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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让我惊讶

2021-07-12

星火 2021年3期

○ 浇 洁

尽管我眼里是汪洋的缤纷,尽管我手中是无声的壮阔,尽管我在远处眺望和回家之间找到了最合适的位置。

但有两样东西,是我现在真正所需:初始的安眠和远方的光荣。

热闹是色情的肉体,那么多人拥向它,触抚它,在它面前兴奋得发抖和眩晕。

我们这些孤独的人,喜欢这言语的风景,喜欢它制造出的混乱和散发出的兽性。

在它的红光和丰满面前,我们得以从生活的虚妄中抽出双手,用以附和与沸腾,求取宣泄与安定。

在一片集体的合唱声中,我们甘愿被约定奴役,发出同一的单调声音。

尽管我们清楚,内心是其间刚学步的孩童,懵懂而又无畏。

进入了人群,我便不再是自己。

我按大众的喜好开始重新塑造:适度的天真,得体的言谈,无烟火沾染的欢笑。

在众目睽睽的光亮下,我是尘世那朵适时开放、博人眼球的玫瑰,没有香气的玫瑰。

唯有在一截甘蔗前,我溃不成军,我贪婪无相,把日子从甜吃到淡,从淡嚼到无味。我制造垃圾,把落日放在衣袖的左侧,把黄昏糅入黎明的光线,把自己陷入甜美的深渊。

在这座山前,我是故事,我是秘密,我是一滴落不下的雨。

我想在正午保留蛛网上闪亮的露珠,我想做鹰隼在黎明衔住山巅的第一束光。

我是溪涧,停留梦想的云雾、现实的郊狼、寻欢的鱼群和阴谋的苔藓。

我把自己的双腿,变成山的东峰和西峰……

我醒来,我只是一只平庸的蚂蚁,背着巨大的饭粒,爬向几厘米的土坡。

一丛丛高楼森林在周边矗立。基建工程中,挖掘机、打桩机巨大的轰鸣,令大地颤抖,使人头痛烦躁。这一张张欲望的巨口,吞噬着生活中平和、自然的秩序,让心灵像暮色在一家家窗口流浪。

我的眼,在隆隆的轰鸣声中,变得模糊;我的耳,在隆隆的轰鸣声中,变得纷杂;我的手,在隆隆的轰鸣声中,变得迟缓;我的脚,在隆隆的轰鸣声中,变得慌乱……

我于是走向厨房,欲用五颜六色的食物陶醉自己,但食物在轰鸣声中失去味道,丢失色泽。

我于是走向孩童,欲用天真无邪的童心浸染自己,但童心在轰鸣声中失去活泼,丢失天然。

…………

挖掘机,打桩机,一天天在我心上轰鸣,我没有了自己,我在世界与欲望的交汇处日夜徘徊。

我成了一根水泥柱,失去了灵魂的呼吸,但我还奇异地站立在这轰鸣喧闹的人间。

上升上升,一直往上升,一种挣扎,一点痛苦,一些快感……裹挟着梦想和急切的脚步,在虚幻中上升,上升,伴随着情不自禁的呻吟与叫喊……再撕扭着,绞扯着往上,往上,直到与世界之外的另一个自己重逢,头脑一片空茫,尔后是达成和谐的疲惫与平静的虚脱。

肉体中的天堂,就是如此模样。

喜欢一个人原来是这样的:一直看一直看,总能在他身上发现新的东西,例如,哪里有点像自己,哪里是自己爱慕的所在。即便什么都依旧,也百看不厌,像欣赏春天的风拂过荡漾的花海,像凝望秋天的果实在山间枝头红艳……

