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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为什么喜欢小小的东西?

2021-06-02陈赛

视野 2021年10期
关键词:微缩玩偶世界

陈赛

如果有一种高科技手术,能把你缩小到12厘米大小,你愿意做吗?

你可能要反问:“缩小了有什么好处?”

科学家会告诉你,减少垃圾污染,减少人类的消耗,为我们亲爱的地球减负。

兴趣不大?

再听听地产商的——缩小的不仅是你的身体,还有你的整个物质世界,包括你的房子、车子、包包、钻戒……所以,与身体的微缩相对应的,是财富的大幅升值,正常世界里的小破房子可以兑换成豪宅别墅,几克拉的钻石珠宝不过几十美元。缩小之后,你不是消费得更少,而是消费得更多了。

现在,你是否有一点心动了?

这是科幻电影《缩小人生》讲述的故事。一个挪威科学家发明了一种能把人缩小到5英寸大小的技术,并将这一发明作为解决人类社会各种危机的灵丹妙药,包括人口过剩、食物安全、水源安全、气候变暖、生态危机等。

当然,打动主人公保罗(马特·达蒙饰演)的,不是拯救世界,而是拯救自己。作为一个平庸的中年男人,过着普通尺寸的平庸人生,多年来梦想不断妥协,期待不断缩小,突然有人承诺你一种财务自由、奢侈富足的人生,如何不动心?

我们为什么喜欢小小的东西?

我记得小时候,凡是读到有微缩世界的故事,总是很兴奋,比如《拇指姑娘》《借东西的小人》《格列佛游记》《精灵鼠小弟》。拇指姑娘的玫瑰花瓣被子、阿丽埃蒂房间里挂着的维多利亚女王肖像邮票、精灵鼠小弟的模型跑车……我尤其向往爱丽丝的兔子洞,想遍尝奇怪的药水和蘑菇,一会儿变大,一会儿变小;想用眼泪哭出一個池塘,然后在里面游泳。

当年有一部很轰动的电影叫《亲爱的,我们把孩子变小了》,几个孩子被发明家爸爸的缩小机变小了,经历了一番神奇的历险,才从邻居家的花园回到家中。我还记得有一幕场景,是四个小人骑着一只大蚂蚁,晃晃悠悠走到一片汪洋大海,其实只是一个小水沟。

关于人对微缩世界的迷恋,有很多解释。比如“微缩”是一种欲望,源自童年时期对“掌控世界”的强烈渴望。还记得你小时候玩过的那些玩具吗?那些小小的布娃娃、玩具汽车、乐高积木……不要小看了那些玩具,它们不仅任由我们摆布,而且给予我们一种征服者的幻觉。相信我,长大以后,你很少会再享受到那种掌控世界的幻觉。

也有人认为,我们对微小事物的喜爱,是源自一种本能的保护欲。奥地利人种学者康拉德·洛伦兹(KonradLorenz)在20世纪40年代提出过“婴儿图式”的概念,大概意思是婴儿的某些特征,比如大大的脑袋、小小的身体、大眼睛、圆润柔软等,会让人觉得他们很可爱,忍不住想要爱护、照顾他们。这是一种进化的“阴谋”,以确保婴儿能得到妥善的照顾而活下来。

也就是说,“可爱”不仅是可爱,更是繁衍、延续种族的手段之一。人类对于“婴儿图式”的反应如此强烈,还会扩大到动物甚至物品身上。比如你看到小狗、小猫、小仓鼠,会忍不住想要爱护、照顾它们。而那些小小的家具或者建筑模型,看起来也格外可爱,是因为你知道它们很脆弱,一不小心就会损坏。

“微缩”还是一种独特的视角。法国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说,微缩物品能够彻底颠覆我们认知事物的方式——我们无须再循序渐进地观察,一点一点地了解全貌,而是一眼就能看遍事物的全局,明白其中的道理。也就是说,我们不再是“感知”世界,而是“理解”世界。

如果没有模型,我们认识世界的过程将变得艰难。不仅科学家要利用模型理解世界,从天体运行的轨道、DNA的结构到新冠肺炎的发展趋势;艺术家也一样,雕塑家、舞台设计师、诗人都擅长见微知著,以小见大。事实上,列维·斯特劳斯认为,人类大部分艺术在本质上都是微缩式的,甚至包括米开朗琪罗的西斯廷教堂巨幅壁画,因为它是关于时间的开始与终结。

