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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朋友的案子

2021-07-16崔玉松

广西文学 2021年6期
关键词:窗帘凶手师傅

下雨了,清水镇湿漉漉的,街两旁的房子透出暗黄色的光,在雨雾里氤成一片。张小梅加快了脚步,空旷的街上响起“笃笃笃”的声音,顿时在她心里升起一丝寒意。她抹了一把脸。早上从殡仪馆出来,没有觉察到变天,根本没有想过要带把伞。两只大鸟扑棱棱从树丛里飞出来,吓得她停下来,不停喘气。

都怪老王,清水镇这批装窗帘的活本来让他来干,头晚上就说好了。出了殡仪馆,给他打电话,一直不接。她只好急急忙忙往清水镇赶,到镇上,办公室刘主任不由分说把她带到教室,说,三天,就三天,三天之内必须装好。老王回电话的时候,她正在安轨道,人字梯有点高,手机一响,她惊了一下,差点从梯子上掉下来。

老王说,家里出了急事,七十多岁的老娘摔伤了,在医院忙,怕是得等个三天五天了。还好,张小梅早就没有指望他。

装窗帘这种事难不倒她,刚开店那几年,都是自己装。只是一个女人爬高下低,到底没有那么方便。天快黑了,才装好一层楼的,剩下的,只有第二天再来了。

路两旁是树,树后面是地,一块一块蜿蜒暗黑的地,地里堆着一垛一垛苞谷秆,怎么看都像心怀鬼胎。她有些紧张,跑了起来,跑到街上,侧身走到屋檐下,回过头来,什么也没有。

如麻的雨丝像一串珠帘遮住了黑夜。

她定定神,繼续往前走。她要到卫生所门口。她打了滴滴,车来卫生所接她。

卫生所的大门关着,没有一点声音,下雨,人睡得早,整个小镇就像已经睡着了一样,连狗也好像睡着了,叫都懒得叫一下。

她掏出手机看了看,车还在两公里以外,正磨磨蹭蹭转悠呢。忙打电话,师傅说,快了快了。她站在屋檐下,呆呆看着眼前那些雨,秋天的雨,下起来总是没完没了。

冷灵的葬礼很隆重,人也很多,她儿子还小,刚上小学,呆怵怵的,一句话也不说。倒是她妈,放声大哭,几次哭昏过去。张小梅小心陪着,把老人送回家,才忙着往清水镇赶。

清水镇小学催得紧,刘主任说,快开学了,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得做好,窗帘必须这两天安好。揽到这宗活,很不容易,在做窗帘这个行业,也算是大生意了,虽然利润不大,但要求也不高。半个月来,没日没夜赶,总算把窗帘赶好。刘主任说,安装一结束,马上结钱。

忽然,一团黑影朝她飘来,不高不矮,飘飘忽忽,走走停停。她打了个寒战,情不自禁往旁边躲。那团黑影像长了眼睛一样,朝她扑了过来……她差点叫出声来,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块废弃的薄膜。她有些恼怒,狠狠跺了两脚,那块薄膜又飘忽忽从她面前飘走了。

从殡仪馆出来,一个朋友余惧未消,对她说,你怕是也得小心,你比她还漂亮。随口的一句话就在这个细雨淋淋的夜晚蹦了出来,她赶紧掏出口罩戴上,遮住半边脸的时候,胆子才慢慢大了起来。

滴滴车 “嘎吱”一声停在卫生院门口,她跑过去,顺带看了看车牌,才拉开后门,钻了进去。师傅回过头,问,等急了?张小梅没有看他,说,走。

清水镇到城里也就三十来公里,一个小时的路程。张小梅上了车,师傅回了几次头,还把后视镜重新调了一下,师傅又回过头,看了看她,见她不说话,只好转过身安安稳稳开车。

张小梅的心终于落下来,却也不敢大意,哪敢睡,抱紧包,死死盯着师傅。

师傅一路走一路回头,一会儿把车窗摇上,一会儿又把车窗摇下,不时往后视镜里看。张小梅终于沉不住气,说,好好开车。师傅说,咦,声音不对嘛。张小梅有些恼怒,说,你咋回事?师傅干脆停下车,张小梅听到了自己惊恐的声音,她问,你要干什么?师傅好像没有听见,说,这车,声音有点不对。