你会随着他,跟着他一起成长,你会很长一段时间为他所控。你的灵魂附在他身上飞翔,以致毫无所觉。

我的寂静是甜中带苦的,当我独自一人,踮起脚摘取山雀子——杨桐果,品尝的时候。

我的寂静是甜中含酸的,当我采下禾花子——山葡萄,送入嘴中,光还在葡萄藤上雀跃。

我的寂静是甜中裹香的,当我面对一大丛馨香的白花葛藤,想着用它泡水喝可千杯不醉,想着“葛藤开花,蚊虫长牙”,想着端午挂在门楣上的艾叶、菖蒲和葛藤……

我的寂静是甜中飞翔的,山路上突然飞过一只彩蝶,草丛中惊起一只白鹭,树枝间窸窣爬行过蛇虫,绿叶里鸣欢着鸟蝉。

我的寂静,总有一条羞怯的小路,让我像万物一样朴素地活着,欣赏自然的生机,享受天地的恩宠,在昏暗的前方,亮起博爱的灯盏。

一定有什么隔在我们中间,惯常的侃侃而谈,惯常的自在融洽,一浪又一浪高潮迭起的心灵碰撞,此时皆化为陌生的沉默、僵持的陌生。

每个人的热情都有限,或者说,我们都是暮天下的旅人,走向哪儿,能说什么,能和谁同行,都是未知的。我们皆被暮色笼罩,只剩下落寞的思绪、异乡的港口。

我们是一轮不断变换的月亮,有着连自己都无法知晓、秘不示人的一面。我们是天地间孤独的镜片。

美食是最令人欣喜的,当我面对一盘带壳炒田螺,饮着啤酒的时候。

脑子里纷呈的意念,全被我自动屏蔽。

只让鲜美在舌尖回转,让快感像车轮在心头滚动,我看不见围绕自己的金色霞光,看不见自己的落日余晖。

我脱离了自己的存在,只让味蕾承受生活所有的伪装。我怀抱酣畅淋漓的感觉,放纵在自我消失的愉悦里。

十一

习以为常,包括头上长出了枯黄,包括鸟声跌落在菊瓣上。

所有的人都对我友善,赞美我枯萎过程中的缓慢。我小心守护着远山后面的夕阳与未来。我关闭心灵的大门,只露出得当的优雅和37摄氏度的微笑。

我只在家中谈论,诸如:新鲜芋圆的做法,如果拌点蛋清,加些肉末,起锅时撒几片川芎叶,秋实的味道就浓香诱人了。

秋分后,一夜凉一夜。人世间万般礼遇,我只倾心于你舀起芋圆送入嘴中,满意欢畅的时刻。我四季耕耘的向往之物,便在这一刻金黄坠枝。

十二

名望是街市一位时髦的女郎,可以品头论足,可以远近观赏,可以膜拜匍匐。它像一个形容词,性感妖冶。

你把热情裹入,会有群体的回应;你把妒恨投掷,有荆轲同道而行。

你不会寂寞,你是一个精彩的道具,你是一个词缀,一个备受抚慰的白日梦。

为它,你可以戒骄戒躁戒狰狞,你是它整齐的追逐中,一个不断确定的赞美。

十三

我陷在窄小的深井里,和几个同伴,我们只能密扎扎地露出几个脑袋。上面的枪口正对着我们。我把头向底下缩,尽量向底下缩,我想让枪眼发现不了我。枪声在我的脑袋边炸响……

一条蛇,一条长长的粗蛇,它刚被打死。我犹豫着要不要吃它。旁边的人怂恿道:只要是蛇,就可以吃。我拿起蛇,抖了一下,连皮的蛇肉就散在地上,骨头已经分离。旁人又建议:最好吃皮。我思谋着如何剥皮。没想到,我手伸过去,摊在地上的蛇肉就自动连起来。我轻轻一撕,一张长而薄的小皮就拎在了手上。旁人又笑着提议:这蛇皮最好和蝉虫一起炖了吃……

诡异的生活一直在梦中有滋有味地上演,我是那个幸运儿,是那个无主见的奇人。我们多么希望脱离惯性的轨道,招摇自己的无意识。

我们想做宿命的继子,娶黑夜为妻。

十四

每次看你的照片,都是一脸的苦相。请保持微笑,我的朋友,哪怕你正在经受苦难,哪怕你正在心生邪念。微笑,不仅是富有意味的最美形式,也是一种正义与担当。

试看世间微笑的人,哪个不是手捧梦想的花篮,走在阳光的大道上?微笑,就是善良,就是美德,就是成就,就是博大的爱。一个人只要学会假装微笑,就会微笑;假装爱,就会爱。

愿为你假装就是诚意,我们都是假装的土壤上盛开的真诚花朵。

请为我假装,我的朋友,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假装微笑,假装成长,假装幸福!人,要么在假装中美丽,要么在真实中悲喜。

十五

虚荣是启示录,是夜间的喧嚣。

在虚荣的园子里,我变成了一只噬咬自己的老虎。我噬咬自己的懒惰,也噬咬自己的良心。

现实中,我站在闪光灯下,做着时尚的演讲,接受众人的称赞,我笑逐颜开。

内心里,我圈在狭小的铁栅栏内游荡,我使自己更加阴暗。我向自己咆哮,空空地等待,孤独彻骨!

