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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母亲出发的写作

2021-06-01陈巨飞

星星·诗歌理论 2021年3期
关键词:呼唤母亲

前几天,我踏着积雪和薄冰,回匡冲看望母亲。

母亲坐在门边的矮凳子上晒太阳,身边放着一杯水,几个沙糖桔。对于我的归来,她并未表现出更多的喜悦,而是问,“小果果呢。”小果果是我一岁多的女儿,因为感冒未愈,我没敢带她来看奶奶。

母亲眼神有些暗淡,目光看向远处的群山。而群山无言,山顶上雪的灰烬,像一群人走向了暮年——“她一下子看懂了群山:这麻雀、野兔直至松和竹/都是永不疲倦的母亲”(陈先发《母亲本纪》)。

我的母亲八十岁了,去年因为脑梗,已经丧失了生活自理的能力。在此之前,她一直生活在信息闭塞、交通不便的大山深处,照料生病的父亲,直至前几年父亲去世。砍柴、摘茶、种菜、养鸡,她样样不落,一方面是给孩子们减轻负担,另一方面,也是她朴素的生存哲学:作为农民和农民的妻子,这些都是她的必修课。

所以,母亲和瓦尔登湖畔的梭罗是不同的。我那矮小的,命运如一截红薯藤一样的母亲,从来不知道自然主义为何物——她就是永不疲倦的自然本身。

以前回匡冲,除非下大雨,很少能遇到母亲待在家中的情况。她时常隐身于群山或土地之中,从事着人类数千年来一直从事的事业。有一年清明假期回乡,因为怕母亲大费周章地迎接我,就没有通知她。待到家时,我看见一副锁挂在门上,田野还是那么安静。估计母亲是在后山摘茶,于是我站在稻场边,双手围住嘴巴,对着后山使劲喊了一声:妈——

我几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我怀疑后山的每棵茶树都听得清清楚楚。几只白鹭也被惊起,它们在山间盘旋,是不是在帮我寻找母亲?整个山谷回荡着我呼唤母亲的声音。我的声音从山坡上滚落,经岩石的碰撞、山涧的洗涤,已然变成了一棵竹笋呼唤泥土的声音,一滴露珠呼唤生命的声音,一朵生活在别处的白云呼唤炊烟的声音,一个不再提起的鬼故事呼唤传说的声音。

仿佛山谷里的一切,都在呼唤自己的母亲。我们这群找不到母亲的孩子,都在浩大的春天里惶恐不安——这是我的寻找。

母亲在国家连续三年的困难时期,被派往举世闻名的淠史杭水利工程工地上修河。她差點饿死、冻死、累死,可谓是九死一生,最终回到匡冲。

但母亲很少感慨生死,尽管她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年纪。我不敢想象一条河在梦中站立了起来,幽暗的河水会变成白色的瀑布。我更不曾想过一个人静静地躺下来了,变成一条无声的河流——这是我的隐忧。

对于我个人的写作来说,寻找、隐忧是文学藤蔓下的两只红薯兄弟,是永恒的母题。

我的故乡匡冲在安徽西部,大别山深处,直到1995年才通上电,去年才有通讯信号。在村里,父亲几乎是他那个年代学历最高的人——他小学毕业。作为大队的会计,他还可以打一手流利的算盘。但他不可能、也没兴趣去了解“诗歌”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母亲是童养媳,没上过一天学,经常因为写不好自己的名字犯难。时至今日,我也无法向她解释我的诗人身份。不过,这未曾成为我的“身份焦虑”。

我的父亲母亲对自己的儿子爱上写作的行当,没有发表过什么意见。这也难怪,写作对他们来说,太过于陌生。十几年前我印了一本诗集,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给年迈的父亲看了看封面上的“陈巨飞 著”四个字。老会计随手翻了翻,便把书放在一边。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眼神有些复杂。他什么都没有说,看来写作这个行当远没有教书让他老人家安心。我只好把书拿给母亲看,我想起母亲是不识字的,就翻了一页,把我那张西装革履的照片指给她看。她浑浊的眼睛充满了幸福,语重心长地鼓励我说,书要好好写,千万不要写错字,让别人看了笑话。

曾有不少人问我是否出身于书香门第,受到家庭中良好文学氛围的熏陶。当我把实际情况告诉他们时,他们很是惊讶,表示不能理解。是啊,以前我自己也经常怀有疑问,我的写作是缘何启蒙、从哪里出发的呢?

