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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脚的孩子

2021-07-16陆丽

广西文学 2021年6期
关键词:阿姨读书母亲

2010年春,我和几位同事被抽去山区参加为期两天的义诊活动。义诊地点设在离城里最远山村的一所学校里。那是远近闻名的穷乡僻壤,近三个小时的车程,全是盘旋山路。说是义诊,也只是帮村民免费诊治一些常见病多发病,虽简单却琐碎。

傍晚收工时,同事小玉突然捅了捅我,在我耳边好奇地问:“在你的右前方,有个小女孩一直在偷偷看你呢,都一个下午了。”抬头望去,一个五岁左右的孩子正靠在不远处的一棵桂花树下偷偷望着我,她不曾料到会撞上我的眼睛,急得赶紧低下了头,双手扯着衣角来回揉搓着,脸上却带着小大人似的娇羞。

女孩清瘦,头发稀黄,眼睛却炯炯有神。她穿一件宽大的暗红色卫衣,一条灰色的确良长裤,裤腿太长,折了几道边,还是盖过了那双洗得发白的解放鞋。因为是在寒意还没散去的早春,她的衣服显然过于单薄,细小的腿儿在宽大的裤管里无助地打着抖。女孩的小脸蛋也被冻得通红,却干净清秀,看起来异常惹人怜爱。本想问她叫什么名字,还没等我张口,她却不好意思地跑开了。

坐在我对面看病的婶儿拉开嗓门大声嚷道:“那是秋生家的三妞,都快七岁了,说话却像含了饭,没人能听得清。”

晚饭后,我突然想起那个说话不清楚的小姑娘,便想去三妞家住。村主任很意外,说那家穷呀,你们城里来的住不习惯。我告诉他没事的。便约了小玉一起过去。村主任把我们带去了三妞的家,那是盖着青瓦的三间土坯房,屋内最值钱的东西可能就数右侧小矮屋内拴着的那头老黄牛了。她的母亲是一位脸上写满沧桑感的瘦弱女人,如果不是她说出自己的年龄,我们几乎不敢相信这位看起来四十多岁的女人其实只比我大三岁。

村主任命令似的说了几句话便把三妞和她母亲吓得哆嗦了起来。我把村主任劝走,走到她们身边,抚摸着三妞的头发说:“三妞,你好,我是陆医生,当然你也可以叫我陆阿姨,今天不是一直在看我吗,是不是有很多话要对我说呀?”她看着我笑了,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

她母亲说:“三妞是个小哑巴,到现在还不太会说话呢。”

我摸着三妞的头说:“三妞怎么会是小哑巴呢,晚点阿姨帮你检查一下,三妞一定能说上话,说不定还会像林间的百灵鸟一样唱歌呢!”

三妞听后拼命点着头,也不害羞了,兴奋地跑上前一把搂住了我,她抬起头惊喜地仰望着我,那双看我的眼睛,像藏了星星。

晚上聊天时才知三妞的爸爸外出打工了,家里只有她和她的母亲。其实三妞妈妈一共生了四个孩子,都是女儿。大妞在去年秋天割牛草时不小心坠崖身亡了,二妞在两岁时因患肺炎无钱医治离开了人世,至于四妞,她没有说。后来听村里人说四妞刚出生就被遗弃了,因为三妞妈还想生个儿子。

山里人很朴实,待客又热情,忙里忙外,生怕怠慢了我们,这让我和小玉很是难为情。夜里三妞妈妈从里屋的木柜里翻出一床绣花丝绸被和一条有着碎黄花的红底毛毯,另铺了一张床,三妞兴奋地抚摸着她母亲为我们新铺好的床,咿咿呀呀地说着我们听不懂的话儿。她母亲解释道三妞在说新娘子的床。原来这被子是三妞母亲当年出嫁时的嫁妆。

三妞为我端来了洗脚水,并蹲下来要为我洗脚,这举动吓着我了。我起身赶紧拒绝,她一副很委屈的样子。她母亲说这孩子非常喜欢你,让她帮你洗吧。三妞在一旁使劲地点着头,然后咿咿呀呀说了一大串儿话。她母亲解释道:“三妞问你,将来她长大了可不可以和你一样穿白天的那身衣服,她也想当一名医生。”我很高兴地回答她:“当然可以,你要慢慢说话,好好念书,陆阿姨相信三妞將来一定可以成为一名非常优秀的医生。”她听后非常激动,眼里闪着亮亮的光。

