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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过

2021-06-28曲子清

飞天 2021年6期
关键词:麻将馆路人甲钩子

曲子清,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盘锦市文联副主席。有作品在《人民日报》《满族文学》《海燕》《岁月》《芒种》等刊物发表。著有散文集《湿地锦年》《湿地繁花》等。

1

铲子回了锦城,是悄悄的,有微服私访的味道。他没告诉任何人,独自去了龙蛇混杂的后街。是夜,铲子身着鲜亮的西服,脚蹬旅游鞋,夹着鼓囊囊的手包,挺着肚子,器宇轩昂地走在窄窄的街路上。

鏟子喜欢后街,喜欢在挤挤挨挨与破破烂烂中寻找志得意满,铲子喜欢香飘满街的泡菜味儿,管这叫市井味儿。铲子说,街巷是城市的晴雨表,等有时间了,要把他在各个城市寻巷的体验写出来,就叫《寻巷记》,专门记录他的市井和人情。

铲子兴致高昂,寻了一处又一处,没寻到可心的,他继续搜寻着。后街人辛苦求存和挣扎向上的氛围让他感到生命的趣味。忽然,在霓虹闪烁中,发现了“黑店”两个字,登时眼前一亮,迈开大步,走到跟前,仔细一看,原来“黑”字下面还有两个小字“小子”。他一拍大腿,“嘿,就是这里了。”

小店不大,一溜儿摆着三张桌子,分别是天罡、地煞、匪兵,转角还有一个椭圆形小桌,叫海盗船,果然是黑店啊,有意思了!地煞、匪兵、海盗船都满员,只有天罡只坐着两个老头,一胖一瘦,悠闲地喝着茶。铲子一屁股砸下去,大喊一声,“服务员! ”

黑小子跑过来,“客官,坐天罡有个规矩,每位收座位费10元。”

铲子诧异,“座位还收费?没听过啊!”

黑小子笑,“坐地煞不收费,坐匪兵和海盗船不但不收费,还附赠10元。”

有意思,铲子呵呵大笑,“啪”的一声,拍出一张百元大钞,“够不?”

黑小子连连点头,“够了,够了!”

胖老头和瘦老头一起抬头看铲子,铲子对着老头呲牙笑,邀请两老头一起吃。两人摆手说,坐这里不是吃饭,等隔壁麻将馆开门。

铲子埋起头,吃得汗流浃背。热腾腾、火辣辣的涮肚,吃了一碗又一碗。等碗摞得比他的大头还高时,一瓶白酒也喝得差不多了。这时,铲子锃亮的面门泛起紫红色,心上涌起惬意满足以及壮怀激烈的豪情。

胖老头笑道,“老板,一看你就是做大生意的”

铲子拇指一伸,“有眼力!”

铲子大学毕业后就没正经就业,东一铲子,西一铲子地做着生意。最近,他交了好运,混进了中海集团,还做了集团投资部的经理。这下可不得了了,今天在美国饮红酒,明天在马来西亚吹海风,即使在国内,不是和某市长谈招商引资,就是和某老总谈跨国项目。这人虽混得风生水起,也颇讲义气。他很顾念朋友情,凡去海南的同学,只要找到他,都管吃管住还管玩。同寝的三哥陆军和他在大学时就好得焦不离孟,并称为铲子和炉钩子。铲子整日激情洋溢,发表演说,我们都不愿意搭理他,而陆军则认为铲子是个人才,不管铲子把话题铲出多远,他都能钩回来,他又姓陆,所以我们称他炉钩子。

炉钩子去海南,不知怎地就想起铲子,翻出手机打电话,铲子立马就杀到了。铲子和炉钩子在海南胜利会师了。铲子还把他们的老总,也是我们学长史建强介绍给陆军。多年招商引资的历练让炉钩子百炼成钢了,两片薄唇吐字如珠玑,两人一见如故,二见即达成合作意向,一致商定,铲子作为中海集团投资方代表,回锦城考察投资。

