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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北去

2021-08-04曾冬

文艺生活·上旬刊 2021年6期
关键词:洞庭湘江码头

曾冬

五月的一个清早,当我在初起的阳光中穿过西湖路抵达杜甫江阁旁的码头时,不由想起了子美先生的诗句:“茅斋定王城郭门,药物楚老渔商市,市北肩與每联袂,郭南抱瓮亦隐几。”那是769年长沙的风物人情。而自白帝城放船东下的杜甫,以舟为家,花了一年多的航期,才辗转漂泊至潭州。从川入湘,沿河道而行,在古人的眼里,是一场遥远又遥远的旅程。

似乎是一夜醒来,时光就翻过了一千多个春秋。现在,我披着清凉的晓风登上了长沙航道管理局的游轮,湘江就在眼前流淌,清澈,柔缓,平息了所有的波瀾。橘子洲如一枚翡翠,镶嵌在江中。伟人向南而望,眼神中透出永恒的自信。那些挥斥方遒的身影,凝固在历史的长卷上,让后人景仰。更远一些,岳麓山巅风轻云淡,书院里的读书声,依然飘荡在湘江两岸。“吾道南来,原是濂溪一脉;大江东去,无非湘水余波。”晚清名士王闿运撰写在岳麓书院的对联,更是传承着久远的湖湘气魄。

总有一些东西会消失,总有一些什么会留下。荏苒的光阴见证了一条河流的崛起和繁荣。顺江北行,文津渡、灵官渡、学官门码头、小西门码头、大西门渡口、福星门渡口、潮宗门渡口、通泰门渡口……曾经人来人往的码头,留在了每个老长沙人记忆的心底,成为童年里最温馨的往事。橘子洲大桥、银盆岭大桥、福元路大桥、三汊矶大桥……车来车去,拉短了河东与河西的距离。

再往北,是长沙新港,在过去叫霞凝港。“道州发水慢悠悠,七日七夜到潭州。长沙霞凝至铜官,青竹营田磊石头。鹿角城陵矶下水,亚蓝茅坪石头滩。嘉鱼排洲津口驿,到汉停泊鹦鹉洲。黄鹤楼中吹玉笛,同乡会上话千秋。”江风隐约送来了一首歌谣。湘江,自古以来就是湖南水运的大通道,承载着一代又一代湖湘人通江达海的梦想。南北朝郦道元《水经注》记载:湘水过浏河口二十五华里后“下泥港水自东北来注之”。“霞凝”是“下泥”的谐音,所在位置即现在的长沙新港。港口兴,则城市兴。几经变迁,从老港到新港,如今,十里长港的熙攘繁华,正为长沙和湖南航运谱写着一曲开放发展的新篇章。

行至蔡家洲头,江水又一次放缓了步伐。湘江长沙综合枢纽横亘在江上,宛若巨龙。从此滩多水浅、礁石暗流的河道被一湾碧涛沉入江底。 当年“来船桅竿高,去船橹声好。上水厌滩多,下水惜滩少”“昨闻上峡江水浅,今朝下峡江水深”的场景成了传说。湘水河边,早已听不到曲调悲壮的纤夫号子,那些撑篙拉纤的影子,被收进了时间的画册,任穿梭的风不时翻阅。进闸,关闸,注水,出闸,放眼望去,南来北往的货船正有序而过。湘江两岸的人们,终于也如莱茵河畔的居民一样,一年四季可以看到川流不息的船只从身边悄然驶过。

很快,一座古镇映入了眼帘。郦道元在《水经注》卷三十八里提到:“湘水自高口戍东,又北,右会鼻洲,左合上鼻口,又北,右对下鼻口,又北,得陵子口,湘水右岸,铜官浦出焉。” 又载:“铜官山,亦名云母山,土性宜陶,有陶家千余户,沿河而居。”这里诞生过奇迹,那就是灿烂于中晚唐的铜官窑。铜官窑又称长沙窑,位于今望城区境内的铜官镇至石渚湖一带。古代的窑工们首创釉下彩瓷新工艺,瓷上诗画俱佳,具有极高的欣赏价值和艺术价值。“人归万里外,意在一杯中。只虑前途远,开帆待好风。” 一千多年前的铜官窑人,以石渚湖码头为起点,凭湘水、过洞庭、顺长江,穿越南海、印度洋、波斯湾、红海,把陶瓷销往全国各地乃至世界许多国家和地区,在湘江航运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彪炳千秋的一笔。此刻,我的眼前不禁浮现出一幅商旅云集、舟楫穿梭的画面,以及码头一隅一个掩面而泣的背影:“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望着逐渐远去的铜官古镇,我怅然若失。

航船默默地轻驶在湘江水道上,继续向北而行。天色渐晚,几只暮归的水鸟,匆匆地赶回了洲渚上的家。“草色无空地,江流合远天。”这时候,水势愈加平缓,水面空远辽阔,我知道,洞庭湖到了。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看到洞庭湖!我想起了少年时代的一个故事,读高二的我,组建了一支“全国中学生湘资沅澧漂流探险队”,幻想着从湘江源头,驾一叶小舟,顺流而下,在八百里洞庭上,遥望岳阳楼。而年少时的梦,总是会轻易破碎。我多少次梦到过渔舟唱晚、洞庭秋月,而现在,它就真实地铺展在我眼前。只是,却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雷雨打破了意境。

翌日,风停雨住。当我再次登上航船时,一抬头发现岸边的树丛里露出一角飞檐。我严重怀疑,难道昨夜我们的船就停泊在岳阳楼下?赶紧打开手机地图和GPS,是真的!多少年前的梦想,竟然随一次“沿着湘江航道看发展”的活动实现了,我止不住心潮澎湃。

“楼观岳阳尽,川迥洞庭开。”善解人意的主人,在岳阳楼下的水域上驶了个来回,虽未能登临城楼揽胜,却也心满意足。我心中想,我一定再来的!

船停靠在城陵矶港。“码头水落石沉沉,石上鱼樯半搭罾。忽望高楼出城廓,舟人指点说巴陵。” 明代诗人杨士奇曾经这样称赞过城陵矶。城陵矶港位于长江中游南岸,洞庭湖出口处。 “大江环其西北,洞庭瞰其西南”,真可说是得天独厚。自古以来,城陵矶南绾三湘、北控荆汉,是湖南物资的主要集散要地和换载场所。作为湖南省水路第一门户,如今的城陵矶新港迈入长江中游“百万标箱”能力大港行列,它不仅承载着大岳阳梦想,也是湖南经济发展的前沿门户。

我靠在船舷上,望着浩淼辽远的湖面,只见百舸争流,千帆竞发,心底油然而生一种从未有过的豪情。

返长的路上,我又想起了“老病有孤舟”的杜甫,这位臆想“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诗人,终究逃不过那个纷乱时代的风雨,成为湘江航道上一个令人悲叹的传说。

我也想起了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毛泽东在致周世钊的信中说:“秋风万里芙蓉国,暮雨千家薜荔村。西南云气来衡岳,日夜江声下洞庭。同志,你处在这样的环境中,岂不妙哉?”那种情不自禁,那种豪气和豪迈,那种玄思和智慧,是何等催人奋进!

在新的征程中,湘江,一定会在湖南航运史上再写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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