我们查看了孩子的舌系带,确实需要矫正,但三妞这年龄需得打麻药才能做。于是在第二天上午联系了口腔科的刘主任,小玉便陪同三妞去乡里的卫生院为三妞做了舌系带成形术。回来时,小玉说三妞非常懂事,打麻药时,明明看到她的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却拼命忍住没让它们落下来。

傍晚离开时,却没见到三妞的影子,直到车子启动的时候,她才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手里捧着一大束小黄花儿,小朵小朵地挤在三妞的怀里甚是娇艳。她把花一股脑儿塞在我手里的时候眼睛红红的,我看出了她的不舍。她抿了抿小嘴,然后打着手势说着什么。她的妈妈在一边解释道:“三妞说这是山里最漂亮的花儿,摘下来送给白衣阿姨,等三妞长大了,也要穿白衣阿姨一样的衣裳。”

我闻了闻怀里的那束花儿,俯下身来,摸着她通红的小脸蛋,开心地说:“这花儿香得不得了,我非常非常喜欢。我会在城里等着三妞,等三妞长大,长成如我一般模样,穿上这身白衣裳,去帮助更多需要我们的人。”三妞听后,很是激动。

我蹲在她身前,看着她笑道:“这算是我和三妞的约定,我们来拉个勾吧,一百年不许变!”我伸出小指勾住她的小小指,并用大拇指贴着她的大拇指笑道:“再盖个章,谁也不许反悔!”她笑了起来,脸上写满了好奇与欣喜。

回城后便去新华书店买了一套看图识字,又帮三妞挑了几身漂亮的裙子,快到夏天了,想象一下三妞穿着新裙子的样子该是怎样的兴奋呢。我希望她快快长大,长出一对有力的翅膀,可以飞上枝头,飞越林间,飞过那一座座大山,顺利来到我的身边。或许三妞会飞得更远,我相信她会成为一名非常优秀的医护人员。

可世事有时却毫无规则可言,它会杀你个措手不及。

一年后,在一个深夜里,她便朝着我的方向奔来了。确切地说三妞是被我们医院的救护车送到我身边的。三妞没事,是她的母亲出事了。这个一直想要个儿子来传宗接代的女人在她生产第五个孩子的时候遇上了难产,接到医院时已经耽误了最好的时机。

我责怪前来接三妞母亲回去的村民为什么不早送她来医院生产,他们都在叹着气。相随的一位大婶告诉我道:“三妞妈妈肚子里的孩子还是一个遗腹子。半年前,三妞爸在一次高空施工时摔死了。工头没钱,只给了点安葬费。这顶梁柱一走,她家更是一无所有了。你说这住院生娃得要多少钱呀,哪生得起呀。”听她说完,我竟无言以对。我避开三妞无助的哭泣,躲在值班室的门后久久不能挪动。原来这世间,真的有人会因为百千块钱而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当晚三妞和她死去的母亲一起被村民接了回去。看着那担架上被白布遮盖的三妞妈,我的胸口像压了块千斤巨石。三妞离开医院的时候一直抓紧我的手不肯松开,她已经懂事,并没哭闹,只是落泪,我却看到她的嘴唇被牙齿咬出了斑斑血渍。我没有说话,只是帮她擦了擦脸上的泪珠,然后转过身不敢再看。世事无常,谁会想到,不过一年间,三妞的两位至亲都以最惨烈的方式相继离她而去。

失去了双亲的三妞,跟着叔叔婶婶一起生活。

这期间寄了两次衣服和课本给三妞,接到三妞叔的回信,知道三妞会说一些简单的话了,没以前那么含糊不清了,他说明年秋就会送三妞去念书。

2013年春天,我离开了我们的老城,去了男友所在的城市。工作性质也由病房转为社区中心的一名门诊医生。后又寄了几次书本和衣物去山里,却没再收到任何回信,三妞和她的叔叔婶婶好像集体消失了一般。

老单位每年春天仍然会进山里义诊,问老主任可再有见过那个孩子,她说没顾得了那么多,应该是上学了。因为工作原因,我极少回老城,也渐渐淡忘了那个身在山区的孩子。

再次遇见三妞,已是2019年的仲夏。

她怀孕了,刚两个月。她是来门诊做孕检。起初我并没认出她,等看到姓名和年龄时,我才抬起头细看眼前这位十六岁的准妈妈。此时的三妞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婴儿肥的小脸蛋儿,像能捏出水来。如果不是那双像藏了星星的眼睛,你没法相信那是九年前站在桂花树下黑黑瘦瘦的小女孩。

我摘下口罩,问:“三妞,你还认识我吗?”

