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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路上

2021-07-08阿郎

草地 2021年3期
关键词:李姐扎西爷爷

阿郎

陈继军苏醒过来,眼前漆黑一团。

她摸了摸头,又摸了摸手脚,诚实的身体告诉她,一切并无大碍。只不过因为惊吓,头还有些晕,身子还有些发抖。

刚才,公路上突然出现的暗冰,让陈继军一下子慌了神。她下意识猛点了一下刹车,白色的普拉多像受惊的野马,瞬间失控,在公路上飞速旋转起来。汽车陀螺一样转了几圈,滑落到公路坎下,惊恐万状的陈继军也跟着晕了过去。

魂飞魄散的陈继军苏醒过来时,那辆人称霸道的越野车,再也霸道不起来了。滑出了路面,陷入公路坎下积雪深厚的草地中,动弹不得。

陈继军打开车窗,黑夜里,朔风海水一样翻腾,汹涌着,朝她身上汇聚。夜风咆哮着,生铁一样抽打着她的脸庞,令她头皮发麻。

一声嚎叫传过来,陈继军赶紧关上车窗,打开车灯。刚才,慌乱中她竟然把车灯给关上了。她打死也想不通,那样紧急的瞬间,自己会有那样的神操作。

灯光里,草原上出现几点绿莹莹的亮光,那晃动的亮光背后,是三只饥饿的狼。

陈继军的头皮又一阵发麻,她哭喊起来,使劲摁响汽车喇叭。受惊吓的狼,转身悻悻离去,在灯光所及的远方,停了下来,扭头不舍的回望。

狼是很聪明的家伙,它们能看懂人手中拿的是枪还是棒,能嗅到枪弹的味道,甚至空气中的杀气。他们知道汽车里没有这些,所以格外猖狂。

陈继军掏出一支女士香烟,点燃,深吸一口,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镇静下来后,陈继军感到了寒冷,她看了看仪表盘,车窗外已是零下十三度,车内也是零下五度了。而更为糟糕的是,油表显示,汽油只有最后一小格了。此时才是晚上八点,高原最低的温度都在凌晨两点左右,汽油根本烧不到那个时候。陈继军顾不上那么多了,赶紧打开空调,她想先暖和暖和再说。

车内的温度很快起来了。

浑身暖和的陈继军,动作和思绪也活泛起来。

“这世间事也真奇妙,想死的时候无论如何都死不了,不想死了,你却想躲都躲不掉!”陈继军这样想,一脸的苦笑。

这个草原她是第二次来了。

前一次是在十年前。

当时,陈继军患了严重的产后抑郁症。她的脾气变得十分暴躁,见谁都不顺眼,成天不是摔盆子砸碗就是无端的哭闹。她整夜整夜的失眠,这更加剧了她的暴戾。

陈继军站在自家三十多层高楼的阳台上,鸟瞰北京街道上蚂蚁一样奔忙的人群,一阵悲哀涌上心头。有几次,她想爬上阳台,鸟一样飞向那些蚂蚁般的人群,她想用清脆的“啪”的一声的告诫他们,活着没有什么意义,奔忙更是可笑。

最后,她还是退缩了。爱美的她,不想用血肉模糊丑陋又恐怖的样子离开这个人世。

陈继军开始上网搜索厌世的朋友。有一次在医院,她偶然听人说,现在网上有一个“厌倦尘世俱乐部”,想轻生的人都通过那个网络互相联系,结伴赴死。

陈继军给自己取了一个网名“死即安睡”,开始搜寻志同道合的网友。

很快,她就找到了一个网名为“人生无意义”的朋友,她叫陈嫣,和陈继军同姓,算是家门儿。两人很快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陈嫣是上海一家外企公司的白领主管,一个不到三十岁的漂亮姑娘。这个出生江西边远山区的农村姑娘,当年以全省状元的成绩考入国内一所名牌大学,这个表现优秀的天之骄子,还未毕业就被世界五百强的外企公司录用。原本前程似锦的她,因为深爱的男朋友出国留学后提出了分手,对未来充满无限憧憬的陈嫣,顿时觉得人生没有丝毫意义,努力的人生更是荒唐可笑。

后来,陈继军又结识了两个网友。

一个是深圳的网名叫“罪孽深重”的王姐。王姐话不多,只是不断地重复一句话,“渴望逛商城一样渴望赴死!”

一个是成都的网名叫“陈世美的债主”的李姐,她是一个资产雄厚感情残缺的富婆。她曾经和丈夫打拼二十多年,从一个小火鍋店老板发展成拥有多个产业的大公司总裁。精明能干的她把公司管理得井井有条,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却没有管住花心的丈夫。这个能共苦却不能同甘的家伙,不待妻子赶他,主动提出只要三分之一的财产和小三另过。气得吐血的李姐当然不会答应,打发乞丐一样给了两千万。丈夫拿了钱,乐滋滋的和小三过他们的幸福生活去了。没过多久,那个年轻漂亮的小三卷走了李姐丈夫的所有钱款,消失了。李姐的丈夫从千万富翁变成了分文不名的穷光蛋,丈夫死乞白赖的找到她,要求拿到属于他的那份财产。高大的红木大班桌后边,李姐冷笑道:你若想活命就到郊区的建材仓库守门,一个月工资三千,比那条狼犬生活费高了不少。丈夫气得直跺脚,你把我当成狗了。李姐继续冷笑说,你高看自己了,你也想和狗比,狗答应了吗?狗比你可最忠诚多了。被李姐戳中痛处的丈夫,脸色煞白,颤巍巍的走出了李姐办公室,从此杳无音讯。