隔壁麻将馆出事时,铲子一马当先地挤在最前头,如无数成功的上位者一般,冲锋在前,看透一切,把控一切。

麻将馆和串店隔一层薄薄的胶合板,隔壁自摸点炮的声音清清楚楚传过来,铲子心里痒痒的,痒着痒着就过去了,刚放下手包,毫无预兆的,一辆警车驶过来,两名警察跳下来,直奔铲子。可能喝得有点多,有点心虚,他伸手去抓手包。一警察手疾眼快,一把捞起来。铲子扑上去争抢。然后,铲子由路人甲稀里糊涂地变成了当事人。

2

后街路窄,店铺林立,一步能迈过三四家门市,临街的房子积木一样地拆分合并,麻将一样揉来搓去。店铺的兴隆激发了后街人的生意头脑,罗四平就是这样被点燃的。他把住房改成门市,把靠街那面租出去,租给了“二进宫”的黑小子,开一家黑小子串店。这小子烤串不行,涮肚却有两把刷子,涮出来的肚儿香而不腻,烂且有嚼头,刚一开业,顾客排队而来,每到饭点,要翻好几次台。

靠楼宇防盗门那面也没闲着,开家麻将馆。串店经营得好,麻将馆就轻松多了。来麻将馆玩的都是周边的街坊,常来的二十几位,固定的五六位,核心级的有两位,即老黄头和老齐头。这老两位一个是退休的大队书记,一个是退休的纪检委书记,一个了解大政方针,一个市井人情门儿清,他们聚在一起,聊聊天上地下的八卦,既能找到指点江山的激昂,又能让别家的乐子娱乐自己。平日里,老玩家们的桌子和座位都是固定的,像一把茶壶固定配四个杯子,连喝几杯茶,冲泡秩序都是固定的。当然,啥都不是一成不变的,时不时的,也有一些不固定的新鲜血液注入,比如徐志国。

徐志国不是后街人,是地道的坎村人,是那种一辈子与泥和水打交道的老实蛋。本来与泥和水打交道,在土里刨食,已成为千百年来中国农民的标配。可徐志国却半路离了土地,去了后街享福。他的福份来自于自己结出的一颗精明果,这精明果就是徐金宇。徐金宇自小聪敏,长大懂事,求学就业没让徐志国操一点心。分配到县公安局后,一路受到重视,并成功脱颖而出。徐金宇的精明在于他的大智若愚,外表上看低调内敛,落实到事儿上,总能玩出一些花样。他擅长为领导解忧,也擅长结交同事,任何工作到他的手总能玩出彩。就像食堂管理这样的细活,他都能琢磨出一整套标准化路径。一经实施,不但领导满意,干警满意,连食堂员工也满意。徐金宇的精明表现在全方位上,不像有的精英那样,顾前不顾后,媚上或媚下,招人嫌,徐金宇赢得上下一致交口称赞。老黄头退休前和徐金宇打过交道,真心地服气,他说,徐金宇成了精的,他每个笑纹里都荡漾着精明,真怀疑徐金宇是不是徐志国的种。

罗四平麻将馆的常客都是要泡一整天的,午饭问题就比较麻烦了。徐志国闲不住,就经常给他们做好了送过去。常来常往的,老人也学会了打麻将。刚刚学会,还瘾头挺大的,不管哪缺角都去顶,可一辈子玩泥巴的人冷不丁地搬砖头,总是弄不到好处,更有些不地道的老玩家欺生,徐志国常常搭钱搭物还搭工夫。罗四平见状,觉得不平,就让玩家们都交饭钱,来补充老人的亏空。即使这样,也是刚刚挣到钱又转瞬搭在麻将馆,有时候還赔钱。徐志国一辈子活得仔细,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如今输了钱,心里别扭。别扭来,别扭去,居然别扭出一场病来。

徐志国住了院,老街坊们想到他的好,有些过意不去,相约去医院看望,还凑份子为老人买了一床厚厚的羽绒被。老黄头代表街坊表示说,你安心养病,大家都很惦念你,街坊们盼他早日康复,重回麻将馆。

徐志国感动得直掉眼泪,连说,“谢谢!谢谢大家!”

