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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曲

2021-06-28郁小简

飞天 2021年6期
关键词:养老院

郁小简,本名黄郁,江苏省溧阳市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发于《飞天》《湖南文学》《星火》《雨花》《安徽文学》《芒种》《黄河文学》《当代小说》等刊物。有小说被《小说月报》转载,短篇小说集《流光向暖》入选2014年江苏省作协壹丛书。

从深圳飞回老家,小城这些年的变化真是天翻地覆。母亲走后,我便没有回来过,算算也有十几年了。

这十几年里,我咬着牙在异乡拼搏,母亲离去时还在担心。我知道她在担心我,虽然她不说,可她的手一直攥紧我,她的拇指一直在我的手背上轻轻摩挲、摩挲,等她身体凉透时,她搭在我手背上的拇指还留着潮热的温度。

我不忍松开,一直攥着母亲的手偎在她身旁坐到了天明。我没有流泪,心头一片苍茫空洞,有一刻,我觉得我的灵魂是随母亲去了的。我追在她的身后,我说妈,你跟我去深圳吧。母亲不肯,我央求她,她依然不肯,她呵斥我回去,很严厉。我知道她不想成为我的累赘,即使我隐瞒了我在深圳生活的窘迫、艰难,她也隐瞒了她的日渐衰老和她一个人在家生活的凄惶孤独。我们其实都能从彼此的眼神里觉察到真实,可是,我们都在伪装的笑容里假装安好、轻松,然后告别,长久地分离。最后她病了很久我也不知道,等我知道后回来时,她只够一只手攥紧我的力气,她终于用微弱又仿佛很羞赧的声音说:儿子,如果难就回家……

母亲走了哪里还有家?她不想戳穿我,我说我在深圳过得很好,她便假装我在那边真的风光。她在邻居们面前如是说,她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利落,甚至还有几分雍容贵气,可她每个月从退休金里挤出钱来寄给我,她总说我花不掉花不掉,我一老太婆……

我回到深圳后发了疯的工作挣钱,孑然一身,反倒豁出一身胆量,因无牵挂,便不惧失败。成功了,娶妻未生子又离了。我的妻子在离开时这样说我:你的魂不在这家里,也不在你身上。是的,我的魂想要归乡了。母亲说:儿子,如果难就回家……妈,我不难,可是,我想你了。

我从那家新建的商城停车场出来时,有个铁皮亭子里伸出一只手,一个冷漠略带沙哑的女声从里面传出来:20。我愣了下,递上消费的小票。亭子里飘出一道目光斜睨了一下,没接。20。这次的声音变得尖锐起来。我纳闷,那尖锐的声音再次响起来,带着几分高亢的憤怒。20。我心里有点毛了,被那索命般的声音,后面的车喇叭声一阵一阵的催,我还是忍住已经涌到喉咙口的火气,从皮夹里掏了一张一百元的钞票,递到那只一直悬搭在亭子窗口上的手上。那只手生气似的唰一下掠了那张钞票去,须臾,尖锐的声音又刺耳响起,你故意的吧!一个中年女人从亭子里侧出半张脸来,我被一双眼睛狠狠地剜了一眼,紧跟着,一把零钞被那只手恶狠狠地从亭子里送出来。

拦车杠打开了,我被后面此起彼伏的喇叭声催促着离开。车慢慢爬坡驶出有些阴暗的停车场,我恍惚觉得刚才收费亭里的那张侧脸有些熟悉,搜肚刮肠想不起是谁。我晃晃头放弃了,自小生活的城市,遇上似曾相识的熟人也很正常,只是这女人如此凶悍,倒不似我们这个小城里的人。

我印象中的小城敦厚温淳,小城的人一向知礼和善。不过,时代变迁,什么都在变,小城的人有变化也属正常。我终于决定不再介怀,看了看时间,到那个什么国际饭店还得20分钟。知道我回来,几个老同学说要给我接风,我有几分忐忑和激动,有些面对的终究要面对,现今的我,在外栉风沐雨摸打滚爬这么多年还有什么可慌乱可胆怯的。我在车里哂笑了一下,瞥到反光镜里的自己,岁月洗练里早褪去了当年的青涩容貌。我在镜子里已经看不到以前常常形于色的喜怒愁怨,眼角波澜不兴的几道褶皱里透露出几许坚毅和睿智,一张中年男人的面容,隐约有了成功人士的笃定从容。我对自己颇为满意,恢复到先前的镇定和从容,依照百度地图的指示驱车前往目的地。