陈嫣提议找个干净清静又美丽的地方赴约。

李姐赶紧说到阿坝草原,那是她见过最美的净土。为了证明她所言不虚,她还上传了无数张照片和几个配了优美音乐的视频。

几个人马上被那旷达纯净的景色迷醉了,大家都说,在那样的地方睡去,一定会获得甜美的梦。

按照约定,三人分别从北京,上海,深圳到成都会合。

李姐亲自开着一辆白色路虎越野车到机场迎接。晚上,吃着麻辣味十足的火锅,陈继军第一次喝了那么多红酒。没想到,长期失眠的她居然睡了一个好觉。

第二天,一行四人乘坐李姐驾驶的路虎向川西高原出发。

一过都江堰,阴霾的天气,拥堵的车流都没有了。从映秀隧道出来,豁然清朗,阳光明媚,天高云淡。车流量减少,道路也显得宽敞起来。

路虎撒欢地奔跑,人的心情也跟着好起来。

车里的四个女人称姐道妹,无比真诚和亲切,俨然亲生姐妹。噢!不,比亲姐妹还要亲切,还要交心。都是赴死的人,彼此没有任何秘密可守,任何利益可争,任何恩怨可续。

大家开怀畅谈,说了很多。说了些什么,陈继军都有些记不清了。只知道,一路上大家一会儿笑,一会儿哭,一会儿咒骂,一会儿感叹。

進入夏日草原,他们惊呼起来。大地如此开阔,天空如此澄明亲近。那悠然的牦牛,奔驰的骏马,唱着牧歌的小伙儿,戴着红头巾捡拾牛粪的牧女,帐篷上升起的炊烟,是那么自在和欢乐。生命在这里是那么简单,那么欢喜,充满了活力。

一路上,他们走走停停。

尽管他们仿若在仙境游弋,但是没有谁拍照,也没有谁提出合一张影。他们都清楚,对自己而言,这些美景用眼睛看用心记就足够,拍照已没有任何意义。

傍晚,他们入住这个草原上最好的四星级酒店——云上天堂酒店。李姐早就预定了这个酒店唯一的一间总统套房。

陈继军觉得李姐太有心了,就连酒店的名字都这么考究。云上天堂,和此行的目的是那么的吻合。她突然觉得这造型独特的建筑不是酒店,而是一座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候机大楼。

李姐叫了手抓羊排,生吃牦牛肉,人参果,牦牛酸奶,松茸捞饭,又叫服务员找几个火盆来。

“我们这里有中央空调!”服务员一脸的疑惑。

“这房间有味道,我要熏熏自己带来的印度香。”李姐把一沓钞票放在服务员手里。微笑着说:“辛苦你了,这是小费。”

服务员迟疑了一下,接过钞票,转身快步走出了套房。

三个女人开始洗漱,打扮。

他们找出自己最心爱的衣服,换上。开始描眉,抹唇,涂粉。他们想要以最漂亮的样子告别这个尘世,在这个纯净美丽的草原安静的睡去。当然,他们更不愿让人们看到自己难看的死相。

李姐打开自己最大的行李箱,取出四个红酒杯,几瓶拉菲红酒,摆放在餐桌上。

她又掏出两个黑色的塑料袋,放在地毯上。

这时,门铃响了,服务员抱着三个火盆,满头大汗一脸通红的站在门口。看得出来,他是在以最快的速度办理李姐交代的任务。

李姐道过谢,送走服务员,反锁了房门。她又从行李箱里掏出一大卷透明胶布,耐心的把门缝窗户每一个细小的缝隙堵塞好。做完这些,她又打开那个黑色塑料袋,取出一些干脆的木块,放在火盆中,掏出打火机点燃。很快,木块旺盛地燃烧起来。李姐又从另一个袋子里取出专门从超市买来的木炭放在上面,不一会儿,三个火盆里的木炭都燃烧了起来。

“姐妹们,飞往另一个世界的飞机票我已经订好了。该你们布置晚餐了,轮到我来洗漱打扮了,你们总不忍心叫李姐灰头土脸的跟你们同行吧!”李姐站起身,笑了笑,走进了卫生间。

豪华的长条形餐桌上摆好了精美的吃食,李姐还特意带了几只巨大的白蜡烛,他们特意关了灯,点燃了蜡烛。烛光中,高脚杯里的拉菲红酒显得愈发朦胧高贵。

四个女人各坐一方,柔和的烛光里,他们显得格外妩媚动人。

窗外,圆圆的月亮像一只大大的眼睛,惊讶地注视着套房里的几个女人。

高原的月亮格外圆,格外大,格外近,格外明亮。月光覆盖的草原是那么宁静安详,像梦和琥珀一样。偶尔传来的一两声藏獒的吠叫,才让人觉得这的确是蕴含着生气的人间。

“妹子,快拉上窗帘,别让那月亮破坏了我们的兴致!”李姐的座位正对着那巨大的落地玻璃窗。

陈继军站起身,拉上窗帘。

回到座位时,她发现三个女人眼里有了月亮一样亮亮的东西。

“来,为我们的人间盛宴干杯!”李姐回头看了看地上燃烧的三盆炭火,“听人说,以这种方式告别尘世是最轻松最舒服的,没有一点痛苦。”李姐端起酒杯,一扬头,干掉。眼里的月亮破碎了,珍珠一样滚落下来。

李姐挨个斟上酒。笑了笑说:“都说我是成都的富婆,什么都不缺。他们哪里知道我打拼了大半辈子,年过半百的时候却落得丈夫拱手送人,两个孩子出国一去不回的凄惨下场!除了有几个冰冷的钱,我还有什么呀?我已经立下遗嘱,把所有的资产捐献给慈善总会,请他们救济那些贫困的,真正需要钱的人。我现在算是明白了,钱可以救命,也可以要人的命!”

