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臭猫

一

苗梓觉得自己像一条鱼。

不是带来好运的锦鲤，不是雍容华贵的金鱼，不是少刺可口的武昌鱼，而是沙丁鱼。这种鱼最喜欢上百万条一起行动，整齐划一，庞大的队伍蔚为壮观。现在，她正努力做一个实验，看能不能逃离鱼群的同步调。鱼群集体游过，带来的巨大水浪裹挟着她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往右。

脑海里一浮现这场面，苗梓就忍不住笑。

“第六排那个，左摇右晃干什么呢？对齐！”体育老师站在高台向她喊。

不是苗梓不想对齐，而是她发现一个问题，到底用哪只眼睛对齐呢？如果只睁左眼，前排同学的大脑袋就会往右偏一点儿;如果只睁右眼，前排同学的大脑袋就会往左偏一点儿。这一点点的差距非常细微，可找个参照物就很明显了，比如在她十一点方向的旗杆，就很合适。所以，刚才她拿旗杆比对了半天，意识到自己开始摇晃，然后就想到了沙丁鱼，想到了逃离沙丁鱼群体，想到了巨浪，想到了体育老师肯定会变身成捕猎的鲨鱼，抓住她这条不听话的沙丁鱼。

果然，体育老师走下来听她解释完摇晃的原因之后问：“怎么别人都对得齐，就你对不齐，你自己说怎么办？”

“我发现只要离前面那个同学远远的，这种差异就小了。”苗梓仍然在笑，这让她看起来对破坏队形毫无悔意。

“是吗？来，远点儿，再远点儿，好，出列！你就站那儿别动。后面的同学补上。”体育老师成功地剔除了队伍里的不和谐因子，犹如解开了绳子上的疙瘩、擦除了句子里的多余字，回頭再看一眼队伍，心里感到顺畅多了。

队伍里有窃窃的笑声，还有人低声说了句：“干得漂亮！”

经常有女生找各种借口不上体育课，诸如肚子疼啦，脚扭啦，反正就是没有苗梓这样拿两只眼睛看东西不一样说事儿的。

任苒从背后给她竖起了大拇指，然后做了个暗号：放学一起走。

二

“厉害啊你，能让体育老师开口放你一马，站在跑道边看我拼死拼活跑800米。”任苒一边玩手机一边啃薯片，还能让大脑和嘴巴抽空跟上苗梓的节奏。

“那是在罚站哎！其实我本意真不是那样，我很想跑800米，再不练习就不及格了。”苗梓最怵的就是长跑，怎奈中考必备。

“你妈没让你练习？我不信。”任苒突然抬起头，憋着笑说，“我觉得吧，如果把你妈教育你的那一套放上网，她肯定能成网红。绝对是一虎妈。”

“网红？虎妈？为什么？”苗梓问。

任苒翻了个白眼：“你该不会没听说过吧？网络红人不知道？就是粉丝上百万、上千万的那种人。‘虎妈‘狼爸可是热门词汇，比如我们学校裴蕾她爸妈。裴蕾你认识不？也算个小网红。”

苗梓对这个名字有点印象，听说曾在数学奥林匹克竞赛、诗词比赛、作文竞赛上获过奖，上市里的电视台参加过节目录制，甚至还在一个电视剧里客串过某个小角色，是学校的红人。

“看你那副疑惑的小表情，准是平时你妈管得严，信息不畅通啊。”任苒拿出手机，翻开一个页面递给苗梓看。

“为什么要我看她后脑勺？”苗梓指着屏幕。

“啧，这个是直播。她妈妈直播女儿背课文，说是过目不忘。刚才念完了，这会儿面朝墙壁开始背。”任苒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要是背不出来呢？会有什么后果？”苗梓假想自己如果处在裴蕾的情形下，妈妈——不，想都不敢想。

“从来没失败过啊，要不粉丝怎么这么多。人家是学神，学霸都不能比的。”任苒的“学神”二字说得毫无个人情绪，一点也不诚恳。

“粉丝有什么用？又不好吃。”苗梓撇嘴。

这是真话，苗梓打小不爱上台表演节目，不喜欢台下几百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自己，聚光灯还明晃晃地照在身上，就像田里一只可怜而无辜的青蛙，被手电筒照了立刻呆立当场，动弹不得，这样很没有安全感。