师傅围着车走了一遍,蹲下身子,扯出一个什么东西,往路旁一丢,上了车,说,我就说,一根小树枝卡在钢圈上了。张小梅没有说话,把头闷在黑漆漆的黑里。

那师傅不再说话,继续开车。张小梅想,自己这是怎么了?平时不是这样啊?平时那几只鸟、那些地里站着的苞谷秆,还有那块破薄膜,算个什么东西?弄得自己神经兮兮的。

冷灵是她最好的朋友,离异,漂亮,有钱。死的那天晚上,还打电话,叫她去酒吧。她忙着赶清水镇小学的窗帘,没有去。没想到,就是那晚,冷灵被杀了。

告别仪式上,冷灵安安静静躺在玻璃棺材里,根本不像死了,倒像睡着了。面貌跟平时一样,只是眉毛又黑又粗,没有平常那么秀气,一看就知道是殡仪馆的工人弄的。粉涂得有点多,腮红也抹得不匀。不知道为什么,张小梅突然有些难过,冷灵那么爱美的一个人,对化妆品挑剔讲究,死了却用这种粗糙的东西。

师傅猛打了一把方向,差点连人带车掉下路旁的沟里,张小梅问,怎么了?师傅没回答,拿起抹布,拉开车门走出去,弯下腰,在车前擦来擦去,几分钟后上车,说,一只兔子,我以为撞上了。张小梅没说话,师傅又说,下雨天,大灯上全是泥水,看不太清。

张小梅睁着眼睛,盯着窗外缓缓而过的山,夜幕下的山其实就是一团高大冷峻的黑影,什么也看不清,黑影里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自己,好像随时想把她的口罩扯下。过了那些黑黢黢的山,是一大片地,那些地一层一层依着山上弯弯转转,往远处延伸,地里立着一棵棵跟人差不多高的树,不对,不是树,应该是烤烟。

如果不下雨,农户们肯定早就把烤烟收回去,编好放进烤房里烤了。张小梅是农村出来的,她知道,什么鸡猪农药、盐巴化肥、女人的头巾衣裳、娃娃的书本学费,全指望这些烤烟了。

忽然,车又停了。她抬起头,师傅头都不回,又下了车,扯直朝车后走。冷灵是被出租车司机杀死的。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忽然从她脑袋里跳了出来。她立起身子,把包死死捏在手里,悄悄拉开拉链,在包里摸,摸来摸去,摸到一支眉笔。她把眉笔握在手里,想,他要是敢打开后排的门,我就戳死他。

那师傅正在朝远处望。顺着他望的方向,张小梅隐隐约约看到一条岔路,不宽,岔路口有一块大石头,像一只埋伏在路边的母狮子。没有了车灯的干扰,师傅的身影在黑夜里反倒看得清清楚楚,他走到石头旁,踮起脚,使劲往岔路望,望了一会儿,又低着头来回走。她不敢开车门,只好喊,喂,走了。师傅好像没有听见,转身朝车走过来,张小梅紧紧握着眉笔,死死盯着他。

他好像忘记车上有人,径直往车尾走。灯光忽然亮起,后备厢“啪”地打开,一阵冷风 “嗖嗖嗖”钻进来,张小梅丢下眉笔,拉了拉衣服,悄悄回头。她什么也看不见,只好竖起耳朵听,师傅好像在拿什么东西,塑料袋被吹得“唰啦唰啦”响,随后,“啪”一声,后备厢一关,出租车晃了两下,张小梅又抓紧眉笔,紧紧盯着他。师傅又朝那块大石头走去,弯下腰,好像往那块石头后面塞什么东西……

师傅上了车,回头看了她一眼,想说什么,好像感觉到张小梅的冷淡,顺手拉开抽屉,抓出一块毛巾,胡乱擦了擦脸,又在头上揉了几下。“唉”地叹了一声,发动车继续往前开。随着他叹那声气,车变得沉重起来,好像拉着无数的心事。

