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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还是那座山

2021-08-09徐亚娟

中国铁路文艺 2021年7期
关键词:老徐村子王老师

“那座山是哪里?”

“那就是花砬山,咱们要去的松树林村就在这座山脚下。”

1

广全已经习惯了别人叫他“王老师”。

广全在集团公司职工教育的讲台上,已经讲了30年的课。他最擅长的两门课程是《技规》和《行规》,这两门课程的全称是《铁路技术管理规程》和《行车组织规则》,这是铁路专业课,讲的是行业规则,枯燥刻板又较劲。他把这课讲得好听,好懂,现场工作中遇到问题的时候,经常会有人说:“王老师讲过……”现在单位逢晋必考,考的就是这些技术规章和行车准则。听了王老师的课,未必能提升,不听王老师的课,一定不能提升。从刚毕业的大学生到集团公司的董事长都曾经是他的学生,有时候,机关干部大会,广全进去的时候,就有身前身后一声又一声的“王老师”,就算他迟到了,弯着腰想溜到座位上,他的这些好学生也会压低声音打招呼,绝不放过他。等他红着脸冒着汗坐到座位上,一抬头,主席台上的学生、公司董事长正在冲他点头。

自从进了松树林村,王老师就变成了“老王”,再也没人叫过他“王老师”。

2

下了高速的这条乡间公路,前半截路况还不错,越走越往山里走,七拐八弯,有些地方就是紧贴着山边的直角弯。山坡上大都是一堆一簇的灌木,远处偶尔有几棵还算挺拔的大树。山坡上一块又一块被开垦出来的地块,像不规则图形的膏药,这时节,白雪覆盖,这些膏药块盖上了棉被,绵延的山岭好像都睡着了。

本来是窄窄的对向两车道,现在已经变成了中间只有两条车辙印的一车道,偶尔对向来车,双方离得很远就停下来,哪边的雪堆更安全哪一方就小心停车避让。好在这段20公里的路上对向迎头而来的车只有那么一两次。一路上竟有些“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气氛。

同事小李趴在方向盘上两眼瞪着前方,慢慢悠悠地把车开成了摇篮。车上开足了暖风,广全裹紧了羽绒服坐在车上睡着了,睡得很安稳。梦中,他好像和很多不认识的人在爬山,山上到处都是药材,醒来才感觉到腿蜷缩得有点麻了。

汽车从村子最北边驶到最南边,道边晒太阳的乡亲都冲他俩招手,就像邻居进城采办年货回来一样。这两月,他们走街串户已经混成了脸熟。车子还没熄火,村主任老徐已经到了车跟前。

“老王啊,我就說你们今天肯定能回来,还真回来了,咋样,单位体检都完事了吧,没啥事吧。行啦,咱就别进屋了,后院韩波家今天杀年猪,大家伙就念叨着等你回来。”

广全下了车,没进院就直接和老徐朝村子里走去。

老徐说话语速很快,有几分虚张声势的热情,这热情广全觉得挺受用,比从前那些一声又一声的“王老师”有温度。老徐个子比广全高出来一个头还要多,人精瘦,身上有那么一股精气神,是那种干瘦干瘦的精气神,虽然瘦,还真是透着站起来就走,抬手就能做事的利落劲。

韩波家杀猪酒席上,晚到的广全和老徐自然是上座。一群老爷子老大妈还有几个回来过年的小媳妇争抢着把刚从大锅里捞出来的猪肉端上来。刚才还乱遭一团的酒局也有了秩序,屯子里几个年纪大的酒魔也都自动撤到了地下的那一桌,炕上这桌只留下几个村子里的场面人。小李这阵子对农村生活还没适应,坐在广全身边就像家长带出来吃酒席的孩子。

“老王啊,你看看今天能不能赏脸喝点酒啊,你来这儿俩月了都没喝过。”

“喝点酒不犯纪律吧?”

