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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暂坐》的闲笔和闲情

2021-06-25戚梦莹

文教资料 2021年5期
关键词:闲笔闲情贾平凹

戚梦莹

摘   要: 贾平凹的小说创作,与中国传统叙事和中国传统美学有着密切的联系。贾平凹的《暂坐》,在叙事上表现为小说中的闲笔,在美学上呈现出一种闲情。闲笔能侧面烘托人物的性格和命运,能传达审美意境和文化意蕴,也能调节叙事节奏。更重要的是,闲笔作为一种具有抒情意味的手法,展现了贾平凹的中国文人闲情审美观念。

关键词: 《暂坐》   贾平凹   闲笔   闲情

贾平凹的多产,使我们知道他善于表现地域文化和西北韵味,却也使我们难以了解他,因为他的写作场景从乡村到都市,从都市到乡村,现在又以《暂坐》①再次回到西安这座都市。可不论小说题材怎么改变,不论小说的主人公是浪荡的文人还是落寞的艺人,总能在写作中不断体验和激活中国叙事传统,始终有着一种独特的“风骨”。他向中国传统文化的靠拢,不仅体现在戏楼和秦腔,在传统事物的再现,更体现在一种叙事手法上的传统化。他的小说与中国古典小说,特别是明清小说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以《暂坐》为例,贾平凹小说中最突出的是闲笔。

一、闲笔与中国传统叙事

闲笔是中国明清小说评点常用术语之一。李贽曾说:“水浒传之妙,不惟说正采人活现,即旁边没要紧的,俱极尽人情世故,此文心细而真,文笔曲而遶处,诸小说必不能及。”(芥眉批,第23回)②金圣叹评《水浒传》用“触手成趣,闲心妙笔”“闲处蹙出奇景”,乃至“从闲处着笔,作者真才子”赞誉小说中的闲笔,并形成了最早的关于闲笔的系统理论③。小说作为一种叙事文本,“是一种能以较大的单元容量传达时间流中人生经验的文学体式和类型”④(7)。要表现时间流中的人生经验,小说一般都要有曲折回环的故事情节的加持,故事性经常是中国当代小说取胜的法宝,莫言、余华等在海外有着较大影响力的作家,无一不是讲故事的老手。贾平凹善于讲故事,可是他的故事通常很简单,长篇小说《暂坐》的故事情节用一句“茶庄老板和她的闺蜜们从彼此陪伴到天各一方”就可以概括。他的大部分小说故事时间都很短,《废都》和《秦腔》里叙述的主人公大概都是一年的生活,《高老庄》里大概是一个月,《暂坐》的故事时间只有两周左右。要支撑起长篇小说的体例,闲笔在贾平凹小说中便成为最紧要的成分。可以说,贾平凹在自觉地用闲笔写作,也在自觉地挖掘和重现中国美学传统。

什么是闲笔?在金圣叹那里,闲笔有时指的是小说的次要情节,有时指的是写人叙事的非紧要非重要处,有时指主旨之外的余韵旁响,有时是小说中关于非情节因素的描写③。这四点在贾平凹的小说中都能找到对应。以《暂坐》为例,这部小说中的人物关系网主要依靠对话编织而成,闲笔便大量落到人物的闲话上,这是写人叙事的非紧要非重要处,即使删减也不会有碍故事的发展,却对刻画人物性格起着重要的作用。

《暂坐》写的是西京茶庄的老板娘海若和她的闺蜜们的交往和命运,她们在这座都市各自拥有一份体面的职业,各有女性的不同风韵。故事随着俄罗斯女孩伊娃回到西京拉开帷幕,一张张面孔展现在我们面前,人物之间的对话包含寒暄、打趣、议论、谈心、争论,等等。没有人物之间的闲话,你便想象不出这些女子各自的模样,感受不到她们各自的性情。如第一章写伊娃与暂坐茶庄老板娘海若的再见面,却从伊娃和房东大妈、和门房老头、和邻居胖太太的闲话写起。虽然伊娃是俄罗斯人,可是她曾留学西京五年,对这座城市已是十分熟稔,叫得出所有街巷的名字,习惯这里的风物和习俗,熟悉西京人的性格、气质、衣着、饮食,就连学到的中文普通话都夹杂了浓重的西京方言。因此,伊娃会自然而然地与遇到的人唠嗑而不会显得拘谨。这些闲话一方面凸显了伊娃善良、热心、单纯、诚恳的性情和品质,另一方面读者们通过伊娃的眼睛观照着西京人的生活习惯、生存状态和精神气质。贾平凹对西京人和他们的生活是再熟悉不过的,这也是他的人生经验,不是刻意地深入生活,这些片段就在他的写作记忆和心灵深处,多是日常衣食住行和人情往来,多是他所说的“泼烦琐碎”的生活。2005年,贾平凹在《秦腔》的后记里这样写道:“我不是不懂得也不是没写过戏剧性的情节,也不是陌生和拒绝那一种‘有意味的形式,只因我写的是一堆鸡零狗碎的泼烦日子,它只能是这一种写法,如同马腿的矫健是马为觅食跑出来,鸟声的悦耳是鸟为求爱唱出来的。”⑤(565)