十六

那裸露无垠的黄,正是我深秋成熟的火焰。我不要青春常在虚假的“无龄感”,不要一团光芒宠爱的青涩。

我的体内会慢慢长出一圈锐利的黄,一只猫头鹰眼中明亮的黄,眼珠中心是波澜的黑,我能嗅出死亡临近的气息,却在暗中默默地飞翔。

是的,我已知天命。如果我独立群山,就是巫师手中舞蹈的花;如果我匍匐大地,就是芜杂的萧条上饱满的齐整;如果我混迹俗世,就是一碗滋养安稳的老鸡汤。

我是越来越短的时钟,能够准确地找到自己的小宇宙旋转的方向。

十七

趁我不在,她走进了对面的家庙,像一枚枯黄的树叶。她持了香,点燃,虔诚地揖拜。

她没想到,我恰好站在三楼窗口,清楚地照见了她的一切。我不忍直视,更不忍说破。

秋已无多,早是残荷败柳,今又寒露,凉意侵骨。同情心穿过巷子,走向了更为飘零的纷繁尘世。

多愁善感,是一个孤独求败的棋手,除了她自己,没有人能与之对弈。

十八

一切在消逝,在我的时间里,在你的时间里,在我们一起走过多遍的郊外小路上。

那条嬉笑自在的小路,已被我们抛弃在你的随意我的随意里。我们都以为随意是宽敞的,可以通向时间凝固的心。

“我不喜欢随意的东西!”你沉迷于天上的流云,仿佛在控诉。

谁触摸过随意的边界,谁抵达过随意与时间交媾的花园?

你从脑门中取出一块块石子投掷探路,企图到达与拥有。

我已转身于郊外,那一朵云曾经为我停留的地方,一个你我的多彩世界,两行泪相融的交汇处。

十九

言语是没有生命的面具,我才知道。当你慌忙找我,叫着我名字,那种行动的急切与明朗,一切言语的河流都已回归,回归于沉默的山头,回归于偶然的黑夜。

行动才是明证,才是心灵的开发与创新。微风轻轻拂过山头与黑夜,才是无感言语的归宿与复活的琴弦。

二十

这个良辰,是我整个秋天的奇迹。

四周空旷,凉风带着荒野花香在耳边徜徉。

你抱起了我,从烦苦日常的深渊中救出了我,深渊里的回旋拖曳不已。

“我可以亲你吗?”你的声音细而颤抖,一只被情爱抓捏在手的小虫。

深蓝的天幕,只有一弯月和一颗相伴的星。

我把羞怯当作幸福,此时,我爱世间每一个向生活偷欢和不知忏悔的人。

看,我的身后,这旷野杂草丛中此起彼伏鸣欢的秋虫——蓬勃盛大的生命。

二十一

你是我的情人,我的田野!你沉睡的灵魂,在每一朵花间苏醒。

你的名字在活跃的溪水里,在霞光的霓裳上,在鸟的啁啾中,在我每次看不厌给我惊喜的脚下。

木芙蓉花开了,叫我脱去雨的衣衫,露出丰腴的粉红。

野牵牛花开了,叫我洗尽黑暗的惆怅,吹奏纯白的欢乐。

大片大片的稻子金黄,叫我把阴影的雁群赶向远处的山头。

…………

我什么也不做,在烂漫到不谙世事的野荞麦花前,在小阳春小心绽开的杜鹃花前。

我只把内心的歌唱,当一枚戒指,戴在你静默的欢喜,和蝴蝶飞翔的私语里。

二十二

这件事,是为了收割所有的事,是为了消弭所有事中的倦怠、怨怼、兴奋与光荣。这件事是月亮,是白天七彩太阳的光。宛如一朵花是所有的花,一滴水是所有的水。

如果秋叶飘零也算一件事的话,一片斑驳的秋叶,如何接得住这尘世无数燃烧的奉献?春一样的新生,夏一样的盛情,冬一样的内敛。

我唯有在飘飞中坠落,唯有盛放我果实般的红,让你在柔和相握时,惊艳自己的果断、坚毅、持续的耐心与洁净,惊艳万物创造鲜亮的无限。

二十三

成功就是一遍遍津津有味地读自己:复活的镜子,交运的时间,十字路口毫不犹豫的转身,分娩的耐心和童贞的康健。

就是把纯粹从命途的荫处,一次次过滤出来,让自己成为一只蜗牛,一只向上的蜗牛。

这只蜗牛获得了上苍的慈悲:拥有专注的敏感触角,和足以咬断恐高的齿舌,摄食腐败和行走刀刃的果敢,背负各种形相的沉重,以及昼伏夜出不断分泌生命的唾液,直至肉体在黑夜消耗殆尽,只剩一副精神闪亮的壳。