北方农村到了冬天落雪能结冰的时候,就开始杀年猪。日子穷不穷另说,年猪是自家产的,必须吃,不但自己吃,还要全村一起吃。

“没说党员来村里不能喝酒吃饭吧?你是党员,俺也是40年党龄的老党员啦。”

广全来村里俩月了,吃过很多人家的饭,赶上啥饭吃啥饭。有时候一进门看到灶台上黑乎一片,再看看饭桌上一碗结着盐碱的大酱,八十多岁的老太太拽着不让走,坐下也就开吃。因为太急于进入角色,有时候这吃相就难免有了表演的成分。

“咱去村里,不是去做先生,咱要忘了那些《行规》《技规》,老老实实做学生,做农民的学生。”广全行前也是有豪言壮语的。

只可惜这俩月的学生做得不咋成功。广全就觉得和这村熟是熟了,可就是热乎不起来。他学着村里人也把手抄进大衣袖子里,进谁家端起碗就吃饭,偶尔也试着爆粗口,说点农村嗑,不知咋的,他看起来还是像大师莅临乡间指点人生,总也掺和不进去人家挣钱过日子的事。

“穷是俺们的事,你好像帮不上啥忙呢。”老徐端起酒碗,“就是帮不上啥忙,你能来俺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待上这俩月,俺就挺感动了。”

“老哥啊,我是和你学习当农民,你咋还不信呢。”广全端起酒碗,农村的小烧酒,味道有点冲。广全原本也不擅长喝酒。一年前不明原因的咽喉疱疹,让他离开讲台,更是彻底戒了酒。来村里这俩月,他还没找到北呢,打好草稿开始做实事的愿望在心里东冲西撞找不到出口,这让广全不免恼火,好像那些《行规》《技规》在这儿都不管用。

“来这儿俩月,喝村里水,吃百家饭,我这病都好了,咱村也是救了我的命呢,你咋能说这儿穷和我没关系呢,村里穷不就是咱自家穷吗。”

村主任老徐这精明人,一眼就看到了广全在这村里工作还没有头绪。

“信呢,信呢,要说呢,俺真信你是个实诚人。俺信也不重要,这儿的地块信了你就行啊。”

筷子上都是油泥,夹起笨猪肉也还是香到胃里,广全端起一大碗酒一饮而尽,呛得一阵咳嗽。

“这回咱都心踏实了,以后咱一起好好过日子呢。”昨天体检,疱疹消退,医生不仅解除了广全的禁酒令,也搬开了广全心上的大石头。心里宽敞了,这些村里的人和事就随着这顿猪肉和小烧酒装进了肚子里。

这顿杀年猪的大酒,喝得广全把五脏六腑鼻涕眼泪都吐出来了,躺在热炕头睡了三天。邻居们你拿俩鸡蛋她拿点小米纷纷过来看望。村里的关系,完全不是书本里的规则可以解释的,广全一下从俯瞰乡邻的大师变成了村里人都惦记的,不太会喝酒又肯舍命和大家喝酒的“老王”。

3

人勤春来早。

过了春节,广全和老徐到那座花砬山已经去了三趟。第一趟去,俩人走到山脚下,山上的雪被风吹得窝成一个又一个大雪窝,广全有点打怵,没往山上走。第二趟去,俩人把四轮车停在山脚下,走到第一个缓坡地带,广全就已经手脚并用了。第三趟,老徐把广全总算连拖带拽整到了山梁上。平时看见的那处“山”字形顶峰,岩石林立,居然还在头顶上。

“都说这山上有山神,那些年,村民要是有个大病大灾的,会来这座山里找棵大树挂上红布条。”

这座山,要不是有三五个人搭伴一般不敢来爬。纯纯的野山野路,要不是对这里比较熟悉,走进这里都会迷路。放眼看去,偶尔还能看到哪棵树上还有已经不辨颜色的布条。

“老王,看看咱这山,好好看看咱这山。”

“老王,你说这山可以做点啥啊。你看咱这山多漂亮啊,一点也不比其他地方差啊,咱们这里咋就没人来呢。”

下山的路,有点滑,就算手脚并用,广全还是站立不稳,老徐一步一步用脚在陡坡处顶成台阶,广全就着老徐的台阶总算一步步下来了。

“老王啊,我摔了没事,我可得照顾好你,你们撇家舍业来到这里可不容易啊。”

老徐看起来就是精瘦朴实的农村老头,说是老头,在这个年轻人几乎都已经进城的村里,他还是顶梁柱一样的壮年汉子。老徐看上去不仅是自家的主心骨,还是全村的主心骨。他的朴实中总有一种见过大天的聪明,该说的话,接上话茬就说得出来,说的都是农村实在话儿,不掖着藏着,有刚劲,有力道。不该说的话,就在旁边琢磨着,你怎么说他也不接茬,撑得住事,端得住架。

