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岩松

德国在二战后相当长的时间，很多知识界的人都走进《道德经》的世界去寻找解脱，在那样一个出哲学家的国度里，人们居然是去東方，在《道德经》里寻找一些答案。

我喜欢《道德经》，喜欢老庄的哲学。

真正无私是大私

第7章中提到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

这句话对我的影响是巨大的，《道德经》真正触动我就是因为这句话，我把它翻译为五个字：无私为大私。

天长地久，这是中国人最常说的一句话。为什么天地最长久呢？因为天和地所忙碌的一切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万物生长。因为无私，它们才能长久，我突然明白了这个道理。

但人性都是自私的，私心一闪，都是小私和中私，真正的无私是大私。当你无私的时候，你才能得到更多。老子多聪明，他知道人性中有私的东西，但是如果人人都停留在私，这个世界就很糟糕了，因此他用无私的理论去吸引更多人超越。

忘掉了空的东西

第11章中，老子讲了几个小故事，形象地做比喻。好的哲学都要做比喻，让大家容易懂。越伟大的典籍，越不枯燥，《庄子》全是故事，《老子》有很多比喻。

他比喻什么呢？比如说杯子，杯子真正的价值是围出来的空间，而不是看到的实物部分。他接着说房子，房子真正有用的不是屋顶、门、窗等，而是它围出的空间，没有中间的空间，大家坐哪儿呢？

我们总说中国要创新、创造，你看中国人有创新的时间吗？只要一有空，立马掏出手机来填补时间。有一句话说得真好：“手机拿走了人们的无聊，也拿走了伴随无聊的那些伟大的东西。”

就个人经验而言，我所有的想法和创意，都是在发呆和看书时想到的，在我忙的那段日子里，从来不会有创造力，只是把眼前的事忙完。中国人太爱做有用的事了，把发呆、喝茶、听音乐等当作无用的事，所以现在很难诞生伟大的创造力。

我们的注意力全在墙、门、窗等看得见的地方，却忘掉了空的东西，所以老子说：“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

领导不刷存在感

第17章很有意思，老子把人分为不同的种类，但是都蕴藏着智慧，他说：“太上，不知有之;其次，亲而誉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

最好的领导是只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第二等领导是大家觉得他很亲近，因此总是夸赞他;第三等领导是大家畏惧他;第四等领导是大家天天挤对他、骂他。

后两种并不出乎意料，但是前两种值得我们思考，为什么最好的领导不是“亲而誉之”，而是“不知有之”？

我想这是最高的境界，领导不刷存在感，但仿佛又无处不有他，因为一切都井然有序。

不笑不足以为道 

第41章，“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

老子说，最优秀的人，当他听到一个好的道理，立马就去实践;中等人呢，一边做，一边怀疑，现实生活中最多的就是这种人;而最糟糕的人反而是嘲笑。所以不被人嘲笑的一定不是最好和最精妙的道理。

第二次世界大战时，一个将军把人分成四等：最优秀的人是既聪明又勤奋。二等人是聪明但懒惰，聪明的人懒惰不可怕，可以通过各种方法让他勤奋起来。三等人是愚蠢且懒惰。最糟糕的人是愚蠢且勤奋。想想看，是不是这个道理？如果希特勒是一个愚蠢且懒惰的人，就不会祸害众生了，他不仅愚蠢，而且勤奋，把愚蠢的想法付诸行动。

人类历史上无数的悲剧和糟糕的东西，其实是由愚蠢人的勤奋造成的。所以一定要防止愚蠢的勤奋。我经常和别人聊天说：“你要监督我，一旦有一天我变成愚蠢却又勤奋的人，你赶紧提醒我，我尽早把自己变成愚蠢且懒惰的人。”

又是一个辩证法

第57章，“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

治理国家一定要正派，带兵打仗一定要出奇，同时以无事来安抚天下。历朝历代有很多皇帝，大多烟消云散，但凡留下的，都是以正直为主的。因此我用八个字教导我的学生：“做人要正，做事要奇。”做人一定要正派，但是你在做事的时候，一定要与众不同。可是现实生活中，经常看到做人很奇、做事很正的人。

第60章，“治大国，若烹小鲜”，这句话的原意是：治理大的国家要像做小鱼小虾一样，不能开膛破肚，不能折腾。越大的国家，越要像烹小鲜，可不能来回折腾，折腾不起。

第63章，“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是以圣人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夫轻诺必寡信，多易必多难。是以圣人犹难之，故终无难矣”，天下所有的难事，一定要从简单的开始做起;天下所有的大事，一定要从细节开始做起。圣人认为所有的事都不是大，都是先从最小的事开始做起，所以最后都能做成大事。

圣人认为所有的事儿都难，于是闷着头干，最后在他面前就没有难的事，这又是一个辩证法。

比别人低是境界

第66章，老子用水做比喻，“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在水当中，最辽阔的就是江和海了，为什么江和海最辽阔呢？老子说，因为它比任何事物都低。为什么叫海平面呢？海平面就是零，所有离开海的陆地，除了极个别的区域，都比海高，水都往低处流，所以累积起来，就形成最辽阔的大海。

我喜欢比别人低，这是一种境界。20世纪90年代我去采访季羡林先生，其中有这样一个故事：他当时是北大的副校长，有一个大学生拿着行李来报到，他跟季老先生说：“哎，大爷，您帮我看一下东西。”大爷说：“没问题。”小伙子就去办手续去了，40多分钟才回来：“谢谢您，大爷。”“没事。”第二天开学典礼上，小伙子一看，那个大爷原来是坐在台上的副校长。

最积极的方法论

第81章是终结篇章，“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辩，辩者不善”。

让人信服的语言，不一定是华丽的辞藻，而充满美丽辞藻的话，不值得相信。真正善良的人，面对别人的挤对，一笑了之;天天跟人辩解的人，不一定是善良的。

“知者不博，博者不知。”真正智慧的人，不是什么都知道;而无事不知的人，一定不够智慧。

有人认为老庄哲学是避世的、无为而治的，我认为，老庄哲学是最积极的方法论，如果是真正消极的，最后四个字怎么可能是“为而不争”呢？他强调的是“不争”，而不是“不为”。

天人之道，如果我们能掌握这样的精髓，并将其变成自己为人处世的核心，我觉得人生会幸福很多。

（摘自《艺术十二讲：艺术与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