走过岔道,拐过一道弯,就轻快起来。张小梅一抬头,远远的,在黑暗的尽头,有一片灯光在冷风里闪烁,那是一片灯的海洋,自己和车就好像是在茫茫的大海上航行,那片灯,就是灯塔,让人敞亮,那颗吊着的心慢慢落了下来。

下了坡,又拐了道弯,车子直直开进那片灯光。这是小城新修的大街,上了这条街,就算是进城了。路灯下,细细的雨丝像窗纱脚边的流苏,来回飘动。张小梅直起身子,在座位上摸了摸,摸到手机,看一眼,紧紧捏在手里。

车驶到振兴街,张小梅说,到了。师傅一踩刹车,停了下來。刚要走,师傅伸出头,说,麻烦给个好评。

张小梅愣了一下,想问什么,话到嘴边,却变成,明天,我要是再打你的车,怎么弄?师傅说,我给你个电话,用车的时候,提前打,我过来接你。

第二天,张小梅起得很早,早点把窗帘装好,就能早点回家。

她站在人字梯上,举着电钻打孔,灰“哗啦哗啦”往下掉,她想,幸好戴着口罩,不然这张脸不知道弄成什么样了。打孔、安吊装卡子、上膨胀螺丝、穿滑轨,挂钩、套窗帘……这些活说起来简单,可不管她怎么使力,做起来就是费劲。

昨夜的雨一下,早上起来,风一吹,天又晴乎乎的,蓝得就像掉进靛缸里的白纱,蓝莹莹轻飘飘的。张小梅把三楼教室安好,太阳还老高八高挂在天上,她心里高兴,想,今天怎么也能在天黑前回家。

太阳火辣辣的,张小梅一边干活一边想,难怪刘主任催,秋天的太阳经过玻璃窗折射,更加灼热刺眼,窗帘不挂好,孩子们真的没法上课。

太阳随着她挂好的窗帘一点一点往下落,她把轨道安好,窗帘扣一个一个扣上,挂上窗帘,“唰”一声拉开,夕阳就像一双巨大的手,撕开天空的蓝纱,朝她伸过来。不知道为什么,在她拉开窗帘那一瞬间,好像看到冷灵被撕开了一样。

冷灵那晚喝多了,晚饭她们在一起吃的。吃过饭,张小梅回家赶活,冷灵开着车,带着几个朋友去唱歌。晚上九点多,又打电话给她,张小梅没去,说活催得太紧。

张小梅摇摇头,想把冷灵的影子摇走。

当她把四楼最后一间教室的窗帘安好,夕阳已经钻进黑色的帷幔,焦黄的月光洒了下来,显得格外冷清。她转过身,看了看新挂的窗帘,淡黄色的遮光麻料,在雪白的灯光下晃动,好像一大群孩子,睁着亮晶晶的眼睛,朝她不停眨,她暂时忘记了冷灵。

要回家的时候,她又开始慌了。总感觉到每个拐角都藏着许多不怀好意的人。终于出了学校门,她把铁门顺手一关,“咣当”一声,冷灵的身影在她脑袋里闪了一下,好像被关在了里面。

月光下,张小梅的身影更加苗条俊秀,街景也明晰热闹。白天的热浪已经过去,随之而来的是凉快带来的舒服,这样的夜晚让人稍微轻松一些。

镇上的人三三两两围在老年活动室门口聊天,街上弥漫着叶子烟的味道。卫生所门口站着几个男孩,勾着头商量什么。月光下,她好像看到有人朝她这边看,连忙把口罩戴上。

车站没人,也没车。张小梅呆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她掏出手机,想打滴滴,却没有人接单。她到旁边商店打听,说,清水镇没有夜班车,不远不近的,要走的人早走了。她不死心,站在商店门口等。老板娘很客气,让她进来坐。可商店里到处都是各种各样的商品,哪有个坐处?

张小梅想起昨晚的那个师傅,犹豫了一下,又觉得不妥,不知道底细,不了解情况,不清楚是好是坏,贸然叫人家接?会不会自找麻烦?

