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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抗癌记

2021-08-09王其康

雨露风 2021年6期
关键词:医院母亲

1990年4月,我的第二部医学专著《实用厂矿卫生保健学》,选题获江苏科技出版社通过,开始编写之初,繁复的主编工作,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偏偏母亲这时在体检中被检查出了“肺部肿块”。

母亲是个敏感的人,体检完那天晚上,我下班回家,她问我说:“今天体检大家都是透视,可是我透视完了,医生为什么还要求再拍胸片?”我听了,凭职业警觉,感到不对劲,就糊弄母亲说:“大概是透视看不清吧。”当晚我借口外出办事,去医院詢问了情况。放射科大夫说:“你母亲左肺门部有个1.8厘米×1厘米的阴影,我们怀疑是肺癌,需要复查。”我一下子蒙了。当晚立即找了姐姐和弟弟,然后又连夜去请教资深医师我的二表哥。他立刻与时任上海第二结核病院院长、肺科专家的妻弟通了电话,共同商定立即去他们医院,找最有经验的大夫,给母亲做肺组织活检,先明确病理诊断,再决定治疗方案。这样,我放下手中所有的事,一场抢救母亲生命,与死神争夺时间的战斗悄然打响。我按照大家的预定计划,先让体检医院打了假报告,上面写的诊断是结核球。母亲对此深信不疑,因为我祖父和二姑母,还有她的闺蜜,早年都是因肺结核而先后去世的。于是我和姐姐、母亲到了上海,借住在四姑母家。

上海第二结核病院,坐落在中山北路虹桥路附近,这儿是一片别墅区,每一幢小巧玲珑的老别墅,风格迥然不同,或是法兰西风情,或是英伦风尚,或是西班牙风韵。每幢别墅都拥有一座独立的花园,池塘里涟漪荡漾,浮萍朵朵,显得落寞与静谧,只有鸟儿们清脆的叫声,才稍稍添了些许嬉闹的气息。如若不是一个个穿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来回走动,一个个穿着病号服的病人坐在花园凳椅休息,兴许我无法相信,在这个喧嚣繁华的上海闹市区,还有着这样幽雅别致的医院存在。我虽然喜爱名胜古迹,此时却全无赏景的心情。

母亲入院的目的,就是做肺组织活检,对可疑的肺部占位性病变,通过穿刺,取出活组织进行病理检查,明确其性质,从而决定或手术治疗,或保守治疗。肺穿刺术,当年是在X线定位下,用穿刺针经过皮肤、肌肉、胸膜等组织进入肺部组织,取得组织的一种方法。母亲肿块长在肺门部,这儿血管丰富,如若穿刺不当,会引起致命性大出血。母亲是幸运的,穿刺手术由该院顶级的教授操作,术中病理科及时报告,已成功获取到肺门部的组织,这样免除了二次受苦。可惜的是,术后并发了气胸。那个夏天的晚上,母亲半卧在床,虽然病房的老式吊扇,在屋顶缓慢转动,她仍虚汗不止。我用扇子帮母亲轻轻扇,不停地用毛巾给她擦汗,直到下半夜,症状逐渐减轻,她才小睡了一会。

四姑母家离医院不远,我与姐姐都借住在那儿。我们分工,她负责买菜、烧饭、送饭;我是医生,医治常规略知一二,所以主要在医院照顾母亲。伯父与四姑母虽然年事已高,但经常来医院探视。几位表弟也很给力,有空就来医院换我休息,所以不感到累。一周后,病理报告出来了,诊断是肺门部低分化鳞癌。对这个结论我是有思想准备的,但真的看到白纸上那几个刺眼的字,仍心如刀割。我知道,低分化就是恶性程度高,有可能已经转移了,不及时处理,恶化会很快。来不及伤悲,来不及哭泣,我听取了上海专家的“回当地医院手术”的建议,立刻打电话与熟悉的南通医学院附属医院胸外科主任联系(现南通大学附属医院,简称通大附院),他让我立即带上海医院的病理报告,安排母亲回南通手术。临行前,我请上海的专家,也给母亲开了一份假的病理报告:“结核球”,并让他们做了母亲的心理疏导工作。母亲深知结核病的严重后果,所以听从了上海专家的建议,回南通手术。

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母亲回南通后随即住进通大附院,主任亲自主刀。术中发现,肺门周围淋巴组织已有转移,属中晚期,所以做了根治术。主任对我说:“你母亲肺部条件不好,年纪大,长期吸烟,有肺气肿,再加上这次创面大,马上还要进行化疗,元气大伤,所以全面恢复会较慢,你们要有长期思想准备。”我迫不及待地请教:“母亲能活多久?”主任摇摇头说:“多则两三年,少了不好说。”这番对话,我如实向姐姐和弟弟转告,我们都很难过。母亲术后,先在通大附院完成了第一个化疗疗程,回家休息了一段时间,而后选择了在南通抗衰老研究中心,完成后续的化疗及辅助治疗。近半年的系统康复中,母亲平安地完成了四次化疗,辅以中药,精气神恢复不错。尤其是抗衰老研究中心的血辐射治疗技术,当时在全国尚处领先。原理是,癌症放化疗时,血象往往急剧降低,造成治疗被迫中断、影响疗效。而同时辅以血辐射治疗后,则可以保障放化疗的顺利进行。此疗法操作是,先采集自体血,经低剂量辐射处理,再重新输入体内,刺激机体造血,迅速恢复血象。母亲在医护人员精心治疗下,康复效果很好。母亲出院后说:“我这个结核球不是什么大事,惊动了这么多人,过意不去。”她向大家保证,听医生话,出院后不再抽烟。烟龄有50年的母亲后来真的一支烟都没抽过。

