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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走的呓语

2021-06-28王锦忠

飞天 2021年6期
关键词:醉汉馄饨老张

王锦忠,浙江绍兴人。有中、短篇小说发表于《延河》《野草》《西湖》《文学港》《海燕》《泉州文学》《都市》等文学刊物。出版短篇小说集《时光的飞白》,诗集《岁月拓片》。系浙江省作协会员。

我拍死它,是因为它的贪婪。

除了贪婪,它在飞舞时还会发出烦人的嗡吟。

老板,你这里蚊子真多。客人吃了你的馄饨是付费的,不值得的是,还要顺带着喂你店里的蚊子。这夜宵算是白吃了。

蚊子可不归我管,我也管不了这些吸血的虫豸。

也是,这些花肚蚊二十年前还飞舞在东南亚的丛林里,如今,却已经蔓延到八十多个国家。据说它们是坐了飞机来的,很快在各地扎了根,没有要回去的打算。

坐飞机?它们不是有翅膀吗,为什么不是自己飞来的?

那多累啊,直接搭飞机就是了。真要自己飞,还没到乔城早就断翅了。

客人,你能不抖腿不?

難道你让我坐着不动,任由蚊子叮咬啊!

我不是那个意思。再说了,这蚊子可不是我养的。我是为你好。

为谁好?你是希望你店里的蚊子一个个吃饱了才好吧。

客人,我提醒你是因为我懂点相术。抖腿也好,晃腿也罢,那都是不聚财的坐相。

坐也能与发财关联上?真能扯,我看你是想发财想疯了吧。

信则灵,不信也罢。

凌晨一点,我与光复路口的馄饨摊老张扯淡,扯到了花肚皮的蚊子,还扯到了影响到财运的抖腿。

我的确有抖腿的习惯,有没有蚊子都抖,坐不了多久便抖。我父亲也抖,这让我猜想起我们家族抖腿的历史。如果家财是抖穷的,那么,抖腿的始作俑者应是我爷爷。我们家先前是乡绅大户,但到了民国时家道中落,大约是我爷爷三十几岁的时候吧。那么,我爷爷是什么时候开始抖的腿?三十几岁,二十几岁?我父亲也没问过,我就更不知道了。

我经常失眠,因为我总是想努力赚钱,回到我爷爷抖腿发生前的富有日子去。但事与愿违,我拼到了中年,还是在为生计奔波着。穷不过三代,我着实有点急了,你让我怎么睡得着?

睡不着那就不睡。我受够了每天挤公交去罗城上班的日子,路上便消耗掉我一个半小时的生命。噢,不是,来回应该是三个多小时。

我睡不着是因为最近老做同一个梦,梦见自己骑着那辆老旧的海狮牌自行车,吃力地骑在村口那条泥路上。我用力压腿,脊背躬得快要前胸贴到膝盖了,那一地的烂泥粘上滚动的轮胎,塞满了轮胎与轮罩之间的空隙,让我每前进一步都要用尽全力去蹬踏。我得停下来,捡竹片或树枝去抠,抠完泥再骑,如此好几回,才能到达那碎石子铺就的乡际公路。

只是,上了石子路并没有完全解脱。新的麻烦又出来了,那车龙头按不住,车子发着跳地行进着,随时有戕地的危险。

我自然戕过地,戕破了手掌与膝盖,还戕破了裤子。戕破的手掌与膝盖是可以养几天后复原的,可裤子就不能了,打上补丁怎么出门?我可是个体面的人,干的可不是体力活。但不出门怎么赚工资养家?我恨不得能每月多赚两千,但实在想不出聚财的法子。

钱从哪里来?我一着急就醒了。醒了后发现一时睡不着,索性起身去光复路口走走。

眼前没有泥地,也没有石子路,干净的柏油马路,平坦得让我看着舒心。但是要我骑自行车去罗城上班是不切实际的,路远得足可以让我天天担心被老板辞退,我只能挤公交。

我闻到了一股紫菜的咸腥味,夹着葱香。我循着这股香味来到了路口的张记馄饨摊,坐下来要了一碗,就当是夜宵。

老张,你觉得蚊子是赶走好,还是拍死好?

