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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断语(三则)

2021-06-01黄亚洲

星星·诗歌理论 2021年3期
关键词:山水诗知青山水

诗歌的颜色

前些年,經常听人打这样的比方:楼上不慎泼下一盆水,打湿了三个行人,这三人中必有一个是诗人。这比方还有各种变体:比如不是泼下水来,是砸下石头来,倒下竹竿来等等。三分之一也有变种,有说是十分之三,有说是十分之九。

话虽夸张,道理是有的。也许我们国家是诗国之故,历朝历代,以诗为荣,以诗作冠,诗人实在太多。尤其是国家走上了改革开放之途,各种主义思潮蜂起,目不暇接,大街上磕磕绊绊的到处都是。

诗是类似象牙之塔的东西,塔不是船,可以一船一船地把渡口弄得不剩一人。佛之塔与佛之船是两个概念,前者体现成就,后者象征善行。塔不是通道,可以随便进入。如若钻进塔的人太多,“塔里的女人”就自然成了大超市里的马大嫂们。那份兴高采烈,那份嘈嘈杂杂,是让人怕的,是会让不懂诗和不怎么热爱诗的人对诗歌惟恐避之不及的。

不能睁开眼睛。什么都是诗。

呓语是诗,梦话是诗,五更天的磨牙是诗,看见女人眼皮子打结巴也是诗;一个字是诗,两个字是诗,三个字更是诗,一把词语撒在桌子上叉叉麻将就是诗;骂人放屁也是诗,而且是好诗,诗歌泛化的必然结果就是——诗歌失踪了,没有了,到处寻也寻不见了,要动用国际刑警组织满世界搜了。

我现在出言粗鲁而沙哑,并非对众位诗友不恭,委实是在劣质商品之海里游得筋疲力尽了,呛坏了喉咙,所以满口血丝,其实相信诸位也有同感。

有人不同意把诗歌与象牙放在同一只柜子里。有人说五六十年代的一句“毛主席万岁”就是天下最好的诗行,也有人说熬出十年浩劫之后的一句“打倒王张江姚”就是世上最精彩的诗。我不能同意。那是你听着像诗,是你的“接受美学”。口号就是口号,诗就是诗。历朝历代,把口号当诗的人都不叫诗人,叫号衣者。

衙役、兵丁、轿夫都是号衣者。

我本人写诗也有好几个阶段很臭,虽未曾以屁入诗,但也是那味儿。好在自己鼻子还灵,或者事后鼻子还灵,嗅一嗅,能知道档次。

现在情况有点转机,诗人队伍开始减员,诗歌刊物卖不动了,送不动了,乃至打烊了几家,这应该算是好事,并不是文化不繁荣。诗界慢慢像个地方了,露出一些塔形了,或者像倒坍的雷峰塔那样能见一截塔基了,这都是叫人嘘出一口气的事。

而我,并不是自然而然的塔中之人。我的诗龄也不短了,有许多时候诗写得还不如人家的歌词。衙役没有少当,轿子也没有少抬。我对自己的定位是:我是拉一拉能拉进去,推一推能推出来的人,就像当年“清理阶级队伍”时的某个尴尬品种。第一批和第二批被清除出塔的诗人堆里,我估计,不会有我,但是我口袋里也没有当然门票,有幸混迹其中,自始至终都是战战兢兢的。

写诗是应当战战兢兢的,起码在战术上是应当战战兢兢的。就那么几粒字,能不一粒粒悬在嗓子眼上吗?

如果由于我的离开而使象牙之塔更加剔透,我愿意立即跳窗坠塔。我若是不巧坠落在天津小蕲庄里,我将立即拔去氧气管。

诗是象牙色的。诗没有第二种光泽。就是这样。

山水是诗歌但诗歌不是山水

我们在中国诗仙李白的敬亭山、庐山、天门山、打从天上来的黄河之间,一遍遍地看见了诗歌;也从谢灵运的“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中,看见了诗歌里的美术与听见了诗歌里的音乐。当然,从西方浪漫主义诗人华兹华斯、拜伦的河流、山岗、果树园里,我们也能真切感受到诗歌的来回奔跑。

也就是说,山水是诗歌。这种演化,应该是很自然的。在美丽与自由的范畴里,她们天然而牢固地结合在了一起。

一条山溪就是一句诗行,一块鹅卵石就是一个标点。中国古代不兴标点,那么,水的转弯与风的戛然而止就是诗歌的节奏与韵律。

我们看见好山好水在诗人的笔下显得那么活泼,那么有精神,简直是一种出神入化。即便是岑参的“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的边塞荒凉,也是诗歌里的一把难得的骨头。

感谢中国山水诗的鼻祖谢灵运,他用他的脚与手,巧妙地把最有生气的中国山水搭建成了中国诗歌。

而我在这里要说的是,尽管山水是诗歌,但诗歌不是山水,或者说,山水诗里面,不仅是山水本身。

李白就是榜样,他的敬亭山不光是敬亭山,里面有他对官场政治的愤懑与对时政的褒贬。陶渊明也是榜样,他的“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是话中有话,他的山水的纯净与美妙,是与人间的樊笼互为反义词的。

所以,我们在一头钻入诗人给我们布置的山水之中,细细观赏诗人的山水工笔之时,也须同时领略诗人感情的全部,这个人是不是有一部分笔墨走出了山水之外?