前些年,有次母亲给我打电话,说春天来了,叫我回匡冲看一看。“你看那水芹菜,长得像云彩一样!”

我心一动。这是诗的语言。那一刻我终于可以确定,我的写作,是从母亲出发的写作。

母亲虽然不识字,但她年轻时唱过戏,记忆力好。虽然现在说话也不太利索了,但有时还会哼上几句——“郭丁香在楼上心中烦闷,带丫环到花园观看花名。”(庐剧《张万郎休丁香》)母亲不但爱唱戏,还爱看戏。冬天河水干涸,石头冰冷,母亲经常带着年少的我,到两条河交汇的地方看戏。在插满红旗的河坝上,乡村小戏正在上演。因为郭丁香们的悲惨命运,她时常坐在板凳上流下浑浊的泪水。

回到家后,她唱一句,叫我记一句。

我在用“佛子岭”牌香烟盒子装订成的草稿本上,歪歪扭扭地记录。后来,步履蹒跚地开始了自己的写作。

——我想在春暖花开的时候,带母亲去看一场小戏。她肯定有这样的愿望。母亲现在没法走路,我可以背着母亲去看。可现在已经没有人到农村唱戏了。

如果看不成戏,我还可以背着母亲,到她劳碌了一辈子的后山去,看远山接纳残阳的余晖。看低矮的房屋,看炊烟逐渐变淡,田地现出清晰的轮廓。“背着母亲上高山,让她看看/她困顿了一生的地盘”(雷平阳《背着母亲上高山》)。

戏子们咿咿呀呀地唱着,好像踩着千年的风尘。龙门河在戏台下面流淌着,不言不语,经历了无数的春秋。

那些年,母亲带我看过的《小辞店》《秦雪梅》抑或《王小过年》,是我最好的文艺启蒙。这种原生态的表演,至今仍是我心目中最高的艺术形式。

是母亲,教会我在一片落叶上看到神灵写给大地的信件。泛神论的母亲,她口中的“老菩萨”,甚至一度成为我诗歌中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使我的语言自始至终对超出现实的部分保持敬畏。而她反复唠叨的一个疯子掏出两毛钱去理发的细节,使我明白了为人为文的准则。万事万物都存在着不可更改的契约,我也必须持守着内心的法度。

我的母亲在我小的时候讲了两个故事给我听:一个孩子身上藏满鞭炮最终被炸死;而另一个孩子每天藏一块锅巴放石狮子里,从而在洪水泛滥的灾年度过了饥荒。这两个故事显然来自于她的胡编乱造,情节离奇,漏洞百出,丝毫经不起推敲。但时至今日,我还是不敢点燃鞭炮,仍然把吃锅巴当成一种癖好。

童年时,我们一家人坐在屋外的竹床上乘凉。萤火虫飞来飞去,满天星斗闪耀。母亲摇着蒲扇,帮我赶走蚊子。结合神话传说和自己的想象,她对浩瀚的宇宙有着自己独到的理解,也有着足够的好奇——这恰好是诗歌的意义所在:对生活的一种理解方式和对未知之物的好奇心。

母亲说,南边山头上那一对忽明忽暗的星星是“车水星”,是一个人的两只脚正在上上下下地踩水车。

母亲指着缓慢移动的飞机说,那上面不知坐着些什么人;那些人,不知能不能看见我们。

木槿花送来清淡的味道,夹竹桃也开了,在黑暗中仰望星空。年少的我花费很长时间,才发现躲在石榴体内的魂魄。母亲数着云层背后的飞机,她要用乡村暗语,和高空中的神秘之物取得对话。

多年后我第一次坐飞机,提前告知了母亲。茫茫夜色下面,母亲一定看见了在云端行走的我,我也看见了和土地纠缠不清的母亲。

“她所给予的,我们带在身边……/心惊时,她会默默在后面张望,/是否我们在外人面前露出了伤”(保罗·策兰《母亲》)。

这就是我从母亲出发的写作启蒙和滋养。

这种奇迹,似乎从若干年前一个搓玉米的夜晚就注定了。搓玉米的时候,母亲偶尔会哼起熟悉的戏文,我则不说话,低着头。一些星星最后消失了,一些秘密没有回来。当火盆只剩下一堆灰烬,当月亮在天空醒着、越来越明亮,我的脑海里终于缓慢地酝酿出一行诗句。

陈巨飞,1982年生于安徽六安。中国作协会员,安徽文学院签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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