徐金宇立在床边,微笑着致意,那笑容让罗四平心里直发毛。

3

街巷是城市的筋络,最能测试城市质感;街巷也是城市的晴雨表,最能表达市井人情。长期在同一个挤挤挨挨的环境,往往容易形成街巷独有的思维方式和行事风格。后街人认为,遇到事儿,就是有地儿不通了,通过各种渠道找到人把事儿平了,就形成了新的平衡。老黄头和老齐头分析了,麻将馆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在这个档口出事,八成是徐金宇误会了,以为后街人欺负他老子,所以用这个法子替他老子出头。摆平徐金宇这个症结,事儿就顺了。

于是,罗四平去找徐金宇。一路上,他想起徐金宇那独特的微笑,内心充满忐忑。转念一想,毕竟是街里街坊的,他总得给些面子。这样他又有了些自信,他用单刀赴会的关云长激励自己,内心慢慢滋生出一股豪情来。

徐金宇很随和,平静地听了罗四平的诉求,说自己了解一下情况,再给他答复。

罗四平知道,这事徐金宇一准能办,所说了解情况,无非借故推脱。罗四平不走,坐在那里说了一箩筐好话,徐金宇就是不为所动。罗四平一路积攒的豪情被这颗软钉子扎散了。

罗四平有些急了,找老黄头、老齐头商议对策。按理说,罗四平都上门了,算是赔礼道歉,里子面子给足了,如果是徐金宇搞事情,就该过去了。万事讲究个平衡,如果徐金宇非要打破这个平衡,就有些仗势欺人味道了。

老黄头、老齐头已经去派出所打听明白了,倒霉蛋路人甲承认赌博了。这下,罗四平眼睛直了。

夜深了,罗四平睡不着。这事儿出得蹊跷,还那样严丝合缝。麻将馆没有赌博,咋就杀出一个路人甲,还轻易自己承认赌博。这盐从哪儿咸的,醋从哪儿酸的,这事的症结八成还在徐志国这个老实蛋身上啊。

第二天一早,罗四平看到康复出院的徐志国,把人请进来,郑重地对着徐志国深鞠一躬,请求他帮忙疏通关系。

徐志国看着罗四平一脸恳求,心软成棉花,一口答应和儿子去说。

罗四平大喜,在墙角取出一个绿色的包,递给徐志国,解释说,里面是些营养品,随便买的。

徐志国说啥也不收,那多不好呀!

罗四平强行塞给他。

4

铲子给炉钩子打电话,委屈地抱怨,“我真没赌博,就是路过。”

炉钩子笃定,“没赌博,便没有人会冤枉你。”

炉钩子不敢怠慢,马不停蹄和领导汇报。中海集团的投资代表在后街微服考察,被诬赌博,可不是小事,搞不好,会影响当地招商引资环境。领导经过紧急磋商,果断成立调查组,任命炉钩子为调查组组长。

炉钩子了解情况,派出所接到举报,出警没有问题。调阅执法录像,干警执法没有问题,铲子坐在麻将馆,手抓着钱,手包放在桌子上。在派出所,他亲口承认,“自己是玩一玩”。

炉钩子指着他数落,“你说你啊,还说被诬陷,酒都喝到狗肚子里了,啥也说不清楚,让签字签字,让画押画押。这会儿又说,这钱是公款,不是赌资,连我都不信。”

铲子赌咒发誓地说,“我喝多了,没说清楚,我就是路过,真没赌博。”

炉钩子想了想,“再找找麻将馆和串店以及周边的监控吧,看能不能还你清白。”

调查陷入僵局,铲子郁闷极了。想微服考察后街店铺,给后街做点事,事没做,还成了当事人。一旦消息传回公司,引发误解且不论,赌博啊,好说不好听。

是夜,铲子蹑手蹑脚地来了后街,趁人不备溜进黑小子串店。由里向外扫描,地煞、匪兵、海盗船满满的都是人,铲子转眸从地煞向天罡,仍坐着两个老头。铲子揉揉眼睛,一胖一瘦,还是那两位。铲子像遇到亲爹一样扑过去,握住胖老头的手,“老人家,你记不记得几天前,我在这里吃饭,您还说我像大老板?”

胖老头抬头,看了看铲子,再转向瘦老头,两老头眼神交汇,一脸惊喜地说,“噢,你是路人甲!”

