,鬼市已经陆陆续续地开张了。庞水镇也是三条河流汇聚而成的截岔地带,整个镇子上只有一条主街,街道两边林立着很多小店铺。鬼市就是在这条街上开张的,半夜开张,天亮前即散去。

镇上没有路灯,但远远便看到,街道两边明灭着一些微弱的灯光,闪烁不定,鬼火一般。等走近了才发现,路两边零零散散地摆着不少地摊,地摊上摆的都是些文物,微弱的光亮在黑暗中撬开了星星点点的缝隙。有的用手电筒照着,有的点着一根蜡烛,有的点着一盏马灯,还有的在树枝上挂了一盏红灯笼,红灯笼的光晕像血一样泼在地上。地摊的主人们坐在后面,无一例外都把脸藏匿在无光的暗处,或把帽子压得低低的挡住脸面,只能听到讨价还价的声音。来买东西的顾客也神秘莫测,没有脚步声,都悄无声息地游荡在这条街上,问价的时候也是尽量避开灯光,压着嗓门。于是便看到很多无脸人鬼影憧憧地低声交谈着,暗暗成交着生意。还有更多的人渐渐从黑暗中走出来,走进鬼市,也都看不到脸。

我们站在无光的暗处看着人来人往,老元悄悄对我说,这是个文物市场,有很多山下的人都来这里买文物,这鬼市上卖的东西有一半是假的,一半是真的。像玉器吧,作假的办法实在太多了,比如羊玉,是把玉石埋入活羊腿中,用线缝上,几年后取出,玉上就会出现血纹理。梅玉是把质地差的玉石用乌梅水煮,煮过的玉石有水冲过的痕迹,再用提油法上色,能冒充“水坑古”。鸡骨白有可能是用火烧出来的。血沁也能做出来,把猪血和黄土混合成泥,放在大缸内,把玉器埋入其中。但在清代咸丰、同治之前是不看重斑沁的,即使有上好的斑沁,一般也会磨掉,所以在咸丰、同治之前,斑沁玉器极为稀有。不过真货也不少,就看你眼力如何了,按规矩,这里不能多问卖家的姓名和电话号码,不买也不要多啰唆。

我在鬼市上转了一圈,蹲在一个地摊前看了看,货物并不多,两只司南佩,一只大的一只小的;一只玉龙,刻有折铁纹,看着像商代古玉;一只钙化严重的玉剑璏;一只寿面纹玉琮;一只蟠桃献寿图的粉彩瓷瓶。摊主打着手电筒,脸藏在阴影里,问了一句,吃玉还是吃瓷器?我指了指那只玉琮。他说,汉代的东西,已经沁成鸡骨白了,有一处还开着窗,是青玉。然后就不再说话,依然藏在黑暗中。我假装看了看,赶紧走开。

月光惨烈,遍地银光,没有什么可以遁形,鬼市看起来就像一个从地下浮起来的世界,阴森神秘,鬼影憧憧。我和老元重新碰头,站到没有月光的暗影里,他手里也是空空的,并没有买到什么。我说,没看中的?他在黑暗中笑笑,你觉得到我这个份儿上,还会再买卖文物吗?我说,也是。我在身上摸烟的时候摸到了父亲送我的那块玉璧,不知为什么,在触到它的一瞬间,我心里忽然有一阵莫名的恐惧。我摸出一根烟叼到嘴上,手竟然在发抖,点了几次才把烟点着。直到大半根烟快抽完了,我才装作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元老师,鬼市地摊上的那些真货都是从哪儿来的啊?

他高瘦的身影伫立在阴影里,依然背着两只手,并没有说话,我以为他没有听到,便踌躇着把烟头掐灭,又试着问了一遍,地摊上的那些真货都是从哪儿来的?一阵阴冷的夜风穿过街道,落叶在我们脚下沙沙作响,后半夜了,大雪一样的月光覆盖了一切,一切看起来更加惊心动魄了。这时我忽然在黑暗中听到了他平平静静的声音,一小部分是从农村收购来或是家传下来的,一大部分,尤其是古玉,基本都是从古墓里挖出来的。这些卖货的摊主里有些是专门以盗墓为生的,所以做买卖很谨慎。

我浑身打了个激灵,几乎站立不稳。

我们的三轮车慢慢沿原路返回。月亮西斜,即将落山,弥漫于大地之上的黑暗正渐渐退去,山林和河流的轮廓重新浮现出来。走着走着,前面山与天的交界处便孵出了一层青白色的光亮,这点光亮蠕动着迅速长大,不一会儿,铁锈红的朝霞便铺满东方,黎明到了。

我说,其实你早就知道了。

沉默了片刻,他说,知道什么?

我说,你早就知道了。

他说,你也迟早会知道的,知道了也没什么不好。

我说,所以你要带我来看鬼市。

缥缈的晨雾还未退尽,清亮的晨光迎面扑来,在一个瞬间里穿过了我们的身体,然后继续向前奔跑。山林逐次地,一截一截地被点亮,整个森林变得金碧辉煌,太阳就要升起来了。我听见他在我身后说,我是想让你知道,古玉虽美,但大多来自枯骨和腐尸身边,有的古玉进过地下不止一次,出来,再进去,再出来,再进去。有的还沁有人血,不要对它们太过痴迷,就能破除迷障。古玉的美其实是很可怕的,是用幽玄之气和漫漫时间一点一点堆出来的,像古玉上的牛毛纹,很是珍贵,可那需要几千年的时间才能缓慢形成。器物本身不过是一种障眼法,不要想着用这些器物来换钱,因为值钱的其实并不是器物,是住在它们里面的魂魄和时间。破除了迷障才算真正和它们有了缘分,你养它们,它们同时也在养你,就是有一天它们离开你,去了别人手里,你们之间养出来的气息还在。它把你养出了一点尊贵气,你把它养出了最温润美好的玉色。