这时,王姐突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姐妹们,请原谅,我没有给大家说实话。今天是七月一日,我是一个党员,一个银行行长。这些年,我鬼迷心窍的贪恋上了钱财,我收受贿赂一个多亿,却不敢花一分钱,成天提心吊胆,整夜睡不着觉,一听到警笛声就浑身发抖,生怕哪一天被查出来,鸡飞蛋打,身败名裂!我千方百计的找了十几本护照,想跑出国。可这几年,那些跑得再远,躲得再久的人都被抓了回来。只要你还在这个世界上,是无处可逃的。前些时候,另一个市的行长被查,我想死的心就更加强烈了。我对不起父母的教诲,对不起组织的培养,更对不起你们对我的信任啊!”王姐哽咽了一下,怯怯的说:“今晚,你们还认我这个姐妹吗?还愿意带我这个遭世人唾弃的贪官一起走吗?”

陈继军心里掠过一丝隐忧,她有些担心,自己和王姐这样一个贪官一起自杀,会不会给自己的父母和已是司级干部的丈夫带来什么不好的影响。

“王姐你说什么呀?”李姐递给王姐一张纸巾,笑道:“今晚,一闭眼,咱们就是同行另一个世界的姐妹了。昨天的破事就和我们的躯壳一样,一起丢弃在这里吧。”

陈嫣又嘤嘤的哭泣起来。

“妹妹,你害怕了吗?”李姐关切的望着陈嫣。

“不,我现在最悔恨的是对不起自己的父母。我太自私了,他们为我吃了那么多苦,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报答一下!”陈嫣一仰头,“今生是没有机会了,来世,我一定要当他们的父母。”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陈继军突然想起这句话。不过,陈嫣的话也刺痛了她的心,眼前又浮现出敬业上进的丈夫和乖巧听话的女儿。别人说,现在都市里的人都是些精致的利己主义者。看来真是不错,他们从来都想着自己,根本就不会考虑别人的感受。她咬了咬嘴唇,端起酒杯,一口喝下。

“人生就是这样,总是在纠缠中苦着,受不了了,睡过去就好了!”李姐又打开一瓶拉菲给大家斟上。

渐渐的,大家都有了醉意。

蜡烛的火焰开始跳跃起来,时而明亮,时而暗淡。证明房间里的氧气正在被消耗。

陈继军昏昏欲睡,浑身酥软,感到前所未有的舒坦。

雨后的草原一尘不染,五色彩虹架在一碧如洗的天空。陈继军四姐妹衣袂飘飘,手拉着手,走上那座架向西天的彩虹桥。

彩虹下的草原上散布着黑色的牦牛,白色的绵羊,红色的骏马,白色的丹顶鹤在彩虹下鸣唱飞舞。这一切,宛如仙境。

突然,一阵狂风刮来,一个黑脸雷神自天而降。雷神大喝一声,挥手一锤砸在彩虹桥上。随着一声巨响,彩虹桥断裂了,陈继军几姐妹从彩虹桥上纷纷跌落下去。

陈继军惊叫着,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躺在酒店大堂的地毯上,周围站着几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梦中那个黑脸雷神也站在人群中间,正狠狠地盯着她。

原来,他们的异常举动早已引起酒店的注意。尤其是当他们提出要几个火盆的时候,警觉的酒店主管赶紧向扎西老总做了汇报。

酒店随时关注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后来,当房间里没有了动静,敲门无人答应,开门又被反锁时,觉得情况不妙的扎西老总一脚踹开了房门。

苏醒过来的几姐妹被请到了扎西老总的办公室。

扎西黑着脸,对这几个VIP客人表达了极度的愤怒:“想死?你们大老远的跑这里来,费那么大劲干嘛?”

“我们就是想在这个美丽纯净的地方安眠!”李姐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对扎西他们影响了她的自杀,很是不满。

“我们的草原不接纳那些自私懦弱,看起来光鲜却没有信仰的臭皮囊!”扎西激动起来,在大班桌上狠狠拍了一掌。

“凶什么凶?这大班桌有什么了不起,这些都是我的部门经理用的。”李姐也被激怒了,讥讽道。

“不管你们多有钱,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还算什么?”扎西又拍了一掌,“想死,请到其他地方去,不要影响我们酒店,脏了我们的草原!”扎西站起身一摔门,出了办公室。

“野蛮!当地人就是这么野蛮吗?”李姐唾了一口。

“大姐别生气。”漂亮的女主管端过来过一杯热茶,笑着说,“别看我们扎西老总脸黑脾气暴,心肠可是好得很呢。”

女主管告诉陈继军他们,扎西老总是红军后代。

红军长征时,扎西年仅十三岁的爷爷在阿坝草原掉队了。是当地藏民把扎西又病又饿的爷爷救了过来,东家一碗糌粑,西家一小坨酥油把他养大。

后来,扎西的爷爷和一个牧民的女儿成了家。

文革期间,扎西的爷爷被错划化为逃兵,成天被造反派批斗。无论怎样打骂折磨,还是威逼利诱非人的审讯,他始终不承认自己是逃兵。为此,还被打折了两根肋骨。扎西的奶奶看不下去了,抹着泪劝说,“你就承认了吧,别再活受罪了。”爷爷生平第一次发了火:“不,我不是逃兵,我相信我的部队不会忘记我,会找到我的。我也要找到他们,这是我的信仰,他们这点折磨算个屁!”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北京的一位首长——当年扎西爷爷的老班长终于找到了他。那天,扎西的爷爷找出珍藏多年的皮箱,从箱里拿出保存了半个多世纪,已经开始朽烂的红袖标,泪流满面的交给自己的老班长,带着哭腔说,“我终于找到亲人了,终于是个堂堂正正的红军战士了!”第二年冬天,被批准入党的爷爷带上党徽,在冬日暖阳里微笑着闭上了眼睛。草原上的人都说他走得很安详很幸福,是一个很有福报的人。