打小开裆裤一起玩的发小加同学韩兵迎在酒店门口,远远张开笑脸和双手大步过来。辉煌富丽的灯光里恍如我日日深圳生活里的迎来送往。我的脸部肌肉瞬间松开,幅度不是很大,刚刚好得体矜持的笑意,一如我多年里不谢不败又永不热烈的交际面容。我本意是想伸出手去完成一个见面礼节的,却不想被他一把搂住,肥硕的身子热乎乎贴着,圆圆的肚腩让我的身体浅浅地陷进去。他的两只手掌在我背部用力几下拍打。

老同学,你一点没变啊,比当年越发神采了。被紧箍在一堆肉里的我不得不也用手掌在对方背部轻轻拍了几下,终究没有寒暄出那一句。他变了,变得太多,当年猴一样的他过度发福还谢了顶。听说是在哪个局的一把手位置上坐着,他以前是个寡言木讷的人,他的变化有些超出我的想象了。终于从那堆肉里弹出,却发现韩兵的眼眶里有点亮晶晶的,我骇了一跳,有些尴尬,匆忙避开了目光,却很快被他肉实的手掌一把拽住。走走走,大家都等你呢。

我以为只是几个老同学见面,却没想到大包厢里满当当两大桌人。我们进去,人群纷纷站立起来,一张张春风满面的笑脸,似曾相识皆是陌生。耳膜间潮涌般的喧哗声,我一时有些眼花缭乱又有点无所适从,只能满脸堆笑双手合十频频还礼,岁月断层太久,我不习惯太过突兀的热情叙旧和貌似衣锦还乡的炫目光环。可他们喜欢,喜欢我的身份,喜欢我抬头举手间的气度和风范。他们热络地唤我名字,亲切里带着几分巴结,他们频频举杯,我只能微笑着不停干杯,在一片情绪高涨的吹捧和怀旧声里,仿佛也动了情,可内心里却波澜不兴。

许是数十年在外的奔波已经打磨消耗了我的感情,我掌握了一项本领,可以自由操控自己的内心和外部情绪,让它们互不干涉相左而行。我笑得越欢畅也许心里就越平静,即使有同学唏嘘道,可惜你妈没有享到你的福啊!一声长长的叹息,将房间里热烈的气氛冲淡了许多,嘈杂声静下来,一张张红彤彤的脸上突然都浮现出悱恻的忧伤来。我却打起了哈哈,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了支票,唰唰唰签好递给了韩兵。韩兵接过,被酒精泡红迷离的眼瞬间放大了。他高举起支票,冲大家喊道,他的声带过于高亢撕裂得实在有些难听。

同学们,这是张总赞助大家同学会的资金,以后,咱兄弟姐妹就常聚常往啦!来,大家敬我们的好同学——伟大的、慷慨的、风度翩翩玉树临风的张同学。包厢里掀起了更大的一股热潮,一轮又一轮的酒来酒往里,我也有些醉了,依稀间听到有人在一旁私语。你说这笔钱能不能资助生活不大好的同学?你知道白皎吗?她现在在XX停车场收费呢!啧啧,也不知道韩兵叫没叫她。没人问,许是她自己不想来呢……这些话语嗡嗡地在我脑海里时断时续,我眼前依稀浮现出那个铁皮亭子里侧出的半张脸,恍惚间真的很熟悉。

三日后的晚上我房间的门铃被人按响。我刚和韩兵分手回来,那日同学会有人揶揄我俩可以“好好勾结强强联手”,而我这次回来想做的事业确实需要他的帮助。韩兵很支持我的决定,说我这是为家乡做了好事,致富不忘家乡人,政府和人民都会感谢我的。他的官话说的一套套的,我听得有些烦,但也只能呵呵呵应承着。

我住的房间号只有韩兵知道,我嘱咐过他不对任何人提起。我看看腕表,已经九点多了,会是谁呢?

打开门,门廊里一个女人侧着身,一副欲走还留的样子。听见门开了,她像被惊到了,蓦地转过头看我,呆呆木木的,一双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睛里攒着一些光,在门廊不太明亮的灯光里幽幽地有些渗人。

我说:请问?您找谁?