我去看望父亲的坟。他的坟头上已经长满荒草,和其他大大小小的坟一起挤在狭窄的山谷里,不再像一个初来乍到者。这些坟墓都安详极了,好像已经在此安居乐业惯了。我在墓地里慢慢徘徊,发现这墓地的左侧就是狐爷山,也就是说晋大夫狐突的墓就在这山中。这座山确实奇特,尽管阳关山上林木繁茂,但唯独这座狐爷山上长满了参天古柏,蓊郁森然,柏香清幽。很多柏树都在千岁以上,错节盘根,长成了各种奇特的形状,有蛇形、虎形、绣球形、牛角形、盘龙形,恍惚是一座动物园。柏王是一棵三千多岁的老柏树,龙爪形,树皮皲裂,老态龙钟,粗大的树根都已经暴露在外面,光树根上就能坐几十个人,整棵大树摇摇欲坠地抱着一块崖边的巨石,俯视着群山,张牙舞爪的样子像极了一只巨大的龙爪。在山顶上,古柏之间还掩映着一座千年古刹,只是早已废弃,残垣断壁间堆积着厚厚的枯叶,只残留下半座石门,门楣上模糊可见三个大字“登彼岸”。

怪不得放羊老汉说这里是一块风水宝地。果然不假。

能看得出,越是靠外面的坟墓就越是年轻,有几块墓碑还是崭新的,显然下葬到这里还不是很久。一座墓前还摆着五颜六色的纸花,看上去喜气洋洋的,过节一般。越往里走,古墓越多。有一座墓是夫妻合葬,墓碑立于一对石鼓之上,上面爬满藤萝与褐色暗苔,石碑很是气派,碑上刻着仙鹤与凤凰,隐约可见“乾隆四十九年”几个字。一座古墓没有墓碑,却在墓前立着两个翁仲,还有两匹石马。还有一座墓前立着两尊奇怪的石人,石人头戴尖帽,瘦长脸,两只极大的眼睛深凹进去,双手握于腹前,端坐在一个刻有水波纹的方座上。这对石人看起来不像汉人,应该是当时的胡人。又想起老元说这一带在古代曾有不少少数民族的部族,像什么狄族、戎族、狐氏大戎、鮮卑族。心中不由得暗暗惊叹。再往里走,又看到一座古老的墓碑,上面刻着一些奇怪的文字,我帮老元整理资料时见过这种文字,大致能猜测出,这应该是元朝的八思巴文,但碑文里具体说了什么,就没法看懂了。我在那块石碑前坐了很久,元朝之后,八思巴文已经是死文字了,并没有传下来,现在在这深山老林里猛然遇见这些枯骨般的文字,不免有些心惊肉跳,好像看到了死去文字的尸骸。

再往里走便是那座豪华的陵园,也不知是何人所建,大约是在生前就已经为自己选好了地方的,还不时过来参观游览一番,提前熟悉一下死后的去处。等到死后,果然就彻底搬了进来。八成是从这山上发家的某个煤老板。站在山坡上望着这片墓地,竟觉得像个藏在深山里的繁华小镇。想来住在这镇上的鬼魂们倒也不算寂寞,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有汉族有少数民族,大家死后都没了差异,即使年龄上相差一千岁,也不影响它们在半夜打着灯笼互相串门聊天。

夕阳西下,山谷里的光线开始慢慢变暗,整个墓地看起来静谧而阴森。我在父亲的坟前坐了一下午,在他坟头上点了一根红塔山,自己也点了一根,陪着他默默抽了一会儿烟。林中光线转暗的时候,我抬头看看天光,从怀里掏出了那块玉璧。它在昏暗的光线里发出一层柔和璀璨的光芒,像轮月亮一样卧在我手心里。我无法想象它居然在最黑暗最幽深的地底下待过上千年。对着夕阳举起这玉璧,果然可以看到里面有丝丝缕缕的血沁,像玉璧自己长出的毛细血管。

我在父亲的坟前挖了个很深的洞,把那块玉璧埋入其中。因为“佩戴”了这块玉璧,他的坟墓瞬时看起来光彩照人、卓尔不群,如古代的君子出门,言行皆以玉佩为圭臬。再起身时,夕阳已经入山,黑暗从最深的林海中长出来,墓地和陵园渐渐被黑暗吞噬,鬼魂们出来游玩的时间要到了,我该离开了。忽然想起父亲当时那句小心翼翼的话,养好了,送给你。不觉已是满脸的泪水。

告别父亲,我在夜色中向西而行。

自从把那块玉璧“还给”父亲之后,我周身便有了一种奇怪的轻盈感,好像从身上忽然卸去了很多重物,又像是亲手为自己揭去了一道命运的符咒,总之就是感到没有缘由的轻盈。一天中午我坐在门口晒太阳的时候,一低头,发现自己落在地上的影子分外沉静,它也正看着我,目光里有一种奇异的安宁。我变得忧惧渐少,言谈举止之间开始变得与老元有些神似,直到有一天,我发现我们连走路都变得如此相似,都是无声无息地没有了脚步声。

老元的身体时好时坏,有段时间病情忽然又严重起来,他嘱咐我在佛像面前又多添了两盏油灯,四盏油灯跳跃着,然后他在炕上撑起身子,对着满屋的文物古董作了个揖,说,诸位在里面可是住得不舒服了?是不是又想出来溜达溜达?出来溜达也没事,只是你们迟些叫我,让我把这本书写完了,心愿了了,就跟着你们云游四海去。

他这么一说,我便立刻觉得周围熙熙攘攘的,住满了大大小小的鬼魂。他病情继续加重,我便把他从柜子里抱到炕上,结果他百般不适应,还是要挣扎着爬回柜子里,我只好又把他捉到炕上,如此折腾几回,直到他精疲力竭再动弹不得,便静卧在炕上。我擦了把头上的汗,问道,元老师,你说好好的炕就不能睡?为什么非要睡到柜子里?他身体动不了,只有表情还能动,他缓慢地对我笑了一下,小声说,年轻的时候,不敢睡在炕上,是怕被人闯进屋杀了,抢走文物,后来就睡习惯了,只有在柜子里才觉得安生,才能睡得着。我犹豫了半天终于还是问了一句,元老师,你怎么就那么信任我?他歪在炕上,垂下眼睛,不去看我的脸,只听他说,我研究了一辈子的文物,从不需要借助任何仪器,好的坏的,基本上一眼就能看出来,这就是本事。

他拒不吃西药,也不肯下山去医院,只把自己在山中采来的一些草药煎了,每日服用。他显得很是焦虑,不停催促我加快进程,他把他多年来积攒下的所有资料都摆在了我面前。我除了做饭、煎药,就是没日没夜地整理资料,然后一一编入书中。日子寂静极了,从没有人过来打扰我们,好像整个大山里只有我们两人相依为命。虽不免枯燥,但我发现我竟越来越喜欢这份工作了,就好像,它把我早已埋葬掉的某种尊严感又唤醒了,我居然有机会变成了我曾经假想中的那个人。