这阵子,老王每天早晨从炕上爬起来,就先看看窗外,第一眼看的是时辰,第二眼看的是天气,第三眼自然就是不远处的花砬山。

4

和老徐再爬上这座山的时候,已经是五一了,时间过得快,距离上次山上积雪枯树,此时山已经换了颜色,绿色掩盖了山上的那些疮疤,山不那么沧桑也不那么衰老了,山路好走了很多,山上也有野菜发了芽,甚至有了一些小兽们的足迹。

村子里忙碌起来了,今年这里的春天好像有很多期待。

广全的扶贫工作计划得到了局里的批复,节气不等人,天气一暖和,该做的事就必须下手了。

一万只鹅雏一万只鸡雏下个月就陆续运抵村里,这是扶贫工作的第一步。广全在心里和工作上也都建立起新的秩序了,養鸡养鹅这些养殖业对这个村子来说,是基础版的,广全的心里还有未来升级版的。

只要走进这座山,老徐的话题围绕的还是这座山。

“老王,你看这土,这土能不能长出长白山上的人参娃娃?老王,你看,你看这山土,是不是插根木棍就能发芽?”

“老王,你猜猜这山上我能给你找到多少种野生药材?”

“老王,我以后死了,你说能不能有资格埋在这山上?”

“太有资格了,你没资格还谁能有资格?”广全说。

“那可不一定,俺们这村老百姓就是这一点好,守规矩,这山再好,村里人到现在都不敢在这山上造坟,连俺爹死都没敢打这主意。”

“我就是相信这山肯定不能就这么在这儿闲着。这山上能长人参,上好的人参,要是那些野生药材能种出来,可真不错,我就想我活着的这些年,这山肯定能成事。”

“老徐,咱们村真正穷在哪里呢?”广全问。

“眼巴前看起来这里都还没有大问题,现在这个村子人都走了,将来地也没人种了,怕只怕将来这里就剩下这座山了吧。”

“有这座山在这里,这村子将来就能有人。有很多很多人。”广全坚定地说。

5

村子里的作息时间和从前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并没有太大的改变,起床时间还是按照天亮时间掌握。广全每天4点准时起床,走出房门,就能看到老徐家的院子里鸡鸭已经出来散步找食吃了,叽叽嘎嘎一片热闹景象。很多时候都看不到老徐,院子里小板凳上是他八十多岁的老娘,老太太忙着训斥那些鸡鸭鹅狗,哪个听话被表扬了,哪个淘气挨骂了,像极了学校早晨的操场。如果老徐在家没出去,那一定是下雨或者有啥大事了。种子已经播到了地里,剩下的就是等着老天下雨,小苗发芽,外人还真看不出来有啥活,问老徐去干啥,他每次都说去地里看看或者是去山上看看。

“那以后早晨我也和你去看看。”

广全就这样每天早晨和老徐一起去地里看看去山里走走。

早晨的山里有一层薄薄的雾气,这雾气好像漂浮在山林间,薄得不用心就体会不到,太用心来体会又感觉啥也没有。山林树木甚至那些土地小路都好像生命初起的清新,都是刚刚醒来满怀期待想要舒展筋骨的样子。太阳还睡在山后,偶尔有一两只早起觅虫的小鸟,那精灵的叫声回荡在山林间。这里的早晨没有贫穷,没有压力,就像生命最初的样子。广全这么多年第一次这么投入地走进大自然,第一次让自己的心这么投入地倾听一下大山的声音。

老徐个子高腿长,走起路来像只猿猴一样轻快,广全小碎步踮起脚跟慢跑一样跟在后边,沿着河走,沿着东山跟走,沿着南山跟走,沿着西山跟走,这几个月的早晨,两个大男人几乎没有缺席过,中间有几天下雨,两个人就绕着这几个村子挨家挨户走。走到谁家有新做好的热乎乎的大豆腐,俩人也不客气地坐下来就着大酱吃一块。

这期间广全回到市里的时候又去见了一次医生,检查结果出来的时候,医生愣了一下。

“王老师,你的气色不太好,但这指标蛮好,不但咽喉疱疹痊愈了,血脂血压这类的指标也都越发标准。我这个当医生的都不确定你这是恢复了,还是生病了。”

