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志娇

我初见他的时候，印象很深刻。一个快一米八的小伙子，坐在我面前却觉得有些“矮小”。他驼着背，目光涣散，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颓颓的，一副没有睡醒的样子。

我是他所在的这所专门学校（主要针对有不良和严重不良行为，学业困难有偏差行为的未成年人）的驻校社工。我向他介绍了我的身份，告诉他我们可以相互认识，一起聊天。

一次必然的相识

这次见面，他没有反对和拒绝。但是也并不热情，交流时更多的是我问他答。他的“高冷”让我觉得他并不喜欢跟我聊天，我们也没有建立起良好的、专业的关系。但是有一个声音在提醒我：“应该还行，他至少不讨厌我。”

这次和他的交流也不能算是一无所获，我还是了解到了一些情况。结合从班主任老师还有其母亲那里了解到的近况，他的故事逐渐变得清晰。

他叫魏光（化名），是一名北京男孩儿。他喜欢玩游戏，父母在魏光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分开，魏光一直跟母亲生活在一起，姥姥姥爷偶尔会照看他。说到来新学校的原因，魏光说的是“玩游戏玩够了，所以就来上学了”。但后来从他母亲那了解到，魏光转学实际上是因为在原校的一次数学考试作弊被抓，事发后魏光觉得没面子就要求母亲为自己办退学。

从退学到复学，其间隔了大半年的时间。魏光母亲说：“在家的那段时间魏光天天玩游戏，没日没夜的玩，我一提上学的事情就和我吵，还跟我动手，家里的门和茶几都是他踹坏的。后来我也就不敢说了，突然有一天下班回来他就跟我说要上学，让我给他找学校，后来自己在网上找到了这个学校，就转来读书了。”

魏光的网友多为比他大七八岁、有正式工作的人，他们通常是晚上一起玩游戏。除了和网友一起玩游戏外，也会和网友一起聊天，他自己表示网友们得知他没上学的情况后，大多数人会劝他回去上学。因为魏光在玩游戏的时候玩得很不错，他自己当时也想以后从事跟电子游戏相关的职业，但是网友们大都跟他说不管做什么，学历还是很重要的。

也许是因为这些话魏光听进去了，所以才想要上学吧。这差不多就是我当时了解到的情况，更多的是限于在信息层面的了解，对于他这个人还是有些陌生，这些“轮廓化”的认识，给我了解他奠定了一些基础。

一场深入的了解

魏光在前半个学期上学的情况并不好，班主任老师称：“一周五天时间，他通常是早走两天或者晚来两天，几乎没有完整的上过一周课。”魏光母亲表示：“我也说不了他啊，我一说就跟我急，我之前还管呢，现在也不敢管了。”

>>魏光同母亲一起参加亲子活动 作者供图

>>魏光母亲为魏光制订的计划 作者供图

我正式去做他的个案也是因为新的学期初，魏光拒绝返校。魏光母亲在家劝说无用，跟班主任老师反映了情况。班主任老师希望我一同随他去家访了解情况，协助他一起解决魏光的上学问题。

我们来到魏光家中后，发现家里没有茶几，有一个房间的门也坏了。魏光母亲说，这是魏光和她闹矛盾的时候砸烂的。

魏光见到我之后没有很惊讶，我先跟他打了招呼，他回应了我，然后我们便到了他玩游戏的房间里去聊天。相比上次，他放松了一些，跟我说他在学校没有特别好的朋友。他说：“我不愿意和他们呆着，自己看看书挺好的。”他觉得班内同学和他不一样，没有共同话题，他们抽烟等一些行为习惯他也比较反感，所以他不愿意与他们有过多的接触。

另外，他总表达在学校没意思，考试的内容基本都会，大多数情况都是第一，学校的课程安排让他觉得无聊，他不知道自己来这干什么。而母亲的诉求则是希望魏光能稳定上学，至少完成九年义务教育，拿到高中毕业文凭。所以，两人才会有些争执。