十几年前,我采访一位研究数字技术的美国学者。当时他预言说,随着计算能力的增强和无所不在的连接,人类将用数据流和算法创造出一个真实世界的微缩模型,可以被理解、被操纵、被重新安排。它最大的价值是给我们一个“高处视角”,允许我们以前所未有的深度与细节,观察和跟踪真实世界。

世界太大,而我们太小。从高处看世界,既能给我们一种上帝式的视角,但同时又让我们充分意识到自身的渺小。今天,我们坐着飞机在天上飞来飞去,或者鼠标一点就可以遍览天下大事,一切都被视为理所当然,但那曾经是一种很复杂的情绪。

把世界装进火柴盒里

1889年,高耸入云的埃菲尔铁塔建成,是当时世界上最高的人造建筑物。游客们纷至沓来,掏钱买票登上这座300多米高的庞然大物,俯瞰自己生活的地方。

“除非你曾经乘坐热气球俯瞰地面,否则这就是世界第一次以这种尺寸出现在你眼前:奥斯曼打造的城市格局成了一张网格,世界博览会的展区像个闪着光的小东西,场馆里的嘈杂在这一刻戛然而止。攀登铁塔的激动之情在高空令人愉悦的宁静中达到了高潮:在塔上,马粪和煤烟的臭味都消失了。若是天朗气清,人们站在塔上可以看到枫丹白露、诺曼底、多佛白崖及让法国人蒙羞的滑铁卢战场,似乎还可以清晰地看见世间万物的未来。”

这段话引自一本叫《把世界装进火柴盒里》的书,是英国作家西蒙·加菲尔德写的。这位作家对微缩世界情有独钟,所以专门写了一本书来探讨人类对微缩世界的痴迷究竟源于何处。

他从古埃及墓葬里的纱布提俑开始讲起,这些人俑大都由泥土、黏土或雪花石膏制作而成,不同的人俑有不同的象征意义,体现了埃及人对身后世界的各种想象。每个人俑都会帮助逝者完成身后世界里特定的体力劳动,具体的劳动内容通过人俑交叉在胸前的双手表现出来:握着瓶子的是仆人或者葡萄园的园丁,拿着篮子的是负责收割农作物或其他作物的农人。一些富裕的墓主遗体旁甚至会摆上好几百个人俑,这样一年中的每天都有一个人俑可以工作,剩下的“监工”则可以拿着鞭子警告这些“工人”遵守秩序。即使在几千年前,我们已经可以在微缩的事物里,窥见放大的欲望。

欧洲贵族则用“玩偶屋”来展示自己的财富和权势。“玛丽王后的玩偶屋”就是其中最为奢华的例子。玛丽王后是英国国王乔治五世的妻子,素来痴迷于收藏迷你瓷碟、玻璃雕像以及其他小东西。这个玩偶屋由当时英国最伟大的建筑师埃德温·鲁琴斯爵士率领多达1500名顶尖匠人、艺术家、作家组成的团队耗时3年完成。

皇后与国王的房间、客厅、小图书馆、藏宝库甚至花园等,全部以1比12的比例进行微缩。玩偶屋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是真的:珠宝盒里的迷你珠宝由珠宝公司的技师用黄金、宝石和钻石精心制成,布料考究的迷你寝具由一位女裁缝花了1500个小时缝制而成,墙纸、壁画由当时顶尖画家亲手绘制,图书馆里的微型图书每一本都可以打开阅读,而且是当时最知名的作家们(柯南·道尔、伊迪丝·华顿、阿道司·赫胥黎、西格里夫·萨松等)一人一本专门为这个玩偶屋写的。此外,玩偶屋里包括电力、水管和电梯在内的一切设备几乎都可以正常使用,除了电话之外。

玛丽王后的玩偶屋里每一样东西都是真的,图书馆里的微型图书每一本都可以打开阅读。

有时候,“微缩世界”会提供一个安全的空间,让我们去探索黑暗的东西,比如一位名叫弗朗西斯·李的美国女士的作品。她创作的微缩模型虽然没有玛丽王后的玩偶屋那么奢侈,但也极尽真实。地板上铺着地毯,水槽边上放着香皂,墙面上挂着镜子,咖啡壶里有真正的咖啡渣,客厅里的印花扶手椅看着非常舒适,让人忍不住想要坐上去。