其实,山水诗里有太多的政治、爱情、处世哲学、佛道感悟。山水诗是不纯净的,山水诗里有许多杂质,就是这些杂质,犹如是绿色山岗内部的那些粗砺的岩石,托起了整座山的脊梁,使大山成为大山。

再反过来说,借一方山水,抒诗人自己想抒的感情,固然是常态,但也要掌握一个度,不能只讲骨头不讲皮肉,轻忽了眼前的这一方好山好水。

也就是说,这一方山水的特点、格局、性灵、魅力,还是要尽可能地体现于诗作,争取做到真正的情景交融,让读者既对你诗作里呈现的一方山水表现出向往,也对你精神领域里的那方山水表示出理解或者共鸣。

把握这样的度,当然是难的,但路径是存在的。前人已有榜样,经典已有范例,我们老老实实学就是了。我是山水诗鼻祖谢灵运的浙江老乡,为勉励自己我今天冒昧高攀一下。我想说的是,我愿意在今后的山水诗写作中为此倍加努力,既已有人称我为“行吟诗人”,我可不能辜负了我的双脚所涉过的所有秀山丽水。

从这个角度说,山水诗到了最后,仍是一方具体的山水。

“大我小我”,须待细究

关于诗歌表达心声的“大我”“小我”之辩,一直是个话题,是个辩题,是个课题。几十年来我们面临着各种各样的论述和教导,我也曾以此题论述和教导新生代的诗歌爱好者,我们觉得这个题目比较好说,容易说得严肃说得崇高。但是,今天,若真要把这个“大我”“小我”正式放到文艺理论的层面上加以探讨,我现在想,恐怕还得再细究一下,这似乎不是一个三下五除二的直白话题。

算起来,我也有四十年的诗龄了。四十年里我努力把我的长短句子卷起来,卷成长长短短的喇叭,真挚地吹奏“时代最强音”。我的绝大多数诗作被认为是阳光的、明朗的、“与时代同步”的,因此有不少人称我“主旋律诗人”,我一直不认为这个称呼含有多少贬意。

我确实喜欢在前沿“行吟”,也就是所谓的“在场”,或是“在线”。譬如,五年前,我参加中国作家“重访长征路”活动,在大渡河、小凉山以及雪山草地之间,边走边唱,写下一册《行吟长征路》,还以此诗集获了鲁迅奖;譬如,两年前南中国遭遇雪灾,我急随中国作家采访团赶赴重灾区黔南州,还爬上积雪皑皑的山头向抢修电网的英雄们朗诵我的献诗;譬如,汶川大地震的第九天,我就随中国作家抗震救灾采访团赶到四川,奔走于山崩地裂后的都江堰、绵阳、绵竹、北川、什邡等地,十天间写下一册诗集《中国如此震动》,采访团长高洪波在四川现场就为这册匆匆写就的诗集写了序言;譬如,为了国人瞩目的“北京奥运”,我应光明日报约请特地开设“诗歌专栏”,每日以诗歌作评论,十六个奥运日在光明日报发表了十六首诗;譬如,我今年写的反映“玉树抗震救灾”的诗,文学报在“全国哀悼日”头版推出;譬如,我今年写的反映“上海世博会”的诗,光明日报也于世博会开幕当日在头版推出。我不厌其烦地罗列这些,是想说明一个“当代”诗人是如何慷慨激昂地冲在“当代”进行“诗言志”的,是想说明一个诗人在试图表达“大我”上有如何的一腔激情。

我不否认,我的这些歌唱,确实蕴含“时代强音”。这种“时代强音”,与“大我”的心声,应该说,有某种基本的重叠,但是对于“大我小我”概念的理论阐述,则比一个诗人的即兴歌唱,要复杂得多。

似乎,有下列几个问题应该厘清:

“大我”概念的边界在哪里?是指社会统治阶级倡导的“主流价值观念”,还是一个民族几千年文化积淀中“公认的”的正面部分?抑或是某个历史时期中的攸关民族核心利益的中心任务?

“大我”是个常量还是个变量?也就是说,一首激动的颂诗在一个时期看似“大我”的典型表达,而过了几年,看过去,是不是就是“小我”的变态抒发?甚至就是一支毒草?比如特殊政治年代里“就是好,就是好”的那一类文学作品?