除此以外，魏光还跟我介绍了他玩的游戏，他玩游戏的设备都是比较专业的，曲面的电脑还有机械键盘。魏光称自己玩游戏时间长的时候都是日夜颠倒的。对于日后“要做跟游戏相关的职业”这一点我了解到，魏光其实是有打算的，而且他自己也知道上学有文凭这个事情对于他的未来也很重要。学校的规定他也知道，只是他觉得去了学校真的没意思，东西都会，也没有聊天的人。

这次聊天的整个过程我都没有进行评价，而是做了一名纯粹的“聆听者”。听他说完后我跟他做了一个约定：上学了可以找我玩、聊天、讨论他的打算计划等，只要在老师的同意下，同时他可以来学校帮我做一些事情，跟电脑相关的。他没有马上回答我，只是应了一声。紧接着我又跟他约定第二天学校见，他还是没有直接回答我。但是第二天我发现魏光来学校了，而且他还到驻校社工办公室找了我，跟我说：“你上午怎么不在啊，我是因为你才回来的。”我向他表示了感谢，也跟他再次约定，有事情可以随时跟我说或者来找我。

他走后，我和同事们一起讨论分析魏光的情况，结合他自己的要求以及母亲还有班主任老师的期待，我们发现魏光有以下几点需要。

首先，魏光存在适应问题，需要提升抗逆力。他所表达的在学校没意思，不知道做什么的背后，实质上是对学校要求以及学校环境不适应的一种表现。上学就意味着他要回到学校的环境中，而之前“作弊”事情对他的影响并没有完全解决。而上学也意味着他一周没有办法玩游戏，还要去建立新的社交圈。这些都是他很难适应的部分，对于他来说，也就是挑战的部分。解决挑战很重要的一点就是需要具备解决问题的能力。而他目前的情况是面对挑战，选择“逃避”，他自己没有强大的能力来面对挑战。所以，我们首先要做的是增强他面对挑战的能力，当他有了足够的能力能量之后，才可以去跟他商讨如何面对和解决困难。

其次，魏光需要建立对学校的归属感。我发现上述三方的需求都围绕着魏光的上学问题。而通过跟魏光的沟通，我得知魏光不想来上学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其对学校缺乏归属感，解决归属感的问题对于魏光稳定上学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

第三，魏光的亲子关系需要改善，此外母亲的教育方式也需要改善。母亲对魏光有期待，但是在教育孩子的方式方法上存在一些问题。比如立场不坚定，收集信息时发现母子二人经常因为上学的事情吵架，母亲通常的表现就是魏光态度一强硬，母亲就不敢再坚持了，也不会再提上学的事情了。

第四，魏光玩游戏的时间需要加以控制，长此以往不利于他个人身心健康。

上述四部分需要改善提升的部分并不是一学期工作所能完成的。而就目前情况来看，最紧迫的问题是魏光稳定上学的问题，提升社会适应性及抗逆力的问题可以作为长期目标。于是我也制定了对于魏光开展工作的目标，最终的目标是希望促进魏光学会自行挖掘资源来解决问题，提升其抗逆力，增强其社会适应性。

一份详细的规划

基于此，我制订了一个对魏光开展工作的计划。

首先，针对魏光本人。建立良好的信任关系及归属感。每周陪魏光参与1次校本课程小组活动，增强魏光对我的归属感。通过小组活动的机会，我与魏光进行沟通，了解他每周末的娱乐生活情况，对出现的情绪或适应性问题加以干预，提供情绪支持；定期访谈，评估状态。隔周或平时约魏光进行个案访谈，了解他在学校的生活学习状态，及时肯定他积极的变化和进步，渗透玩游戏适度的教育内容；制定未来规划，不定期跟魏光梳理他目前的资源，和未来发展的发向，用SWOT分析跟其讨论影响其目标达成的优势和劣势，和制定未来规划。

其次，针对魏光母亲。跟魏光母亲隔周或线上魏光母亲访谈，收集信息，了解魏光变化及情况；请督导老师为魏光进行情绪支持，提供具体的教育孩子的观念和方法技巧，改善亲子关系；了解母亲对魏光的期待，引导母亲调整自己不适当的期待。

第三，针对班主任。随时跟班主任老师沟通情况，保证信息共享；建议班主任老师连接校内相关资源，确定魏光优长发展项目，增强魏光对学校、老师和班级的归属感；通过沟通魏光的变化情况，尝试多角度的工作方式。