铲子再次喝“嗨”了。胖老头、瘦老头非常热情,不但俩老头愿意,还喊来二十几个当日在场麻友,那些麻友也愿意作证。铲子高兴了,请大家喝酒,白的、啤的两中全会,不一会儿就把自己喝高了。

胖老头姓黄,瘦老头姓齐,两老头坐在天罡,给铲子介绍后街风土人情。他们从渔雁建街、网铺传奇到商贾云集、仁善后街,说了两天两夜。

后街太拥堵了,像排泄不畅的一股大肠,缓慢蠕动着。中海集团投资地下商城项目,既有文化意义,也有现实意义。俩老头拍着胸脯,“我们还有余热,愿意为这样的项目出谋划策。”

铲子高兴,这样一来,考察报告素材更齐全了。

调查组连着查了几天监控,再回来一点点拼接起来,还原了铲子当晚的行动。从串店出来,铲子脸红得像煮熟的虾子,他摇摇晃晃地来到麻将馆,坐下来招呼大家一起玩。他拍出一叠百元大钞……

举报人从窗外看到明晃晃的百元大钞,就直接打了举报电话。警察接到举报电话,立即出警。警察赶到时,铲子正红光满面地拍着桌上的麻将牌,手包放在桌上。警察捞起手包,铲子跳起来抢,现场一片混乱。 派出所里,铲子喝多了酒,说得不清不楚的;等清醒了,问什么都不说了。办案干警都不知道拿他怎么办好了,没赌博吧,他承认玩了,赌博吧,他又说路过。

炉钩子大手一拍,笑说,摄像头就是好,有图有真相。黑了屏的监控一下亮了,屏幕上出现一个绿色的包。炉钩子愣住了。

摄像头把铲子从当事人还原为路人甲,又把另一个路人乙发展成当事人。

5

后街人喜欢吃一种改良版的四川泡菜,用四川泡菜的泡法,泡一切自己喜欢的东西。后街人有耐心,慢慢品味发酵过程,然后,不停地添加东西,不停地改变味道。也有人说,后街的酸味不只是泡菜味,更是人口密集,捂出来的馊味。像罗四平麻将馆案被整街的人口口相传,也发出不同寻常的味道。警察咋就来得这么巧,路人甲也出现的那么巧,说这里面没有徐金宇的手笔,谁信啊,事儿做了,又来装无辜,里外都是他徐金宇的了,我呸!

过了几天,消息出来,路人甲没事了,徐金宇被约谈了。人们会心一笑,果然如此。

罗四平不淡定了,莫不是那事,败露了?

调查组找到罗四平时,他没隐瞒,和盘托出,找徐金宇托关系,把两万元钱装在营养品罐子里,一个绿色袋子,交给徐志国了。

找徐金宇谈话,他坚称没看到绿色的袋子。父亲有和他说了麻将馆的事,可上头有纪律,他没打招呼。

调查组联系徐志国。徐金宇淡淡的眉头皱起来,“找我父亲谈话,能不能策略一些?”

炉钩子看了看徐金宇,郑重地点头。

炉钩子提着水果和花篮敲开徐志国老人的门。家里只有老人一个人住,屋子落了一层灰,东西放得乱七八糟的。炉钩子一眼在墙角发现那个绿包,他走过去,用手提起来,“老人家,这袋营养品是谁买的?”

老人羞涩地笑了,“不是买的,我前几天生病,一个邻居送的。”

6

后街的夜晚亮如白昼,拖着灯影的施工人员影影绰绰的,有一种不真实的幻感。

铲子大刀金马地坐在天罡,望着对面的炉钩子和徐金宇,“我的《寻巷记》不写了,写《治巷记》。”

铲子的考察报告得到公司批准,后街整治项目列入实施计划。前几日,史建强亲笔签署的首批资金已注入账户,后街整治工作进入操作阶段。炉钩子与徐金宇都被抽到项目组,协助前期的动迁工作。

在老黄头、老齐头的帮助下,动迁工作几乎没遇到阻力。罗四平和徐志国组织麻友们不时给工地送水送饭,施工队得到热情接纳,工程进度异常顺利。

爐钩子把头靠向椅背,调侃,“机缘巧合,路人甲和路人乙联手做大事。”

徐金宇微笑不变,“火热的年代,没有路人,只有当事人。”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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