不时有人买东西,买东西的人都会朝她看,没办法,清水镇都是熟人,偶尔来个生人,就显得特别扎眼。她想,幸好戴着口罩。她把头使劲朝路上伸,就是没有车的影子。老板娘说,不会有车的,我们这里离城近,该回去的早回去了。

卫生所那帮男孩散了,其中一个朝她走来,不知道为什么,张小梅莫名其妙紧张起来,起身往店里走,装作看东西。男孩瞟了她一眼,买了包烟就走了。老板娘说,打个车吧,年轻女人,在外面时间长了,不好。她点点头,掏出电话打滴滴,可就是打不着。没办法,她只好找出昨晚那师傅的电话。师傅很爽快,让她去卫生所门口等,说一会儿就到。

小镇的夜晚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墙角、拐角、路边的树、远处的山林,好像到处都有危险在睁大眼睛,盯着她。她缩缩身子,把自己藏在卫生所门口的柱子后面,躲避夜色里那些看不见的眼睛。

车灯直愣愣射了过来,她不敢轻易现身,直到那师傅停了车,不停按喇叭,她才从暗处出来。那师傅说,你提前打个电话,定个时间,直接来接你,免得等。张小梅笑笑,没说话,坐上车才想起自己戴着口罩,人家看不到她的笑,忙说,好。

师傅回过头,见张小梅把脸贴在车窗上,盯着外面,不再多说,忙开车上路。

夜越来越静了,蜿蜒的公路像一条灰白色的窗纱往远处飘,车就像一只迷路的壁虎在纱窗上慢慢爬。两个人都不说话,夜就显得愈发静,静得好像能听到彼此咚咚的心跳。张小梅一直盯着窗外,离开了小镇,没有路灯的干扰,夜就变得明晰起来,两旁的山、树,那些弯弯曲曲的地也清晰可见。它们迎面而来,又迎面而过,一阵大风,树林子哗啦啦乱动。暗夜里不时传来几声乌鸦的叫声,张小梅的心忍不住提了起来,好像快到了嗓子眼。

冷灵自己有车,那晚在KTV唱歌,车就停在歌厅门口。她喝了多少酒?谁也说不上来,只说一进去就上了两件。据说,那晚,冷灵有些反常,一直在抢话筒,狐腰媚眼,又扭又跳,她闭着眼睛,唱“一个人的世界害怕孤独……”丢下话筒,端起酒杯,大声喊:“干杯。”

张小梅忽然觉得脸上凉凉的,一摸,是泪,是因为冷灵的死,还是因为自己一个人的苦与累?说不上来。白天有事有生意,忙着,不觉得,一到夜晚就觉得孤独像一双手,按住她,折磨她。冷灵也是这样的吧?

人以群分,常常聚在一起的大多是离过婚的单身女人,做着不大不小的生意,足够自己过着不看人脸色的日子。冷灵比张小梅大,没事的时候常常聚在一起,消磨时光。这个世界,谁信得过谁?谁又会心疼谁?

只有夜晚,夜晚的黑能够掩饰一切。就像现在,坐在车上的张小梅会感到累,感到害怕。两人的无言让寂静塞满了整部车,那师傅从倒车镜里看了看她,打开收音机,电台里传来一个不熟悉的声音,唱,“每一天哟每一年,急匆匆地往前赶,哭了倦了累了你可千万别为难……”张小梅舒了口气,那师傅也是个苦过累过的人吧,这么老晚八晚的,还得一个人开着车跑远路,不也是为了这两文糊口钱?她放松身子,懒洋洋靠在靠椅上,继续胡思乱想。

冷灵性格泼辣,一发现男人外遇就离婚,男人要儿子,不给。她说,老娘就不给,跟着你这种人,学不得个好,以后也让别人家姑娘跟着受罪。她把自己挣的钱全部用在自己身上,做美容、健身,约朋友喝酒、唱歌。整个县城都知道她是个舍得为自己花钱的女人,美容院里那些小姑娘,灵姐长灵姐短,只要她高兴,几千上万的美容产品价都不还。她说,钱花在自己脸上看着开心,花在男人身上只会让人伤心。

拐过一道弯,车速慢下来。张小梅一看,那块大石头依然竖在路边,一条岔道依然往右边的山脚延伸。那是昨晚师傅停车的地方。张小梅正要问,师傅正好停下车,“嘎吱”一声拉起手刹,推门出去。张小梅又有点紧张,甚至有些后悔,想,昨晚就觉得这家伙古怪。她拉住车门把手,想跟出去,又不敢,车外会不会更危险?