他还有厚厚的几十本日记,详细记录了他在几十年时间里去过哪些村庄,考证过哪些石碑,发现过哪些文物古迹,还搜集了当地的一些民歌和鬼故事。他指着那些鬼故事说,我原先还想着写一本阳关山上的《聊斋》呢,你说是不是也挺有趣?我说,是有趣,等你身体好了,你自己来编。他便卧在炕上,久久不再说话。

还有厚厚一沓资料,全是阳关山上各个村庄的柱状打井图,在这些图上能清晰地看到每个村的地质结构,从泥岩到大颗粒砂到细砂到淤泥层。还有一张阳关山上的手绘地图,地图很详尽,上面标着山上大大小小的山脉、河流和各个山村的村名,还标注出了山上的每一座寺庙,如今这些古寺大部分已经不在了。再细看才发现,地图上还标注出了不少古墓,每一座古墓旁边都画着一个暗红色的三角形。

我看着地图微微发了一会儿呆,不知为什么,心里忽然莫名地跳了一下,继而便感慨道,元老师你真是可惜了,要是把你放在大学里,当个教授都绰绰有余了。他缩在窗户边,枕着一卷被褥,半躺着,一柱阳光斜射进窗户,罩在了他干枯的身体上。在金黄色的阳光里,他看起来周身静穆剔透,似乎皮肤正渐渐变透明,甚至都能看到里面的五脏六腑。他极其安详地躺在那里,如沉在井底,一动不动,两只眼睛很虚很静地看着屋里的一个角落,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脸上落下两扇阴影。我以为他并没有听见我说了什么,便埋下头去继续翻资料,却忽然听见他冷冷地笑了一声,继而不紧不慢地说,你以为,真正的高手都在大学里?

冬天到了,山中下了一场薄雪,苍山负雪,巨蟒般绵延千里,青松白石间随处可见晶莹剔透的冰瀑冰河。雪停之后,太阳出来了,整个山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老元的身体看起来又好转了些,能下炕走动了,他便把油灯撤掉两盏,剩下两盏,然后朝着屋里的那些文物连作了三个揖,嘴里说,谢过诸位了,你们回去了就好好的,想再出来走动时就说一声,我候着你们呢。我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这日他又说想去山里转转,于是我把他抱到三轮车里,用厚厚的棉被把他捂起来,载着他到山中闲逛。

我開着三轮车沿着冰封的文谷河一直往下游走。荒草和河柳被冻在冰里一动不动,站在白色的冰面上,还能看到冰下有磨砂般的小鱼在游来游去。在快出龙门的地方有条岔道,他说,我们今天走走那条岔道。拐进岔道,是一条不宽的土路,我从没有走过这条路,在山谷里忽隐忽现,状如蛇行,不知是去往哪里的。我说,元老师,你是不是对这山里的每一条路都很熟啊?他呵呵笑着说,在这山上就像在我自己家里一样。

在我们前面还跑着一辆小面包车,在这无人的深山里能看到面包车,我觉得很是新奇。只见那面包车屁股后面跟着一团土雾,浩浩荡荡地往前奔跑,跑着跑着忽然就不见了,等我们的三轮车又往前挪了段路,它忽然又在前面出现了,像从地下忽然冒出来的一样,继续一颠一颠往前跑。等走近一看我才明白过来,原来是这路中间突然凹下去一个大坑,我们的三轮车也只能先跳进坑里,再慢慢爬出来。

走着走着,猛一抬头,忽然看到那面包车怎么又跑到我们头顶上去了,原来前面是个很陡的山坡,必须得爬上去,于是我又跟着面包车冲上了山坡。沖上山坡一看,前面是一大片枣林,都是上了年纪的老树站在雪地里,树干漆黑,叶子早已落光,铁画银钩的枝干直刺向冬日的天空。那辆面包车拍拍屁股上的尘土,欢乐地开进了枣树林,我也开着三轮车尾随其后。穿过枣树林,一个村庄忽然出现在眼前。

那面包车大概是到山下采购东西去了,两个男人跳下车,一人扛着一个蛇皮袋进了村。

村口有个戏台,修得崭新,描得花红柳绿,戏台上有两个小孩正在玩耍。戏台对面是个祠堂,也修得崭新,简直纤尘不染。这个村庄和我在山里见过的其他村庄都不大一样,怎么说呢,就是看起来太过崭新太过整洁了,很是讲究,整个村子都散发着一种明晃晃的气息,好像是它不小心走错地方才来到了这深山旮旯里,来到这种角落还时时不忘揽镜自照,整理衣冠。

祠堂上写着“周氏祠堂”四个大字,祠堂旁边立着一块石碑,石碑上刻着三个大字“天心兮”。好有气派,我心里暗叹。这村子共有三条街道,每条街道中央都有座石牌坊,我一看,中间的牌坊上写着“锦龙步泽”,东面的牌坊上写着“星聚高阳”,西面的牌坊上写着“洗心饮光”。村里的房屋和院门大部分是后来修葺过的,所以几乎看不到老房子,尤其是那些刚刚翻修过的院门,都用红色瓷砖贴出来,在阳光和雪光的映照下闪闪发光,顶上还贴了绿色的琉璃瓦,左右各一滴水兽头。大铁门上扣着铜环,十分气派。一进院门都是一座大屏风,或是牡丹图,或是蝙蝠寿星图,或是一幅黄果树大瀑布。

我们正在街上四处溜达的时候,迎面碰到一位老人,也是瘦高个,拄着根龙头拐杖,昂首挺胸,一把干净漂亮的白胡子飘在胸前,虽然穿着一身旧衣,但十分整洁,整个人看起来气度不凡,简直像个蛰居在深山里的隐士。

老人看到我们,立刻扔掉拐杖,伸出两只手,哈哈大笑着向我们走来。我心想,原来拐杖是装饰品啊。只见老人用两只手使劲握住老元的一只手,不停地说,元老师哇,你可来了。老元倨傲地点点头,并不多说话。他又握住手不放,连着重复几遍,你可来了,可来了。然后带着我们进了他家院子里。院子里一排瓦房,干净整洁,有一棵大枣树,墙上挂着红辣椒和几串干吊瓜,一只黑狗卧在屋檐下,也不叫,只是安静温和地看着我们。真是奇怪,这村里的狗都这么有风度。