她惊喜地立马站了起来,然后开心地握着我的手问:“白衣阿姨,真的是您?您怎么调来这里了,您结婚了吗?生娃娃了吗?”她的问题太多,我只能一一点头。我问她:“为什么不读书了?你这么小,就要孩子吗?孩子爸爸怎么没陪你一起来?”她很干脆地答道:“读书不就是为了过上好日子吗?我现在有钱花,不用读书了。孩子他爸忙大事,没空陪我。”我开了检查单子给她,她接过说先检查,一会回来再和我说。说完就兴奋地跑开了,看着她那身轻如燕快乐的样子,你没法将她跟有身孕的女人相比。

孩子的父亲是谁?小小年纪为什么就想着生孩子嫁人?十六岁,不应该刚升高中吗?是谁告诉她好好读书是为了有钱花的?我在等她拿回检验结果的这一个小时里脑子里冒出无数个问号。可我一直等到下班都不见她过来,下楼去到化验室,小蒋说不记得这么一位姑娘,对着名字找过去,化验单的结果还在,一切正常。

三妞突然出现,没有任何告别又莫名消失,留给我一连串的问号,还有些许忐忑不安。

每天坐在门诊,我都惦记着三妞会再来。我期待着她会突然跳到我身边,快乐地喊我一声白衣阿姨。可是一个星期过去了,还是不见她的踪影。那几天,我坐立不安,不知道她出了什么事,会让她不要化验单,也不来和我告别。想想她不来和我告别也正常吧,毕竟我和她也只有几面之缘,但是化验结果怎么也不来取呢?

我查了一下就诊记录,寻得了她的电话号码,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打了过去。她听出了我的声音,很是诧异。我问她怎么不见来取化验结果?胎儿发育正常。她支支吾吾。最后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说孩子流掉了。我赶紧安慰,问及原因,她没有答我的话,只是哭个不停,后来电话突然就断了,再打过去,已经关机,想着可能没电了。

第二天再打,还是关机。

第三天再打,仍是關机。

我很不安,和以前单位的老主任说了这个事,问她会不会是三妞出什么事了。她笑道:“怎么会,我发现你就是想得多,现在山里孩子十六七岁结婚生子的多的是,早期胎儿流产也不罕见。一个只有几面之缘的山里孩子,值得你这样纠结吗?话说也不见你惦记一下我们,什么时候回来看看我们?”我笑着答应有空就回。

挂了电话准备去上班,走出了门,又折了回来,看着正在厨房忙碌的母亲,问道:“妈,您和爸爸当年用家里所有积蓄供我读书,就差砸锅卖铁了,可有什么特别一点的想法,是不是特别盼着望女成凤的一天呀?”母亲听我说完,瞧都没瞧我一眼,答了一句:“哪有什么特别想法,也不期待你成什么凤,就是希望我们的女儿长大后少受些委屈,可以自由地选择自己所喜欢的东西。”她说完也没有回头看我,继续忙她手里的事儿。

看着她那瘦小的背影,我抿了抿嘴,轻轻地带上了门。

可能如老主任说的,是我想得太多了。山里孩子早婚早育也正常,十几岁的少女恋爱流产也不稀奇。三妞只是我众多病人其中的一位,她突然没有音讯也不是第一回了。后来我也就不再去想这事儿了。

年底同学聚会,餐后几位来劲的老同学吵着要去唱歌。我本是反感那样吵闹的场所,可那天晚上却跟着去了。走到一楼大堂,便看到了突然消失的三妞,她和几个打扮妖艳的女人列队站成一排,统一的着装,露出大半肩膀的小裙子已经短得不能再短了。你真的没法将她与半年前那位来医院做孕检的小姑娘相比,更没法把她与九年前那位捧着花儿的小女孩联系在一起。

我发现,藏在她眼里那些闪烁的星星已经不见了。

她认出了我,却把头扭到了另一边。我也假装不认识她,匆匆上了楼。可是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包间里震耳欲聋的音乐声,每一声都重重地击在了我的心上。我没法安静下去,心里有太多问号。我离开包间走下楼,一楼的那一排姑娘只剩下三妞和另外两位了。她见我下来了,便想转身离开,被我叫住。她只能站在原地对我尴尬地笑了笑。

我没有笑,拉着她的手走到了大门外,本想下来好好问询,可一出口,却成了质问:“你为什么不读书了?你才十六岁!”她冷笑了一声,带着不屑的语气道:“读书还不是为了赚钱,我现在不读书也一样过得好好的。”我有些生气,可是又觉得自己没资格对她发气,便换了个话题问:“上次流产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消失了,电话也停机了?”她说:“没有原因,就是不想要打掉了!”