二十四

可以得意忘形,可以春风十里,可以把阳光叠起来,一折折打开向你挥洒。可以随意把你当道具,摆各种悲欢忧喜、疯狂尖叫的不雅造型。可以让你像常春藤,攀爬我幽深的隐秘。

我只负责承接你蛛网般的亲吻,燃烧我千姿百态的渴望与任性——我可怜的真实与丑陋。

我让你牵着我涉过时而嘚瑟不已、时而忧伤绝望的险滩,绽放我暮秋最后一朵玫瑰。

你是我的英雄,击溃了我身上的魑魅魍魉,在我的城门前打马凯旋!

二十五

练习了这么多年,我终于把百看不厌的月亮,挡在了我的眼帘之外,把你挡在了我看不到的地方。

在看不到你的空旷之所,我用你的影子做翅膀,飞向一场又一场或真或假、或癫狂或甜美的爱情,用微笑的树叶喂养自己。

在一盏灯升起的寒夜,我看到窗前闪烁着你和我之间存在的一部分,我晶莹的泪飘落了下来,在树叶上慢慢凝成了霜。

二十六

我没爱过任何人,当我在露水中睁开眼睛。

在另一条道路上,我疯狂地渴求你,像一个乞丐,跪求你的庇护你的付出,有时哪怕一个假意的拥抱,我都能涕泗横流,感戴莫名。我感恩你的父母、你的村舍、你的兄妹和邻人,甚至你的粗鲁与暴虐,我在你所有的亲近面前俯下身子,只为仰望。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有我在的地方,都能闻到你的气息,看到你的身影。

不,不,我只是在为自己的热烈燃烧,为那些发亮的风暴燃烧。我把自我拔起,拒绝背叛、迁徙和逃离,我用火在自己身上烙下符咒,在悬崖上开出百合花。

我为自己预备了一个又一个深渊,那就是你——梦想中爱我的你,直到落日消融,群星在最寒冷的峰顶闪现。

二十七

我已经失踪,在自己的花园里,我这个受到岁月判决的人。

我已经疲于应对自己真诚的疯狂,那些混沌而杂乱的真实,那些深夜里迷醉的彷徨,那些幽暗处才能绽放的花朵。

是的,我的身体提出了切实的反抗,它要求我回归正常,回归清淡明朗,大众皆能接受的生活——没有棱角、青菜豆腐般受益的生活。

这个小小的身体悲剧,熄灭了我的渴望,仅留铃铛的回响。尽管我用一件件华美的服饰挽留,用各种膏脂涂抹,用专业的技法安抚,尽管我把微笑扩展到四面八方……但过去的我,已不知不觉消失在荒诞与残酷之中。

我呐喊,对着空无的躁动,对着抽泣的忧伤——我这个民间传说里已“上天”的女人!

二十八

空间里那么多的游戏,我已经厌烦:那些密不透风的短暂快乐,那些甘之如饴的美食啜饮,那些无限繁衍的物质膨胀,那些没有界限的量身定做……

没有,没有我急于要见的什么人,没有我急于要做的什么事。我沉沦于闲适的晨曦之中。

唯有你的怀抱,你抱着我,让我无思无欲的怀抱,像远逝的云朵,令我驻足停留,令我感慨我之所无与我之所愿之间的空茫。

二十九

你轻视的一哂,像不期而来的重锤,砸向了我,我这只只顾飞向你的粉蝶。我身上弥漫的粉是向往你的潋滟,我的双翅是日与夜思慕你的两个决堤口,我的三对足是为着你时而飞扬时而疯癫的幻影。