她盯着他,他还像头晚一样,走到石头背后,弯下腰,摸了一会儿,才直起身,往岔路那头看。走几步,回头看看车,停了下来,犹豫半天,还是回到车上。张小梅悬着的心落了下来。

师傅上了车,看她满脸警惕,说,你放心,我不是坏人。张小梅“嗯嗯嗯”含含糊糊答着,心想,没有谁会说自己是坏人。那师傅发动车,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张小梅忍不住搭话,说,你会算命?那师傅不回答,拿起水杯喝了口水,转过身看了看她,才说,你害怕我。张小梅有点尴尬,笑笑,说,害怕还坐你的车?师傅把水杯放在杯架上,慢慢开动车,关了收音机,说,前几天,有个女人被杀了,出租车司机杀的。

张小梅“哦”了一声,反问,是吗?师傅吹了一下鼻子,冷笑两声。张小梅被人猜中心思,脸火辣辣热起来。师傅不再说话,车开得飞快。

快进城了,张小梅终究没有忍住,问,杀人那个,你认识?师傅叹了口气,说,认识,可怜人。张小梅有些愤怒,说,这个社会有病啊,杀人的倒成了可怜人。师傅摇摇头,刚要开口,城里的灯像一串串珠帘在他们面前铺排开来,车轻轻一拐,漂了进去。

张小梅心里挂着那个凶手,见师傅一脸严肃,又不好再问。下车的时候,那师傅反倒问起她来,说,你每天往清水镇跑,有事?张小梅说,清水镇小学有一批窗帘要安,快完了,再有一天就结束了。师傅说,这样吧,明晚我直接来镇上接你,免得你干完活不好打车。张小梅一听,忙说,那怎么好意思。师傅说,反正都是挣钱,提前说好,大家都好安排。

最后一天,还是到了天黑,才把所有窗帘安好。张小梅一间一间查看了一遍,把窗帘全部拉好,关掉灯,收拾好工具往下走。因为提前约好车,踏实多了。

她看了看手机,已经九点半了,想起跟师傅约的时间是九点,又开始急,原本想着最后一天,剩下的活不多,怎么也能早点走。谁知事情总是不按打算,刘主任说校长进城开会,没他签字,付不出款来。找到财务,财务说没有校长签字,谁也不敢付款。好说歹说,刘主任打了电话,校长说现在所有的支出都不付现金,都得往银行走,所有手续先办完,等他回来签字后叫财务转给她。

不管怎么说,这钱一下子是划不出来了,张小梅只好先干活。这一耽误,安装的时间拖长了,八点多就能结束的事硬生生拖到九点半,师傅该等急了。

学校放暑假,白天也只有几个管行政的老师上班,晚上就一个人都没有了,看大门的保安是清水镇人,天黑就回去了,交代张小梅走的时候一定把学校大门锁上。

教室里的灯一关,整个学校就黑乎乎一片,清水镇小学的夜晚显得格外空荡寂静。学校在清水镇街尾的一个山坡上,站得高,兜风,风把学校周围那些树吹得哗哗哗响,张小梅在教学楼前停了一会儿,适应一下眼前的黑,就急急忙忙往学校门口走。

刚走下教学楼,两道光射了过来,眼睛一刺,刚看清的路陷入一片亮晃晃的灯光下,她忍不住伸出手,想挡,灯光一闪,暗了下去。那师傅把车开到学校了,这样一想,心里就觉得亮了起来。

刚到车边,师傅忙下车接过她手上的包,往后备厢放。张小梅提了一下口罩,拉开副驾驶的门,坐了进去。师傅好像也不觉得奇怪,发动车,安安稳稳往城里开。张小梅说,谢谢你。师傅说,谢啥啊,我还不是为了生意。张小梅还想说几句,听他这么一说,就不吱声了。

