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秀清

(湖南科技大学，湖南 湘潭 411201)

梅尧臣(1002—1060)，字圣俞，宣州宣城(今属安徽)人。宣城古名宛陵，故又称宛陵先生。早以诗名，而屡试不第，天圣末年，以叔父梅询荫补河南主簿。钱惟演留守西京，器重之，引与唱和，又与欧阳修、尹洙等人为诗友。梅尧臣生当宋代文风交替之际，早年曾受西昆诗派的影响，后又积极参与欧阳修所倡导的诗文革新，在宋代诗坛具有很高的地位。朱东润著有《梅尧臣集编年校注》。《全宋诗》卷二三二至二六二录其诗31卷。其事迹见欧阳修《梅圣俞墓志铭》、《宋史》卷四四三本传。

从20世纪80年代起，宋代文学研究日趋繁荣。关于梅尧臣的研究，也备受学界关注。然而由于特定时期的思想局限以及长期以来研究思维与视角的限制，使得传统的梅尧臣研究难以出现新鲜的视角以及创新之处。许多学者关于梅尧臣的研究，多集中在“开辟宋一代诗风”的艺术风格与手法上，以及梅尧臣诗歌中的唱和诗、禽言诗和咏物诗等题材内容上，很少关注到梅尧臣一百余首饮食诗。饮食诗是一种十分贴近日常生活的题材。梅尧臣是现实主义诗人，其指出诗歌创作要：“因事有所激，因物兴以通。”(《答韩三子华韩五持国韩六玉汝见赠述诗》)[1]336他在饮食诗中常常能倾注最真实的情感。圣俞以诗人独有的人文情怀，采用平淡质朴的语言艺术风格写下较多脍炙人口的饮食诗。其笔下的饮食诗具有时代特征，展示出较为真实的北宋饮食生活和人文风俗，昭示出特定历史环境下的文化内蕴。

1 梅尧臣的饮食诗

笔者以朱东润的《梅尧臣集编年校注》为底本，从2 800余首诗歌中，统计出100余首饮食诗，根据题材内容，择其要之，可将其分为四类。

1.1 饮酒诗

中国文人与酒历来有不解之缘，梅尧臣便是如此。圣俞的饮食诗，或是写品评美酒的心得，或是写独饮的心境，或是写与友朋会饮的情景等。梅尧臣嗜酒，几乎一生都没有离开过酒：“少年好饮酒，饮酒人少过。今既齿发衰，好饮饮不多。”(《樊推官劝予止酒》)[1]333酒在诗人眼中具有多种功能，酒也赋予了作者不少的创作灵感，并由此来诉说着日常的性情与志向怀抱，梅曰：“春饮景可乐，夏饮暑可避。秋饮心忘愁，冬饮暖胜被。”(《汝州王待制以长篇劝予复饮酒因谢之》)[1]338

梅尧臣杯中之酒是醇美香甜的：“四和还如九酘醅，更醇更美未嫌来。”当他能与友人一同共饮美酒之时，他对酒更是爱不释手：“相逢莫作两般眼，一饮不辞三百杯。”(《依韵四和正仲》)[1]755诗人用“三百”这个数量词，夸张地表现出他喜爱饮酒的程度。诗人喜爱饮酒，常常与友人共饮，或是在重逢相遇之时，或是在日常聚会之中，或是在分别不舍之时。诗人借酒吐露自我，沟通彼此感情。梅尧臣在华亭水上重逢友人谢师直，心中饱含浓郁的情感，故借酒来一一倾诉：“把酒语君悲且喜”，他感叹：“流光冉冉去无踪。”(《逢谢师直》)[1]232他喜爱与友人共饮：“访君留连举酒卮，胡琴奏罢欢已微。”(《雪中通判家饮回》)[1]320“夜与贤豪饮，方闻默坐时。我斟相乐酒，君咏寄来诗。”(《前此诸韩来饮独仲连以小儿病不至明日仲连有夜坐见怀之什因成答章》)[1]380与梅尧臣共饮者，多是与他志同道合之人：“同道三四人，来过慰饥渴。迭相陈语言，曾未厌刀呾。”当诗人与这般交好的友人相聚，更是要以酒作为桥梁，相互斟酒，拉近彼此：“薄酒继以斟，不觉寒日没。”(《奉和子华持国玉汝来饮西轩》)[1]380诗人是一边饮酒，一边与友人谈笑风生：“风恶舟未前，置酒共谈谑。”(《金陵与张十二传师赏心亭饮》)[1]558“时时举酒共笑乐，莫问罂盎有与无。”(《四月二十七日与王正仲饮》)[1]560当友人夜访梅尧臣时，他便会款待友人，毫不懈怠，两人言谈投机，有惺惺相惜之意：“故人夜相过，秉烛为开席。车马立在门，罇酒岂暇索。”(《李廷老自蔡州见访云明日便归郑》)[1]315