听完漂亮女主管的讲述,王姐突然跪伏在地上失声痛哭。

女主管扶起王姐,叫服务员送来一张热毛巾,递给王姐。

“几位珍贵的客人,我看你们都是事业有成,都是些漂亮又有气质的女士,有什么想不通的呢?”女主管看了看王姐,继续安慰说,“我不知道你们遇到了什么问题,可是,再大的问题在生死面前都不是问题啊。况且,你们连死的勇气都有,还没有勇气面对那些问题吗?”

几个女人四目相对,沉默不语了。

第二天,回成都的路上,李姐的车开得出奇得慢。

“昨晚,我算是被彻底点醒了,作为一名党员,一个风光无限的银行行长。在扎西的爷爷面前,我是连一只蚂蚁都算不上呀!这次回深圳后,我立即向组织交代我的罪行,换来我灵魂的安宁,也换回全新的自己。”

李姐重重地点了点头说:“我支持你,无论是什么样的后果,今后,我们都会来看望你的。”她踩了一脚油门,“我也想通了,那陈世美如果再来找我,我也不羞辱他了。生意还得继续做,赚到钱就做一点有意义的事情,让自己的生命有点价值。”

陈嫣和陈继军相视一笑,两人望向车窗外广袤的草原,眼泪悄悄的滑落下来。

回到北京,陈继军主动向家人交代了这次赴死之旅的荒唐行为。

一向坚强如铁的爷爷第一次流泪了,他用拐杖使劲的敲打着客厅大理石的地面,厉声骂道:“你们这些胆小鬼,逃兵!你们哪有资格到那片草原自杀?那可是洒满热血,英灵安睡的神圣净土!”

陈继军的爷爷有三兄弟,他排行老三叫陳三。当年,三兄弟在老家江西参加了红军,在湘江战役中,大哥陈一牺牲了。二哥陈二在过阿坝草地时,在一个在大雨滂沱的漆黑夜晚陷入了沼泽,再也没有爬起来。最小的他历经艰险,终于走到陕北,走到了解放,走到了北京,成了一名副部级干部。

爷爷陈三永远忘不了牺牲的两位哥哥和众多的战友,他有着强烈的红军情节,给自己的儿子起名叫陈荣军,孙女叫陈继军,曾孙女,也就是陈继军的女儿叫陈再军。意思再明白不过:以红军为荣,要继承和发扬红军精神,代代相续。

作为大学教授的父亲,对女儿的荒唐行为反应较为理性。他叹息说,“这就是信仰缺失的后果呀,现在的都市人,生活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好过。生活富裕了,精神却空虚了,没有信仰支撑,就觉得人生没有任何意义。那些看上去光鲜靓丽的人,其实就是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女儿,有病咋不跟你丈夫和爹妈说呢,学那些活腻了的人干嘛呀?”母亲抹着泪说。

丈夫双手捧着陈继军的脸,眼里噙满泪水,“都怪我这个丈夫不称职,马大哈。走,我们去看医生!”

陈继军开始积极配合医生治疗。信心有了,很快,她便走了出抑郁症的阴霾,完全康复了。

回到上海后,陈嫣把QQ群名称改成了“重新上路”。每一个人都更换了一个积极向上的网名,大家时不时的保持着联系,彼此依然无话不谈。毕竟,都是一起到奈何桥上走了一遭的人。

只有王姐暂时没有了联系,回到深圳后她自首了。鉴于她的认罪态度,她被从轻判处,在监狱服刑。

几年后,爷爷临终时拉着陈继军的手说,“爷爷拜托你一件事儿,这是我终生的夙愿。”爷爷要陈继军代他重走一趟长征路,沿途祭奠牺牲的两个哥哥和战友们。

爷爷掏出一张存折说,“这是我多年积攒下来的私房钱,请你沿途多上上香,烧烧纸钱,敬一点好酒,告慰一下我的战友。你不要害怕,一路上,爷爷会陪着你的!”陈继军双手接过存折,含着泪,学着爷爷的样子,庄重的敬了一个军礼。

办完爷爷的丧事,陈继军开始去实现爷爷的夙愿。她把自己的奔驰轿车卖了,换了一辆六缸四驱越野车。把公司的事情交给手下打理,离开北京,向江西出发。

陈继军第一站来到井冈山。

她的老家就在井冈山脚下。

当年,爷爷三兄弟闹革命参加红军,家人和亲戚被国民党清算和迫害,死的死,逃的逃。如今,早没有一个亲戚了。

陈继军很小的时候跟爷爷回去过一趟,那时,井冈山下的村民十分贫穷,上山的路也很简陋。当时,爷爷陈三流下了眼泪,他喃喃的说:“当初我们流血牺牲闹革命,为的就是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的呀!”为这句话,爷爷险些被打成右派。

这次回来,陈继军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当年那些低矮的茅屋不见了,一座座白墙青瓦的新房,在绿树掩映下,错落有致。通往山上的柏油路宽敞平坦,路边的波形防护栏,颜色和环境十分和谐。井冈山上更是热闹非凡,纪念馆、宾馆、游人中心、商店……每一座建筑都不亚于都市。