“大我”,指的是不是全民各阶层的共同利益所在?某个重要阶层的利益诉求,我们能不能赋予一顶“大我”桂冠?

“人民的心声”是个全面的组合的概念,还是某个单一的价值指向?如果“大我”是个组合的概念,那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大我”是很多“中我”意志的集合体?也就是说,多个的“中我”联合而成了一个“大我”?也就是说,是不是表达出某个“中我”的利益诉求、情感诉求,那么,“大我”中的某个重要侧面也就同时得以表现?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中我”的抒情,就是“大我”的表达?

再接下来,便就是“中我”与“小我”的关系了。在诗作者中,“小我”是指你个人特立独行的一种极端情感,还是代表了一部分“小众”的共同情感?而这一部分“小众”,是不是又是“中我”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即便是“特立独行的一种极端情感”,就是指的一个单一的自然人吗?是五十亿分之一,还是五十亿分之很多很多?

说到这里,我便想起了我们这代人当年的上山下乡,以及在那个时代所呈现出来的多元的情感表达。我这个“知青”,是诚心诚意唱过“上山下乡就是好”的颂歌的,我在兵团“四好连队五好战士”代表会上是作過“炼一颗红心”之类的“讲用报告”的,我的嗓音在那个时候很是慷慨激昂。因此,在那个时候,我也为生产建设兵团后期蜂拥而来的无法抑制的“思想杂音”忧心忡忡,也奉命查问过知青连队中私下里广泛传唱的“知青之歌”(有的地方叫“南京之歌”、“长江之歌”)是怎么回事。我也跟当时官方社论所持的立场一样,认为那些只知在歌曲中呼叫“爹娘啊”“城市啊”的心声,是扭曲的,是非无产阶级的意识形态,是个人主义典型表现,是一批“小我”在无奈的歌声里发泄对伟大领袖关于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指示的不满。

而后来出现的“知青大返城”的戏剧性变化,证明“知青之歌”其实在很大程度上是反映绝大多数“知青”心声的。也就是说,是对当时“极左”思潮及其恶果的一种抗议、一种反拨。紧接着,国家主流政策的大调整迅速导致了“小我”转变为“大我”,而且,那首长期匿名的“知青之歌”马上有人出面认领了。他们理直气壮的历史讲述公开地出现在主流报刊上,同时,广大“知青”也对表现出他们心声的无名诗人和作曲者,表示了极大的尊敬。

所以,由这个事例,引出一个疑惑,我们的表现“小我”的文学作品,会不会在某一时期,又突然被人理解为这是真正的“大我”写作?会不会有新生代的评论家摘下帽子向他们大声表示敬意?一般受众也会不会如梦初醒,原来“钢铁是这样炼成的”啊!

或许,这样一种极端的说法,是不是也有其一定的道理:只要抱着诚挚的态度抒发自我感情,“中我”甚至“大我”就会悄然呈现于“小我”之中。也就是说,“打通两界”会自然而然地得以实现?

最后,又回到这样一个问题上,又由谁来准确鉴定“大我”与“小我”,鉴定正常与非正常,鉴定健康与非健康?官员吗,评论家吗,政策吗,社论吗,生产力发展标准吗,社会公德标准吗,民间舆论吗,民调数据吗,历史吗,历史的历史吗?

再最后,如果这个大家最爱说的“大我小我”命题,被虚无化了,被“相对主义”取代了,被架空了,那么,我们今天又将如何有意义地来讨论这个课题呢?

我想,“大我小我”之说,肯定不是一个“伪命题”,这个课题的意义,应该是重大的。形象化的“大我小我”说法,之所以延续至今,肯定有其合理的意义所在,不会虚无。

所有这一连串大小问题,在我脑海里沉沉浮浮,始终没有厘清。我经常试图与人探讨,但终究不得要领。目前,我继续聆听有关这一重要课题的各种阐释与教导,彬彬有礼地点头;我也继续在各种讲座中希望朝气蓬勃的青年习诗者要努力成为“大我”的传播者。诗须言志,须有现实的担当以及历史的担当,但是,我知道,关于这一重大问题的理论思考,从某个角度看,眼下,真的还未及深耕。

希望精耕细作,希望在我艺术饭碗的旁边出现一把深刻的锄头,希望评论家发人深醒由表及里的开导,希望我们的僵硬的大脑皮层能在深层次上被突然触动,包括我这块一唱就激动、激动过后又总是不甚开窍的榆木疙瘩。

黄亚洲,作家、诗人、编剧。第六届中国作协副主席,现为中国作家协会影视委员会副主任,出版小说、诗集、散文集、影视文学作品四十余部,各类文学作品获国家图书奖、全国精神文明“五个一工程”奖、鲁迅文学奖、金鸡奖、金鹰奖、华表奖、李白诗歌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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