梅尧臣的饮酒诗也常会出现描写饮酒的场景。诗人将各人饮酒的神态、醉酒后的行为等记叙下来，写得惟妙惟肖，为我们展示一幅又一幅饮酒图。同时，诗人除了写与友人共饮共醉，还会写自己独饮独醉。如果说共饮是一群人孤独的总和，那么独饮却又算是一个人的狂欢。诗人笔下关于独饮独醉的饮酒诗，又让我们认识不一样的梅圣俞。如《五月十日雨中饮》，是时梅尧臣丁母忧居宣城，他失去了母亲，也没有要好的友人在身边，彼时诗人又是壮志未酬，外面下着阵阵“霉雨”，在各种因素的共同作用之下，他内心的孤独感油然而生，于是在诗中写道：“梅天下梅雨，绥绥如乱丝。梅生独抱愁，四顾无与期。”他用“无期”的梅雨和梅子独生的环境来渲染气氛、映衬自我的孤独。接着下句曰：“妻孥解我意，草草陈酒卮。”诗人的妻子为其置上酒器，他便开始了独饮，将情感都倾注在酒中。诗人由于孤寂，借酒来自我麻痹，希望摆脱世俗，才有酒后的状态：“一饮眼目光，再饮言语迟，三饮颓然兀。”诗人甚至还用他人的视角来评价自己经过一番独饮后的醉态：“左右叹我衰。”[1]789还有如《阻风宿大信口》，诗人因风宿于大信口，独自夜里静坐冥想之时，也要以酒做伴：“静坐人已眠，我虑久洗如。自起取美酒，独酌邀蟾蜍。”[1]713总之，酒于梅尧臣而言，是他欢乐之时的见证者，也是他孤独之时的陪伴者。饮酒诗，成为梅尧臣表达情志的重要载体。

1.2 饮茶诗

茶与酒都是让人摆脱世俗，让生活更加艺术化的饮料，但茶却比酒更加超俗。饮茶能给饮者带来美的享受，并且满足不同的精神需求。宋代是一个流行品茶的朝代，人们热衷于饮茶。宋代名画《清明上河图》中的茶坊比比皆是，据《东京梦华录》的记载，宋代茶楼鳞次栉比。梅尧臣笔下也有不少关于饮用茶的诗歌，其饮茶诗主要关于茶道之乐、名茶之饮、煮茶之法等。从其饮茶诗中，还可以探析出北宋的茶种，从侧面了解士大夫的饮茶艺术、宋人饮茶的社会风俗等。

梅尧臣在饮茶诗中，多提及茶的味道。如《宋著作寄凤茶》：“味余喉舌甘，色薄牛马湩。”对口留余香，甘滑入口的凤茶，诗人大加赞扬，他指出凤茶是奇品也是奢侈品：“宁知有奇品，圭角百金中。”[1]158他呼凤茶作“奇品”，在《宋史·食货志·茶上》这一段，可证史实：“茶有二类，曰片茶，曰散茶。片茶蒸造，实棬模中串之，唯建、剑则既蒸而研，编竹为格，置焙室中，最为精洁，他处不能造。有龙、凤、石乳、白乳之类十二等，以充岁贡及邦国之用。”[2]4477诗人喜爱尝茶，从茶色、茶香以及茶味，都要作一番细致的描写。如《尝茶和公仪》：“都蓝携具向都堂，碾破云团北焙香。汤嫩水轻花不散，口甘神爽味偏长。”[1]929除此之外，诗人还要写自己饮茶后的感受，并且比较各种茶的区别，对它们进行一番评价。如《李仲求寄建溪洪井茶七品云愈少愈佳未知尝何如耳因条而答之》，诗人首先将这七个等级的建溪洪井茶冲泡后的样子描写出来，并加以品评：“末品无水晕，六品无沉柤。五品散云脚，四品浮粟花。三品若琼乳，二品罕所加。绝品不可议，甘香焉等差。”接着，他便写自己饮用建溪洪井茶后的体会：“一日尝一瓯，六腑无昏邪。”可见，诗人饮用的建溪洪井茶，能滋润他的五脏六腑，令其身心舒畅。因而诗人也毫不吝啬地对该茶进行了夸赞：“安得一见之，煮泉相与夸。”[1]536饮用到好茶，实已让诗人陶醉，一番极致享受的饮茶体会能令诗人精神醉迷：“一啜同醉翁，思君聊引领。”(《答建州沈屯田寄新茶》)[1]1124梅尧臣除了擅长品茶以外，在日常生活中，也常常亲自煮茶。梅诗曰：“煮茗石泉上，清吟云壑间。”(《会善寺》)[1]16此外还有《得雷太简自制蒙顶茶》：“自煮至揉焙，入碾只俄顷。汤嫩乳花浮，香新舌甘永。”[1]985该诗同样也是写出自煮的过程和品评茶香、茶味。茶给文人士大夫生活带来的乐趣不仅只是品饮，而且也是享茶的整个过程。由此可见，诗人于饮茶诗中能将茶的特点铺写出来，为我们还原了该茶在宋代时被人们冲泡、饮用后的模样。在梅尧臣的饮茶诗中，他所喜爱饮用之茶，一般都具有“甘”“香”的特点。