陈继军买了很多祭奠品。除了献给纪念碑的花篮,她还专门敬献了卷烟、白酒,烧了纸钱,燃放了鞭炮。

陈继军跪在烈士墓前,念叨着两个爷爷的名字,也念叨着英雄们的名字。夜风拂过,森林传来低沉雄浑的涛声,陈继军知道,那就是两个爷爷和众多的英灵对她的回应。

在桂林全州县脚山镇湘江纪念馆,陈继军被震撼了。

那些怒目圆睁,挥舞手臂,向江中冲杀的群雕,每一个红军战士的气质都和爷爷陈三一样。所不同的是,他们更年轻,更清瘦,更愤怒,更决绝。

在湘江边,陈继军倒掉整整一箱白酒,点燃了三条香烟,烧了一大筐纸钱。她担心,祭奠少了,大爷爷陈一和那么多无名英雄不够享用。

陈继军燃放了一大饼鞭炮。鞭炮密集的爆炸声伴着闪烁的火光,她眼前又浮现出当年爷爷陈一和红军战友们血战湘江的悲壮场面。鞭炮爆炸后卷起的浓烟,呛得陈继军咳嗽起来,泪流满面。

在赤水河畔,在泸定桥边,在夹金山上……

在每一个红军雕像的身上,陈继军都仿佛看到了二爷爷陈二的身影。每一阵陡然而起的风里,似乎都有爷爷陈一的灵魂带着哭腔告慰战友们的话语。

油表显示,汽油快烧光了。

陈继军紧张地望着窗外。

远处,一点亮光流星一样划过,给浓重的黑夜割开一条小小的口子。这小小的口子,对有些绝望的陈继军来说,就是茫茫黑夜中开启的一扇无限宽阔的重生之门。

是一辆摩托车。

摩托车停了下来,一个高大的身影打着手电,朝陈继军走来。

陈继军又兴奋又害怕,赶紧反锁了车门。深更半夜在这荒无人烟的草原上,这究竟是好人坏人,谁敢保证?

来人晃动着手电,打着招呼。

陈继军把车窗打开一小半,说,“我的车滑下了公路!”

“我知道,我是520道班的工人。这里经常有车滑落,每晚睡觉前我都要看看。这不,又遇到了你。”

陈继军看不清来人的样子,从声音看,不像是坏人,就有些放心了。

“你们道班离这儿有多远?”

“两公里,那边的山湾里就是。”来人用手电指了指。

陈继军循光望去,巨大的黑幕背后,什么都看不到。

来人打着手电围着汽车转了一圈,又看了看通往公路的斜坡,摇了摇头:“看来是上不去了,明天我去请人来帮你拖。”

“谢谢!”陈继军掏出一只烟递出去。

“我不抽女士烟!”来人拒绝了,“这样吧,带上你的贵重物品,今晚先到道班里过夜。”

“谁知道你是不是道班工人呢?”陈继军一脸戒备。

“不是道班工人?谁在睡觉前还来关心公路!”来人苦笑道。

“你叫什么名字?能否让我看看你的脸。”

“当然,我叫陆仁丙。陆地的陆,仁义的仁,路人甲,路人乙,路人丙的丙。”来人苦笑着伸过脸。

那是一張历经风霜,粗粝黝黑而又有一些俊朗的脸。不具备常规犯罪嫌疑人应有的一切特征。

陈继军掏出手机,对着那张脸啪的照了一下。

“我已经把照片发出去了,有什么事儿我也不担心了。”陈继军假笑道。

“这里只有风,没有任何信号!”陆仁丙脸上爬上一丝不悦,“你们城里人咋都这么疑心重呢。去还是不去?不去,我可回去睡觉了。”

陈继军看看油表,红色指针已经得到底格。她迟疑片刻,熄了火,从后排拿起背包,打开了车门。

摩托车在冬天夜里的草原公路上行驶,像在冰湖里穿行,每一片风都是那么冰冷那么坚硬。陈继军把头躲在陆仁丙身后,感觉夜风箭一样,嗖嗖着向身后飞去。

这是一个很小的道班。

淡淡的烛光里,两间土坯房刷过的石灰大部分都已驳落,像麻风患者。房间里正燃烧着的煤炭炉子和上面喷着热气的茶水壶,使这个老朽僵死的房子,有了一点生气。

陈继军走过去坐在炉子边的小凳子上,张开双手扑上去,贪婪的烤着。

“来,喝口水。”陆仁丙递过一个搪瓷水盅。

“谢谢!”陈继军喝了一口开水,就感觉僵硬的身子有些柔和起来,那双腿又像是自己的了。

“你肯定饿了?吃一碗泡面吧。”

“谢谢!”陈继军重复着这句话,双手捧着水盅。感激的看了一眼陆仁丙。

陆仁丙打开寝室的门,里边是两张简易的单人床,中间吊着一张花被面,算是区隔的帘子。

陈继军看了看那两张床,又看了看陆仁丙,大张着嘴,定在了门口。

“那一张是客床,专门供路人用的。”陆仁丙指着右边那张床,憨厚地笑了笑。

“哦,是这样!”陈继军胡乱地应承着。

陆仁丙点燃一根蜡烛放在右边的床头,说,“你先睡吧,我来收拾收拾炉子。”