《暂坐》中的闲笔还包括次要情节,最惹人注目的一段是众人一同去曲湖放龟;还有随手拈来的非情节因素的描写,非情节因素集中表现为对物象的关注和描摹。贾平凹的物象书写继承了《红楼梦》式的日常生活审美化的叙事功能,既折射出小说人物的性格的命运,更体现了一种审美意境和文化意蕴。对物象的关注是中国明清小说传统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表现了中国传统文学非叙述性和空间化的思维。物象在小说中的呈现不是一种简单的罗列,而是饱含情与理,是客观物象和主体意识的复合,说到底,属于意象范畴。西方文論中有对意象的界定,康德指出:“审美意象是一种想象力所形成的形象显现。”更加确切的界定应当是“艺术家在进行艺术创造时存在于审美心理结构内部的一种审美主观形式”⑥。表现在贾平凹的《暂坐》中,一个突出的倾向是对物象的自觉关注和艺术化书写,且呈现出一种细密精致的笔法特征。且看小说中不同人物所用的茶杯和所沏的茶叶之分,可以窥见贾平凹语言之精湛。他特别善于捕捉生活细节,给读者带来一种别样的生活情趣。当伊娃归来后第一次去暂坐茶庄,伙计为她取来的是老板娘海若专门为伊娃准备的北斗七星杯。这茶杯原本在购来时打碎了,后专门请小炉匠用七颗银钉补好,故名此。物件中穿插着故事,却不使人觉得冗长,因这中间融合了一种情分。这使我们不自觉地就想起《红楼梦》中众人品茶栊翠庵那一段来,妙玉为贾母捧来的是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和成窑五彩泥金小盖钟,私下给宝钗和黛玉用的是镌有真迹的瓟斝和杏犀,给宝玉的却是自己常日吃茶用的绿斗玉。在不同物象的刻画中,作者自有一番深意在。想必贾平凹也是受到这种精雕细刻的精致化叙事的影响,偶尔会让小说的故事时间停滞,欣赏起各种物象。《暂坐》中最精彩的物象描写对象便是茶庄的二楼,海若的佛堂兼私人会客厅。他说,任何民族都喜欢把大自然中的东西变样儿装饰自己的房间,使我们想到中国古典园林文化,“到了明清时期,中国文人的审美感受和知解力有了更大程度的提高。文人的审美判断贯注了清醒而实用的理性观念。这样,园林文化对空间序列、空间组合的整体性、和谐性的思维认知和审美表现均趋向成熟和系统化,空间形式的追求和精心构思成了中国园林艺术的主体思维意向”⑦(143)。贾平凹的描写展现了一个高雅、脱俗又充满佛教色彩的活动空间,不能说没有受到中国园林文化的熏染。他展现的途径是物象的浓墨重彩,主要在摆设和壁画两处:仿明式家具上摆放的是玉壶、梅瓶、瓷盘、古琴、如意、玛瑙、珊瑚、绿松石和各类形态不一的插花;罗汉床上堆着书册和珐琅盒,珐琅盒里的珠子有珍珠的、菩提籽的、水晶的、紫檀的、玉石的,等等。这些摆设本身就充满古意,再加上四面画有不同佛教祖师的精湛的壁画,极尽物态的描写,充满艺术感染力,表现出房间主人的风雅和向佛,最终指向一种独特的意境和情致。

金圣叹所赞赏的闲笔在当代作家贾平凹那里都得到了承继。在《暂坐》中,集中表现为对闲话和物象的着笔,我们已经发现这闲笔能侧面刻画人物性格和命运,也能传达审美意境和文化意蕴。闲笔在调节叙事节奏方面至关重要。“由于作者的精心点缀、穿插,打破了描写的单一性,使不同节奏、不同气氛互相交织,从而加强生活情景的空间感和真实感”⑧。此外,闲笔所展现的是一种作家的姿态,文学的姿态——闲情,这是作家的个人审美取向和创化,表现了作家与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剥离和向中国古典传统美学的回归。

二、闲情与中国传统美学

2013年评点《带灯》时,孙郁先生就说贾平凹是“把明清小说的韵致与左翼写实作品的传统嫁接在文本里,现实与历史的风情重叠了”。并着重指出贾平凹《带灯》中的闲笔“乃是小说气韵的一部分,系作家谋篇布局的审美表达”⑨。这种气韵和情感便是一种闲情,一种中国文人的艺术审美观念。