客人,赶走似乎便宜了这虫豸,还是拍死算了。你看,我说让你拍死它,证明这里的蚊子确实与我无关。

拍死它,那蚊针不是还没有拔出来吗,留在我皮肉里也不是个事。赶走嘛,好像放过了这些贪婪的吸血鬼,它们还会接着去害人,甚至是生出一大群小吸血鬼来,着实难办。

我正犯愁时,耳旁听到了一阵哔哔啵啵的声响。一扭头,发现老张正轻轻挥着一把网球拍一样的东西,所到之处,蚊子一个个像被电击了一般,当场殒命。

这东西好吧,可以赶在蚊子叮咬你之前把它消灭掉,省得你在拍死与赶走之间犹豫,你也不用抖腿驱蚊了。

老张这么一说让我觉得很在理,我也应该有这么一把电蚊拍。我连连叫好,却被身后传来的一个声音打断:

好……个屁,难道……你出门……还拎一个……在手,没事……瞎挥……挥……挥,神经病。

不用回头,那一定是个醉鬼。可气的是,他前面的话说不利索,偏偏最后的“神经病”三个字嘟噜得很干脆。那一定是句口头禅。我活了半辈子还真没被人骂过神经病,心里有点小火,但转念一想,何必与一句醉话较真呢。我拿眼睛的余光扫了一下那个子夜的醉鬼,问老张,这货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好像是从锦园酒楼出来的。

锦园酒楼虽然不是星级酒店,但推出了乔乡特色菜系,很受食客欢迎,在餐饮界一下子风生水起。

我与老张算是一对“熟悉的陌生人”,因为我对他的信息仅限于一个馄饨摊主,再往深里挖掘,也就只剩下同住锦园小区了。然而,我们彼此并不知道对方是小区的业主还是租客,也不方便去探究。其实老张是知道我姓沈的,也许是因为他觉得叫“客人”省事些,也不会叫错人,所以很少叫我老沈。而对于跌撞过来的那个醉鬼,是住在锦园小区,还是一位光复路上的过客,我们并不知晓。在离馄饨摊五米远处,那醉鬼打了个踉跄,眼看着要扑倒,却又本能地一张臂,刚好揽住了一根杵在路边的电线杆。

他很幸运,否则,非得摔成死田鸡不可。石板上摔死田鸡,结实的死相。

我看不到那人的脸,因为他抱住电线杆的时候甩给我的是大半个后脑勺。其实看不看脸又有什么区别,我看到的本就是一具具没有脸的身子走在街头。就算是离我那么近的老张,我也不看他的脸。我无须看老张的脸,那不过是一张挤着虚假笑意的油腻脸皮,像极了油炸后的猪皮,从面盆里浸泡了一上午后刚捞出来的样子。我清楚不抬头看脸的好处,老张可以放松些面部的肌肉,我也可以少些目光所及的败景,这倒是饶了双方。

我这样习惯了不去看人的面相,避免了直抵人心的尴尬。因为许多人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包括我自己。我经常问自己,为什么要与人面对面呢,低头赶路不是更好?那样可以少了相互的猜忌,让无处躲藏的心迹无须掩饰。我习惯了不看人脸,时间久了,我便知道那街上行色匆匆的人无非是移动着的一具具没有脸面的躯体。人不要脸了倒也省事。

五米外的酒气还熏不到我,只是我拦不住一个醉鬼的呓语。我不习惯往耳朵里塞随身听那样的耳机,我对音乐有一种莫名的抵触。我怀疑那些双耳插了耳机的人,是否能听懂音乐的涵义,他们不过是装一份洒脱给人看。他们收听的应该是一些通俗歌曲,但他们知道最早的歌曲是起源于呼喊吗?或者,他们敢于拔下耳机来向着人流大声疾呼吗?除非他醉了,或者是神经病。这么看来,那醉鬼的口头禅养成不是没有道理,他应该是经常醉着,也只有在醉着的时候才敢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你先回去吧,不用管我。