老人一定要留我们吃午饭,我们也不便推辞。他老伴儿麻利地扯下墙上的吊瓜和辣椒,从雪地里挖出一块冻肉,又下菜窖抱出大白菜。山里人家不习惯用相册,照片都挂在墙上的玻璃框里。我进屋一看,家具只有简单的几件,但墙上黑压压地挂满了照片,显得这屋里热闹异常,人头攒动。老人忙着给我们泡茶,我便四处看看照片,问他照片里的人是谁,他瞥了一眼,有点不情愿地说,那个是我大儿子大学毕业时候的照片,他后来就留在北京了。我看到一张照片里有埃菲尔铁塔,便惊奇地问照片里是谁,他又不是很情愿地说,那是我二儿子,到法国工作去了。我看着照片里的年轻人,他们也纷纷回看着我,他们身上已经没有了任何山民的痕迹,看上去又冷又远。

我心中奇怪,要是一般的农村老人,对有些出息的子女炫耀都来不及,难得他这般淡定。然后我又看到一张合影,照片上有三个人,他和他老伴,正努力地笑着,他们身后站着一个相貌平常,穿着黑色大衣的姑娘,头发随便扎着,眼神散淡,两手插兜。三个人站在外滩的东方明珠前合了个影。我说,这是你女儿?他略略点头,我闺女,在上海工作。老元边喝茶边问,闺女是不是已经博士毕业了?他淡淡说了一句,你记性就是比别人好,毕业有三年了,都工作了。老元说,你把你的三个子女培养得真是不错哪。他呷了一口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满腹的学问比培养多少个子女都强,我们这些人也就是过过自己的小日子,对国家没什么贡献,不能和你比。老元淡淡一笑,我能有什么贡献,不过就是点爱好罢了。不知为什么,我感觉他那一刻的笑容稍有凄凉。

他老伴儿炒了三个菜,鸡蛋炒木耳、吊瓜炒肉片、白菜炖豆腐,又炸了一大碗金黄的素糕。大山的冬天,家家户户都会做一大瓮素糕存着,吃的时候拿出几条,铁一样硬的素糕,油锅里一炸,立刻变得金黄绵软。看吃食,也是山里寻常的饭菜,但老两口看上去都有几分风度,不似别的山民。包括他们家门口的那条狗,从头到尾都没有吭过一声,只在进门时淡定地打量了我们一眼。喂给它剩饭的时候,它居然吃得很雅致,一小口一小口,无声无息地都吃干净了。吃完还不忘把爪子和下巴都舔一遍,竭力保持着仪表。

从这个村庄出来之后,我连忙问老元,这叫什么村?他说,岭底村。我说,这村子气度不凡,是不是有什么来头?在枣林间沉吟一番,他才道,三十年前我第一次来这个村子的时候,这个村子是全阳关山上最穷的。因为这里太偏僻,交通不便,要不怎么叫岭底呢,光听这地名就知道有多偏僻。那时候我挨个村挨个村地走,山上每个村的石碑、古庙、戏台、打井资料,我都有记录。那时候就见这个村子实在太穷了,外村的闺女们都不愿意嫁过来,本村的姑娘又都想嫁出去,所以村里到处都是光棍汉,光棍们娶不到老婆,又没钱,就四处偷鸡摸狗,经常去外村的小卖部里赊账,干活挣了两个钱就聚在一起赌博。我当时眼看这个村子就快不行了,便告诉他们一个秘密,他们这个村的人其实都是鲜卑贵族的后裔。历史上北魏孝文帝从平城迁都洛阳之后,就开始推行对鲜卑族的汉化,他取消了鲜卑语,让鲜卑人一律说汉话,又改鲜卑姓氏为汉姓,把宗室十大姓氏都改了,纥骨氏改为胡姓,普氏改为周姓,拓跋氏改为长孙姓,达奚氏改为奚姓,伊娄氏改为伊姓,丘敦氏改为丘姓,侯氏改为亥姓,乙旃氏改为叔孙姓,车焜氏改为车姓。后来拓跋廓退位,西魏从历史上结束之后,有的鲜卑贵族就逃到这一带的深山里躲了起来。因为这个村里的大部分人姓周,我就告诉村里人,岭底村其实是鲜卑贵族的隐身之地,他们都是鲜卑贵族普氏的后人。后来有十几年我再没来过这村子,等十几年之后我又来了这里一趟,结果把我吓一跳。这个村现在是阳关山上出大学生最多的一个村子,还有几个出国留学的,还出了好几个企业家,别的村的人只要下了山,一般就不会再回来了,他们村的人,在山下赚了钱还要回来修村里的老房子。你看他们村的房子修得多好,一家看一家,后来还修了周氏祠堂。他们是为自己的身份自豪,鲜卑皇室的后人,虽然不小心流落到了这阳关山里,但血液里还是贵族。

我们穿过那片枣林,站在断崖边望着远处。天地洪荒,白色的山峦如象群在大地上缓缓迁徙,暗青色的松树上闪耀着晶莹的积雪,偶见光秃秃的树干上还挂着几个风干的酸枣,血滴一样,在雪地里分外耀眼,几只大喜鹊俯冲过来,争相啄食。我问,他们真的是鲜卑贵族的后人吗?对着群山静默半晌,老元淡淡说,他们是不是真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真的信了。我也望着远处静默下来,伫立良久,他忽然扭过脸来,微微笑着对我说,你现在看明白了吧,一个人的出身其实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你愿意把自己看成什么。

我看著群山说,元老师,你这辈子也算值了。

他对着远处那些山峦说,我这辈子无儿无女,可我不遗憾,那些文物就是我的子女,我能听懂它们要说什么。人这一辈子,不能贪心,有了这个就不能有那个。

我们又默默地在崖边立了一会儿,起风了,我把他扶到三轮车的车盒子里,刚要帮他拥上被子,忽然就听见他又对着群山叹息了一声,我还有个心愿未了,我真想有一天去看看雁门关哪,听说一过雁门关就是大草原了,我还想去看看大同的云冈石窟,那可是北魏文成帝时期修建的。