陈继军爬上混杂着各种气味的木床,背靠床头和衣而坐,脑子飞快地转动着,设想着每一种可能的不良后果。

陆仁丙打开寝室门,看见陈继军和衣而坐,一脸警惕的样子,愣了一下,笑着摇了摇头。

隔著薄薄的帘子,陈继军屏住呼吸,小心谛听每一个细微的声音。

陆仁丙靴子落在地上的声音,裤子皮带铁扣碰撞的声音,抖动外套的声音,脱毛衣时在床上扭动的声音,盖被子的声音……

每一种声音传来,陈继军的心都会狂跳一番。

很快,陆仁丙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陈继军悬着的心终于掉了下来。一阵困意跟着袭来,她再也支撑不住了,慢慢的滑入五味杂陈的被子里。

第二天,陈继军醒来时,陆仁丙已经起床做好了早餐。

小小的方桌上摆放着一盘干辣椒炒牛肉,一盘土豆丝,一小盆干酸菜汤。

陈继军夹了一筷子牛肉,炒得根本无法咬动,刨了一口饭,那夹生的米粒差一点把她的牙给磕掉了。陈继军看看餐桌,又看看大快朵颐的陆仁丙,满眼不解,一脸无奈。

陆仁丙尴尬的笑了笑,“唉,不好意思,高压锅的压阀坏了,米饭无法煮熟,有点硬。要不,给你找点开水泡泡?”

陈继军点点头,把和了开水的干饭囫囵咽下。

吃过早饭,陆仁丙叫陈继军在屋里烤火等待,他去附近找牧民们帮忙。

陆仁丙骑着摩托车走了。

陈继军开始仔细打量这个有着浪漫名字的道班。

520,时下最流行的数字——我爱你。她暗暗地想,这个道班是不是有一个传奇浪漫的故事呢?

在这间客厅兼厨房和储藏室的房间里,摆放着几个竹筐,一个竹筐里装满甘肃运来的黑煤,一个竹筐里装着几朵叶子花白泛黄的莲花白,一个竹筐装着一些和着一层泥土的土豆,墙角的木架上挂着几串干硬的牛肉,门边放着个铁桶,里面的水都结了一层冰。

陈继军叹了口气,苦笑着摇了摇头,为刚才自己天真烂漫的想法感到好笑。这样一个地方,怎么会有与520相关的浪漫故事呢?

陈继军在炉子边坐下,掏出手机,没有一丝信号。她心里一阵惶恐,忽然觉得自己已经与世隔绝。她想,这样的时空和当初自杀后应该是一样的吧,茫茫的天地间,孑然一人,是那么空旷那么静寂。

一阵马达声传来,打破了满屋子的静谧。

陈继军一下子从懵懂中醒过来。

陆仁丙走进来,从床下掏出一个口袋,里面装有几根钢绳,他经常救援滑出公路的汽车,这些是他必须的装备。

“走吧,帮忙的牧民们已经快到了。”陆仁丙提着口袋走出屋子。陈继军一阵欣喜,跟着追了出去。

陈继军和陆仁丙刚到,山坡上便传来一阵哦嚯嚯的号子声。

陈继军循声望去,五六个牧民骑着骏马,牵着几头牦牛飞奔而来。奔驰的骏马和牦牛卷起一阵雪花的尘雾,很是壮观。

在陆仁丙的指挥下,他们熟练地绑好钢绳,给牦牛套上。

陈继军发动汽车,挂上倒档。随着“一二三”的号令,在几头牦牛的拖拽下,汽车很快倒退着爬上了公路。

陈继军掏出几百块钱要表示感谢,一个黑红脸膛的牧民微笑着摆手拒绝。其中一个年长的牧民说:“谢谢你的心意了,跟陆仁丙做好事是我们的福分!”

陆仁丙说:“他们不会要钱的,这里的牧民都是热心肠。当年红军走过这片草原的时候,他们的祖辈不仅帮忙带路,还送了很多牦牛肉和糌粑呢。”

“能和你们合张影吗?”陈继军心里一热。

“这个当然!”几个牧民爽快的答应了。

陈继军从车上取出相机,在脚架上摆好。她调好光圈速度,摁下快门,快步走进几个牧民当中。

汽车开到520道班就彻底没油了。

陆仁丙陪着陈继军站在道班的公路上,等待过往汽车的到来。

白茫茫的草原上,蜿蜒的公路像巨大白纸上的一条乐谱线。每一辆汽车的小黑点的出现,都像一个律动的音符,给陈继军带来希望的悸动;每一辆车的扬长而去,都是令人心痛的绝望的休止符,令陈继军懊丧不已。

陈继军和陆仁丙在公路边等了半天,遇到了四辆大卡车,一辆小汽车。要不是汽油型号不对,就是根本没办法抽出油来。

陆仁丙看着一脸失望的陈继军,安慰道:“不着急,今晚好好休息一下,明天,我到镇上帮你去买一桶油。”

陈继军朝陆仁丙使劲点了点头,眼泪噙满感激的泪水。

晚上,炖了一天的干牛肉有了陈继军想要的美味和柔和。

陆仁丙从他床边提出一个白色塑料桶,“这是我们老家的散酒,来一点?”

“来一小点吧!”陈继军点了点头。

两人围着火炉,用牦牛肉和龙门阵下酒。

“520,你们这个道班的名字还挺别致的。一定有什么浪漫的故事在里面吧?”陈继军一脸好奇。

“520,就是从成都出发,到这儿刚好520公里。什么浪漫哦,离成都有1000多里路呢!”

陆仁丙呷了一口酒。

“哦,你在这里待多长时间了?”

“二十几年,快三十年了。”

“啊,那么长!你习惯吗?”

“刚开始,很不不适应。慢慢的,就习惯了。这个地方我不呆,总得有人来呆吧?”

“你的家人不怪你?”

“父母都过世了!”

“妻子儿女也没有意见?”