她又惊了下,直愣愣的目光被我的问话拽了回去,眉眼低下去,低哑的嗓音竟然喊出了我的名字。

我疑惑。

她犹疑着抬起头说,我是白皎。

她坐在我套房客厅的沙发上有些局促不安,双手不停绞缠着,身子坐得笔直,微微低垂着头,目光却从额头披散的刘海里跳出来四处梭巡,躲躲闪闪又肆无忌惮。

她终于找过来了。前两天我又去过那个停车场,那个铁皮亭子里,一张木然的侧脸,一只手懒懒地搭在玻璃窗口上,接过我特意换过的停车券,一声未吭。拦车杠抬了起来,我没有立即离开,她的手不耐烦地从窗口伸出摆了几下,催促着我离开。车轮缓缓离开时我心里有一些悲伤,不浓烈,像停车场外多云的天空。

她今天应该是打扮过的。一身翠绿色的大衣,头发柔顺地披散在肩头,看得出是在发廊里打理过。脸上是搽过粉的,只是,搽得不够仔细,与脖子脱了节,白得有些突兀。她穿的是低领毛衣,脖子和胸口露出的皮肤是失了水分的涩黄,她还描了眉,凹陷的眼眶处有黛蓝色的眼影,口红颜色竟然用了大红。

她见我一直盯着她看,有了几分局促不安,脸上竟然还起了两坨羞色。她抬眼瞥了我一眼说,我老了。声音扭捏的像个小姑娘。

我假装起身给她倒茶错开了这份尴尬。我在吧台前踌躇着,先拿了咖啡,觉得不妥,又拿红茶、绿茶……我停留在吧台前的时间有些长,以至于她终于开口问我,你在干嘛呢?略带沙哑的声音,像被时光的刀刃拉毛了边缘,在空荡的房间里飘荡出几分铁皮亭子里的不耐烦味道。最终,我只是倒了杯白开水放在她面前。

她颇为端庄地坐在那,冲我笑了下,双手捧起茶杯喝了一小口,脸上绽放出莫大的欢欣来。你还记得我喜欢喝加糖的白开水?玻璃茶杯又回到茶几上,明亮灯光里两枚鲜红的唇印在杯沿上,两块方糖安静地潜沉在杯子底下。她许是没有品尝到那份甜味,只是看到了那两块咖啡方糖。她笑得太用力,眼角堆起许多褶皱,白色的粉在脸上敷得太过勉强,我在灯光里仿佛能看得见它们瑟瑟跌落的身影,飞舞的粉尘,腾起迷障般的雾气,湮灭了似水年华如歌往事。

我终于起身关掉了房间的大灯,暗下去的灯光对她来说是一种仁慈,可以掩盖岁月留给她的痕迹。可她明显误会了我的意思,她犹疑着又有些扭捏的脱去了那件绿色大衣。里面那件肉粉色低领毛衣明显有些显瘦,勒得她的内衣轮廓都异常明显,而她显然在吸着气收着腹。她虽然是垂着头,但她的两束聚光灯一样的目光时不时从那两个凹陷的洞穴里向我扫射过来,一碰上我的目光,就近似跳跃般地闪开,不一会,又扫射回来。

我们沉默着,房间里忽然弥漫起一股稠密的暧昧气味。我终于开口问她,你——找我有事吗?她像被骇了一跳,一泄气,腹部处鼓出来,一道泳圈的轮廓在毛衣下深深勾勒出来。我总觉得她穿这么单薄有些冷,我喜欢房间里有新鲜的空气,所以我没有开暖气,甚至还把窗户支开了一道口子。也许她真的觉得有些冷吧,我看见她在灯光里的影子有些虚晃,不知道是不是冷的原因。我起身打开了暖气,并把那道窗户口子合了起来,她向我露出了感激的笑容,她一直绷直在沙发上的身体松懈下来,突然深吸了口气,从身旁带来的一个大包里拿出一样东西。是一个小方盒子,她把它轻轻放在桌上,然后,慢慢打开,很温柔地从里面拿出它,轻轻地推到我面前。

这是一盒录音磁带,罗大佑的恋曲1990,我去深圳时留给了她。磁带保存得很好,上面罗大佑的照片虽然有了岁月斑驳的痕迹但还不至于面目模糊。而我没想到她竟然从那个包里又拿出了一个录音机,老式的双卡录音机。录音机擦拭得很亮,锃亮得不像是一件老物件。

熟悉的歌聲在房间里响起,伴着老录音机轻微的嘎吱声。

乌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脸

怎么也难忘记你容颜的转变

轻飘飘的旧时光就这么溜走

转头回去看看时已匆匆数年

苍茫茫的天涯路是你的漂泊

寻寻觅觅长相守是我的脚步

……

我们默然,歌声把许多远去的回忆慢慢拉近。我依稀回到那个阳光明媚的小院子里,母亲种的栀子花香飘满了整个院子,罗大佑的歌声环绕在院子上空。我,韩兵,还有白皎三个一遍遍跟着录音机里的歌声大声哼唱,韩兵六音不全,总是唱错,我和白皎就满院子追着他打。那时候,白皎的声音光滑清脆,她的笑声就像一辆新自行车的车铃,叮铃铃、叮铃铃,好听的很。她的眼睛并不像现在凹陷得这么深,里面漾满了星光点点。混血儿、混血儿。韩兵喜欢这样叫她。我追得累了,就在竹椅上坐下,目光追着白皎跑……