广全瘦了,也黑了,这阵子洗澡的次数都数得过来,脸上身上不自觉有了村里人的气质,从前玉面书生般的王老师已相去甚远,自己都快忘了“王老师”这称呼了。

习惯了山里的生活,日子过得很快。

1万只鹅雏1万只鸡雏被分成了10个饲养小组,每家每户,八十岁以下的健康成年人都有一人参加饲养小组,每组1000只鹅1000只鸡,小组人员每天上午下午轮流排班,负责这些小动物的吃喝拉撒睡,镇上科技站人员负责这些小动物的医疗检验检疫。村子里不缺高人,有老太太掐住鹅翅膀摸摸脖子,就知道这只鹅吃撑了。成本管理和考核制度也是局里各部门和村干部掰着手指头一条一款立下来的。老王的火车运行规则和这山村过日子的门道在这儿终于拧到了一股绳上。

村里人积极性都不错,鹅在水里游泳,鸡在山上散步,没两个月的时间小动物们都体态丰满气宇轩昂。一时间,这村子好像变得拥挤了起来,早早晚晚,“嘎嘎嘎,咕咕咕”好不热闹。

不知不觉间,那些原本弯腰驼背腿脚不利落的村里人,原以为留守在村里能看家望院活着就好,没想到现在赶着这些鹅,居然都好像年轻了一些。那些每天吊着苦瓜脸的小媳妇老媳妇们,也都少了一些家长里短哭哭闹闹的事,每天一路小跑忙乎着,村里人生来善良,对待这些小动物宁肯饿着自己也不会饿着它们。

村子里已经开始修路。

扶贫的第一脚,广全他们踢得还算顺利。

年终岁尾的时候,村子里的鸡和鹅全部宰杀检疫完毕,分乘两辆大卡车,顺利进城。集团公司职工吃到了真正的绿色食品,村民们手里拿到了现金,欢天喜地。

年末的时候,还有一件值得高兴的大事,一条新的高铁线路通车了,高铁列车从县城穿行而过,停车一分钟,结束了这座县城没有铁路的历史。广全和老徐商量,把村子里八十岁以上的老人集中起来,利用集团公司高铁首发式邀请市民免费乘坐高铁的活动,把这些一辈子没坐过火车的老头老太太带到县城坐一回高铁。本来这是广全当年的学生邀请老师参加首发式,没想到“王老师”带来了满满一车厢的亲戚,见到“王老师”,这学生半天都没认出来。这场面被记者拍到了,后来出现在新闻里,让集团公司和村子里的老人都露了一把脸。

这一年的工作总结起来很漂亮,企业的扶贫工作交上了满意的答卷,鸡和鹅让村子实现当年脱贫。

局里年末开表彰大会的时候,黑瘦黑瘦的“王老师”从村里赶回来没来得及洗澡理发就闪亮登场,着实惊艳到了那些曾经的学生们。

6

农村又到了忙年的时节,广全也休了个小长假。广全想趁着这段休假时间回到城里见见那些大咖学生和各路同学同事。

不知道什么时候,广全觉得自己的思维已经和老徐一样了,能让自己牵挂和兴奋的点都在村子里,都在那座山上。

“我去扶贫的那个村子有座山……”

这是广全的开场白,不是鸿门宴,胜似鸿门宴。

“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小和尚。哈哈哈哈。”

“王老师,讲讲村里的新鲜事哈。”

“说好了,我的酒不能白喝哈,那座山叫花砬山,你们都想想,这座山到底能干点啥。”

“俺村里人今天就拜托兄弟们了,有钱出钱,有计出计。”

重要的人都是不说话直接出手。广全接到汪奇电话的时候,惊喜得差点把手机掉在地上。

旅游公司是铁路局的盈利大户,总经理汪奇当年打下了铁路旅游的半壁江山,汪奇在全国旅游行业也是很有影响力的人物。

节日越来越近,人流拥挤,车流拥挤,甚至空气也拥挤起来。广全觉得自己对这城市里的拥挤已经感到烦躁了。待在城里,这心里拥挤得没有了秩序,他有点想老徐了。

老徐的电话也刚好打进来了,老徐的声音有点犹豫。

“老王啊,也不知道你在哪儿过年,不然,你来村里过年吧。”

“过年我就不过去了,等年后,年后,咱们要唱大戏呢。”