那醉鬼正對着电线杆说呢,他一定是把电线杆当成酒友了。

我哪能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那冰凉的电线杆擎着一盏静默的黄灯居然回了他一句。

电线杆从僵硬里复活。电线杆自然是不会说人语的,是我忍不住回了醉鬼一句。虽说手机显示的是凌晨两点,但我一点也没有睡意。一碗滚烫的馄饨下肚,唤醒了肠胃,与我的四肢显得更加一致起来。我忽然觉得,反正被醉鬼骂了神经病了,何不再逗逗他呢。

我知道……你不会丢下我……不管的。要不,咱俩还……怎么是兄……弟呢。

看来醉鬼把场景往回推移到了酒席刚散的那一档去了,那应该是在酒店门口,相互告别的时候。

他都跟谁一起推杯换盏了?为什么聚餐?谁买的单?

我脑子里生出些疑虑来,促成了我接下来的黠问。

酒是好酒。

那……那是。十年的,老……窖,陈酿,那……能差吗?

酒风也好。

说……对了。不就是一……斤吗?干了。

事儿成了吗?

合同签……签了。

值。

那是。今天,就……是喝……趴下了,也值。

谁买的单?

自然是……我了。但也……不能算……是我,回……头还得……去报销呢。

他似乎想起什么来,侧头朝向来路,像是在找什么,一边还喃喃自语:发票开……了,放哪……儿了呢?他坚持着费力地腾出一只手来,往身上迟缓地摸索。他没有所获,甩了甩头,像是要让自己清醒起来。

难道掉……路上了?我得回……去找,要不没……得报……销了。

他试着把另一只手从电线杆上移开,但手在离开电线杆时,身子还是摇晃起来。还没等稳住身子,他开始往来的方向踉跄着走去。

一片阔叶落叶被晚风卷着,从远处飘到他的身前,他喊了一声:找……到了。俯身下去捡拾。

他捏住了那片树叶,人却随着下蹲之力一时控制不住平衡,栽倒在地上。

对于一个醉鬼来说,站着不如躺下。对于所有被酒精软化了的筋骨与肌肉,躺下是一种解脱,可以不再去费力支撑一具烂泥一样的肉身。

只是蚊子不会拒绝他裸露的部位,哪怕是顶着熏人的酒气。其实酒气本身并不熏人,当食客拧开瓶盖的时候,酒总是奉献出持续的芳香,展示着自己的魅力。但酒一旦被喝入到人的胃里,与胃酸、咀嚼过的食物一混合,那气味再从呼吸道出来,就整个变了。看来,人的肉身还是太过世俗,就算是被文人墨客们赞美了几千年的玉液琼浆,也会受到腐蚀,挥发令人生厌的浊气。

偶尔有人经过醉汉的身边,但都会不约而同地绕开且紧走几步,唯恐沾上什么晦气似的。

老张收拾着碗筷,摇了摇头,朝着那醉汉的方向说了句:嗨,他还真把那地儿当床了。

兴许是睡着了。我这样说,心中觉得扫兴,本打算与那醉鬼逗个闷,没想到他倒是会找地方,躺下就睡了。如果我能有这么好的睡眠,那就用不着后半夜跑出来看大街了。

从刚才的对话来看,这家伙应该是个单位的业务员,而且刚谈成一笔生意。当然,少不了与客户磨,磨到最后还得酒桌上见,往往是能喝多少酒才能谈成多大的生意。一瓶52度的老窖一般人喝不了,就连他一个久经考验的跑业务的,已然是十二分的醉意。这个时候,他身体的各处最告急的,并不是裸露的部位受到那些花肚子的母蚊子无休止的袭扰,而是那被酒精浸泡的肝脏,或许还有别的部位正在告急。