在实际的过程中，我尝试按计划去开展了相应的工作。在校本活动中了解魏光周末生活，建立了较好的专业关系。定期约魏光访谈，跟进其上学情况，每次询问他上学的动力是什么，帮助其共同澄清学校、班级以及老师同学对他的影响，找到产生动力的原因后进行巩固、增强。

我每周都会提有一些任务需要他帮忙来完成，运用和其建立的关系跟其约定每周见面的时间。并在访谈的过程中，跟魏光渗透玩游戏要适时。我下载了魏光的同款游戏，周末与他一起打，利用相同的“兴趣”增加与其互动的时间，巩固已建立的关系，并在其中干预魏光玩游戏时长的问题。

得知魏光上学期期末考试不是年级第一时，以此为契机鼓励魏光定下本学期期中考试目标，并且及时询问其学习情况。为了调动其学习积极性，避免其出现枯燥期，我根据魏光的喜好送了他一套《三体》，以书为由跟其约定期中考试的目标，并且不定期了解沟通其近期学习的情况。

针对魏光母亲，我定期与她通过电话、微信、面谈的方式，反馈学生在校的表现。了解母亲期待的变化，在出现“不合理”的时候进行干预。随时关注母亲的情绪状态，并和督导老师保持沟通。

针对班主任老师，坚持汇报魏光及魏光母亲的情况，并且和班主任建立稳定的沟通机制，保证双方的工作能做到信息共通。在沟通的过程中，也与班主任讨论了关于魏光的教育方式的问题，经一段时间磨合和商量后，一直在跟魏光用刚柔并济的方式“打配合”开展工作。

一个期待的未来

一段时间后，魏光的各个方面都发生了一些变化。

他的上学状态趋于稳定，较上学期相比有很大改善，并且在学校的学习生活状态有了变化。他开始做一些体育运动了，同时也建立了对学校的归属感。不仅能相对稳定上学，也能积极完成老师安排的任务，与班内同学关系有改善，在上校本课的时候，我发现魏光跟班内同学的互动多了不少。

此外，魏光在很长一段时间的课间，会频繁去我办公室找我聊天，并且在后续的访谈中魏光提到：我之所以决定回来是因为你。在未来规划方面，魏光会主动将自己的想法跟我沟通，并且愿意跟我开始讨论这个问题。

魏光与母亲的亲子关系也有了改善，魏光的母亲尝试改变了沟通方法，母子的关系有所缓和。“以前提上学的事情就和我急，现在我不频繁提了，他和我的话也多了起来。”母亲说。还有一个令我欣喜的变化，魏光玩游戏的时长减少了。据我访谈及魏光母亲反馈，魏光每周玩游戏的时间明显变少，以前是通宵打游戏，现在为了周一返校，能做到主动提前关电脑，上床睡觉。不仅如此，魏光达成了自己定下的初期目标，考试拿了第一！他开始去思考未来规划这件事情，从“不知道”到“我将要”，这种转变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崭新的他。

就这样，我跟魏光的沟通一直持续到现在。魏光的中考成绩很好，他如愿上了高中。在他中考出成绩的时候他发了一张被录取的截屏给我，发了一句：“感谢你的帮忙。”后面还有一个猪头的表情。

在初中毕业典礼那天，他搂着母亲的肩膀来到我面前，母亲向我表达感谢，魏光说，我会回来看你的。如今他已经毕业两年了，我还经常会想起他。因为他，我知道了社工工作中“约定”的重要性，也是那个约定让我更清晰地认识了他，了解了他，也陪伴他走过了青春时代非常重要的两年。

陪伴一个人走过生命中的一段何其幸运，我相信有很多像魏光这样的孩子，他们想要变好，但是可能误入歧途。他们何尝不知道自己走偏了，他们何尝不期待有人愿意陪伴他们再走回来。

我的一个同事跟我说，她看过一句话：“当我们身处黑暗的时候，就是对光最敏感的时候。”我一直在尝试去理解这句话，我将他化名写成“魏光”也是希望他能成为一直照亮自己的人，哪怕是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