7

大年初七,和广全一起去村里的还有旅游公司的总经理汪奇。正是春节档冰雪旅游旺季,汪奇过年一天都没休息。

关于这座花砬山,广全从地质地貌到目前的境况,从山下的这个松树林村,到村长老徐,从杀猪菜小烧酒到大葱蘸大酱,在汪奇的办公室讲了四个小时,没用草稿。后来把主管旅游工作的集团公司副总经理也讲到了办公室,后来把大家讲饿了,不得不定了几盒盒饭继续讲。他讲完,汪奇讲,关于北方旅游,关于延伸拓展铁路旅游,汪奇有太多话要讲。

这些年,大理丽江,莫干山民宿,都是近年来旅游界在山林树木间写下的神话,汪奇的心里一直在找这样一个地方,能写个神话的地方。

过年时节村里的早晨好像格外安闲,村里的狗也因为吃饱喝足好像不那么热衷出来管事了。各家各户门口的大红灯笼还都亮着,村里的空气中还飘着隔夜炖肉的香味。

老徐站在村头的大树下等着他们。虽然知道老徐习惯早起,大过年的,肯定已经在村子里巡视了一大圈,广全还是有点感动。这棵大树下,是村子里迎接娶亲队伍的地方,是娘接孩子的地方,也是迎接亲人的地方。

老徐穿着一件大羽绒服,高高瘦瘦的,手里拄着一把铁锨站在那里,远远看去倒有点拦路抢劫的阵势。

不知道是不是錯觉,广全觉得20多天没见,老徐好像瘦了。广全也没多问,老徐搓着手带着一身寒气上了车。

老徐坐在车后排两个座位中间处,两只胳膊分别架在司机和副驾驶座椅旁边,低着头身子前倾,从村头这个位置看,花砬山就在眼前一样。

老徐在前,汪奇紧随其后,广全在他们三人中间显得有点体力不支。山脚下风大,寒气逼人,和着这过年的时节,他们三个怎么看都是不速之客。进了山里,老徐扛着的那把铁锨派上了用场,汪奇从车里拿出了登山杖。脚下是厚厚的积雪,走路费力气,反倒不觉得冷了,寒风被树木挡在了外边,山林里肃穆庄严,雪地上也有一些小巧的脚印,浅浅的像一朵花。老徐的怀里揣着馒头,他不时拿出来揉碎了洒在雪地上,这不免让广全觉得有点饿了,早上出来得太早,他和汪奇两个人都没吃饭。

老徐用铁锨费力铲雪,露出下面的冻土。

“看看这块地,您看看这地块。”

汪奇拉着老徐一直往险峰上爬,一直爬到山顶那岩石上,拿出指南针摆弄了半天,才顺着岩石侧面的缝隙爬下来。广全仰着头看得心直跳。

回到老徐家里的时候,汪奇的户外登山鞋里边已经湿了,用他的话说是太保暖了,整得脚热的都快熟了。平时也用不上,今天可真是派上了用场。

两个人连夜赶回了城里,手机在山里没有信号,回去的路上,汪奇一路都在接打电话。

过完年,过去一年的丰收就真正翻篇了,闹上几场春雪,再跟着几次降温,以为冬天又来了,其实是春天逼得紧了。后边几场春风,冬天也就跑得更快了。

陆续来到村里的还有农科院和林科院的几位专家,汪奇到底要讲个什么样的神话,已经超过了广全的估量,花砬山找到了好婆家。

8

广全今年的工作计划写了有几十页,资金计划也一再调整。今年的养殖计划是翻几倍的调整,带动了附近几十个村子参与。新的一年,集团公司扶贫要产业化、经营化,要利用铁路的冷链物流把绿色食品直接销售到全国各地。扶贫已经走向了共建共赢。

又上了几次花砬山,广全已经不记得了,那块半山腰的地上已经搭建起來一个草窝棚,各路商家的执行力远远比想象的要快,某药厂介入了这块能长人参的土地,挖掘机、勘探仪各式设备轮番驶入。沉睡了这么久,这座山终于被唤醒了。

日子还是和从前一样,老徐每天都早早起床,现在村子里,不但老徐早起,广全早起,村子里的人也开始早起了,村里的早晨已经忙成了一片。嘎嘎嘎,咕咕咕,滴滴滴……

秋天就这样不知不觉来了。

第一场雪落下来的时候,大鹅又进城了,今年的仪式比较隆重,有新闻媒体来到村子现场直播,视频画面中出镜的是村子里80多岁的无保户刘大爷和50多岁还没有娶上媳妇的小儿麻痹后遗症患者小王,他们都衣着整齐地出现在镜头里,手里握着这一年养鹅队的分红,那些本来已经刻满皱纹的脸都舒展了。日子舒心真是一味良药,几乎可以治愈人生的各种疾病。

这一年,老徐好像又瘦了。广全站在老徐旁边,也许是前边那些肥硕的大鹅太过于晃眼睛,广全忽然觉得,老徐好像都没有一只大鹅看起来重。

“老徐,你最近是不是又瘦了?”