他会起来的。也许是一小时后,也许是更多些时候。

时间过去了大约半小时,那醉汉没有动静,奇怪的是也没有呼噜声。

老张开始犯起了嘀咕,毕竟事情发生在他摊店的旁边。他不安地走了过去想看个究竟,突然,他向我招招手,说,情况有点不对劲。

我很不情愿地起身,边走边嘟囔,他不就是睡一会儿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情况比我想象的要糟。我用力推了那醉汉两把,他竟然连哼都不哼一声。我下意识地把手探向了他的鼻孔,感觉鼻息很微弱,一下子吓得弹直了身子。

这可怎么办?

要不你打120?老张惊恐地示意我。

为什么不是你打?我马上反问。因为我清楚,120急救车出趟车是要收费的,大约要付一百多块钱呢,按规定由打电话的人支付。

你不是跟他熟悉吗?老张甩过一句在他看来很合理的话来。

你凭什么说我跟他熟?

老张指了指我,又指了指地上的醉汉,说:刚才你俩还一问一答的,不是熟人干吗搭腔呢?

我这是闲来无事逗他闷呢。我一脸的无辜。

谁信呢。反正我不打。

我也不打。

我与老张谁也不愿意打120,一时僵在了那里。可是,这人怎么办,得赶紧送医院。我想到了一个推脱的法子,说:这人可是倒在你馄饨摊附近的,我只是你的顾客,你说责任谁大?跑得了客人也跑不了你这馄饨摊吧。我可以随时走人的,反正我馄饨也吃得差不多了。

老沈,得了,我送。但你可别走,得给我作个证,一块去医院,万一这人出个什么状况,赖到我头上,咋办?

他居然记得我姓沈,关键时候还准确无误地叫上了。

我疑惑地问:你是怎么知道我姓沈的?

老张讪笑着说,没什么,有一次你跟你老婆一起来吃馄饨,有人向你老婆叫了一声沈师母那回,我就知道你姓沈了。

我很讨厌这个节骨眼上老张叫出我的姓来,没好气地怼他:想不到你记性这么好,摆馄饨摊可惜了。

咱不斗嘴了行不?咱得赶紧送呀。老张近乎于讨饶的语气央求我。

拿什么送?我瞪了他一眼问。

老张紧走几步,拉过他那辆拉货用的三轮车来,说,就用这车。

我俩把醉汉抬上了三轮,急急地送往最近的市立医院。

往哪里送?

急诊室。

三轮车进不去。

你背他进去。

为什么不是你背?

你一个摆馄饨摊的有劲呀。

医生,医生,快救人哪!我在头前带路,大声喊着,心里却觉得很不值,大半夜的,我可从来没这么着急忙慌过,连亲爹亲娘也没这么忙乎过。

迎上来一个医生,把我们引到了一间诊室,老张一侧身,把背上的醉汉仰天放倒在一张床上。不用问,过量饮酒,医生开始一系列的检查程序,翻眼皮、测心跳……

谁是家属?病人得做血透。医生冲我俩发问。

我们都不是家属。我与老张回答得很一致。

怎么回事?

医生,这汉子是个过路的,走到我馄饨摊附近倒下了。我跟这位客人总不能见死不救吧,所以一起把他送来了。

我点点头,表示老张所说的情况属实。

这人得抢救,没有家属怎么办?

看看他身上,总有身份证吧,应该还带着手机吧。

我跟老张动手往醉汉身上摸索,很快地找到了这两样东西。

医生,手机和身份证都找着了,还是救人要紧,要不先救人吧。我对医生说。

医生犹豫了一下,递过一张表来,说:家属到来之前,先留个联系人吧。谁送来的,写上姓名与手机号码。

还是写老张吧,我可不想做一点点好事就到处留名。

还是留老沈你吧。我都出了车了,留名的事总得由你了吧。

我知道老张是看透了我的心思,特地抛出车子是他出的话题,提醒我麻烦事要共同分担。可我只是个顾客呀,事情发生在你馄饨摊子边上,怎么说也还是那句话: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但我又不想与老张这么没完没了地争下去,便接過医生递过来的那张表,签上了“张记”,还写上了老张的手机号。我是怎么知道老张的手机号的?那馄饨摊上有送外卖的广告牌呀,每次去吃馄饨,我都会扫一眼那几行醒目的数字,早记住了。

