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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温度的叙事

2021-07-19谢爽

青年文学家 2021年15期
关键词:福克纳叙述者时序

谢爽

美国著名作家威廉·福克纳一生共写了19部长篇小说与120多篇短篇小说,其中15部长篇与绝大多数短篇的故事都发生在约克纳帕塔法县,被称为“约克纳帕塔法世系”。福克纳一生都在写一片“邮票般大小的土地”,《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就是这个“邮票般大小的土地”的代表作之一。该短篇小说发表在1930年的《论坛》杂志上,引起了极大反响。直至现在,它仍是福克纳最知名、被讨论得最多的短篇小说。小说讲述了出生在没落格里尔生贵族家庭的爱米丽小姐,受专制父亲的影响,年近三十仍未婚,父亲去世后,她与北方人荷默伯隆恋爱,遭弃后将其毒死,并与其尸骨同眠40年。

学界常把这部小说视为一篇哥特式恐怖小说,许多学者关注得更多的是爱米丽的女性形象,也有部分学者从叙事学角度研究该小说,但也只是理清了小说的叙事技巧及艺术特征,并未探讨叙事中所呈现的“美感”和“温度”。傅延修教授曾在学术访谈中表达对叙事的看法—“叙事本身是有温度的,讲故事活动从本源上说是人类一种抱团取暖的行为,不能把它当作解剖桌上冰冷的尸体来看待。”福克纳是否为了彻底否定南方的过去而向读者讲述了一个恐怖故事?本文将围绕这个问题,从叙述者、叙事时间和空间叙事三个维度探析《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的叙事特征,觸摸福克纳有温度的叙事。

一、叙述者

在申丹的《叙述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中,她区分了四种类型的视角或聚焦模式:(1)零视角(即传统的全知叙述);(2)内视角;(3)第一人称外视角;(4)第三人称外视角。《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这篇小说共分为五节,在第一节中,没有出现后面四节的叙述者“我们”,这部分内容读起来更像一位第三人称全知叙述者的叙事(即零视角),如第一节的首段:

爱米丽·格里尔生小姐过世了,全镇的人都去送丧:男子们是出于敬慕之情,因为一个纪念碑倒下了。妇女们呢,则大多数出于好奇心,想看看她屋子的内部。除了一个花匠兼厨师的老仆人之外,至少已有十年光景谁也没进去看看这幢房子了。

在这段引文中,叙述者从全知的视角描述了爱米丽去世后镇上居民的心情和行动:全镇的人都去送丧,男子们出于“敬慕”,妇女们则出于“好奇心”。另外,在第一节对爱米丽的描述中还伴有叙述者的评论:

她一进屋,他们全都站了起来。一个小模小样、腰圆体胖的女人,穿了一身黒服,一条细细的金表链拖到腰部,落到腰带里去了,一根乌木拐杖撑着她的身体,拐杖头的镶金已经失去光泽。她的身架矮小,也许正因为这个缘故,在别的女人身上显得是丰满的东西,而她却给人以肥大的感觉。她看起来像长久泡在死水中的一具死尸,肿胀发白。当客人说明来意时,她那双凹陷在一脸隆起的肥肉之中,活像揉在一团生面中的两个小煤球似的眼睛不住地移动着,时而瞧瞧这张面孔,时而打量那张面孔。(P16,黑体字为笔者所标注)

这段生动形象的描写以“她”或“他们”作为人称,再次证明了第一节采用的是第三人称全知叙述者的方式。

除了上述两段引文,在第一节的其余段落中,叙述者则讲述了昔日沙多里斯镇长豁免爱米丽税款的故事,以及第二代议员们派出代表团去跟爱米丽谈判交税的过程。其间既穿插了对爱米丽家神秘大宅的细节描写,也有爱米丽高傲地拒绝向第二代议员们纳税的对话。

这篇小说的其余四节,叙述者都是第一人称复数“我们”,采用的是“第一人称外视角”。叙述者“我们”处于故事的边缘,对整个故事进行观察并发表评论。但是该叙述者的视角是有限的,不可能像作者或读者那样超越文本进行解读和评判。第二节中描述爱米丽在父亲死后,“衣着和平日一样,脸上没有一丝哀愁,她告诉她们,她的父亲并未死”(P17),人们对此的看法是:

当时我们还没有说她发疯。我们相信她这样做是控制不了自己。我们还记得她父亲赶走了所有的青年男子,我们也知道她现在已经一无所有,只好像人们常常所做的一样,死死拖住抢走了她一切的那个人。(P17)