“网上的粉丝和舞台下的观众可不一样，看不见、摸不着，但能感觉到他们喜欢你，为你喝彩、给你打赏，多有成就感。”任苒关掉直播页面，显然她并不是裴蕾的粉丝。

三

苗梓和任苒说话耽误了一会儿工夫，眼看回家时间要比平时晚了，赶紧说了句“再见”就一路狂奔，不然妈妈又会要求她别和“散养”的孩子玩。

“散养”是妈妈对任苒父母教育方式的特有讽刺。在她看来，任苒之所以学习成绩不拔尖、嘴馋、贪玩，都是父母放任不管的结果。她想让苗梓离任苒远点儿，奈何苗梓用考试保证过95分为友谊保驾护航，最后只得作罢。苗梓觉得，任苒是学校里唯一一个乐意听她唠叨沙丁鱼、两只眼睛看东西不一样而不会嘲笑她无聊加奇怪的人，她很珍惜这份友谊。

“你今天先给我背课文。”妈妈从苗梓的书包里拿出语文课本。

苗梓脑海里突然就蹦出了裴蕾的直播。

今天的妈妈有点儿古怪，憋着一股劲儿似的。苗梓不敢多问，赶紧看一遍课文，又看一遍，等她看第三遍时，妈妈一把拿走课本，说：“开始背。”

这让苗梓更奇怪了，以前背课文至少给她看五遍的机会嘛。于是硬着头皮背，结果证明她果然不是神童。

“你怎么背了这么久没一丁点儿进步？别人看一遍就会背了，你怎么看了一百遍还不会？”妈妈怒气一上升，就容易频繁使用夸张的修辞手法。

苗梓有点儿想问妈妈，裴蕾是不是她嘴里提到的“别人家的孩子”？不过没勇气，只好自我解释，“别人家的孩子”综合了无数家孩子的优点，拿来对比自己的所有缺点，未必真的是一个完整的人。

“发什么呆？自打刚才回家就心不在焉，是不是又和任苒去逛街、瞎玩了？”妈妈本来要借此问题继续发挥，却看见苗梓两眼开始放空，只好把话题扭回来，“如果背不下来，就多抄写几遍。或者你记住里面的具体人物、情境、情节，再不行你先分段，把每段的大纲给写下来，列一个表……”

苗梓机械地点着头，想快点儿转移话题：“我背不下来，可能是大脑疲倦了，要不我做会儿数学题，让大脑休息一下？”

“让大脑休息”这句话，源于妈妈的“科学理论”：语文做不出来就换数学，数学卡壳了就换英语……这样能让大脑得到休息和放松，保持新鲜感。苗梓一直很困惑，为什么只是换了一下科目，大脑就算休息了呢？

苗梓突然看什么都不顺眼起来。灰突突的笔袋、灰突突的笔记本、灰突突的书包，一切都是妈妈决定的，连人生都变得灰突突的。

四

“直觉告诉我，我妈一定是裴蕾的粉丝。”苗梓在上学的路上对任苒说出了她的猜想。

任苒却习以为常：“很多家长都是。”

“把你手机借我，没准有线索。”翻开裴蕾的社交账号页面，她俩一条一条地看，甚至还点开评论仔仔细细寻找。

“这么多评论，哪个是你妈写的？看这个：‘你家孩子真的太优秀了，我要怎样做才能也培养出这么优秀的孩子？我家孩子太不听话了。”任苒读了一半摇摇头，“不对，不听话的孩子肯定不是你。这一段呢：‘我家孩子背书是死记硬背，请问有什么诀窍能够和你家孩子一样过目不忘？”

任苒嘀咕半天，发现苗梓一直紧紧抿着嘴不说话。

“你表情好严肃，怎么了？”

“这页面上写的教育方法和我妈说的一样。”苗梓往前翻看，越看心越凉。背书的方法、做作业时换学科等于休息大脑、灰色的学习用具可以让孩子保持专注力……妈妈全部原样照搬过来用在她的身上。

厌恶感油然而生，苗梓差点把手机扔到地上。转念一想，又拿回来往上输入一行字：“过目不忘是假的，她在直播之前看过好多次课文了。”