“我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哟!”

“哦!”

陈继军一时语塞,猛了喝一口白酒,咳嗽起来,不再说话。

陆仁丙到镇上买汽油去了。

520道班离镇上有50多公里,这样的冬天,骑摩托车来回最快也要大半天。

百无聊赖的陈继军走出道班房,极目四望。天地一片苍茫,仿佛世界都静止了。

她走回土坯房,认真打量那空荡静寂而有些怪异的屋子,那斑驳的石灰墙上,用黑炭画了一台老旧的电视机。说老旧,是从电视机鼓凸的荧屏和头上蜗牛角一样伸出的天线断定的。那荧屏中央,还用黑炭画了一个CCTV的字样。

陈继军心里猛的刺痛了一下,眼睛有些潮濕了。

这二十多三十年的时间里,陆仁丙是否每个夜晚都在浑浊的烛光中,正襟危坐地面对那台电视机,想象着电视剧里曾经看到的或偶尔听路人讲起的那些节目内容?

她好奇的东翻西找,想要发现这个奇怪男人的一点秘密。

很失望,什么都没有。

陈继军走进寝室,大胆的翻开陆仁丙的枕头。

在那有些油垢的枕头下边,她发现了一摞没有寄出的信。有些信封已经磨损和泛黄,所有的信件,收件人都是一个---王秀芳。奇怪的是,信封已被胶水封的严严实实。

陈继军几次想要拆开信封,最后,她还是抑制住了自己强烈的好奇心。她清楚,这是对陆仁丙最起码的尊重,也是自己应该具备的道德素养。

在那一摞信的下面,陈继军找到了半页残缺的信纸。

陈继军像发现了藏宝图,心里砰砰直跳,她小心翼翼的捡拾起那半页信纸,认真仔细的阅读。“不知道你收到我的信没有?收到你的来信,我已经结婚生子!祝一切好。王秀芳,1993年3月。”连拼带凑加猜想,陈继军从那张残缺的信纸上得到了这样的信息。

“看来,这520道班还真有故事啊!”陈继军这样想。对那山外的王秀芳和这个草原上的陆仁丙来说,这个520道班,既是遥远的520,更是永远的520!

不知不觉,下起了大雪。

高原上的落雪是有声音的。

巴掌大的雪片挨挨挤挤簌簌的下落,在地上发出噗噗的声响,像上天寄给大地的一封封信件。

大雪落地的声音,加剧了屋里的静寂。

陈继军枯坐在火炉旁,心跳的咚咚声,手表指针的滴答声清晰可闻。她觉得时间也怕冷似的坐在了自己身边的炉火旁,呆坐着不走了。

终于,天黑了下来。

陆仁丙还没有回来,陈继军打开房门,站在门口守望。直到浑身冻僵,簌簌下落的大雪中,依然看不到一丝亮光,听不到一点声响。

陈继军关上门,回到火炉边,把那把小小的斧头放在自己身旁,继续等待。

火炉上的茶壶开了,壶嘴喷着热气,壶盖欢快的跳动着。

倦意一阵阵袭来,有几次,陈继军的脑袋差一点撞在了滚烫的炉子上。她眯着眼,看了看表,已经是凌晨两点了,陆仁丙仍然没有丝毫动静,便提着小斧头进了寝室。

陈继军梦见王秀芳来探望陆仁丙了。

盛夏的草原,王秀芳一袭白色连衣裙从客车上下来,陆仁丙奔跑着迎上去,拉着王秀芳的手走进鲜花烂漫的草地里。白色黄色的蝴蝶围绕着他俩,翩翩起舞。陆仁丙向傻傻的站在道班房门口的陈继军招手:“来呀,陈继军,陈继军!”

陈继军醒过来,发现天已经大亮。陆仁丙正在屋外拍打房门,喊她的名字,叫她开门。

陆仁丙快到镇上时摩托车坏了,他央求修理店的师傅连夜修理好摩托,天不亮,又往道班赶。

陈继军从车里取下两瓶白酒,交给陆仁丙。陆仁丙死活不要,说自己已经习惯喝家乡的散酒。陈继军快急哭了,不容商量地把酒放在了那张小桌子上,说你不喝就交给过往的客人喝吧。

陈继军临行前忍不住问陆仁丙:“你认识王秀芳吗?”

陆仁丙眼眶一红,淡淡的说:“曾经认识。你不说,我都忘了!”

陈继军带着一个未解的故事继续上路。

中午时分,陈继军到了县城。

和十年前相比,这个县城有了很大的变化。

加满油,陈继军找了一个咖啡厅,她得好好犒劳一下自己。

在咖啡厅,陈继军遇到了几个北京来的客人。在祖国遥远的边陲小县相遇,大家都很惊喜和亲热,很快聊了起来。

他们是中央媒体的记者,专程到这里来采访几个典型。

陈继军讲述了自己这两天的奇遇。

“520道班?”一个女记者一脸的兴奋,“明天,我就要去采访那个主人公!”