医生刚把醉汉推进抢救室不久,老张便腆着个脸过来,跟我说:沈师傅,我五点钟要摆早摊,得先走一步了。再说了,我们刚才走的时候,摊位上没人管,已经好一阵子了,是吧。

果真,这个生意经没憋什么好屁!

那我怎么办?我也得回去了。

你不能走,你得留下来翻电话,打通那醉汉的亲属或者朋友呀。来了人你才可以走。

整个把我当一闲人了不是?我一早也要去罗城上班的。我有点气愤老张的狡诈,但老张没听我说完就把身子退在了门口,继而果断地开溜了。

我装着要与老张有话要交代,刚想闪出急诊室的门去,一个医生把我叫住了:回来,我有话要问你。

我好像中了定身法,不好再做溜走的动作,只好回转身来,坐到位置上。

你知道过量饮酒的害处吗?

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心想,我哪有耐心听你宣讲呀,我得回去。但医生是不需要经得我的同意停止他的宣讲的,他们习惯了享有一种特权:进了诊室,就得听他的摆布。也许,他正好逮着了一个事发后宣讲的机会,把他闷在肚里的专业知识好好地翻晒翻晒。

你知道吗,酒精进入人体内主要是由肝脏进行解毒的,代谢为二氧化碳及水,对人体并不提供任何营养物质。倒是会对肝和肾造成危害,甚至是脑细胞。尤其是肝脏,长期过量饮酒会造成肝硬化。

哦哦。我装作在听,回应了几声。但心里犯起了嘀咕:酒精本身是无毒的吧,肝脏对酒精应该只是分解,或者说是稀释。

对了,你可以一边听我讲,一边拨打患者家属的电话。

医生随手递过来那醉汉的手机,示意我联系他的家属。

你知道肝硬化的危害吗?

不太了解。我接过手机,低下头去,把注意力放在了手机上。至于医生在讲些什么,并不在意。我又没有醉酒,没必要成为一个劝导者的唠叨对象。

它可以让人失去排毒功能,造成人体的营养物质得不到有效的吸收,最后病变成肝癌。

癌!我听到癌字时手一哆嗦,差点掉了手机。脑袋嗡的一声,便再也听不见医生接下来所说的话了。

我只想专注于寻找一个可以解脱的电话号码,招来那醉鬼的家属,然而尽早离开医院,干吗要听一段执拗的带了说教的措辞。我甚至认为,那医生是故意抛出一个“癌”字来,以刺激我的神经,提高听他宣讲的关注度。但我还没有糊涂到分不清事情的缓急,我得赶紧打通醉鬼家属的电话,好赶紧抽身。我不能投入过多的精力,今晚发生的一切,与我何干。

我按亮了手机屏,那上面显示需要指纹解锁。这不能算是个最坏的结果,假如是密码,我将无法确定一个醉鬼的清醒时刻。现在,我至少可以等待这个叫阿良的醉鬼被洗了胃后出来。应该要不了操作三次吧,也许只需要一次尝试:用左手食指按上手机背面的圆圈,我就可以进入一个醉汉的“私密领地”了。

我开始顾盼着阿良被推出抢救室,至于医生对我的宣讲,我可以确定地说,从一只耳孔进去,如穿堂风一般地从另一只耳孔毫无羁绊地溜走了。

事实上也即如此。当阿良被推出抢救室,躺在留观室的时候,我便迫不及待地拿他的左手食指打开了手机屏。

但我不想坐在阿良的病床边,我终究不是他的家人。何况,我打开一个陌生人的手机,接下来的操作,需要有一个人证在。我再次回到医生的诊室坐下。

如果按联系人上罗列的号码挨个打,显然不是个办法。最有效的是找手机上最近的通话记录,越是靠前的通话应该越是关系密切的人。

我拨通了第一个电话。可是,还没等我开腔,电话那头便传来了急剧的情绪。

你大爷的,不就是欠了你公司十万块货款吗,用得着三天两头的打电话催?后半夜都不放过,还让不让人休息了。你大爷的!