“如果真这样，她属于作弊哎。但你是怎么知道的？”任苒探过头来问。

“我觉得就是这样。有人能证明她直播之前没这么干吗？”苗梓说话时语气很冲，这让任苒有点儿吃惊，不过想想似乎有点儿道理，于是出了个主意：“对哦，要不这样，我们让她根据粉丝提供的书籍，现场看一篇文章，现场背出来？”

“好主意！”两人一拍即合，兴冲冲地留言。

放学后，任苒拿着手机冲过来找她：“我們的留言火了，好多人在下面提供书单。有人特别赞同你说的，觉得神童就是她爸妈炒作，背得下来才怪呢。还有个人说她小小年纪，在直播的时候表现得特别圆滑，一看就是装出来的……到目前为止，我们这条留言底下已经有一百多个人回复呢。”

苗梓有点儿愣神，没想到自己几句无心的话能引来这么多回应，更没想到自己被关注、被认同竟然是通过这种方式实现的。

五

裴蕾并没有按照粉丝要求直播背书，取而代之的是她父母发布的公告：孩子由于身体不适，最近停止直播。

留言区炸开了锅，几拨人在为裴蕾到底是真病了还是装病、真神童还是装神童吵个不休。苗梓想去找之前自己的评论和留言，发现如同大海捞针，早已淹没在无数信息之中。

“留言区有些人说话好难听。任苒，你说裴蕾是真病了还是在逃避？”苗梓翻了几条评论就没勇气看下去了。

“咱们去证实一下。”任苒拉着苗梓奔向裴蕾所在的班级，远远看到熟悉的身影，像偷窥被发现似的心虚起来，躲到篮球架后。

操场上传来喧闹、喊叫、欢笑声，但是裴蕾对外界毫无反应，如同一座雕像，表情木然地独自坐在学校操场一角，双眼空洞地看着前方。打篮球的男孩们不小心把篮球扔向她那边，差点砸到她的头都没见她躲一下。直到上课铃响，苗梓和任苒跑回教室前回头看时，她还是保持同一个姿势坐在那里。

苗梓这节课又走神了，满脑子都是裴蕾发呆的样子。

“我想删了之前的评论和留言，可我找不到了。”放学的时候，苗梓让任苒帮忙寻找那几句话，可当她们再次打开那个页面，大部分的评论和留言都消失了，留下的话都是善意的问候。这场风波，似乎在悄无声息之间就平定了下来。

“这下好了，不用自己动手，她爸妈就删除了。”任苒满不在乎地吃零食，见苗梓还是心有顾虑，就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你是不是害怕裴蕾怪你？放心吧，谁知道那几句话是我们写的啊，况且我们也没说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想看看她的真本事嘛。”

苗梓也说不上来自己到底在纠结什么，突然看到页面又蹦出一条新评论：不要拿她做标杆，她才多大本事？还不配呢。你们难道不知道，在自己面前树标杆，左眼看和右眼看，近处看和远处看，位置会变化吗？

好怪异的评论，但苗梓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灵魂在说话。

“我有时候也闭一只眼睛看世界，左眼看世界和右眼看世界就是不一样啊。”她忍不住回复了一句。

六

苗梓逃不过800米“魔鬼训练”。

初冬的凌晨寒风恻恻，天未大亮。苗梓不记得跑了多远，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还是跟不上妈妈的自行车速度。

“这不公平，为什么我要跑着，你却骑车？”她吸上一口气，迅速吐出这句话，下口气跟不上来，使劲咳嗽了几声。

“是你要考试还是我要考试？快闭嘴，好好呼吸，我可不希望再听到咳嗽声。三步一吸，三步一呼，我掐着表呢，你速度不行，继续沿着这条路跑回家。我先做早饭去，明天验收你的训练成果，如果还不达标，那就脚上绑沙袋升级练。”妈妈紧蹬几下，把她甩在身后。

苗梓很努力地跑了一段，然后彻底跑不动了，坐在路边花园长凳上休息。晨练的大爷大妈互相打着招呼从身边走过，低年级的孩子背着和身体不相称的大书包吃力地追赶公交车。苗梓津津有味地观察每一个人的表情，脑海里又出现沙丁鱼的场面：公交车是沙丁鱼罐头，车流是庞大的沙丁鱼群，每个人都是一条小沙丁鱼……看似嘈杂、拥挤、混乱，却乱中有序，像一曲富有均匀频率的白噪音，别有一番韵味。