1.3 果蔬诗

梅尧臣在他的果蔬诗中，生动形象地描述了多种果蔬，如笋、柑橘、荔枝等20余种。他在果蔬诗中常用“酸”“味”“鲜”等词进行表述。诗人尤其喜爱吃水果，他特别注重水果的气味、新鲜程度和味道。

竹笋是北宋常见的一种食料，品种繁多，多因“甘”“脆”等特点，而被市民所喜爱。宋人烹饪竹笋，大多采用“煮”的方式,“对待这种食材不宜采用赋味过多的制作方法，品尝竹笋的清新自然才符合君子高雅脱俗的风格，也正是宋代文人追求和标榜儒雅在日常生活中的具体体现”[3]。梅尧臣有着浓郁的食笋情结，他多次写到笋，记有多种类别，如新笋、斑竹笋等。梅诗《韩持国再遗洛中斑竹筍》：“便令剥锦煮荆玉，甘脆不道箪瓢空。”[1]949他对笋的评价是这样的：“煮之桉酒美如玉，甘脆入齿馋流津。”(《文惠师赠新笋》)[1]613其入口甘脆，令人嘴馋不已。

梅尧臣喜爱食用新鲜的水果，因而对果干的评价不高。《和答韩奉礼饷荔枝》：“莆阳荔子乾，皱壳红钉密。存甘尚可嘉，本味固已失。”指出荔枝干，表皮已经是皱巴巴的了，它虽然还存有甘香，但是本来的荔枝味早已消失了。诗人还说自己所喜爱的当是新鲜刚摘的荔枝：“遥思海树繁，带露摘初日。”[1]429诗人对新鲜椰子的评价就很高了，《李献甫於南海魏侍郎得椰子见遗》：“割鲜为饮器，津浆若美酒。”[1]786由于椰子新鲜无比，诗人将椰汁呼作“津浆”，还将椰汁形容为美酒，可见诗人喜爱新鲜果蔬的程度。他除了对新鲜的椰子评价很高以外，还对新鲜的橄榄也加以赞扬：“南国青青果，涉冬知始摘。虽咀涩难任，竟当甘莫敌。”(《玉汝遗橄榄》)[1]387橄榄虽在诗人初食之时，它的口感不太好，令他感到阵阵苦涩之味。但也正因如此，橄榄以自身独特的品质，吸引到了梅尧臣。新鲜的橄榄在诗人眼中，是它物所不能相提并论的，其是愈久味道愈真。欧阳修在《水谷夜行寄子美圣俞》中，将梅尧臣的诗作比喻成橄榄，他认为：“近诗尤古硬，咀嚼苦难嘬。初如食橄榄，真味久愈在。”[4]32其意有指梅尧臣的诗作特点，也有指橄榄的特点。欧阳修用橄榄作喻，而梅尧臣恰恰喜欢吃橄榄，可谓双关之意。