嘟,嘟,嘟,电话挂了。

我被人骂了。骂人的人很是嚣张,但从骂声里我听出了事情的端倪,我想是我打错电话了,哪有后半夜向人“催货款”的。但我再一次明白一件事,最好不要让人欠你的钱,否则,他是你大爷!

你大爷的。我招谁惹谁了。

这让我很在意第二个电话的选择。刚才那个电话的署名是“二店王”,可能是某个业务单位的老板的弟弟,大约是个分管业务的。我自己也是个公司职员,而且是个管财务的,我清楚但凡做业务的,都会把自己的供应商往多里扩张,越扩张可拖欠的资金就越多。那么受益方自然是本方,相当于是为公司争取了大量的无息货款。我在记账的时候,很是气愤这往来账目明细科目的设置,无限延伸,让我每记一笔账就像大海捞针一样麻烦。

这一顿骂,让我感觉有一种触雷的窒息,本已烦躁的心力几近撕裂。我这不是管闲事管出麻烦来了吗?但我又似乎双腿陷了进去,不能撂下走人。可恶的张馄饨!

我滑动了手机屏,跳出一个标记为“王家埠”的电话,忐忑地按下了拨通键。

电话一直没人接,让我心里掠过一丝失望。正当我认为快要跳转为嘟音的时候,电话那头却传来了一个弱弱的声音。

阿良啊,这么晚了,有啥事啊?

我刚想说“阿良住院了”,可是我的喉头却被什么物体一下子堵住了。咕噜了几下,我竟然挂掉了电话。

一种熟悉的感觉让我失去了陈述的勇气。一个衰老的声音让我记起了我的母亲。我不能给一个母亲传递惊恐和担忧,任何一个年迈的母亲经不起后半夜的坏消息。或者说,任何一个迈入中年的儿子都是衰老中的父母的依靠,他们不能失业,不能生病,不能出什么意外,否则,天就塌了。

打了两个电话,一个不让我说话,一个让我說不出话,这可怎么办好呢!这个时候,我忽然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跑得极慢的考拉,正面临着被一场森林火灾烧焦屁股的危难。而馄饨张,一定是一只贼头贼脑的啮齿动物,觉察到危险便撒腿就跑。既然我一时半会走不了,我索性放下手机,好好地想一想下一个拨打谁的电话。

我抬起了头,第一次让医生感觉到我在认真地听他宣讲。甚至,我与医生开始有了目光的交流。只是,放松下来的我竟然又开始下意识地抖腿。

医生,我能问一个与醉酒无关的问题吗?

医生似乎觉得我开始表现出想与他交流的态度,显得很热情:好呀,你尽管问。

抖腿这种现象,从医学原理上讲,有什么解释?

你怎么会问这么个问题呢?医生瞟过一个疑惑的眼神。然后又问:哦,对了,我看到你刚才在抖腿。这么说,你平时就有抖腿的习惯?

是的。我总是在不经意间抖腿,每一次抖腿前并无征兆,有时候还停不下来。不知道是为什么?

这个嘛,也不能算是一个病。但对于一小部分人来说,算是个病吧。

怎么……不是个病,但又是一个病呢?

那要视情况而定的。正常情况下,抖腿只是一个心理暗示,可能是当事人在做一件有点难度的事,抖腿只是大脑中控制认知和运动功能的区域相互重叠,有助于大脑集中注意力。

你这么一说好像是那么一回事。我在思考问题或者处理复杂事情的时候,抖腿的发生会频繁些。那么,其他还有什么情况下会发生抖腿?