“我家祖上三代,没出过胖子,我要是胖,那就不是我爷的孙子。”

这个春节,广全想在村里过个年。

现在的广全是全省扶贫工作先进个人,是“全路火车头奖章”获得者。松树林村不但脱了贫,而且有几户全员出去打工的人家都在和村里联系,如果回到村里,他们能不能加入村里的养殖队伍。

“当然能。”这样的人员回流是扶贫工作带来的最为可喜的连锁效应,是这个村子的未来。

广全心里知道自己在村子里的时间不会很长了。人事处的干部考核计划已经传达到各个部门,自己已经列入明年上半年提职干部考核对象,如果不出意外,春节后就进入考核程序了。1964年出生的王老师论年龄已经过了提为王处长的可能了,这次扶贫的成果让他在集团公司干部任用提拔方面史无前例地跨过了年龄的红线。

这个冬天村子里比较操心,今年他这个鹅司令又有了新的动作,那些鹅先生隆重进城了,村子里留下了一万只种鹅,如果不出意外,明年春天,这些鹅就会子嗣繁衍。在这村子里留下成几何倍增长的鹅蛋。

当然,这不是一件小事,鹅的住房医疗和日常饮食,没有一件是小事。“家有万贯带毛的不算”,这是几千年农耕文化沉淀下来的宝贵经验,足以说明这些家畜的无常。为了这些未来的鹅妈妈,省里农科院派来了驻村的技术人员。

“花砬山国家地质公园”的牌子立在了山脚下,从山顶取来的那块大石头好像都没来得及精雕细刻。山上已经在春天种上了人参,人参种植是个复杂的过程,今年冬天,村子里各家各户的菜窖储存的不是白菜土豆,都是娇贵的人参小苗苗,等明年春天来的时候,这些人参要重新种回到地里种植。广全想到村里过年,还有个重要的打算,他想看看这个春节村子里有多少人能回来过年,有多少人年后能不走了。他和老徐开始给村子里往回接人了,那些走南闯北的能人如果回到村里,广全就能放心地回到他的讲台上了。

结 尾

广全在省里参加扶贫工作会议时接到老徐的电话。电话里老徐的声音有点犹豫,广全担心那些未来的鹅妈妈是不是有什么健康问题,也担心那些菜窖里的人参,可别像神话故事一样长了腿,走了。

“老伙计,我有点私事,想来一趟省城。”

“啥事?那就痛快说吧,我一会儿还要参加座谈会。”

“老弟,你能不能给老哥我找个好医院,想去看看病,这些天身体不得劲。”

把检查报告装在兜子里,广全和老徐一起开车回村里。广全的心里觉得就像走进了沼泽地一样,前边后边都一片白茫茫,车窗外是这两天下的那场大雪。路况已经不是从前的单车道,广全还是放慢了车速,广全想在这路上走慢点,恍惚间,广全也想起那年坐在车里的那个梦。

“老哥,咱们的花砬山将来要变成药王山呢。”

“老哥,咱俩回去就去山上找药材去,咱俩天天去找药材。”

老徐坚持不住院,也坚持不去北京做进一步检查。

“我的身体我知道,我爹和我姐都是这个病走的,我知道我逃不过这个命。”

“是生是死都要回到村里去,要过年了,村里人都回来了。”

老徐看起来不年轻,其实年纪不大,过完年才满61岁,如果放在城市里,今年才是刚好退休的年纪。

“老王,我知道,其实你是王老师呢。这几年,你来咱这里,兔子都拉屎了。过年,咱俩带点好酒去山上转转看看,过完年,咱们还有好多大事要做呢。”

“老王,你说实话,我若真有那么一天,有没有资格埋在那山里?”

“老王,说真话,我觉得你比我有资格埋在那山里呢。”

作者简介:徐亚娟,1970年出生,哈尔滨局集团公司高级会计师,中国铁路作家协会会员,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北方文学》《黑龙江日报》《生活报》《新青年》等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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