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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远古与今天之间徜徉

2021-06-01吴平安

星星·诗歌理论 2021年3期
关键词:汪伦意象诗人

车延高是一位在全国有影响的诗人,毋庸讳言,也是一位有争议的诗人。争议鹊起于其荣获鲁迅文学奖之后,不虞之誉与求全之毁的相伴随行。几首并未收入获奖诗集的探索性的白话诗,经网络放大而热炒,遂得以获赠“羊羔(谐音“延高”)体”雅号,让并不寂寞的诗坛再添了一份热闹。正如远者如“印象派”“野兽派”“达达”,近者如“朦胧诗”等的赋名,起初的随机性且不乏贬损意味,却成就了艺术史文学史上一面面旗帜,解读其命名的内涵远比浮面的调侃有更大的意义。

必须指出,没有哪一个诗人的语言表达是单一的,而且是永远不变的;在对诗学疆域的不断试探和对语言文字的不断淬炼中形成自己的风格,是一个永无休止的过程,这一过程的终结几乎就是艺术生命的终结。车延高诗作丰赡,文风各异,察其主流,白话诗显然不在其中,更不能因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将其视为“羊羔体”的代表。

那么,如何把握“羊羔体”的整体风格呢?

“一头拴着远古,一头拴着今天”,是车延高对其诗歌写作的自我诗学定位。正是秉持这一美学理想,车延高在继承古典迈向现代的过程中,在许多诗作中打上自己记,有了与同时代诗人的区分度。

车延高的诗歌语言典雅优美,古色古香。诸如 “红酥手”“月上柳梢”“孤灯独照”。“暗香盈袖”……凡此种种,或化用前人意象,或点化旧诗佳句,凡熟谙古典诗词的读者,都会感觉到一种优雅温馨之气扑面而来。有些诗甚至整体上可以视作古诗意境的借鉴与翻新,在他的诗集《向往温暖》中,有几处例子如下:

在爱情这一古今中外文学的永恒题材中,有一类堪称中国特色的门类,即所谓“闺怨(宫怨)”诗,自先秦《诗经》之《卫风·伯兮》《王风·君子于役》始,代有佳作,那些弃妇思妇在闺阁(深宫)中的寂寞幽怨,触动了人性中最善良最柔软的部分,读来常使人心有戚戚焉。车延高的《白头》,写的是一个女子深情的守望,那个驻足路旁苦苦瞭望,“人已经站得比脚印痴”的女子,很容易和存活在古诗中的痴情女子联系起来。“天边的路闲着/拴马而去的哥哥没回来/风打了多少次前站/忽悠这个词都把自己忽悠火了”,与“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的千古名句(温庭筠《望江南·梳洗罢》),颇有异曲同工之妙。“房子在,杏树在,你拉过的弯弓在”,睹物思人,物是而人非,更平添几分惆怅,而“眼睛里/还是你那张娃娃的脸”,与“累的时候/拔根白发打发自己”的惊人对比,再加上“芦花”的意象和“白头”的诗题,此一守望就并非一朝一夕或三年五载了,其震撼力便骤然而生。如果诗人刻意模仿古之闺怨诗,自然价值不大,《白头》的意义,不仅是现代汉语的表达(比如“忽悠”即为当下热词),更在其吟诵的令人唏嘘扼腕的爱情,在今天这个高度物化的世界已属奢侈稀缺之物了,这是令人深长思之的。窃以为《白头》足以接续起唐诗宋词中此类题材的名篇。