“再跳200下，加快速度！”背后树林传来吼声，打破了苗梓脑海中的清晨曲。她循着源头找去，看见一个女孩正边哭边跳绳，几次被绳子绊住，旁边的母亲脸色越来越难看。

那女孩居然是裴蕾！

“不许哭，跳成这样还有脸哭？你这成绩怎么去参加比赛？”

“妈，我一分钟根本跳不了那么多，根本不想去参加比赛，我不想直播。”

“你不去参加比赛，和别人比就一点优势也没有。你再顶嘴一次，再多跳100下。”

裴蕾强忍眼泪，带着哭腔，艰难而机械地跳着。

苗梓的心突突地跳得厉害，发现有些事情和自己想象中不太一样，她原以为裴蕾是个头顶光环的骄傲公主，现在发现不过是个挨骂和哭鼻子的灰姑娘。而且如此一来，她之前凭空猜测裴蕾直播背书作弊也就不算是信口胡说了吧？

这可是个不得了的秘密！苗梓一溜烟跑了，恨不得迅速找个树洞把秘密吐出去。

七

任苒就是苗梓的树洞。不过，苗梓直到放学还在纠结要不要和任苒分享看到的一切。

正好任苒兴冲冲地跑来找她：“和我一起去见个网友，说起来还和你有关。你之前不是用我的手机给裴蕾发评论和留言，然后有个人说裴蕾不配当标杆吗？她后来居然又找你聊天来着，我就代替你跟她聊了几句。后来你猜怎么着？我们越聊越兴奋，发现我们爱好一致，喜歡吃同一种零食、看同一部动画片。嘿，想想就好玩。”

“其实我有个事儿要……”苗梓试图开启话题，却被任苒一把拉走。

“走走走，边走边说，她就在前面路口等我们。”

苗梓只好收回话头，理一理思路。但是当她一抬头看到前方出现的人，所有话都生生噎进喉咙里。

任苒也傻眼了——出现在眼前的网友，是裴蕾。

两个人尴尬地站在原地，还是裴蕾先开口：“没想到是我对吗？觉得我很奇怪，自己留言说自己不配当标杆？”

苗梓和任苒不知道怎么接话。

“就连爸妈都不知道我注册了小号，专门在自己的网页下面揭发自己。我讨厌直播，更恶心那些骂我的人。他们根本不认识我，不知道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张口就造谣。一开始我暴跳如雷，总是急着反击和解释，可人家根本不在乎，无论我多生气、多伤心都没用，后来就麻木了。我还发现了一个好办法，有人说难听的话时，我就跟着起哄，把事情闹大，因为说的人多了，爸妈就会删除评论，取消直播。”说到这里，裴蕾不经意地露出一丝得意的笑，苗梓简直无法把这个人和清晨哭鼻子的女孩联系到一起。

“这和苗梓逃避体育课的招数一样高明，哈哈。”任苒开玩笑，苗梓不好意思地用手肘捅了捅她。

“逃课的招数？”裴蕾看看苗梓。

苗梓赶紧解释：“扯了个左眼右眼看东西不一样的借口把体育老师惹恼了，你在留言里也提到这个现象了对吧？没想到我们看东西的角度一样哎。”

三个人终于没忍住，默契地哈哈大笑起来。

“说到一样，我们一样的东西很多呀，不过我最好奇的是，爸妈管得那么严格，你平时怎么偷偷看动画片呀？”任苒号称班上的“八卦达人”，可不是吹出来的。

裴蕾压低声音说：“斗智斗勇呗，借口去图书馆、书店、成绩好的朋友家，机会要找还是有的。我不能一直绷紧弦去学习，那样我真会累趴的。不过最重要的是，先满足他们对成绩和面子的高要求。”

“哎哟喂，看不出来你是这样的‘好学生，和想象中区别太大了。”任苒夸张地喊。

这也是苗梓的心声：倘若她离裴蕾很远，就像看天上遥远的星，那么几乎没有视觉上的位移，她只能继续任由妈妈把裴蕾树立在前方当标杆。但现在她离裴蕾很近，无论左眼瞧还是右眼瞧，都不觉得她是标杆，当朋友反而更好。也许将来可以成为一个和任苒差不多的、树洞般的朋友也说不定。

所以，苗梓把早上看到的“秘密”，永远地吞进了肚子里。

（文字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