梅尧臣除了擅长描写果蔬的新鲜程度以外，还对水果的味道有一番精准的品评。如枇杷的酸味：“五月枇杷实，青青味尚酸。”(《隐静遗枇杷》)[1]526该诗不仅将枇杷的酸味描写出来，还将枇杷的色泽是青色写出，让人能从主观的描写中感受到客观事物的样子。诗人采用同样的手法描写青梅：“梅叶未藏禽，梅子青可摘。”青青的梅子正是到了可摘之时，诗人说梅叶都还未藏着鸟儿，他从侧面说明梅子刚刚成熟，有着新鲜无比的特点。但也正是因为青梅刚成熟，还没有完全熟透，尚酸的梅子令诗人的牙齿发软，梅曰：“齿软莫胜酸，弃之曾不惜。”(《青梅》)[1]81可见，诗人对口味较酸的果蔬并不感兴趣。另外，诗人还采用对比的手法，将多种水果的味道描写出来，如《得沙苑榲桲戏酬》，该诗将榲桲与楂柚相比较，指出两者在酸味上的区别。梅尧臣除了运用对比的手法来展示水果之间的酸味程度，还用该手法来展示水果的外表色泽、成熟程度，体现出水果的物候性质，如《食橙寄谢舍人》：“洞庭朱橘未弄色，襄水锦橙已变黄。”[1]109

1.4 水产诗

梅尧臣的水产诗，主要从水产作物的食用味道和烹饪方法入手,其中包括十多种的鱼类和虾蟹类。

梅尧臣的水产诗，还写出水产的做法，如将鱼做成鱼脍，鱼脍也称为生鱼片。鱼脍是北宋的一个饮食风俗，特别是当人们遇到特定的节日时，如禁火的寒食节，人们便会制作生鱼片直接食用。生鱼片不仅方便，而且还符合当时当地的饮食风俗。梅尧臣就有“春鮆横刀脍”(《寒食日过荆山》)[1]512等诗句。当诗人遇到鲜美的水产之时，他便会联想到可将其做成鱼脍：“吴江下有鲈，鲈肥脍堪切。”(《送裴如晦宰吴江》)[1]889“天池鲫鱼长一尺，鳞光鬣动杨枝磔。西城隐吏江东客，昼日驰来夺炎赫。冷气射屋汗收额，便教斫脍倾大白。”(《戏酬高员外鲫鱼》)[1]625“高河古穴深，下有苍鳞鲫。出水狞将飞，落刀细可织。”(《斫脍怀永叔》)[1]488诗人还说：“正见鮆鱼来，贯条尾脩脩。使斫横刀脍，便销千里愁。”(《送胥平叔太博通判湖州》)[1]1146由此可见，在诗人心中，美味的食物不仅能使他大饱口福，而且还能治愈他愁苦的心。食物是他物质和精神的双向满足，还带给他一定的审美趣味。梅尧臣在水产诗中还写出了具体制作鱼脍的方法，展示出鱼脍的形态，让我们从侧面了解到宋人制作鱼脍的技术。如在《设脍示坐客》中说：“我家少妇磨宝刀，破鳞奋鬐如欲飞。萧萧云叶落盘面，粟粟霜卜为缕衣。”[1]577在该诗句中，诗人不仅生动地刻画了自己妻子擅长制作鱼脍的形象，而且还展示了妻子烹制鱼脍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妻子先是“磨宝刀”，然后是“破鳞”，最后是“落盘面”。同时，诗人还将鱼脍在北宋的模样向我们展示出来，它是细细薄薄像“云叶”一般。另外，诗人还写出了他与朋友欢快地食用鱼脍的场景：“呼儿便索沃腥酒，倒肠饫腹无相讥。逡巡缾竭上马去，意气不说西山薇。”[1]577值得注意的是，他在食用鱼脍时，还特别注重搭配佐料一起食用：“楚橙作虀香出屋，宾朋竞至排入扉。”“楚橙作虀”是北宋时期，人们食用鱼脍时所需要的佐料。这些佐料在梅尧臣其他的食脍诗歌中也有出现过，如：“炊粳调橙齑，饱食不为餮。”(《送裴如晦宰吴江》)[1]889“买作秋盘脍，还思远客书。越齑橙熟久，楚饭稻舂初。”(《颍上得鲤鱼为脍怀馀姚谢师厚》)[1]483

2 梅尧臣的饮食观

北宋都市文化繁荣，市民生活丰富，宋人的饮食日趋精致。酒、茶、果蔬和水产等，品种众多，各色各异。酒楼、茶馆遍布于都市之中，其为宋人的饮食活动提供了便利。《东京梦华录》记载有：“凡京师酒店，门首皆缚彩楼欢门，唯任店入其门，一直主廊约百余歩，南北天井两廊皆小合子”[5]47，“炒蛤蜊，炒蟹，炸蟹，洗手蟹之类，遂时施行索唤，不许一味有阙”[5]50。