我说,等你身体好了我陪你去。

忽然,他坐在车盒子里老泪纵横,眼泪顺着脸上的皱纹一直向下流去,流去。好一会儿他才对我说,永钧啊,你知道吗,我一辈子都没出过这座阳关山哪。

我心中惊讶,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发动马达,骑着三轮车原路返回,走到岔路口,又顺着文谷河出了龙门,我们一路无话。文谷河水库结了冰,一面晶莹剔透的冰湖反射着阳光,千山似梦,残鸦数点,渐渐消失在了天尽头。有人正在冰面上砸窟窿,不知是为了钓鱼还是钓文物。我们在水库边呆立片刻,朔风凛冽,刮得脸上生疼,我对车盒子里的老元说,元老师,天冷,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他却指指西冶河说,沿西冶河往上走,再走走,好久没出来看看了,我想多看看这山。

我们便沿着西冶河一直往上走,能感觉到海拔越来越高,树木越来越少,渐渐变成了亚高山草甸。快到山顶才发现,原来西冶河的上游还有个村庄,叫西冶村,也是个萧索破败的小山村。我把他扶下三轮车,他说,研究文物还得了解它们的文化背景,这阳关山里的每一个村子都有来历,汉代时期,全国有四十五处铁官,其中有一处就在这西冶村。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时候这里出土过宋代的铁佛,我当时还来看过。你看这西冶村留下的地名也大都和冶铁有关,那边有道沟叫苦身沟,因为曾是矿工们住过的地方。还有道沟叫大炉沟,是立炉的地方,至今还有冶铁遗址。电视里不是一天到晚说文化嘛,其实真正的文化都在民间。

我们在村里慢慢转了一圈,大部分人家的门上都上了锁,几乎看不到人影,估计也都搬到山下去住了。村西的大枣树下有个小庙,在庙前终于看到一个人,一个干巴巴的老头正坐在石阶上晒太阳。老头远远地就死盯着我们看,眼睛都不眨一下,等我们走近了,他忽然咧开大嘴笑了一下,然后直盯着老元说,是元老师哇,身体好了?怎么有空过来了?老元只是背着双手微微点头,并不搭话。老头还是死盯着他,有些阴阳怪气地说,你的那些宝贝文物呢?我劝你还是早点卖了吧,老留在家里怕对人身体也不好,你真能伏得住?老元只是静静立在雪地里,背着双手眺望远处,并不说话。

我感到气氛有些怪异,便打岔问道,老伯,这也是个狐爷庙?老头笑眯眯地看着我说,狐爷庙在村东头,这是黑爷庙,这两个神仙爷爷可不是一家的,搞混了,神仙会来找你麻烦的,你问元老师嘛,这山上可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连地下埋了什么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过了一会儿,他又重复了一遍,连地下埋了什么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说完哈哈大笑,并使劲挠着脖子,神情略带癫狂。老元又是微微一笑,并不理睬他。我兀自推开庙门一看,果然不是红脸,是一尊黑脸的神仙。我问老元,这黑脸神仙又是谁?他说,冶铁的窑神,就是老鼠。因为旧日的各行各业都有自己的祖师爷庇护着,唯独煤窑上没有,他们就给自己找了个祖师爷,这祖师爷就是老鼠。因为,煤窑里只要有老鼠,就没有瓦斯,就可以放心地挖煤,所以矿工们就供奉老鼠为窑神,乞求得到它的保佑。

没想到这威严的黑脸神仙竟是一只老鼠,我一边觉得好笑一边又被这神秘的大山震慑着。我们离开的时候,那老头还坐在台阶上,笑容诡异,盘着腿,袖着两只手,冲着我们的后背大喊了几声,老元哇老元,我说你把该卖的都卖了吧,那些东西留在家里怕是对你自己也不好,要不你怎么一辈子无儿无女呢,连老伴儿也走了,就留下你一个孤家寡人,活得也怪恓惶,文物那东西可不敢留,你老人家还每天抱在被窝里,也不害怕,哈哈哈哈。

我隐约感觉他们应该是老相识,但也不敢多问,老元看起来却并没有任何不高兴的样子,他让我开着三轮车继续往河流上游走。告别西冶村的那个老人之后,他忽然就有些奇异的兴奋,话也一下多了起来,但每一句和前面的话都搭不上,一会儿问我母亲多大岁数了,一会儿又问我小孩多大了。我早就告诉过他我还没有结婚,但我也不好说什么,只是沉默不语。见我不说话,他的话反而更多了,几乎一路上停不下来,看见什么就给我讲什么。

我们路过荒野里的一座小庙的时候,他连忙说,停下停下,我给你讲讲,你看那座小庙,叫金姑奶奶庙,里面供的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那是明代的时候,西冶村全村都靠冶铁为生,但那时候技术不行,铁和渣分不开,朝廷下的任务又重,完不成就要被杀头。有一次铁水开了之后,这小姑娘就跳进了铁水里,结果铁和渣就分开了,救了全村人。以后人们就有了办法,一到铁水开了以后,就往里面扔鸡扔鸭子。这其实是一种铸铁脱碳的新炼钢法,拿牲畜的脂肪来冶炼,因为脂肪冷却速度比水慢,所以淬火后的钢韧性就强。你看都过了多少年了,这小庙还留着,没人敢拆它,人还是有点敬畏好啊,你说是不是。

他说得上气不接下气,却唯恐停下,唯恐我们之间安静下来。我于心不忍,劝他道,元老师,你少说些话吧,话说多了也伤神。他却不顾一切地打断我,继续说,再往上走,我们再往上,上面还有文物古迹,好多年前我就来考察过,每一件文物我都研究过。他的亢奋让我感到心酸,我知道,只有这样才能遮盖住他心里巨大的悲伤。

我们继续往上走,前方隐隐又出现了一个村庄,我不知道在这山顶上居然还有一个村庄。这时候雪已经化去大半,露出一片片黑色的土壤和枯草,癞疮疤似的。也是一个很小的村庄,和磁窑村有点像,石头垒起来的房屋参差错落,屋檐上长满荒草,有的院门口还立着两尊石狮子,早已风化不堪,院门上依稀可见精美的木雕,雕梁画栋,却已经腐朽。只剩下的几个老人围坐在村口,默默枯坐着,两条老狗卧在老人脚下一声不吭,村里一片远古的寂静。老元下了三轮车,说,你知道这是哪里?这是光兴村,阳关山上海拔最高的一个村,也是最古老的一个村,怎么也有五千年的历史了吧。