母亲康复回家,我与她共卧一室,她睡大床,我睡钢丝床。白天我上班,家中请了保姆陪她,还请了一位家庭医生,负责她的常规治疗。我与保姆家庭医生说定了,在与母亲的交流中,一定不能说是肺癌,处方上诊断就写“结核球术后”。母亲在众人关爱中一天天好转,口唇不再苍白,每天在室内来回走动的时间日益增多,呼吸平缓,讲话声音也高了。术后一年,母亲可以下楼走走,时而与邻居打打牌,面色渐红润,精气神好多了。我又恢复了编写《实用厂矿卫生保健学》,晚上常等母亲睡下,关上房门,在饭厅写作。有几次后半夜了,母亲心疼地起来,催我早点休息。

风和日丽中,可能潜伏着风暴;安详平静中,可能暗藏着风险。意想不到的困难、挫折乃至灾祸,总会随时可能发生。母亲并不知道,作为子女们,内心始终忐忑不安,就是生怕有一天,善意的谎言会被戳穿。

谎言被戳穿完全出于一个意外,并最终将母亲击垮了。事情经过是这样的:家庭医生,按常规每周一下午会来家里巡诊一次,搭脉查体,尔后开药,处方放在家里,我回去拿处方再去医院缴费取药,周而复始。那一天下午,家庭医生将处方开好后,匆忙离开,回医院开紧急会议。我回家发现母亲躺在床上默然无语,背对着我,觉得不对劲。我边向母亲问安,边拿起处方,见诊断上竟然写的不是“结核球术后”,而是“肺癌术后”,大惊失色,谎言就这样被揭穿了。我知道,现在任凭我怎么劝慰,一切都是徒劳。母亲的病情被隐瞒了这么久,她配合去上海穿刺活检,又做了这么大的肺切除根治术,还完成了化疗,所有的苦痛都忍受过来,就指望有一天,能走出家门,如往常一样,自由来往于三个子女家庭,与孙辈们一起欢笑。而处方上的诊断,一下子将她的希望破灭。凭她老人家的聪明和敏感,完全能判断出不久的将来结果是什么。就从那天开始,母亲基本不吃饭菜,就喝些水,中西药一概不服,偶尔用些麝香保心丸。

看母亲一天天在消耗,又没有能量补进,我实在受不了。一个晚上,关起房门,坐在床边,握着母亲的手说:“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不该隐瞒,不该欺骗您。现在我告诉您实话,癌症已经切除,化疗已经将癌根治了,不会再复发了。只要您多吸收营养,有了抵抗力,您很快就能下楼,就可以去姐姐、弟弟家,也可以去上海去南京亲戚家。但是您要吃饭,您要喝药,这是现在最重要的两件事,好吗?求求您了……”我声泪俱下,盼望母亲能听进几句,哪怕一句也行。可母亲不为所动,面无表情。无奈下,我动员了姐姐、弟弟,姑母等所有亲友,大家轮流真诚相劝,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然而效果还是不大。饭菜少吃了一点,但中西药还是不肯服用。这样的状况令我揪心,想了许多办法,变了好多花样,见效甚微。她内心到底在想什么?拒绝治疗,不进营养,这就是放弃生存的希望,两年中大家的努力,包括她自己的煎熬,都将付之东流。难道她不明白吗?

1991年4月,伯父从上海回南通,安葬伯母的骨灰。离通前由四姑母和表弟陪同,来家中专程看望母亲,让母亲感动不已。伯父一介书生,学植深厚,与人和善可亲,言少而精,语朴无华,继承了王氏厚德载物的家风。他与我父亲情同手足,当年,在父亲失业之时,尽全力相助。父亲早逝后,他以各种方式对母亲予以了关心。1957年大伯被错划为“右派”,长达二十余年,自顾不暇,如履薄冰,与族人基本无来往。母亲在上海住院时,他来医院看望过,当时病理报告尚未出结果。而这次他来看望母亲,心中是有许多难言之隐。伯父已是74岁高龄,刚刚将伯母入土为安,心存悲切。现又看望身患绝症的弟媳,梦里岁月,年华长叹。1943年伯父与父亲,两家人在扬州留有唯一合影。那时他们风华正茂,妯娌亭亭玉立。而今仅留下两位古稀老人,何况我母亲还是危重患者,这也许是俩老人的最后一面了。伯父内心充满忧伤之感。我准备了薄酒简宴招待客人。伯父听说我儿子会拉小提琴,要求拉一曲《梁祝》。琴声幽幽而起,伯父双目微闭,两行老泪流下。多少别绪鸣音,执掌寂寞,千觞不为醉。过往如风,恍若烟波,怅然孑影,今日老人相聚,何日再会,或成别离?场景令我无比动容。