梅尧臣的饮食诗主要写了四项内容，分别是：食材、烹饪方法、食料的品尝感受以及饮食文化心理，这些内容与他的饮食观息息相关。其中，梅尧臣着重记录下自己对食料的品尝感受和饮食文化心理。而圣俞是有意为之的，他有着自我的食料选择、口味的偏爱和情感的表达。总体而言，梅尧臣的饮食观，主要包括喜爱新鲜之物和追随饮食风俗这两个方面。

2.1 喜食新鲜之物

从上文列举的部分饮食诗，就有已说明梅尧臣很喜爱新鲜的食材。就如他对果蔬的选择就很在意它们的“鲜”，对水产的选择也看重它们是“鲜肥”“甘鲜”之物，此处不赘述。

新鲜可口的食材，多会令诗人生发赞美之情，使其乐在其中。如在《合流曹光道惠钜李知其炎酷中有此味味亦可乐也辄以诗寄》中说：“颖傍成蹊李，其实小於拳。谁知皴枝瘦，生此绀玉鲜。”诗人用了“谁知”一词表示惊讶和用“甘鲜”一词表达对果实的赞美之意。瘦弱的树枝生出瘦小的果实，但所长之果却是如此的甘鲜美味，果树和果实的不可貌相令他感到意外，从而在侧面传达出对“小於拳”之果和“皴枝瘦”之树的赞美之情。与此同时，诗人还指出，他是在炎酷的天气里“荫树咀其液”，于树荫下品尝着新鲜多汁的食物。这一切都给他带来了美好的心情，令其心神舒畅，其云：“报君惜兹乐，时咏逍遥篇。”[1]351该句不仅升华了该诗的主题，体现了诗人的阔达之心；而且还呼应了题目中的“炎酷中有此味味亦可乐”，从而使得诗歌结构完整，具有较高的艺术审美价值。

2.2 追随饮食风俗

在先秦时期，中国人就已经形成了一定的饮食风俗。饮食风俗体现了中国人对饮食习惯的态度，其能反映出特定的时代意识和阶级色彩。北宋是中国古代较为富庶的朝代之一。在商品经济高度繁荣，南北交流加强，市民阶级兴起等背景下，饮食风俗大放异彩。梅尧臣的饮食诗，展示了他的饮食习惯，为我们打开了一扇窗口来了解北宋时期的一些饮食风俗。

2.2.1 鱼脍饮食风俗

《说文解字》：“脍，细切肉也，从肉会声。”[6]117中国人吃生切肉的习惯自先秦就有。先秦时期，鱼脍主要出现在宴请贵宾的场合上，在《诗经小雅六月》中有：“饮御诸友，炰鳖脍鲤。”[7]442汉魏六朝时期，鱼脍已经普遍出现在人们的饭桌上了，并且形成了一定的文化原型。《晋书》卷九二《文苑传·张翰》载：“(张)翰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驾而归。”[8]1440张翰在洛阳被齐王司马同辟为东曹掾，在异乡的他，见洛阳秋风起，其乡思之情不禁涌上心头，而后便为之弃官。显而易见，菰菜、莼羹、鲈鱼脍作为地方美食，深刻地体现出吃鱼脍的风俗。直至隋唐时期，鱼脍进入繁荣阶段，烹饪技巧、鱼脍种类都出现了与前代不同的特点。宋代继承发展了食用鱼脍的传统，在《东京梦华录》等史料中即有记载。

就人们食用鱼脍的饮食传统，梅诗如《邵郎中姑苏园亭》：“公归与客相留连，秋风鹤唳春杜鹃。班鲈斫脍红缕鲜，紫豉煮莼香味全。”[1]724梅尧臣与友人日常相聚，恰逢秋风起，正是食用鲈鱼之时，诗人便与友人吃起了鲈鱼脍。新鲜的鲈鱼脍，配合着紫豉等食料，饭桌之物是色香味俱全的。而该诗句也体现出“秋风起吃鲈鱼”和吃鲈鱼要搭配“紫豉”等食料的饮食风俗。且还如上文列举的部分食用鱼脍的诗歌，它们都能反映当时的饮食风俗和梅尧臣追随饮食风俗下的饮食偏好，此处亦不赘述。此外，梅尧臣除了指出他食用鱼肉脍的风俗外，还指出食用“鱼皮脍”的风俗，如《答持国遗魦鱼皮脍》：“海鱼沙玉皮，翦脍金齑酽。远持享佳宾，岂用饰宝剑。予贫食几稀，君爱则已泛。终当饭葵藿，此味不为欠。”[1]381诗人指出鱼皮脍可用作款待客人，他追随着饮食习俗，指出这是一种可食用之物，而不只是一种用来装饰宝剑的饰品。同时，梅尧臣运用了对比的手法，从侧面写出了鱼皮脍的价格昂贵。他解释自己因“贫”而食用得“稀”的饮食习惯，而较为富裕的友人却是“已泛”。梅尧臣在该诗的末句赞美了鱼皮脍的美味。从中可见，鱼皮脍在北宋是一种较为昂贵的且可口的食物，并且人们食用鱼皮脍，在此时已经是一种饮食习俗了。