焦虑。很多身体语言可以反映出一个人的状态,比如焦虑可以很直接转化为无意识的抖腿或晃腿。

可是,我在无聊的时候也会抖腿呀,那时候我并不焦虑。

你说得对,这就是第三种现象了。对于平时很活跃的人来说,如果每天所做的事情不够耗费精力,不够有趣,他们很容易感到无聊,通过抖腿来缓解无聊和不安。

这就对了。我说嘛,抖腿怎么跟财运挂上钩了呢,八竿子也打不上的事嘛。

也不尽然。不过,那就不是人体生理上的事了。

那是什么?

我想,应该是与商务礼仪有关吧。譬如说,你正在参加一个会议,或者出席一个业务洽谈会,大家都正襟危坐着,这个时候,你忽然控制不住地抖起腿来,给人会留下什么印象?

不庄重。

对了,不庄重,不牢靠。那么,就会联想到一个人的做事态度,也就间接地影响到业务洽谈,也就牵引到财运了。

你说得有道理。往后,我得注意了,公众场合真不能抖腿了。

闲话就说到这里吧,你还是赶紧打电话吧。你终究不是病人的家属。

很明显,医生觉得我提的问题有点扯,想把话题拉回到当前最紧要的事上去。

医生,我还有个问题,看到蚊子叮在身上,你觉得是拍死好呢,还是赶走好?

你怎么会问这么一个问题呢?医生开始用一种夸张的表情朝向我,在他看来,第二个问题更扯,甚至可能在猜想我不是个正经做事的人。但就我而言,这又是一个长期困惑的问题,多少还与医学有点相关,为什么不趁此机会问个清楚。

是的。这是一个一直以来困扰着我的问题。赶走么,便宜了它;一把掌拍死,那吸血的蚊针不是还留在皮肤里了吗,会不会感染?

医生不以为然地笑笑,说,这个你多虑了。其实蚊子在你拍到它之前是能感应到危险的,并且也做出了逃离的反应。在你拍死它之前,它已经从你体内拔出蚊针了,只不过是来不及飞走。

哦,这下我放心了。就要拍死它,不能放过了。

我说这话的时候,手机有了动静,先是振动,随后是彩铃。我下意识地接听了电话。

你去哪里了,大半夜的?

我在医院。

医院!去医院干吗?

看急诊呀。

哪家医院?

市立医院。

还没说完,电话便挂了。

我一般不先挂电话,这一习惯是我在工作中养成的。多年以来,我一直混的是公司小职员的位置,给我打电话的一般都是中层以上的同事,我的手机似乎一直处于一种接受工作安排的待机状态。一般情况下,我还是十分注重商务礼仪的,譬如这个挂电话,据说先挂者会造成对通话另一方的不尊重。想想也是,挂不挂都得由位高权重的一方定,万一在对方停顿的时候你以为通话结束了先挂了,估计非得挨批不可。久而久之,我便悟出了应当让对方先挂电话的道理。我努力着不给人提供训话的借口,但今天晚上,我还是被通话的另一方喷了一句“你大爷的”。

刚才是谁的电话?

我老婆。那手机上跳出来的提示是老婆两个字,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对了,医生,你一般每周上几次夜班?

三次。

哦。说起来,医生这份工作看似体面实质也很辛苦。你是温州医学院毕业的吧?

不是。我是浙大医学院毕业的。

读了七年?

是七年。

七年医学本科,换作其他专业,该是硕士毕业了。

也是。

你熱爱医生这个职业吗?

无所谓热爱。每一种职业总得有人去做吧,或者说,是社会分工的不同。

我与医生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忽然听见过道上响起了一个妇人焦急的声音。

阿良,你给我出来,大半夜的,你去医院急诊室干吗?你让我还有心思开车吗?

话音刚落,门口风风火火地冲进来一个妇人。

医生,我们家阿良是不是在这里。

医生愕了一下。问,阿良,哪个?