“那为什么来这里上班?谁让你来的?”我尽量让自己显得冷静一些。

“没有谁让我来,是我自己来的,这里赚钱多嘛!”她说这话很随意,那副不在意的样子瞬间让我心底的那一腔怒火喷了出来。我大声怒斥道:“小小年纪不在学校读书,跑来这里作践自己!你的叔叔婶婶知道后不会难过吗?你在天之灵的爸爸妈妈和姐姐看到后不会心疼吗?”

三妞听到后顿时没了笑容,她靠近我的脸,问道:“谁会管我呢?谁又在乎我呢?我只是想活着难道错了吗?我怎么就错了?我下贱又如何,您这是在管我吗?谁要您管,谁又稀罕您管呢!”

我被她的话怔住了,往后退了几步。

她说得对,我有什么资格去管她?别人怎么活怎么过都是她自己的选择。她为何要辍学,她又与谁恋爱怀孕,又因何流产,为何又断掉一切联系方式,最后怎么又来到这里上班,与我又有什么关系?这些盘旋在我脑海里久久不能消散的一个个问号,此刻我都不想知道了。

我看到三妞的臉上已经沾满了泪水。

我想确实是我多事了,便转身离开。

走了几步,我又回过头看了她一眼,然后很平静道:“读书是为了什么,我曾问过我的妈妈,问她当年和我爸省吃俭用那么艰难地送我上学是为了什么,是望女成凤吗?我妈却告诉我,她就是让我长大后少受些委屈,可以自由地去选择自己所喜欢的东西。我希望你在这个年龄应该回去读书,也只是希望,希望你以后少受些委屈,因为我记得三妞小时候的梦想就是当一名医生。”

我慢慢走下台阶,走到了人行道上。

她在我身后大声喊道:“白衣阿姨,当年我去医院找过您的!”

我停了下来,没有回头。

她继续喊道:“那年我才十岁,身上没有一分钱,我走了三天两夜才赶到城里,半路鞋子走破了,我就打着赤脚继续往城里赶,没多久脚上就全起了血泡,血泡磨破了后,脚一沾地就钻心地疼,可我还是忍着痛来到了您所在的城市,因为我想走到有您的地方,有您在什么就都好了,我想和您一样穿上那身白衣裳。可是当年我的姆妈去世是在晚上,我根本就记不清您在哪个位置,我也不记得您那儿叫什么医院。我只能每天去看哪里会有穿着白大衣的叔叔阿姨,我一家又一家地寻过去。饿了就去小饭馆前面的垃圾桶里找东西吃,晚上困了就睡在路边的石板凳上。我找了好多天才找到您所在的医院,可是护士告诉我,您已经调走了。她们见我是个打着赤脚的小乞丐,谁也不给我您的联系电话。我连吃饭睡觉都成了问题,我有什么尊严呢?可是,白衣阿姨,我是找过您的,我是找过您的,我是找过您的呀!”她把最后一句话重复地说了几次后,便迅速跑开了。

等我回头,她已跑远。

三妞当年居然找过我!

她当年居然去找过我!

我能想到一个十岁的孩子打着赤脚从山里走到城里后,那小小的脚板底全是血迹的样子,我能想到她蓬头垢面睡石板凳当乞丐挨饿受冻的模样,我也能想到她一个人行走在人世间的无助感,我甚至还能想得到她在盼望有一个温暖的家的美梦破灭之后的绝望与无力感。可是我不能想,我一想我的心就揪紧几分,内疚与自责便又加强几分。原来那个落进悬崖的孩子当年是向我伸出过手求救的!如果当年我不离开原来的单位,说不定就可以拉住她了,可能此刻她会是一名品学兼优的高中生,坐在明净的教室里做着作业,下课行走在阳光下,一笑,满眼都是星星!

可是,可是假如三妞当年真的找到我,她来到我的身边,我一个未成家的姑娘又如何去领养一个十岁的孩子?我真的可以抚育她长大吗?我能给她阳光吗?我能不顾外界一切眼光,大公无私地去养育这样一个孩子吗?我有这力量吗?我有吗?一阵冷风吹过,背脊一阵阵发凉。原来,我并非天使,我不是能拯救一切的天使。我开始笑,放声大笑。在这漆黑的夜里,我笑得肆无忌惮,也笑得泪水涟涟。

黑夜将我包围,我拉紧了大衣。

桂城的冬,冷得像南极。

【陆丽,小名月亮,80后,桂林女子,医者,桂林文学院签约作家。喜静喜阳光。爱好文字、民族服饰、古典音乐。有作品见于《新青年》《南方文学》《广西文学》等刊。】

责任编辑   韦 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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