她靠著椅背,深深出了口气。师傅问,怎么了?张小梅笑笑,说,终于把活干完,可以喘口气了。师傅看了她一眼,说,没有人能把所有的钱赚完。张小梅说,是啊。师傅摇摇头,说,安窗帘还是要找个工人。张小梅点点头,也不反驳,闭着眼睛,懒懒靠着。师傅还想说什么,看她很累的样子,闭上嘴,把车开得又慢又匀。

活干完,才觉得累,张小梅觉得全身都要散架一样。忽然手机响了,是小雯。小雯是她的朋友,也是冷灵的朋友,三个人常常约在一起吃饭唱歌,消磨时光。朋友说,明天头七,我们给冷灵烧点纸吧?挂完电话,张小梅忽然想起头晚提到的那个凶手,想打听,又觉得不妥。那师傅好像知道她的心思,很主动跟她聊起了杀冷灵那个人。他说,杀人那个司机才二十六七岁,家里有个一岁多的孩子因肺炎住院。他说,平时挺好的一个人,谁都想不到会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张小梅有些不悦,问,穷就该杀人吗?谁的钱不是辛辛苦苦挣来的?那师傅忙申辩,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觉得这小子可惜了,唉,吃了猪油蒙了心了,毁了两个家。

张小梅没有再问,其实冷灵的死她知道得最多。那晚放下手上的窗帘,是十一点左右,她还给冷灵打电话。冷灵说,还在喝酒。她就有点担心,睡觉前又打了两次,没人接,第二天早上,也没有回电话。她又打,一直没人接,到了晚上,她才忍不住报了警。

开始的时候,警察不太重视,三十多岁的人了,又不是未成年人,能有什么问题?张小梅总觉得不对,赖在警局不走。她告诉警察,冷灵的车还在KTV门口停着,如果没有事她肯定会回来开车。警察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忙拿出登记簿,问是怎么回事,接着又调监控,又到处查,很快锁定了那辆出租车。找到凶手的时候,他还在家里睡觉,他的出租车是与人合租的,为了少交份子钱,他选择晚上出车。

为什么杀人?怎么杀的?具体情况她就不知道了。只是听说,冷灵喝得不省人事,凶手把她送到她家楼下,根本叫不醒,也不下车。出租车的轨迹显示,在她家楼下停了六七分钟,又在城里转了二十多分钟,最后才开往城外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在那个地方待了一个多小时。

张小梅问,那个凶手是为了钱?师傅看了看她,说,谁知道呢?唉,不该死的死了,不该抓的抓了,两个家庭毁了,他家娃娃还在医院,没有收入,拿什么看病啊?师傅叹了一声,不再说话。

张小梅脑子里忽然闪了一下,迷迷糊糊,像是看到冷灵上了出租车,满身的酒气,精致的妆容,古驰包丢在身边,拉链都没有拉。凶手看见的,是里面的钱夹、手机,还有粉盒、口红等乱七八糟的东西,手机铃声一直在响……

到了冷灵家,凶手停下车,不见动静,回过头,见冷灵歪在靠背上,张着嘴,睡得正香。就喊,哎,到了。冷灵没有吭声,继续睡。凶手又喊,还是叫不醒,有点不知所措,只好等。等了一会儿,冷灵还是不醒,凶手发动了车。车像一条迷失在大海里的鱼,在这座小城游了二十多分钟。这二十多分钟,应该是一个好人走向一个凶手的临界点。张小梅好像看凶手回头瞟了瞟昏睡在后排的冷灵,咬咬牙,开着车,往城外飞奔而去。

张小梅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直到车停了才回过神。那师傅把车停在前两晚停过的那块大石头旁,下了车,径直走过去,又弯腰在那块大石头背后摸。前两晚也这样,张小梅已经习惯了,回过神,继续想冷灵。