母亲的体力越来越差,连下床都较费劲,整天就窝在床上,不言不语,或两眼看着天花板,或两眼紧闭。1992年五一劳动节假期,我们一家人团聚,午饭后,她让姐姐独自一人进房说话。姐姐出来后两眼通红说:“母亲让我去做寿衣。”我们听后都心如刀绞,泪如雨下。我不知道,母亲面对死亡,她究竟是畏惧,还是坚强?从知道了自己是肺癌后,从没见她流过泪。从理智上说,死亡实质是对晚期癌症的一个终结,所有人都会如此。从感情上说,我不愿母亲过早离去,哪怕多活一天也行。母亲的病情急转直下,又开始咯血了,对症治疗后,咯血控制住,但精神不見好转。

五月下旬,天越来越热,母亲开始整夜在床上翻来覆去,问她哪儿不舒服,她不言语。见我很晚还在写作,总关心地催我,你睡吧,明天还要上班。我每天上班前,总用听诊器给她检查心肺,量血压,对保姆关照几句。下班回来第一件事也是听心肺,量血压。有天下班后,我问她想吃什么,她脱口而出,想吃“焦麦屑炒蛋”。我一下子蒙了,这怎么做?但还是满口答应了。焦麦屑,我记得是当年母亲在郊区催诗小学上班时,这是她最爱且最方便的夜宵。她在家会用元麦粉,放在锅里先炒熟,后用瓶子装好带到学校去。晚上备课晚了,挖几勺在碗里,放些红糖或糖精,用开水一冲,再用盖子焖一会,然后揭开,顿时香气四溢,这个夜宵也算是当年的奢侈品了。可眼下农民都不种元麦了,哪来的焦麦屑?再说,焦麦屑也不好炒蛋呀?母亲这题目真是无解。我考虑了一下,就先用白面粉在铁锅里炒,成了焦黄色后盛在碗里,然后放了红糖、麻油,用开水冲成了糊状,再将已炒好的鸡蛋捣碎,放到碗里与“焦麦屑”一起搅拌,这样,母亲想吃的“焦麦屑炒蛋”做成了。母亲尝了后,点点头,给我竖了个大拇指。

1992年7月5日,是周末,全家相聚陪母亲。下午姐姐按母亲的嘱咐,将刚做好的寿衣拿来,让她过目。母亲撑着虚弱身子,仔细看了每一件,摸了又摸,最终满意地点了点头,似乎如释重负。晚餐时,母亲罕见地喝了很多的稀粥,还吃了她最爱的肉松。好久不见母亲这么开胃,我高兴地与弟弟开了一瓶啤酒。吃饭间,母亲在房间说要小便,外甥媳妇去搀扶,不一会儿听她大声叫喊:“快来人,不好啦!”我赶了进去,只见母亲大口喘气,口角有粉红色泡沫,身上全是汗水,皮肤发凉,两眼直往上翻。我马上用听诊器检查,听到双肺满是广泛的湿啰音,心音快而弱,血压只有80/50毫米汞柱,判断是急性肺梗塞,十分凶险。我迅速将母亲放低头部,再垫高下肢,以求增加回心血量。我与姐姐、弟弟商量说:“母亲很危险,是送医院抢救,还是在家抢救?送医院,搬动后可能会就出现意外。在家抢救,我马上通知医生。”姐弟都表示不送医院。母亲的头无力歪躺在我的手臂上,呼吸开始减弱,断断续续地说:“我要见你们父亲去了,你们不要再辛苦了。”说完头歪在我的手臂,眼角流下的泪水,滴在我的手臂,还带着她最后的温度,时间定格在19点42分。

没等到医生上门,母亲就安详地合上了眼。母亲在知道病情真相后,不惜用近乎自残的方式,走完生命最后旅程,是想早点解脱我们,也解脱自己。她在病中没有掉过泪,而临终的眼泪告诉我,世上有种坚强是含泪的坚强。在我不惑之年,失去了疼我爱我的母亲,悲恸中我也逐渐地理解了她。

母亲自小性格活泼开朗,父亲过早地去世,成了她一生的拐点。此后她忍辱负重,委曲求全,保护家人;她一生视教育事业为己任,爱学生如同子女。在我五岁时,父亲的冤死,使我失去了快乐的童年。从那年起,母亲在之后的几十年中,既为父又为母,对我们子女严厉有余,慈爱藏心,用她自己的方式庇护我们,让我们平安地活了下来。人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会面临生与死,而生死由不得我们自己选择,或是命运早已注定,我们能选择的是,活着就要如母亲一样,活得有价值。这些感悟,是母亲在抗癌的日日夜夜里,用生命告诉给我的。而由我主编的《实用厂矿卫生保健学》,也在母亲去世后两年,正式出版,至今仍有一定的学术价值。

(2021年母亲忌日定稿)

作者简介:王其康(1950—),男,江苏南通人,中专,主治医师。研究方向:文学,作者系南通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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