但怪诞的是,每个房子里都有尸体,大部分是女性,有躺在厨房地板的血泊中的,有吊死在绳子上的,还有倒在楼梯底下的。有一位死者向后栽倒进浴缸,开着的水龙头还在往她的脸上喷水。有时候,房间里还会显示出破坏和挣扎的痕迹。也有些时候,房间里只留下了枕头上的口红印。

这些缩微模型还原的都是真实的凶案现场。这位李女士不仅是个模型师,还是现代法医行业的先驱。在20世纪30年代初,她参与创立了哈佛法医系和哈佛警察科学协会,被称为“法医学之母”。她称自己创作的这些模型为“死因不明案件的微型研究”,目的是训练警员的观察和推理能力。

但今天,人们更愿意把这些模型视为艺术——在这些被死亡凝固的小世界里,舒适的日常与残酷的暴力戏剧性地共存,折射出现代人的孤独、恐惧和挫败感。李女士到底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制作那些精致的家具器皿,为那些小小的尸体穿上层层叠叠的裙子,套上真皮鞋底的针织鞋呢?

微缩人生的悲喜

在《缩小人生》里,缩小后的保罗并没有得到他期待中的幸福。他很快发现,正常尺寸的人生很无聊,微缩后的人生同样无趣,因为真实的人生境况并没有变。在缩微世界里,他同样要面对孤独、贪欲、不公,以及人生的无意义。

微缩手术虽然是一个科幻概念,但现代互联网时代一个很有趣的现象是,微缩模型作为一种亚文化的兴起。在YouTube和Instagram上,你会发现一个微缩控的美丽新世界:迷你厨房、迷你食物、迷你鸡尾酒、迷你化妆品、迷你派对、迷你用具店……

一位叫田中达也的日本摄影师痴迷于收集和拍摄微缩小人。在他的微缩小人的视野里,我们日常生活的普通事物变得陌生而神奇,几株西兰花是一座茂密的森林,一个饭团化为巍巍雪山,一个奶酪蛋糕成了摩登沙发,一个剃须刀变身篮球架,几颗开心果变成了星际飞船……看这些照片,你會忍不住想要变成一个小小人,重新去看看这个世界,重新感受这个世界的尺度。当然,前提是有一个放大机能随时把你变回来。

思林卡丘(Slinkachu),一位英国街头艺术家,则热衷于用微缩小人表现城市生活中令人忧伤和心酸的一面。他会在城市某个极不起眼的角落里安设他的小人模型,公园长凳边、下水道、取款机、天线、树叶……然后,他会拍两张照片,一张是近景特写,另一张是全景拍摄。

比如,在一张照片里,你看到一个长着翅膀的天使站在高高的台阶上,仿佛悲悯地看着世界;但当你的视线转到另一张张照片,你会发现,他只是一个小小的人儿,粘着小小的羽毛,站在纽约巨大的布鲁克林大桥一处栏杆的小小角落。

思林卡丘的作品很多,足迹遍布世界各地,纽约、伦敦、东京、北京……在巨大的城市里,在最意想不到的角落里,一个迷你的男士正孤零零地坐在一个正常尺寸的订婚戒指上(《不!》);一个男人在一根纤细的树枝上自缢身亡,上面却开满了樱花(《美妙的世界》);一根粉色的棒棒糖从高处砸落了奥迪敞篷车的挡风玻璃,司机在一旁怒火中烧(《该死的熊孩子》)……

这些照片在我们心中唤起的情感是复杂的。一方面,你在这些小人身上感觉到一种普遍的孤独感和卑微感,毕竟,那种被忽视、被摒弃的感觉我们都经历过;另一方面,你又觉得有一种悲悯之感,仿佛你有责任去关心他们,保护他们,将他们从那种隔绝的孤独中拯救出来。

拍完照片之后,思林卡丘会将他的作品留在原地,任由行人的鞋底、环卫工人的扫帚,或者一阵风,将它们带向未知的命运。这也是我们的真实境况。不是吗?

Olivia摘自微信公众号“三联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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