我刚与他通话了,说在急诊室。一定是又被人灌醉了。

醉了,阿良,哦,我猛然醒悟,刚才接听的电话是那个醉汉的手机。医生也想到了,用手指了指我,直摇头。

你是阿良的老婆?

是的。

你后半夜开车,干吗……去了?我有点犹豫着问这个问题,毕竟,这有可能会涉及到人家的隐私。

嗨,我是个出租车司机,这有什么奇怪的。

哦。你来得正好。你老公醉倒在张记馄饨摊附近,我们把他送到医院来了,正在治疗。现在你来了,我也该走了。

你不是跟他一起喝酒的?

当然不是。如果有什么疑问,等你老公醒了,你自己问他。或者,找张记。

没等妇人反应过来,我便与医生打了个招呼,离开了急诊室。

我想,这个时候我还留下来干吗,难道等一个妇人说一声“谢谢”吗?

我走在凌晨三点的光复路上,想想舍命陪酒的阿良,再想想他后半夜开出租车的老婆,我是个算账的,算起来这对夫妻一天最多也就三个小时睡在同一张床上,牺牲了不少共同生活的时间,倒也是不得已。我这样想着,很快地又回到了张记馄饨摊。老张的早点摊营业尚早,我想找一把凳子坐却没找到。好在留了一个插遮阳伞的石礅,我便坐在了石礅上稍息。

凌晨三点是光复路上最安静的时分。行人遁迹,商店闭门,只有几辆垃圾清运车在奔跑。也有亮着灯火的写字楼,不时地有美食外卖送餐小哥骑着电瓶车从面前快速驰过。城市几近安睡。安睡是一种蓄力,在黎明来临之前,积蓄了一晚的力量又将呈现出一座城市的活力。那些低着头匆匆赶路的人流会从各处街头涌出,光复路终将热闹起来。这些扁平而模糊的面孔,日渐佝偻起身躯,迎着朝露穿梭周而复始的忙碌,步入日落的余晖。

而此刻,只有蚊子在我的面前嗡嗡嗡地飞舞。这些贪婪的虫豸不需要睡眠,不需要蓄力,更不怕失业。它们搜寻着一切温血的生灵,做着定位、切割、插入、吮吸的本能动作,放纵着贪婪,然后在志得意满后逃之夭夭。

蚊子与人类的斗争大概早就有了吧,那么这种斗争要坚持多久?谁会笑到最后?

带了病毒的蚊子可以杀伤大量的人类,但人类终究会想出对策,一次次度过难关。只是人类至今也没有想出彻底消灭蚊子的办法,任由其猖狂着。

你说我干吗与蚊子过不去?

那我问你,除了与身前飞舞的蚊子对话,我还能干些别的什么?老张此刻正睡着,为凌晨五点的早摊点蓄着力,虽然只是小睡片刻。那个叫阿良的醉鬼大约苏醒过来了吧,只是他面对的是老婆停开了出租车的尴尬,也许还有埋怨。那么,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与蚊子斗争了。

但我有一种预感,我与蚊子的斗争其实早有定论,最终败下阵来的一定是我。因为我怕失业。

过去的夜晚,在我睡下的时候,老张在摆摊,阿良在为合同而一次次地陪酒,阿良的老婆在光复路上开着晚班车,美食外卖的送餐小哥打了鸡血似地在街头蹿行,清运工开始为城市洗净面容,就连读了七年大学的医生也在值夜班,而我却还在纠缠床褥铺得不够软,硌得我腰背酸痛!

我想,我会慢慢喜欢上我的床的。现在想来,那床其实也没有想象中的硌腰,况且,我可以想办法来使床变得更柔软些的。

我回到床上,舒展开我的身姿。

我睡着了。可是又醒了。

总有一只蚊子在我耳边嗡吟,在我睡下的时候。

我也搞不清,我是睡着,还是醒着。是睡不着,还是醒不了。

责任编辑 郭晓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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