母亲那时候还年轻,她手上总有一些活计。她在院子里忙碌,身子躲着两个满院子疯闹的身影,时而被撞上了她也不恼。她嘿嘿嘿笑着说,其实韩兵唱的挺好听,我听着他一个字也没唱错啊。白皎笑得更厉害了,前俯后仰的,捂着肚子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我也笑得瘫在了椅子上,而韩兵一脸无辜地看着我妈,我妈还想开口再安慰他两句的,终于兜不住也笑了,笑得很大声,阳光融进她的笑容里,那么甜美的母亲,那么快乐的母亲……

刺耳的手机铃声划破罗大佑的歌声,像一道雷电,劈去了眼前的浮光掠影。白皎霍地站起身来,她从裤袋里慌乱地掏出手机攥在手上,尖利的手机铃声在她手中不停叫嚣着,而她却迟迟不肯按下接听键。

我伸手关了录音机,示意她接电话。她望了望我,脸上不知为何浮上了一些尴尬。而她手上的手机顽固地叫嚣着,不依不饶的。终于,她冲我咧了下嘴,脚步踌躇着走去里间接电话了。我哂笑了下,并不关心她因何尴尬。我听到里面她压抑着声音说话,不过一会,声音尖利起来,即使我想屏蔽我的耳朵,可那些尖利的话语还是强灌进来。

你想逼死老娘我啊?

老的逼完了我,小的又来逼我,我这是作得什么孽哦!

好了好了,我还要什么脸,这张脸皮早被你们撕干净了!

一片寂静,许久,我却没见她从里面走出来。我试着唤了声她的名字,没有回应,又唤了一声,还是一片寂静。无奈,我只好从客厅寻到睡房里去。她就站在床沿旁一动不动,她的身体绷得有些紧,像一截杵在那的木桩,僵硬得让人看着别扭。

怎么了?我问她。

我其实不想对她表达关心,我有一种预感,她在等待着我的关心。

果然,那僵硬的身影移动了。她几乎是冲到我面前,逼得我脚步趔趄着后退了两步。

那时候,你妈妈家我经常去的。她生病时,她生病我也去的。你知道,你,你不知道,我那时候,我没办法的,我——

她有些激动,脸颊涨得通红,声音又沙哑下来,有些语无伦次。我害怕她下面会有更激烈的行为出现,比如,眼泪,比如,自我忏悔,悔不当初。我赶忙阻止了她,我问她,你需要我做什么?我的话有些直接,像对准一个开关直接就摁了下去。她一下呆住了,半张着嘴卡在那。我见她又像一截木桩一样僵立在那,只好试着换了一种语气。我略微放低了声音,尽量让声音显得有些温和,并放慢了语言的速度。我说,你,今天来找我有事吗?

终于,僵立的身影舒缓过来,她的声音里有了些莫名的沮丧。

她说,是的,我找你是有事。

哦——我长吁了一口气,示意她去外面客厅坐她却不肯。

我儿子想去学美容美发,他爸前两年生病把家掏空了,他原来学厨师的,学得好好的又说美发师赚钱,我哪有钱供他,我都这样了,可这小畜生逼我啊!

她不再扭捏了,她的话又快又急,好像有人在喉咙口赶着,又或者她怕说慢了有些话就会半道溜走。

她说完了,我没有立即接她的话,她顿了一下,忽然两只手揉搓起自己的毛衣下摆来。她的声音里有几分难为情,又有几分像在邀功。我有时间就去看你妈的,我还给她洗过澡,可你知道,我家那个不许我跟你家有来往,我……

我没让她再说下去,我转身从保险箱里拿出几叠钱递到她面前,她的眼睛像被烫到了,“唰”一下射出两道光来。她嘴上一边喃喃说着,不用这么多,不用这么多的。她的手却伸过来,带着七分渴望三分羞赧。我把钱放在她手上,我说,你也别苦着自己。她的身形一震,脸上浮现出一种悲苦复杂的神情,我意识到我说错了,我干咳了一声,又补上一句,我替我妈谢谢你。