我是如此的残缺与软弱,我所有的行为都没有未来,我所有的追逐都没有信仰,我的信仰与未来都指向你——你阴阳不定的身心。你是我的囚室,四壁无窗。

我以吮吸你的偶然,和我扑向你的色泽与声响为生。

我飞行时自带一道温暖的光线,我是你时光隧道口曾相顾一笑的蝴蝶。

三十

让我们把酵母粉当作白云,悬在面粉和南瓜糊的极乐花园上,再经太阳和时间的天梯走近它们。

让我们把白糖当作灵魂,在身体内按压和揉,渐渐撕出翅膀,再用火蒸制出敞亮的天庭。

这样,我们便脱离了现实冰冷的所在,拥有了另一个世界,一个和美向上的世界。

是的,齐心协力,在首次自制的额外香甜的南瓜馒头面前,我们一家老小亲密地欢笑,大快朵颐。我们心心相印,共同吟唱出生活的赞美诗。

三十一

这面镜子总有办法抓住你,这贪,这媚,这看起来表面平静的镜子。

它向你出售皮之内的微笑、骨之中的妖冶,它让四周营造你喜欢的艳丽,聚集你喜爱的香气,它有着珊瑚的爪子和向腔肠席卷的心。

它先给你一点朦胧的美,像食物上面的几抹葱花,你终被它一步步引诱、吞噬,每一次都像第一次。

直至你失去了脸上的春色、灵魂的光辉。

你被它蹂躏,体无完肤,哑口无言,你想穿越、抵抗、呐喊,可你已被它淹没。

这面不断繁殖、无形无影的锋利镜子啊!

三十二

暴力是火中取栗的另一种软弱么?是拓开现实直达彼岸的血淋淋平衡?暴力是邪恶之道,犹如亲吻是叩开肉体天堂的柔情之掌。

暴力拥有一个强大的帝国,制定了自己的法律。人们一旦无辜闯入它的领土,这条法律必须被遵从,它的迅急与严格,让你没有造反和寻求庇护的可能。

我们常常被它奴役,日复一日,或者说,我们习惯屈从于这种奴役,只为寂冷中苍蝇般的嗡嗡之语。为了便于在腥味中遏止它,我们擦亮双眼,看清星空下那一朵荆棘中绽开的幽暗花朵。

生活本就是一匹受百鞭之笞而狂奔的马,我们唯有抓住马的尾鬃,紧紧地跟定它。

三十三

如今,我眺望这剪刀尖每次只能推进的半厘米,如同年轻时,我站在山巅眺望遥远的未来。

我已经抵达这里,戴上我的眼镜,带上被秋风吹凉的远大理想,来到一张小小的红纸前。

我跟着老师,有老师多好,左手转纸,右手正确地拿剪刀,把袭击的目标,定在前进半厘米,依循自己的本能想象。

就这样,一点一点地顺从、推进,在红纸上剪出了葫芦,剪出了葫芦蒂,剪出了葫芦身上的菊花,剪出了我们所要的福禄圆满。

这半厘米,足够辽阔与陡峭;足够渺小的我,舍弃高傲的悬浮,慢慢地挺进攀爬,直到自己成为自己的一个非遗传承人。

三十四

因为这朵美丽的花,我愈加想起你。想起我们所经事情的反面,想起旧山坡上滚落的时间,想起那些因莫名的风雨倒伏、夭折的鲜嫩花草。

那些岁月知道山坡上有你,我攀成了向上所要的弧度,独自把控着前行的分寸,怀着愉悦的嫉妒。

假如,我向你献上这朵花,你能在轮回的山坡上回转头,看见我么?其实我一直都在。

你能在意象纷呈的观念里抽出蝴蝶和蜜蜂,与我芬芳艳丽的花,一起在这深秋的山坡,让歧义丛生的事物静止,共享斜阳一点一点地把暖投向我们么?

三十五

是什么让我依从于自己的行动?每一次行动都是对我精神秘密的背叛。

我想在行动的枝梢寻找存在的优越感么?或是,我想以此放逐自己囚禁多年的情感?我在用这种麻木来偿还来报复?尽管自己已痊愈,但伤痕的河流一直在回旋奔腾,悲鸣的歌声一直在枝叶抖颤。

我知道自己,终究不会让行动最终实施,我曾经渴求的吻,只是当年残酷生活战争中一支休憩的舞。

我的同情心在行动中丧失。一块石头挡在路边,终会被跨越或踢开,如果我的世界冰冷如石头,我的良知从不如实作答。

三十六

我现在的写作有意义吗?