凶手的车来到一个黑漆漆的山脚,璀璨的城市已经被车子远远抛在身后。那个二十六七岁的凶手停下车,拉开后排车门,见冷灵还没有醒,想了想,往身后的树林走。他点上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烟头时灭时亮,就像他闪烁不定的心事。他或许想到在医院里的儿子,或许想到家里的双亲,或许想,怎么叫醒这个喝醉的女人,要今晚的车钱……

一阵冷风,吹来一丝凉意。他终于打定主意,把烟头往地上一丢,用脚踩灭,撒了泡尿,往车边走。趁她没有清醒,趁着黑夜的隐藏,看不清心里涌起的恶,赶紧送她回去。

张小梅又听到那师傅打开后备厢,把什么东西丢了进去,一个倒挡,往后退了一截,一转身,往旁边的岔路上开去。

张小梅的脑海里还是那个凶手和冷灵,凶手刚到车边,冷灵已经被山风吹醒,她一看车外的山林,大叫起来,凶手急了,冲过去,捂住她的嘴。冷灵没法出声,脚踢手打,甚至扯掉了凶手胸口的纽扣。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冷灵安静下来,凶手放开手,说,你别嚷,我送你回去。冷灵没有回答,凶手一看,冷灵身子软软的,瘫在座位上。他喊,我送你回去,我送你回去。他跳上车,倒车,开动,又停下,伸手探了探冷灵的嘴唇,发现已经没有了气。一下瘫倒,说,我没有,我送你回去,我都说了送你回去……

发现方向不对的时候,车子已经开出好远了,这条路窄得多,弹石路,车子在这条路上不停跳。应该说张小梅是被颠醒的,她回过神,看着窗外惨白的月光下,瘆人的黑一团一团向后移动,就像在躲避危险。张小梅后背忽然凉飕飕的,她直起身,脚紧紧撑着,两只手按住车厢,问,你要干什么?

那师傅看她那样,说,哦,一点急事,我去卡朗村一下,不远。张小梅听到自己的声音有点抖,她听到自己说,停车,我要下车。车速缓了下来,那师傅说,这里前不巴村后不巴店,不放心,你就坐在车上,几分钟,就几分钟,好吗?张小梅说,我打车,你必须先送我。

师傅说,对不起。张小梅不依不饶,叫道,停车停车,我要下车。

一个急刹,车停了,师傅跳下车,往旁边那间低矮的瓦房跑。车灯一灭,天地一团乱麻麻,张小梅揉揉眼睛,依然看不清车外的景象,只听得见风过树梢的“哗哗”声。张小梅愣了一下,不知该怎么办,忽然,一只乌鸦“嘎嘎嘎”叫着,扑闪着翅膀朝远处飞去……

夜,忽然静了下来,没有一点声音,好像隐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这样的黑和这样的静让张小梅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看见师傅的身影拐进一条小路,急匆匆往前走。张小梅顾不上多想,拉开车门跟了出去。

那是一间年久失修的老房子,左边有一张小床,床上躺着一个老人,床前,火塘上一壶水冒着熱气,把本来就昏暗的灯光渲染得更加昏暗,可不知为什么,张小梅一见这热气,就安静了下来。

那师傅大声喊,大妈,大妈。没有人答应,师傅走到小床前,喊,大爹。床上的老人刚哼了一声,咳嗽就把他的声音压了下去。老人大口大口喘着气,那师傅熟门熟路,打开橱柜,提起墙角的水壶,倒了半碗,使劲吹。他转过身,对张小梅说,来,帮个忙,扶他起来。张小梅犹豫了一下,才赶紧扶起老人。师傅把碗递到老人嘴边,说,喝点水。

“嘎吱”一声,一个精瘦的女人推门进来,手里捏着几张皱巴巴的钞票。那师傅问,大妈,大爹怎么了?女人瘪着掉光牙齿的嘴,嘟嘟囔囔,说,腿断了,三四天了,敷了草药,不见好转。我去借点钱,请人帮我请医生。那师傅一听,说,不对,刚才我摸了他的头,还发着烧,得赶快进城。边说边把老人从小床上扶起来。

到了医院,那师傅把老人背进了急诊室。值班医生检查完,说,明天做手术,他这个腿,不能再拖了,再拖就接不上了。说着,就把单子递给张小梅,还埋怨,说,你们这些做儿女的也是,老人摔跤最危险了……