如此古老的村庄多少让我有些敬畏,就像亲眼看到了那些史前的巨兽缓缓从时间深处走了出来,走到了我面前。站在山顶上向远处眺望,只见夕阳半山,明月欲上,林木敛烟徘徊,飞鸟远去,微风徜徉。老元脸色惨白,连嘴唇都成了白色的,步履已经有些蹒跚,兴致却出奇的好,双眼发亮,像里面正燃烧着什么。我试着去搀扶他,他却一把推开我,蹒跚着说,我记得那是一九九二年吧,修路修到这里的时候挖出一堆彩陶碎片来,我听说了就赶紧跑过来,拿白面袋子装了满满一袋子回去,后来我从那些碎片里复原出了几件好东西,都是仰韶时候的彩陶,有只很珍贵的红釉靴形杯,是当时人们用的酒具。那彩陶里面居然还有不少鱼骨头,你猜是因为什么?告诉你吧,因为在古代,光兴这一代也是片大湖,人们是靠捕鱼为生的,家家户户都有小船。可你看它现在有多高,它在这么高的山顶上,比哪里都高,这就是沧海桑田,你说,人算个什么,你我算个什么,我们什么都不是,我们的痛苦也什么都不是,连阵风都不算。

我被这沧海桑田震撼着,一时无话,只站在荒凉的山顶上望着周围黑白相间的茫茫山林,忽又听他说,永钧啊,年轻的时候我也曾看不起自己,直到后来我从那彩陶里发现了鱼骨头的时候,我的感觉就开始变了,如果你发现了一个五千年前的秘密,而这么大的秘密只有你一个人知道,就像是,你是一个天地洪荒的证人,你说,换了你,会不会也开始高看自己?

我说,会。

他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左右摇晃,差点站立不稳,我连忙扶住了他。他在我怀里变得那么瘦,那么小,好像周身都没有一点点分量。

在我们身后不远处是一座残破的石碑,还有一座方形的土墩子,沟壑纵横,这是一座烽火台的旧址。我们两个人立在那山顶,真如大海之上的两只蜉蝣,随时会被淹没,随时都会消失。

老元蹒跚着走过去,抚着那座石碑再次流下泪来,他说,永钧啊,你看看,人最后能留下来的就只是石碑上的这几个字,可是这地底下到底埋藏了多少东西啊,七千年前的,五千年前的,三千年前的,一千年前的,就这么一层一层地被埋在了地下,人活几十年,能看到的就只是最上面的那一层皮,就那一点点。我年轻时候收购过文物,可我从没有卖过一件文物,它们是通灵之物,不是用来买卖的。你说,我是不是也不应该小看了自己?

我说,是。

他又流着泪说,如果我不把这本书写出来,我就对不起它们,就对不起它们陪伴了我这么久。

我说,元老师,你放心。

这次出门之后,老元的病情再次加重,却坚决不肯去医院,他又在佛像前多点了两盏油灯,倒了一杯酒,烧了三炷香,然后朝着满屋的文物作揖,他对它们恭敬地说,我知道诸位是想我了,请各位再宽限我些时日,让我把这本书写完,对各位也有个交代,你们闷了就出去走走,我这门出入自由,想喝酒我就给你们倒上酒,我再每日给各位点上三炷香,你们先享用着。

我在他身后说,元老师,你真的能看到它们吗?

他慢慢扭过脸来,用蓝色的眼睛看着我说,它们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我,它们都是我的家人。

天气越来越冷了,眼看年关将近,我抓紧时间整理资料还有他的口述,想在年前把书编完,然后回家陪母亲过年,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到母亲了。老元终日卧在炕上,艰难地向我口述,我每日只睡两三个钟头,终日蓬头垢面地趴在炕桌上写字,写字的纸不够了,最后简直是五花八门,有稿纸,有账本,有笔记本,有学生的红旗作业本,全被我拿来写了字。早晚各一顿饭,剩下的时间就全放到那本书里去了。我发现我已经不再考虑编这本书对我到底有什么用,一种更大更神秘的力量使劲推动着我,甚至在那么一两个瞬间里让我产生了离地飞翔的感觉。

在一个月明星稀之夜,我感觉太疲惫了,便走出屋子,站在寒涼的大月亮底下抽了根烟。月光落在我身上,万物已沉入黑暗,我再次在天地之间闻到了那种神秘的力量。像在黑暗中触到了一只巨兽温柔的鼻息,微微有些恐惧,却又忍不住想流泪。我明白,它正是我想要的那种来自宇宙间的巨大庇护。

大年二十九的晚上,书稿初成。我也最终得以定下行程,明天一早去庞水镇赶下山的班车,回家陪母亲过年。窗外,刺骨的寒风在旷野里低回呼啸,一年中最冷的时候来到了,猎户座高悬于头顶,比一年中的任何时候都要壮丽明亮。在这大山的冬夜里,最令人畏惧的,不是狼群,不是孤寂,而是那种巨大,山外还是山,黑暗的尽头还是黑暗,仿佛全世界就只剩下我们这一盏小小的灯火。

书稿的完成使我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虚空和快乐,我一时竟手足无措,不知道接下来该做点什么,该说些什么话,只呆呆坐在灶前,机械地往里添着柴火,脑子里却奇异地轰响着,似乎里面塞满了东西,连一丝缝隙都没有。通红的火光炙烤着我,我伸出双手去烤火,看到自己的十指在火光里变成了波浪形,像水波一样正慢慢流走,我竟向火光伸出手去,试图挡住这流水,明明一阵灼痛,却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坐在那里竟笑得止都止不住。

书稿完成了,老元看起来也很高兴,精神好了不少,居然能下地勉强走动了,他先是走到油灯前添了点油,烧了三炷香,然后对着周围的空气鞠躬道,书总算是写完了,我谢过各位了。之后又摘下墙上的酒葫芦,在那两只古老的青铜酒具里满上酒,我们两个像陶俑一般端坐在炕桌两侧,心中感慨万千却一时无话,过了很久,他才颤颤地对我举起酒杯,说,喝杯酒吧,快过年了。

他已经越来越枯瘦,盘起两条腿如老僧入定一般,那腿看起来和两只胳膊差不多粗细。他嘴唇干瘪苍白,眼眶深陷,眼珠子在灯光下又变成了神奇的蔚蓝色,湖水一般。我不忍多看,心里一阵难过,喝下一杯酒之后,我说,元老师,跟我下山去过年吧,你一个人在这里过年太孤单了。他把一杯酒倒进嘴里,咂了很久,才垂下睫毛说,我在这山里就好,我哪儿都不想去。我说,还是下山看看吧,你不是一辈子都没下过山吗?