2.2.2 节日饮食风俗

“饮食风俗指食物、饮料、饮食器具在生产、制作和食用过程中相沿积久的风俗习惯、食用风格、礼仪常规、消费观念。它是一个国家、民族、地区生活水平和文明程度的鲜明标志。”[9]67因此，节日饮食风俗是饮食风俗、饮食文化的重要部分，它能反映人们在特定的节日下，具体的食物、饮料、饮食器具在生产、制作和食用过程中相沿积久的风俗习惯、食用风格、礼仪常规、消费观念。

梅尧臣笔下的饮食诗便录有不少的节日饮食风俗，且体现他追随饮食风俗的饮食观。如寒食节要禁烟火的习俗：“一百五将近，千门烟火微。”(《寒食前一日陪希深远游大字院》)[1]4还有如上文提及的《寒食日过荆山》，诗人便是从侧面反映出人们过寒食节要禁火而吃生鱼片的饮食习俗。同时，寒食节还有宴饮的习俗，如：“使君白发体尤健，自晨及暮奏酒肴。”(《潮州寒食陪太守南园宴》)[1](234)

又如端午节有饮菖蒲酒习俗。如梅诗：“便持菖蒲饮，不畏青蝇及。”(《端午前保之太傅遗水墨扇及酒》)[1]671其指出端午节饮菖蒲酒是为了驱除蚊蝇的叮咬。

再如腊日节。腊日节是我国的传统节日，它起源于上古的岁终大祭。腊日是岁末祭祀百神、庆祝丰收的节日。“腊祭的目的是报答百神之恩，所祭之神主要有神农、后稷以及土地、沟渠、百谷、猫虎之神等。”[10]214上古的腊日节流传至唐宋，在人们继承和发展中，内容日趋丰富。尤其是在民间，除了基本的祭祀之外，还有家人团聚、腊日宴游、制作“腊药”“腊酒”“腊脯”等岁时作物等风俗内容。梅尧臣的饮食诗，就有对腊日风俗进行描写，其亦是他对饮食风俗追随的表现，如《和腊前》《题腊药》《腊酒》《腊脯》《腊笋》《和腊日》等。《题腊药》：“颓颜早觉衰，乃藉药扶持。及此季冬日，预脩来岁宜。”[1]502此能反映出他在腊日前后制作岁时之物，从而为来年所需而“预”的节日习俗。再有《腊脯》亦是如此，曰：“畋猎得封兽，割鲜为腶脩。易甘非爱日，不败任经秋。可用资宾豆，何妨鄙荐骕。考之新月录，美脆胜庖牛。”[1]503《说文解字》中解释：“脯，干肉也，从肉甫声。”[11]89古代由于缺乏现代的冰鲜冷冻技术，人们为了许多动物的肉能够得到较长时间保存，就把它们加工成干品，这就是腊日节里人们所做的脯腊制品。另，在该诗的首联，诗人介绍了腊肉的取材，其来源于新鲜的动物之肉。颔联和颈联，诗人写出了腊肉的制作过程。梅尧臣在尾联对腊脯的味道给予了很高的评价，指出其美脆的特点，认为它甚至比牛肉还要美味。

3 梅尧臣饮食观的文化意义

饮食于梅尧臣而言，除了基本的饱腹外，还具有情感的寄托，他赋予了饮食深刻的文化意义。梅尧臣把饮食的表层目的是饱腹上升到通过饮食来表达更深层的内容，这些深层意义体现了圣俞的生活态度、人生价值，能较充分地表现出他的审美情趣。梅尧臣的饮食诗注重饮食的情感，具有时代特征，折射出新的文化内涵，昭示了特定历史环境下的民族心理。