张小梅接过处方,愣了一下,见师傅背起老人往病房走,只好跑上跑下记账付钱拿药,打过止痛针,吃过药,见老人好过多了。师傅对那老妇说,明天我再过来,你一个人肯定不行。

出了病房,张小梅问,你家亲戚?那师傅摇摇头,说,不好意思,耽误你了。转身往停车场走。

他们是一年前认识的,张小梅后来才搞清楚,老汉眼睛有病,几乎没有视力。唯一的儿子外出打工,矿洞塌方,死了。老两口相依为命,老妇寸步不离守着他。

那么,那你同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师傅没有说,师傅只说后来,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把盐啊、牙膏肥皂啊这些日用品买好,路过的时候放在大石头后面,老人自己来不了,也会托人带回村里。

那师傅说,这回,都三天了,东西还是原模原样摆在那里,我就知道他们家里一定出什么事了。

师傅把她送到振兴路,张小梅下了车,从包里拿出一沓钱,递了过去。师傅说,不用不用,今晚耽误你回家了,不好意思。再说,针药费还是你出的。张小梅一急,一把扯掉口罩,说,这个钱,给那位老人。师傅眼睛一亮,说,哇,你原来是个美女。

张小梅有些不好意思,说,他们都说,让我戴个口罩。

第二天,张小梅起得很早,天才蒙蒙亮,想打电话给小雯,又觉得早。她没有心思洗漱,甚至连镜子都懒得照。在客厅里来回走,走着走着,还是一个电话拨了出去。

她们在约定的路口见到的时候,街上的人才渐渐多了起来,张小梅说,走,去给冷灵买束花。小雯问,花好吗?

来到花店,门刚好开了,卖花的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坐在门口的花堆里,一枝一枝修剪。張小梅看到她的时候,心晃了晃,想,她是不是也离婚了。

花店不大,两旁是一排排架子,摆满了盆花,以及各种各样的花瓶。鲜切花一捧一捧散放在架子下面的塑料桶里。张小梅看了半天,不知道买什么。小雯说,买束菊花吧,一个心意。张小梅没说话,依然盯着那些花,玫瑰、月季、苍兰、百合、小雏菊、洋桔梗……紧紧靠在一起,锦簇妖艳。她左选右选,拿了一把红玫瑰,问,这个多少?小雯一愣,说,不妥吧?张小梅又问,多少?老板娘从花堆里抬起头,说,还是买菊花吧。张小梅拿起一把白菊,和玫瑰并在一起,看了看,一滴水珠从红玫瑰的花瓣上慢慢滑落,张小梅呆在那里,恍惚间,好像看到冷灵眯着蒙眬迷醉的眼睛,端着高脚杯,杯子上残留着玫红色的口红,歪着头看着她,疲惫而张扬。张小梅摇摇头,说,就这个。

老板娘还想说什么,见她已经掏出手机扫码,看了看小雯,说,六十。小雯还想劝,张小梅拉了她一把,说,红玫瑰,才配得上。

老板娘接过红玫瑰,把刺细心划去,找了块玻璃纸包起来,又拿出张卡片,递给张小梅,说,有什么想说的,写上。张小梅接过卡片,写:美丽不是一种错误。老板娘盯着卡片上的字,问,你的朋友?张小梅点点头,老板娘又说,听说,是个美女?小雯冲上来,白了老板娘一眼,拉着张小梅就走。

刚出门,老板娘追了出来,说,这个给你,多烧点,黄泉路上,好好打点,少受点罪。张小梅回头一看,老板娘手里捏着三张黄纸,忙道谢。

出了花店,太阳暖烘烘照了过来,手里的红玫瑰在阳光下显得更加刺眼。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张小梅才实实在在感到,冷灵死了,冷灵真的死了。

她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流了出来。

【崔玉松,云南省曲靖市人,就职于曲靖市财政局。近年来在《当代》《青年作家》《大家》《滇池》《边疆文学》等文学期刊上发表小说和散文。】

责任编辑 李路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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