他慢慢悠悠又倒了两杯酒,倒酒的手一直在抖,洒出来不少酒。他用袖子把桌上的酒一点一点都擦干净了,才微微叹息一声,说,山下的世界有多大,其实和我并没有多少关系,每个人都有一个自己的世界,你说是不是。你看我在这大山里住了快七十年了,连脚下到底有几层土都知道,这地底下到底埋了多少东西也都知道,三千年前的,五千年前的,我都知道。就算这世上根本没有人知道我这辈子到底研究了点什么,也没有人承认我是文物专家,我心里都是看得起自己的,我也算没有白活了。

我把他倒上的酒又一口喝干了,说,元老师你真是可惜了,要是把你放在大学里,恐怕早就是教授了。他淡淡一笑,用两只手恭恭敬敬地端起自己的酒具,朝空中举了举,对着空气说,快过年了,我敬诸位一杯酒,你们陪着我过了这么多个年,我谢谢你们,过年的时候,我照旧不放鞭炮不插柏叶,我怕你们会害怕,来,你们也喝点酒吧,这酒不错的。说罢他把那杯酒慢慢洒在了地上,我看到他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我忽然像想起了什么,问道,元老师,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现在书稿也出来了,我下山后就找家出版社,看他们给不给印出来,书上得印你的名字啊。

这时,我看到了他投在墙上的影子,一个巨大虚弱的黑影,能把我们两个都装进去。不知为什么,我忽然就一阵不寒而栗。又喝了一杯酒,他才慢悠悠开口道,在这世上留下个名字又能怎样,你看就是刻在石碑上的那些文字也迟早会风化掉,书能留下来就行啦,上面是谁的名字不重要,就写上你的名字吧。

我大惊,连忙说,元老师,这可是你的心血哪,你研究文物研究了一辈子,怎么能写上别人的名字。他摆了摆手,缓缓向我扭过半边脸来,另一半脸藏在阴影里,说,留我一个名字没有什么意义的,我也不在乎别人记住我一个名字,留你的吧,也许以后对你还能有点用。

我说不出话来,心里却更加恐惧了,我又看到了他落在墙上的影子,只觉得那影子越来越巨大神秘,几乎塞满了一堵墙壁。忽然,那影子动了起来,他慢慢下了炕,两条细腿蹒跚着,手里拿着一把手电筒,站在了那只红木柜子前,就好像他准备要进去睡觉了。但他没有,他转过脸来看着我,神情安详肃穆,他和他那巨大的影子一起对我招了招手,过来,帮我把这柜子挪开。

那种恐惧感更深了。我从炕上跳下来,却连自己的脚步声都没有听到,我忽然有一种醉酒的感觉,只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是恍惚漂移的,柜子上的那些瓶瓶罐罐都在水波中柔软地飘摇着,连那只大柜子都轻飘飘的。我好像毫不费力地就挪开了那只柜子,与此同时,一扇长满青苔的木门一点一点地出现在了我面前。木门上挂着一把锁,他把锁打开,嘎吱一声推开了木门。这是一间就着山坡挖出的土窑,一间密室。

他用湖蓝色的眼睛深深看了我一眼,然后垂下长长的睫毛,举着手电筒走进了那扇黑洞洞的门。我站在门口犹豫着,然而,恐惧感好像已经到底了,心里反而平静了一些,我也终于跟着他走了进去。一股阴冷潮湿的气味扑面而来,就像走进了地底下的墓穴里。一道手电筒光劈开黑暗,锋利地落在四面的墙壁上,能看得出,是一间不大的土窑,一个人勉强可以站直,土窑里并没有放什么东西,只在四面的墙壁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画砖,猛一看,简直像个阴森逼仄的画砖博物馆。

一个声音从土窑某个角落里传了过来,这些画砖都是我早些年搜集起来的,那时候我很年轻,比你现在还要年轻得多,那时候家里穷,吃过很多苦,人在年轻的时候真是什么都不怕哪,不怕也好,只要不怕,你就能看到文物通灵的地方。我想,这应该是老元的声音。可是,又无端地觉得这声音很陌生,觉得不像是老元的声音,像是从一个陌生人身上发出来的。这时候我又听到那个声音说,你不用怕的,它们一点都不吓人的。我试图找到老元,却只看到那束手电光的后面隐约藏着一个身影,高而瘦,走动的时候无声无息的。

他的声音却在洞穴里继续游荡着,越发清晰,仿佛它自己已经独立出来,长出了手脚,就站在我的面前。你知道这些画砖都是从哪儿来的吗?它们都是古墓里的画砖。

我猛地打了个寒战,就像看着一种传说中的怪兽渐渐地现出了原形。我几欲夺门而出,却站在那里动弹不得,那个声音拉着我,不让我离开,它渐渐在黑暗中变得明亮、温柔、辽阔,我像误闯进了一出典雅辉煌的歌剧。

“你看这些画砖,它们是一个被完整保存在地下的艺术世界,你能从这些画砖里看到那些早已经消失的时代,汉代、五胡十六国、唐代、宋代、明代、清代,一层一层地被保存在了地底下。你看这些画砖的内容,多么生动,多么有生活气息,有农耕、畜牧、宴会、庖厨、乐舞,古人把他们当时的生活详细逼真地画了下来,陪伴着死者,为了让死者在另一个世界里也可以应有尽有,也可以不孤单。你看这是汉代的墓砖,人物身上的衣服都很宽松,男人戴冠,女人梳着高髻,这个留着两条长长辫子的应该是鲜卑、羌族之类的少数民族。这说明,在当时,阳关山这一带就已经是五胡杂居了。而东晋南北朝的士族们则很讲究仪容气度之美,所以你看这张北齐的墓主画像,就深受这种风气的影响,仪容秀美,有士族风度。你再看這块西晋的墓砖上画的,骑马离去的男子身后,送他的女子并不是汉人,是少数民族,这是当时汉族与少数民族通婚的证明。这都是他们当年生活的场景,宴饮、进食、采桑、耙地,这是胡人对坐,你看,这是一个根本没有人知道的地下世界。”

手电筒的光柱从这些画砖上缓缓移过,一张接一张地连在了一起,到最后,竟恍惚连成了一部古老而神秘的电影,满载着那些尘埃般的时间,静静飞翔在我们四周。我的眼睛有些湿润,与此同时,那个可怕的想法却在我身体里飞快地生长着,直至要刺破我的喉咙。我终于听到一个可怖的声音在洞穴中响起,可你是怎么找到这些画砖的?