3.1 传达思怀故旧的情怀

思怀故旧是中国诗歌中的一个母题。古代的诗人常常会因为从军、宦游、做官等产生思怀故旧之情。据元人张师曾《宛陵先生年谱》、朱东润《梅尧臣传》等记载，梅尧臣26岁从门荫补太庙斋郎后，便开启了宦游生活。如他天圣九年调任河南县主簿，景祐二年又调任建德县令，元宝元年在建德县任满后又返回汴京，元宝二年又以襄城县令的身份出京等。梅尧臣是一个胸中饱含着浓郁又丰富的情感之人，并且他广结好友，诗友众多。在他经历南北各处之时，其羁旅情怀油然而生，于饮食诗中透露出浓烈的思怀故旧之情。

明道二年，梅尧臣在河阳县主簿任内，常因事往来河阳、洛阳间，因而游走于两地，有时便会情不自禁地生发思怀故旧之情，在《忆洛中旧居寄永叔兼简师鲁彦国》中有：“东堂石榴下，夜饮晓未还。絺衣湿浩露，桂酒生朱颜。”[1]55梅尧臣在开篇便写出自己饮酒。诗人在末句升华思想：“何由觌夫子，客袂泪澜斑。”所谓“独在异乡为异客”，他用“客”来形容自己，将自己的异乡情思直接地铺写出来。该句还呼应了题目，将思怀故旧之情和盘托出。诗人以酒来串通整首诗，故借酒来表达情思。再有《颍上得鲤鱼为脍怀馀姚谢师厚》：“青蓑潭上老，赪尾网中鱼。买作秋盘脍，还思远客书。越齑橙熟久，楚饭稻舂初。虽去故乡远，不嫌为馔疎。”[1]483是时梅尧臣于寿州，远离家乡宣州，诗人得了鲤鱼要将其制作成鱼脍，不禁思念起家乡与友人，而直言“还思远客书”。诗人在末句写出：“虽去故乡远，不嫌为馔疎。”他在诗句中默默地透露出他在故乡之时会吃到鲤鱼脍之事，而今怀念起家乡的味道，因而也才会不嫌麻烦地制作鲤鱼脍。梅尧臣还有许多传达思怀故旧之情的饮食诗，从总体来看，诗人大多都是运用凝练的语言和主要采用饮食情况的今昔对比等艺术手法，以此传达出对亲友故旧的怀念之情。

3.2 展示君子礼赠的情谊

食物是人情关系里的重要连接点。食物在人们馈赠中，成为一种实实在在能饱腹的东西，更成为一种能促进彼此感情的特殊礼物，因而自古就流传着“礼轻情意重”的君子礼赠佳话。宋人的人情味较为浓厚，梅尧臣的饮食诗也可体现出来。梅尧臣与友人通过相互馈赠食物来表达情谊，从中我们能体会到君子之间的慷慨气度和梅尧臣的君子情谊。

如《泰州王学士寄车螯蛤蜊》，梅尧臣在诗歌的开头便直白地说：“车螯与月蛤，寄自海陵郡。谓我抱余醒，江都多美酝。”[1]837此车螯与月蛤是友人王学士所赠送的。王学士与他交好，且惦记着梅尧臣，江都又有许多美味的食物，便向他寄来了此食物并借食物来传情达意。这是他们君子之间友爱交往的例证，从中，我们能感受到好友之间的相互关心和“有福同享”的情谊。此外，梅尧臣虽曰“此味爽口难”，但仍云“甘鲜虽所嗜，易饫亦莫问”。这是友人所赠送的，自然是爱惜不已。此外，诗人不抗拒该口感不太好的食料，能从侧面反映出他独特的饮食口味和饮食观。还有《李国博遗浙姜建茗》：“但拜故人贶，何言为物薄。我心易厌足，不比填沟壑。”[1]427友人给梅尧臣馈赠了姜和茶，诗人除了表达感激之情外，还用了比喻的手法，生动形容地表达出自己对友人所赠之物的心满意足之情。同样，诗人在《玉汝赠永兴冰蜜梨十颗》中写自己得到友人赠送的冰蜜梨，从中传达出君子礼赠的情谊。