嵇康有诗曰:“仰慕严郑,乐道闲居。与世无营,神气晏如。”王融曰:“道胜业兹远,心闲地能隙。”还有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谢朓的《思归赋》,等等,都展现了东汉以后文士的闲情人生理想,核心思想是无为⑩(5-6)。贾平凹有着很深的老庄情结,我们在《废都》主人公庄之蝶的姓名那里就能窥见,庄之蝶的性格透露出一种道家的逍遥精神,仙人形象的出现也印证了这一点。道家的自然无为在贾平凹的小说创作中呈现为一种中国文人的闲情审美观念和悲剧意识,《暂坐》中尤甚。

《暂坐》有一个羿光形象,很难说与作者本人没有联系,他借羿光的作家身份这样说道:“其实当今的作家、书画家算什么呀,世上的道和理,古人都已讲透讲完了,后人仅仅是变着法儿解释罢了。我现在能做什么呢,无非是避免这中于机辟,死于网罟,安时处顺地写写文章,再做些字画,纯粹以养而养鸟也,非以鸟养而养鸟也。”安时处顺地写写文章,是为了找回文人的闲情逸致。称之为找回,是因为我们曾将这种闲情丢失了太久。要有闲情,往往先有闲人。可是二十世纪的中国作家们处在现实的动荡和不安之中,闲情与主流的革命文学格格不入。二十个世纪二十年代,周作人提出过创建“自己的园地”,追求文学的独立性和自由性,他的小品文以抒发性情、引起兴味为主。他写《乌篷船》:“雇一只船到乡下去看庙戏,可以了解中国旧戏的真趣味,而且在船上行动自如,要看就看,要睡就睡,要喝酒就喝酒,我觉得也可以算是理想的行乐法。”{11}(59-66)他写《吃茶》,认为亦是一种“理想的行乐法”。可是这种“偷得半日闲”的情趣在当时所引发的社会争议和文学争论也是我们无法忽视的。李泽厚在《中国近代思想史论》的后记中写道:“太平天国之后,中国近代思想和活动的主流是由知识分子带头,从爱国救亡而转向革命的。爱国反帝始终是首要主题。这一主题经常冲淡和掩盖了其他……”{12}(479)救亡压倒了启蒙,也压倒了审美性和文学性。贾平凹早期作品《浮躁》是一部现实性很强的作品,可是他在写完《浮躁》后就发生了巨大转变。他从宏大叙事中彻底地挣脱出来,开辟了一条属于自己的泼烦琐碎的道路,这条路上充满了闲情和意趣。说到底,对闲情的把握其实是一种抒情。抒情性是中国文学的传统。“艺术家以与自我直接关涉的方式呈现意象”(詹姆斯·乔伊斯),中国文学不同于别国的荣耀正在于抒情诗,抒情诗的主体性和自抒胸臆的要素融入了乐府和赋{13}(3-9),融入了小说的字里行间。明清小说中诗、词、曲、歌的引录和插叙强化了小说的抒情意味,贾平凹更巧妙地借用闲笔抒发感情,体现在《暂坐》中便是对都市女性的柔美和才情的赞叹,对女性命运的关切和对生命无常的哀叹。

三、结语

文学写当下是最难的,有时会因为过于贴近生活而变成流水账或报告文学,可是贾平凹始终有一种“风骨”,闲笔和闲情便是他的审美表达。闲笔能侧面烘托人物性格和命运,能传达审美意境和文化意蕴,也能调节叙事节奏。更重要的是,閑笔作为一种具有抒情意味的手法,表现了贾平凹的中国文人闲情艺术审美观念。贾平凹能成为当代优秀作家的原因之一,正在于他所建立的文学与社会的独特联结方式,总能看到日常生活的诗意,用精确的语言、变化多端的想象和独特的叙事手法做“贴地的飞翔”。

注释:

①贾平凹.暂坐[J].当代,2020(3).

②陈曦钟,等辑校.水浒传会评本[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1.

③陈果安.金圣叹的闲笔论——中国叙事理论对非情节因素的系统关注[J].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报,1998(5).

④蒲安迪.中国叙事学(2版)[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

⑤贾平凹.秦腔[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5.

⑥刘伟林.意象论[J].华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6(1).

⑦吴士余.中国文化与小说思维[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0.

⑧王新.试论“闲笔”[J].湖北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1).

⑨孙郁.《带灯》的闲笔[J].当代作家评论,2013(3).

⑩赵树功.闲意悠长中国文人闲情审美观念演生史稿[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5.

{11}周作人.乌篷船[A].泽泻集[C].北京:北新书店,1927.

{12}李泽厚.中国近代思想史论[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

{13}陈世骧.中国文学的抒情传统:陈世骧古典文学论集[M].张晖,编.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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