过了好久,我才明白过来,那竟然是我自己的声音。

他依然隐藏在那束光柱的后面,轻盈得像个幽灵。我看不清他的面孔,却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正落在我的身上、脸上。忽然,他把手电筒熄灭了,周围那些绚烂、阴森的画砖也随之熄灭下去了。在黑暗中,我异常清晰地听到他说了几个字,你觉得呢?

我怔在那里,动弹不得。这时,有一只苍老的发抖的手慢慢放在了我的手上,我听见他对我说,孩子,你真不用怕的,一切还来得及。

我清晨出门的时候,天还黑着,老元睡在柜子里,没有一点声息。我没有去叫他,只把所有的书稿都装到一只包里,然后便拎着包悄悄地出了门。

凛冽的空气扑面而来,到庞水镇需要走两个小时的山路。残月即将西坠,启明星已经升起,一颗好大的星星孤独地坐在天边,与残月为伴。整个山林还在沉睡中,负雪的松枝静悄悄地站着,偶尔能听到密林深处的猫头鹰在叫,叫声凄厉悠长。冰冻的河流如丝带散落在山林间,灌木上都是积雪,山路上,有一层银霜闪着寒光。走到一处陡峭的山崖边,一侧是个幽深的山谷,我在山崖边伫立了片刻,抽了一根烟,看着那深渊在我脚下绽放。

走着走着,天空里的星辰和月亮都悄悄隐匿不见了,天边慢慢泛青,又渐次变白,太阳即将升起。半透明的晨光在空气里流动着,万物再次浮出了寒夜。

我和母亲过了个安静的年,除夕之夜,我一直守岁到半夜,我学老元的样子,对着周围的空气深深鞠了一躬,又把一杯酒洒在了地上。过完年,我待在家中把书稿又整理校对了一遍,因为书稿的前半部分是老元写的,我看的时候便格外认真一点。这天,在校对的时候,我在书稿中忽然读到一段话:“元代,阳关山乃魏道武牧马之地,有马栏川、牛栏川、达奚、乞伏、破六韩等村名。其中达奚、乞伏、破六韩均为北魏鲜卑贵族后裔的隐身之地,破六韩之祖上即孝庄帝元子攸之后人,避难在此。早在公元四九六年,孝文帝为加快汉化,把拓跋皇族改为元氏,改拓跋宏为元宏。隐居在此山后,元氏子孙为避人耳目,一度以潘六奚为氏,后人伪作破六韩,写的是佛罗汉,实际还念破六韩村。”

我再次回到佛罗汉村的时候,却发现整个村庄里已经空无一人了,包括老元。他的门虚掩着,一推就开了。屋里没有人,那些家具还在原处,只是那些文物一件都没有了,那尊佛像也不见了,两盏油灯终于熄灭了。我挪开那只红木柜子,那扇木门没有上锁,我推开一看,那密室里也是空的,那些画砖也全不见了。

我沿着已经融化的文谷河一直走到龙门口,出了龙门,眼前就是文谷河水库。水库已经冰雪消融,波光粼粼地躺在群山之间,有云影在绿色的水中缓缓流动。那个老人又坐在岸边垂钓,仍然穿着那两只大头翻毛皮鞋。我走过去坐在他身边看他垂钓,他并不理会我,我递给他一根烟,自己也点了一根。他一边抽烟一边全神贯注地盯着水面。

初春的阳光暖暖地照在我们身上,竟让人生出些许困意。一根烟抽完,我才问了一句,老伯,元老师去哪儿了?他还是没有看我一眼,把烟头扔在地上,用大头鞋慢慢踩灭,他脚下已经生出了一片嫩绿的草芽。又过了半晌,他才对着水面说,死了,一过完年就死了,他得癌症都一年多了,你不知道?

又沉默了很久,我听见自己轻轻问了一句,他那些文物呢?忽听见他仰天哈哈大笑了几声,笑完才正式看了我一眼,他说,你也惦记着呢?我看着远处的群山,没有搭话。见我不说话他便又说,你不是他徒弟吗?我还想问你呢,你都不知道,那谁还能知道,反正人死了东西就不见了,有人说他都捐出去了,有人说他又悄悄埋到地下去了,反正是一根线都没有留下。你说这个老元,攒了一辈子文物,死了几天都变臭了才被人发现,连个给他戴孝帽的人都没有,一辈子图了个什么?

我在阒寂无人的山林里独自行走。青草返绿,柳枝已经染成了鹅黄色,山坡上远远开出了一片粉色的杏花,如烟似雾,河流声如碎玉溅落,空气再次变得甜润起来。走着走着,忽然看到前面似乎有个人影,我紧走几步跟过去,看到前面飘然走着一个高瘦的老人,头发花白,两条腿极细,裤管里看起来空荡荡的,他背着两只手,正不紧不慢地走在山路上,他走过去的地方,连一点脚步声都没有留下。

我心想,怎么看着这么像老元。便赶紧追过去。等拐过一个弯却发现,前面的山路上空无一人。只有春日的阳光轰然落下,万物灿烂,重新开始抽芽的沙棘丛擋在路边,好像这大地上从不曾有什么发生过。

原刊责编    宗永平

【作者简介】孙频,女,1983年生,毕业于兰州大学中文系。2008年开始小说创作,已出版长篇小说《绣楼里的女人》、小说集《隐形的女人》《同体》《三人成宴》《不速之客》《无极之痛》《疼》等。作品多次入选各种选刊、选本。中篇小说《醉长安》获第十五届百花奖。现为江苏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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