梅尧臣还有不少直接从诗题上就说明这是一首君子间馈赠食物、表达情谊的诗歌。兹举几例：《永叔赠酒》《道中谢晏相公寄酒》《李令将行返遗以茶》《吴正仲遗新茶》《吴正仲遗蛤蜊》《黄国博遗银鱼乾二百枚》《江邻几寄羊羓》《中伏日永叔遗冰》《邵考功遗鮆鱼及鮆酱》《李密学遗苔酱脯云是自采为之》……可见，我们从梅诗的题目中，就能得到一份小小的食物清单。事实上，梅尧臣得到的礼赠之物，是来自天南地北的友人所赠予的或是友人从天南地北得到的食物而赠送给他的。这些礼赠之物除了能展示彼此之间的情谊外，还对研究北宋的地域饮食有一定的帮助。

3.3 表达燕飨友朋之情

燕飨诗也称作宴饮诗。燕飨诗，于西周已始。西周有着独特的燕飨文明，其以“礼”为核心纽带来承载延续，燕飨礼是这根纽带上一项重要的礼仪活动。人们利用燕飨诗歌来记录着燕飨礼，“燕飨之礼只是手段，巩固政权才是根本目的。燕飨诗的写作目的也并非纯是表现欢聚宴饮的活动场面，而是用诗歌的形式告诫人们要遵循燕飨礼仪，重在突出燕飨能够联络情谊、巩固统治的政治功利作用”[12]241。其于群臣、父子、友朋之间亦是如此。

在注重人情关系、“重文轻武”的宋代中，燕飨诗歌表现出了不同的特点和内容。梅尧臣十分注重诗歌的“真”和“情”，用平淡质朴的语言写出许多具有生活气息的诗歌。梅尧臣表达燕飨之情的内容，主要不是写宗法政治，而是写在日常宴饮中以酒会友。他与友人是其乐融融，温馨诗意，在宴饮中充满友情的氛围，在行酒之中酣畅淋漓地传达出“燕以和好”的文化意义。

在《新秋普明院竹林小饮诗序》中诗人有一番对友朋燕飨乐趣的别致表达。明道元年，梅尧臣由河南县主簿改赴任为河阳县主簿。是时诗人与友朋一同饮酒，极一日之欢以话别，共同抒情显志。梅尧臣在该诗序中有：“于是得普明精庐，酾酒竹林间，少长环席，去献酬之礼，而上不失容，下不及乱，和然啸歌，趣逸天外。酒既酣，永叔曰：‘今日之乐，无愧于古昔，乘美景，远尘俗，开口道心胸间，达则达矣，于文则未也。’”[1]32梅尧臣宴饮之时“环席献礼”的礼仪方式，不仅表达出对宾客的尊敬之情；而且也展示出中国传统的燕飨之礼，其有好礼从善的特点。他行礼的过程从容不迫，宴饮之中则是看着美景，喝着美酒，在燕飨之中拉近彼此的感情，“开口道心”一同畅快交流，“以乐乐于宾”团结彼此。又如《醉中留别永叔子履》：“到君官舍欲取别，君惜我去频增嘻。便步髯奴呼子履，又令开席罗酒卮。逡巡陈子果亦至，共坐小室聊伸眉。烹鸡庖兔下筯美，盘实飣餖栗与梨。”[1]186该诗是写梅尧臣与欧阳修等友人设宴开席，在燕飨之中，话别日常，燕以和好，表达情志。欧阳修的《圣俞会饮》曰：“倾壶岂徒强君饮，解带且欲留君谈。洛阳旧友一时散，十年会合无二三。”[13]41这便呼应了梅尧臣的诗，原题下注云：“圣俞赴湖州。一作《送梅尧臣赴湖州》。”是时梅尧臣被命为监湖州酒税，欧阳修此作便为送别梅尧臣。而梅尧臣此诗作是借自己的离别而写与友人的燕飨之情。诗人在分别与不惜之中用宴饮以联络感情，并从饮酒会友之中表达自己有意从军的政治倾向，因此他在诗中说：“谈兵究弊又何益，万口不谓儒者知。”此“诗言志”亦不是燕飨宴上的偶然说法。

4 结语

无论是梅尧臣的饮酒诗、饮茶诗、果蔬诗还是水产诗，它们都能体现出诗人的饮食观。梅尧臣在饮食诗中展示出他独一无二的价值取向，传达出一定的文化意义。他对饮食情况进行精细描写，他能将俗事俗物转化为高雅的诗歌进行吟咏，从而提升了饮食诗的雅致，增强了它的审美趣味，在平淡之中令人回味无穷。透过诗歌的记录，真实地反映了梅尧臣的饮食行为和饮食内容等，从侧面展示出北宋士大夫的饮食风尚。梅尧臣为北宋饮食情况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他用平淡质朴的语言为我们诉说出北宋的社会风俗，具有史学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