此时的叙述者“我们”并不知道爱米丽对于父亲去世无动于衷的真正原因,而只是单纯地表现出对爱米丽的同情。另外,第三节末尾描述了爱米丽去药店买毒药的场景,第四节一开始就讲述了叙述者“我们”的猜测—“她要自杀了”(P18),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再者,叙述者“我们”没办法全部目睹爱米丽家那间神秘大屋里发生的种种事情,只能猜测或想象,时不时还发表一些议论。这样的有限叙述者视角能使故事产生悬念,激发读者阅读的好奇心。当爱米丽去世后,“我们”终于能进入爱米丽的神秘大屋,走进楼上那间“四十年来从没有人见到过”(P20)的房间,此时的读者才知道真相—爱米丽用砒霜毒死了荷默伯隆,并与尸体同床共枕了40年!正是由于这篇小说没有全部采用全知视角,而是在全知视角和有限视角间切换,使该小说的叙事取得了令人震撼的阅读效果。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小说在叙述时使用的是复数形式“我们”,而不是“我”,这是为了强调集体概念,因为一个集体的所见所闻往往比个人的体验更令人信服,更能引起读者在情感上的共鸣。正如读者读完小说时,在对故事的结局表现出震惊之外,会不知不觉对主人公爱米丽产生深切的怜悯之情。

二、叙事时间

法国叙事学家热奈特把叙事时间分为两种:(1)故事时序,即被叙述故事发生的自然时间顺序,这种时序是固定不变的;(2)叙事时序,即文本时间,指叙述者叙述故事的时序,这种时序一般都会打乱故事的自然时序。《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就是一个时序颠倒和交错的故事。为了理清叙述者叙述故事的时序,笔者按照叙事时间的先后顺序绘制了如下表格。

显然,福克纳故意颠倒了时序,而不是按照传统的线性时间顺序来叙事,正如小说中所描述的—“把按数学级数向前推进的时间给搅混了”(P20)。按照被叙述故事发生的自然时间顺序,小说中的主要事件应该是:爱米丽和荷默恋爱—爱米丽买毒药—荷默失踪—气味之战—与催税代表团的交锋—爱米丽去世—荷默的尸体被发现。然而,福克纳不走寻常路,将这篇小说的时序颠倒和交错,这实际上是他对按实际时间顺序排列的事件进行的艺术处理,增加了小说阅读的难度和神秘感,迫使读者注意到自然时序被颠倒交错后出现的更为重要的美学效果。同时,这篇小说建构起的看似破碎凌乱的时间序列,对于突出表现小说的主题和主人公的性格特征有着重要的意义。正如福克纳本人说的:“一个作家并非在竭力使作品难懂、隐晦,他不是在矫揉造作、卖弄技巧,他仅仅是在讲述一个真实,一个使他无法得以安宁的真实,他必须以某种方式讲出来,以至不论谁读到它,都会觉得它是那样令人不安或那样真实或那样美丽或那样悲惨。”

另外,不难发现的是,故事的第一节和第五节首尾呼应,分别叙述了爱米丽的去世和葬礼。第一节开头之后至第五节之前的故事内容都是叙述者回忆爱米丽在世时的往事。这些事件仿佛是时间静止时一帧又一帧的画面,爱米丽就是那位试图使时间停止,并拒绝面对现实的人物。如果把爱米丽去世到入葬的事件时间点视为“现在”,那么中间回忆的事件全部被置于“过去”。在这篇小说中,爱米丽显然成了过去时间的象征,“始终是一个传统的化身,是义务的象征”(P15),她象征着一个衰败的美国南方贵族传统。

三、空间叙事

空间是与时间相对的一种物质客观存在形式,因此世人往往把空间视为一种客观存在。然而,空间并不只是客观存在,它还具有心理属性和社会属性。著名的空间理论学家爱德华索杰提出了“三种空间”理论,包括:第一空间,指物理空间或知觉的空间;第二空间,指心理空间或构想的空间;第三空间,指社会空间或生存空间。福克纳在《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这部短篇小说中勾勒出小说的社会空间、物理空间和心理空间,并以明显或隐蔽的方式呈现。