女记者做了很扎实的采访准备,她告诉陈继军:陆仁丙的父亲是南下干部,1953年带队解放阿坝草地以后,他转而成为修建成阿公路的负责人之一。成阿公路建设好后,他也留了下来,成了公路局的负责人。后来,陆仁丙跟随母亲到了阿坝草原,成了一名道班工人。

陆仁丙二十五岁那年,母亲托人给他介绍了一个成都郊县的纺织女工,两人见面后很是对眼,说好经常写信联络。一回到阿坝草原,陆仁丙就赶紧写了一封信。接下来,陆仁丙数着日子等待回信,直到半年后,他才从几十公里外的镇上拿到了回信。当晚,他干脆就住在了镇上的小旅馆,认认真真的写了一封长长的回信。谁知道,那辆邮车在翻越雪山时出了车祸,掉进了正在暴涨的江中,所有信件全部遗失。而信息闭塞的陆仁丙对此一无所知,几年后,快要疯掉的陆仁丙终于在镇上收到了回信。然而,等不到回音的王秀芳已经结婚生子。

520道班原来有两个人,一个张师傅,算是陆仁丙的班长。

一天,陆仁丙和张师傅正在养路,一辆失去刹车的大卡车冲向他俩。情急之中,张师傅一掌推开陆仁丙,自己当即被卡车撞死。后来,公路局考虑到陆仁丙的个人问题,要把他调到县城附近。他死活不干,说自己要陪张师傅守护520道班。再后来,陆仁丙的父母退休下山,组织上也准备把他调到内地,他都婉言谢绝了,说自己已经离不开520道班。张师傅给了自己第二次生命,他得陪他到永远。直到陆仁丙的父母相继过世,他再也没有离开。

“他还在屋里的墙上画了你们CCTV的名字!”陈继军默默的说,“不敢想象,那么多年,他一个人是怎样熬过来的!”

“这就是一个人的信念和信仰,这正是我们要宣传弘扬的!”女记者神情肃穆,眼里闪烁着亮亮的星光。

陈继军二爷爷当年陷入的那片沼泽,如今已经成了一个著名的景区。盛夏时节,湖里开满很多好看的花,各种水鸟起起落落,游人如织。而现在正是冬天,湖面结满厚厚的冰,湖水和爷爷陈二一样,正在冰下安睡。

陈继军向景区管理人员说明自己的来意,管理人员立时对她充满敬意,感慨道:“革命烈士安息的地方,花草格外茂盛,他们是牺牲了都在护佑着这片草原,为后人造福啊!”

为防止引发火灾,管理人员帮忙找来一个铁桶。陈继军点燃纸钱,放到铁桶里面,她嘴里念叨着二爷爷陈二的名字和对亡人的祭语,把一瓶瓶白酒泼洒在玉石一样的冰面上。

一股小旋风拖着长长的尾巴,绕着湖边来回奔跑。

旋风卷起枯草和雪花,在空中上下飞舞,像是陈继军的爷爷和红军英灵在那儿开怀畅饮,相拥庆祝。陈继军望着这神奇的一幕,泪流不已。

当天晚上,陈继军入住云上天堂酒店。

这几年,这个县城有了很多更好的酒店,但是,陈继军只想住这个酒店。这是她十年前住过一晚的地方,与她而言,这个酒店在她的人生中有着深入骨髓的记忆和非同凡响的意义。

这次,她只要了一个标间。

手机充上电,短信铃声就一个接一个地响个不停。

真是山中一日,世上十年啊!她在那个没有信号的地方只呆了两天,好像就与世隔绝了几年。陈继军赶紧给家里报平安,她打开微信,发现陈嫣已经离开上海回到了江西老家,做了集团公司江西分公司的老总。陈嫣把父母接到了自己身边,照片上,两个饱经沧桑而又慈祥的老人中间,陈嫣开心得像个小孩。

第二天,陈继军离开酒店时,想见见当年那个扎西老总和漂亮的女主管。大堂经理告诉她:扎西老总已经到了县旅游局工作。几年前,云上天堂酒店被成都一個姓李的女老板高价收购。现在,酒店经营的利润全部捐赠给县民政局,作为敬老院孤寡老人的生活补助。当年那个漂亮的女主管,也被高薪聘为敬老院的负责人。

陈继军微笑着点了点头,不再继续打听。不用猜,她已经知道那个女老板是谁了。陈继军哼着歌曲走出酒店,上了车,继续向西进发。

手机铃声响了一下,是成都的李姐发来的微信:深圳的王姐刑满释放后到了成都帮李姐打理公司,业余时间,他俩结伴到郊区去做义工,日子过得很充实很快乐。李姐知道陈继军在沿着长征路旅行,叫她到陕北后一定要回到成都。最近,李嫣要到成都出差,几姐妹要好好聚一聚。

陈继军立即回了一个大大的OK和一连串拥抱和笑脸的表情包。

快到甘肃会宁县时,发生了一起车祸,一辆黑色的路虎越野车为避让刹车失灵的校车,撞在了岩石上,驾驶员当即死亡。

人们一脸忧戚,不断感慨:“多好的人啊,已经有了那么多资产,为了保护我们的娃娃,硬是把自己撞死在了岩上!”有八卦的人爆料:“这个四川老板曾经因为养小三被他的老婆给开了,净身出户。后来,他幡然醒悟后,经过不到十年的打拼,又成了一个不小的老板”。

陈继军流泪了。

陈继军没有见过李姐的老公,但她相信此人所言不虚。

陈继军从车上取出一些纸钱和香,也不管人们奇怪的眼光和纷纷的议论,在那辆破损的汽车旁烧了。

陈继军知道,这些纸钱都是为两个爷爷和众多的红军烈士准备的,那个因车祸逝去的人是没有资格享用的。但是为了李姐,为了传说中那个人的幡然醒悟,重新做人。她觉得,他应该接受自己的祭奠。

陈继军上了车,也没有打电话,她想到成都后当面告诉李姐。

漫长的旅行就要结束了。

这天,陈继军特意起了一个大早。

朝霞里,黄土高原一片金黄,呈现出一派神圣壮丽的景象。

陈继军把车速提高了很多,汽车欢实的奔跑着。

太阳升起来了。

陈继军又走在了新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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