她还是不肯离开睡房,她的姿态又变得忸怩起来。她捧着那叠钱,把头扭向了身旁那张宽大的床,又转回来,看我的目光里忽然长出了许多枝蔓,牵牵绊绊的。

我听说你现在也是一个人。她沙哑的声音尽量放的轻柔。她说,要不?她的眼睛又瞥向了那张床,雪白的床体在柔和淡黄的光带下显得无限温馨浪漫,她干瘦的脸上慢慢爬上两坨红色。

我的喉咙口又觉得痒,我用力咳了两声,终于咳出一句话来。

韩兵说喝了酒要过来。

呃!她受惊了,眼睛里两道灼热的光唰一下收了回去,一转身跑出了睡房。她慌慌张张地跑到客厅沙发旁,把手上的那叠钱一股脑装进那个大帆布袋,又捞起一旁的大衣。她说,那我就回去了,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那我,我谢谢你啊。她一边说一边往门口走去,就好像房间里有人在拼命驱赶她。我追在她后面,我说,你的录音机。她摆摆手,那个留给你了。这时候她已经到了门口,她打开门,不知为何先探出头去看了一下,才急匆匆走出去。走了几步,忽然停了,回过头冲我笑了下,离得有些远了,我看不清她脸上的笑容,只觉得依稀像以前的白皎,遥远模糊的轮廓。

我回到房间,关了暖气,又把窗户支了道口子。我在沙发上坐了许久,对着那个录音机,终于,我又把罗大佑的歌声从里面放了出来。我找了根烟,我忘记了我已经戒烟几年了,我倚在窗口,看烟头那点火光在我的呼吸吐纳间一灭一亮,城市灯火斑斓,不知是在故乡还是他乡。

我的养老院在两年后开张。上百亩的占地面积,我采用了庭院式建筑,一个院子里有三到五个房间,就好像三到五户人家。小院子就像是自己家的活动区域,另外还有多样化公共活动区域。钓鱼湖、棋牌室、阅览馆、电影院一应俱全,平时还经常请剧团过来唱戏。养老院里还有许多社团可让老人们参加,书法、绘画、文学、戏剧、吹拉弹唱,无所不及。

我请了专业团队打造适合老人的独特方案,为每家小院子配备两到三名“家长”管理老人们的生活。这些“家长”们我都提前送她们出去学习培训,她们不但得有扎实的生活护理知识还得有一定的医学护理知识。我的养老院里还有督察员,每天进行巡视检查,确保每位“家長”都能恪守责任。

这个中国传统家庭式养老院一开张就引起了轰动,许多有儿有女条件优裕的老人都争相入院。我给养老院定了个规矩,无论哪位老人想到养老院参观都可以自由出入,他们可以和养老院入住的老人们一样“走亲访友”随便串门。而我的养老院一床难求,申请表已经排到了我无可预算的某个年份后,以至于很多人托了关系走后门,甚至不惜重金入院。而我恪守我的宗旨,孤寡、失独,甚至是卧病在床的老人都可以优先优惠甚至无偿入院。而为了保障养老院的品质运行,我还是吸收了一部分高规格“住户”,其实这些“住户”除了收费高与其他住户并无太大区别。

两年前我让韩兵找到白皎送她出去学习,现在她是养老院里的一名“家长”,这两年多里我并没见过她,只是听说她干得很好,第一季度她的小院就被评上了“五好家庭”,而她也评上了“优秀家长”。

那天阳光很好,我到养老院时没让人陪同,我就像那些散步的老人们一样在“村里”四处闲逛。路过一户“人家”,院门敞开,白皎和另外两个家长在里面晾被单,一位奶奶坐在一旁的藤椅上晒太阳。我听见她们在闲谈,白皎的脸色被阳光烘得红彤彤的,她干瘦的身体丰满了许多,她的脸上溢满了笑,一副很开心的样子。

听说你是咱们老板的初恋呢?

别瞎说。白皎堵了一句,又问。谁说的?

都这么说呢,你不承认也不行。

我不承认啥呀?白皎的脸更红了。

你看,咱们的院名,都是你们那时候喜欢的歌。

你们知道的真多。

白皎姐,以后你不会是我们老板娘吧?

一串笑声从院子里飘出来,藤椅上的奶奶也在笑,阳光打在她满脸的皱褶上,菊花般盛开的慈祥。我的眼睛忽然有些发疼,匆忙转身离开。

对了,我忘了告诉大家我的养老院就叫“恋曲1990”。许多人反对,可我坚持我的决定;许多人揣测这里面的故事,而我只保持沉默。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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