首先,福克纳主要描写了两个层面的社会空间。一個是故事发生的背景—美国南北战争,另一个是故事发生的地点—杰弗生小镇。亨利·列斐伏尔在《空间的生产》中提出了“社会空间”概念,指出社会空间是一种社会性的产品,是各种社会关系赖以存在的场所。作家在创作文学作品时必然会有意或无意地将历史文化背景下的社会景观呈现在文本中。福克纳生活的时代正是南北战争后美国南方社会经历重大变革的时期,他的思想深受那个时代的影响。在他的“约克纳帕塔法世系”小说中,福克纳犹如历史见证人般详细地记录了美国南方社会面临的文化冲击,表达了他对南方社会深深的怀念。作为“约克纳帕塔法世系”的小说代表作之一,《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向读者呈现了美国南北战争的历史背景。对于南北战争的历史背景,小说的开篇和结尾不露痕迹地提及:爱米丽死后下葬的墓园“尽是一排排在南北战争时期杰弗生战役中阵亡的南方和北方的无名军人墓”(第一节);参加爱米丽葬礼的老一辈男子“穿上了刷得很干净的南方同盟军制服”(第五节)。这两处简单的描述,不仅交代了故事的背景,而且成为小说中社会空间建构的重要线索。

对于杰弗生小镇这一社会空间,福克纳花费的笔墨最多。小镇这一社会空间更多地反映在爱米丽的人际关系上,包括她与小镇居民的人际关系,以及和亲人的关系。小说一开头就交代:“爱米丽·格里尔生小姐过世了,全镇的人都去送丧:男子们是出于敬慕之情,因为一个纪念碑倒下了。妇女们呢,则大多数出于好奇心……”(P15)这表明爱米丽在小镇上得到大家的尊敬和关注。另外,男人们把爱米丽看作一个纪念碑,说明小镇居民对南方传统文化的怀念。爱米丽与小镇居民的人际关系还反映在叙述者的态度中。在介绍爱米丽的墓地时,叙述者发表评论:

现在爱米丽小姐已经加入了那些名字庄严的代表人物的行列,他们沉睡在雪松环绕的墓园之中,那里尽是一排排在南北战争时期杰弗生战役中阵亡的南方和北方的无名军人墓。(P15)

接着在下一段还评述道:“爱米丽小姐在世时,始终是一个传统的化身,是义务的象征,也是人们关注的对象。”(P15)这些评论透露了叙述者对爱米丽的敬慕之情。对于爱米丽家传出来的臭味,第二代年轻议员们态度强硬,要求爱米丽在规定时间内处理完,但是老一辈议员却不同意并极力为爱米丽保留颜面:“先生,这怎么行?你能当着一位贵妇人的面说她那里有难闻的气味吗?”(P17)在爱米丽葬礼上,老一辈的男子表达了他们对爱米丽的爱慕之情:“纷纷谈论着爱米丽小姐的一生,仿佛她是他们的同时代人,而且还相信和她跳过舞,甚至向她求过爱。”(P20)爱米丽与小镇居民人际关系所构建的社会空间体现了福克纳对南方社会深深的眷恋之情。

谈到爱米丽的社会空间,不能不提到她的亲人。其中父亲对她的影响最深远。爱米丽的父亲在世时,小镇居民已形成了他们对爱米丽和父亲关系的看法:

长久以来,我们把这家人一直看作一幅画中的人物:身段苗条、穿着白衣的爱米丽小姐立在身后,她父亲叉开双脚的侧影在前面,背对爱米丽,手执一根马鞭,一扇向后开的前门恰好嵌住了他们俩的身影。(P17)

这段话明显有其象征意义—爱米丽深受南方父权制度的影响。即使在父亲去世后,该影响仍在持续,这体现在小说中两次出现爱米丽父亲的炭笔画像。第一次出现在小说第一节描述镇上议员们来爱米丽家催缴税款时:“壁炉前已经失去金色光泽的画架上面放着爱米丽父亲的炭笔画像。”(P16)第二次则出现在小说第五节爱米丽的葬礼上,镇上来参加葬礼的居民看到:“停尸架上方悬挂着她父亲的炭笔画像,一脸深刻沉思的表情”(P20)。显然,爱米丽的父亲象征着南方传统和父权制,为了维护所谓家族尊严,赶走了所有追求爱米丽的男子,他的专制造成了爱米丽三十岁仍待字闺中,也是造成爱米丽悲剧的原因之一。

爱米丽的家宅则代表着故事中最重要的物理空间。巴什拉在《空间的诗学》中探讨了人类的生存空间,指出家宅是叙事作品中最为重要的空间意象。物理空间为人物形象的刻画和情节的发展提供了可能。《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中,爱米丽家的大木屋极其显眼,是爱米丽最主要的生活场所。小说开篇就有很详细的描写:

那是一幢过去漆成白色的四方形大木屋,坐落在当年一条最考究的街道上,还装点着有十九世纪七十年代风格的圆形屋顶、尖塔和涡形花纹的阳台,带有浓厚的轻盈气息。可是汽车间和轧棉机之类的东西侵犯了这一带庄严的名字,把它们涂抹得一干二净。只有爱米丽小姐的屋子岿然独存,四周簇拥着棉花车和汽油泵。房子虽已破败,却还是桀骜不驯,装模作样,真是丑中之丑。(P15)

这幢大木屋为爱米丽提供了密闭的空间,爱米丽将自己禁锢在其中,以此来守卫自己心中那片净土—南方即将消逝的贵族传统,并试图逃离内战后北方文化的冲击。这幢大木屋不仅是主人公的住所,还寄寓了作者的情感,象征了传统和衰落。家宅的内部更是阴暗和潮湿,体现在第一节描述议员们来催缴税款而进入爱米丽家中的所见:

那个上了年纪的黑人男仆把他们接待进阴暗的门厅,从那里再由楼梯上去,光线就更暗了。一股尘封的气味扑鼻而来,空气阴湿而又沉闷,这屋子长久没有人住了。黑人领他们到客厅里,里面摆设的笨重家具全都包着皮套子。黑人打开了一扇百叶窗,这时,便更可看出皮套子已经坼裂;等他们坐了下来,大腿两边就有一阵灰尘冉冉上升,尘粒在那一缕阳光中缓缓旋转。(P16)

这样的空间带给读者的无疑是阴郁、压抑和破败的感受,也揭示了爱米丽的心理空间和性格特征。她“高贵、宁静,无法逃避,无法接近,怪僻乖张”(P20),她拒绝缴税,拒绝“在她门口钉上金属门牌号,附设一个邮件箱”(P19),在阴郁密闭的格里尔生老宅里度过了一生。可以说,她是南方旧传统的象征。福克纳不是单纯为了写象征性人物,而是要写人性。对于南方的清教妇道观和父权制度,她反抗、挣扎过。福克纳要塑造的是一个有着正常愿望的女人,她同任何普通女人一样,渴望爱与被爱,然而小说中的她被看成“纪念碑”“传统的化身”“义务的象征”(P15),南方传统社会剥夺了她作为一个普通女人追求幸福的权利,造成了她的悲剧。

四、有温度的叙事

细心的读者不难发现,小说的题目是“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然而小说中从未正面描述过这朵“玫瑰花”,“玫瑰”一词只在小说中出现了两次:“faded rose color”(败了色的玫瑰色窗帘)和“rose-shaded lights”(玫瑰色的灯罩)。那么,题目中的“玫瑰”指的是什么?这部小说真的只是作者为了否定南方的過去而讲述的一个惊悚而冰冷的故事吗?

福克纳在一次采访中曾说:“啊,那是个比喻性的题目……我同情她,并借此致意,就像你会对任何一个人做手势、打招呼一样:对男人,你会举起一杯酒;对女人,你则会递上一朵玫瑰花。”正如作者所言,题目中的“玫瑰”并非指镇上居民在爱米丽去世时献上的实物玫瑰,只是一个比喻。综观小说文本,这个比喻有其深刻的含义。其一,爱米丽是南方传统的化身,杰弗生小镇居民,尤其是南方同盟军老兵参加爱米丽的葬礼,实则是对“昨日”南方做的一次满怀敬意的缅怀和充满深情的回忆。其二,该比喻揭示了福克纳矛盾的内心世界:对于衰落的南方传统,福克纳既有批判,也有同情。爱米丽为追求幸福而做的大胆抗争值得福克纳和读者献上一朵深情的“玫瑰”。

福克纳在这篇小说中无意彻底否定南方的过去,相反,他之所以在创作中无情地揭露南方清教主义对人性的压迫和摧残,正是因为他深深地爱着故乡那片“邮票般大小的土地”。他对过去的依恋有小说中的一段话为证:“过去的岁月不是一条越来越窄的路,而是一片广袤的连冬天也对它无所影响的大草地,只是近十年才像窄小的瓶口一样,把他们同过去隔断了。”(P20)

由此可见,福克纳讲述的是一个惊悚却有温度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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