在词语的末梢装上塑料花,绽开他人的陈词滥调;掏空词语的心脏,塞进巧妙抄袭的思想花哨;甚至蹂躏它追杀它,只为让它发出自己想要的声音。

为了排遣人世的混浊、生命的懊恼,为了驱赶身体的苦痛、心中的魔影,我让词语重新排列,彼此倾听。

我把生活中不可多得的细节渗入词语的血液,把灵魂守护的脆弱光芒照进词语的肺腑。

是的,我写作是为了求取所需,治疗伤病,是为了卧在词语的床榻,等待它把美梦讲给我听。

三十七

如果时间像水蛭,分切几段,每段都可以重生。而人生如戏,能分折上场。

那么,你愿意搁浅你的童年、少年、青年,还是老年?

我想大部分人都会截去老年,给青春年少的辽阔之门插上门闩。

尽管我们知道,死亡是人类所凝结的最宁静的果实,老年便是果实的攀折者。

可我们还是想训练自己的愿望:被爱,任性,生长,瞭望,忍受苦痛,掏出统治的小镜子照一照花朵的心。

我们想举起自己光芒四射的王国,就像青山托起太阳和它所有的霞光。

三十八

我是树梢上的风,不要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不能相信当下的感受,一片流云飘过,足以令我烦躁不安。

我想当自己的囚徒,长出钢铁的支架与刀锋,在树梢的额头雕刻出曲折回荡的歌声、恒常不变的心海。

我想扛着自己的过去和未来,冲出阴暗的重围,望见灵魂窗口处的日月星辰!

三十九

停留在这一刻吧,把屈从当作命运——一种骨子里的依附,无法摆脱的卑贱,尽管你只是因缘聚合的产物,无常狰狞的温情幻觉。

让你惯常的暴力去寻找另一颗满意的头颅,让你频繁的雷霆自己去创造无限。我只想在屈从中给自身安上一双宁静的翅膀。

这多年伤痕累累的崇山峻岭啊,以巨大的努力登临获取的一种主观感觉,我要把它牢牢地系在腰间,当作我行走人生的环佩锵锵,吟诵的和美经典。

四十

温暖,就是融化为无,就是消弭所有的昨天和今天,就是清晨臂弯里波光粼粼的一片汪洋。

而复活的鸟,正在窗外歌唱。

四十一

我不想看见后院,不想听见他人熟悉后院后,说出那里面的阴暗与潮湿。

我只想自私地看见外在的状貌,体验直觉带来的美好想象。

此种有意的障蔽,是为了擦去事物表面的灰尘,呈现滋养所需的高尚与洁净。

我臣服于这种矛盾,以便窥见真理的狡黠。

人啊,请带着你细碎的光亮在前面行走,帮助我驱赶黑夜,跨越一道道的沟壑。

月亮上的桂花香,能让我乘坐思想的幻境,走在童年的大道上。

四十二

这样的日夜轰鸣令我悲伤,尽管轰鸣的腹部孕育着想要的繁华,挥别的土地生长霓虹璀璨。

它让我面对喧哗的美丽沮丧,面对沉默的自然不安。

我是谁?我是一段荒谬的开始,一个最后的判决,我的生命每一分每一秒都能创造出奇迹?

我的身上正无限繁殖着如蛊的词:贪欲、荣耀、荒凉、冷漠与死亡。

水风空落眼前花,唯余山月的镜中映现出一张永垂不朽的青春脸庞。

四十三

在这黎明的时刻,请为自己停留一分钟。

不管欲望下山被霞光映红的海洋,无视爱与恨的麻雀在窗外惺忪中唧啾。

让无所谓的形而上占据我的房间和后花园,让无知成为我即将出门的着装,让无为化为小曲在我的人生路上哼唱。

我要让自己的感觉迟钝,以示高贵和安详。我要披着时间的白发,行走在希望的刀尖上。

四十四

“我的存在,对我是一个永久的神奇,这就是生活。”

我想以我文学的初恋——泰戈尔《飞鸟集》中的此诗作结。

生活中的每一天每一刻,都会发生一些细微而伟大的事,尝试着记录它,似乎成了我一段时间以来的职责,也想借此自观我的情感,烛照我的心灵。

因为所有美的文字,都是开在爱之轮回道路上的秘密花朵,令人惊奇,召引我在,永不凋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