《揖别》是一首短诗,寥寥10行,灵感来自李白那首著名的送别诗《赠汪伦》。自《国风·邶风·燕燕》始,送别诗不绝如缕,尤其在唐诗宋词中珠玉般闪烁,被后人代代吟哦。但车延高这首《揖别》,却不好归入送别诗之类,不妨视作一首记游诗,即踏访当年李白汪伦揖别之地,一时心有所动,抚今追昔,发思古之幽情而作。《揖别》最突出的感受,是对《赠汪伦》基调的整体性转换与颠覆。《赠汪伦》诗是热烈的、明亮的,也是深沉的、真挚的,字字写的是古道热肠。汪伦之送李白,并非简单的相揖而别,而是“踏歌”岸上,即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口之歌之,已逾古人送别常规,而非此则难以表达深情;车延高来到当年“青莲与一树桃花揖别处”,一句“舟横野渡。鸟去无音”,便奠定了全诗清冷、孤寂的基调。何以如此,是“浪花把当年的音符洗瘦了”,是“风已患上健忘症”,一言以蔽之,是岁月不居,天地翻覆,人心不古,不复当年了。在以“孤月”,“没有青烟”的孤坟,“一声声喊冷”的经幡,极尽渲染清冷、孤寂之态,将《赠汪伦》往日之“热”对比为今夕之“冷”之后,如同车延高许多诗篇带有卒章显志或陡转意味的结句那样,此刻“耳边跳出个熟悉的声音/桃花潭水还这么深,人情哦/咋就薄了”。这轻声一问,道出诗人的内心世界,却是火热滚烫的。全诗就在“热——冷——热”的波澜起伏中收束,而余音绕梁,引发读者叹喟不已。

車延高在诗篇结尾处的艺术处理有多种形态,他的若干首诗中,有一个几成固定格式的结句,即“唐诗宋词名句之一+原作者”为上半句,“唐诗宋词名句之二+我(车延高)”为下半句:“把酒问青天是苏轼,叹明月几时有的是我”(《那阵子》),“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是你/常使英雄泪沾巾的是我”(《儒雅》)。此结句之妙,妙在作者与古代诗人的对话关系,瞬间便建立起来了。明乎此,便可知与“那阵子”相对应的“这阵子”,诗人虽未着一字,其弦外之音言外之意题外之旨,即可由会心人付诸思索,也“叹明月几时有”而展开。所谓“凡颂皆刺”,我们在向现代化一路狂奔的过程中,得到了哪些,又失去了哪些,言有尽而意无穷,这一结尾深得接受美学堂奥,极大地拓展了这首诗的内涵。

在从传统吸取营养,即“一头拴着远古”的过程中,必要的警惕性却也是不可或缺的,无此则很容易落入古人诗歌的窠臼——顺带提一下,这一弊端在当今由渐热而大热的旧体诗词写作中,尤其是一个较为普遍的现象——现代诗人必须表达现代人的情感情绪,无论是旧体诗还是自由体诗皆然。车延高所谓“一头拴着今天”,说明对此有清醒的认知,剩下的问题是如何在实践中得以兑现。

何为现代人的情感情绪,其实是一个很难准确界定的概念。如果我们承认生老病死、喜怒哀乐都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古今皆然,那么在情感情绪的古今之间,是难以划分一条泾渭分明的界限的,许多只可意会难以言传的内容,我们只能从具体的作品品味中得以感知。

《想你熟了的肤色》是一首感恩麦子的短诗,它很容易使我们联想起与农事有关的诗文。例如家喻户晓的《悯农》,“民以食为天”的俗语等等,但作者的立意显然并不在此,或者不仅仅在此,一句“你站立的土地一直站着我的双脚/我们同根而生,是伙伴/只是我比你在泥土上住得更久”,就把“我”(人)和“麦子”,即生养人的植物同以往视为“万物灵长”的人,置换为“同根而生”的“伙伴”,都是“泥土”上“住”留一段或长或短的生物。这首短诗的语言敦厚沉实,一改隽永典雅之风,像麦子、泥土一样朴实无华。人和麦子的关系如此,大草原上“在荒季里寻找食物”的羊和草的关系同样如此,以至于“那一丝绿,可以把它们拴一辈子”“每棵草都是它们的祖宗”,不同物种之间建立了相依相存的关系,其中可以窥见现代生态学的影子在晃动(《每棵草都是它们的祖宗》)。

这种现代人的情感情绪,乃至于现代人的审美感觉,在《向往温暖》的一辑西部抒情诗里得到集中呈现。西北的高天厚土,雪域冰峰,是无数诗人竞相折腰歌咏不尽的题材,自然也是一方诗歌的竞技场。车延高的着眼点,集中在其圣洁与神性,而并无意渲染其神秘性,像许多诗人醉心的那样。他书写雪山的日出,额顶的佛光,写雪莲、虫草、藏红花,写玛尼堆、纳木错岸线有“金字颜色”的干净沙梁……如果说凡此种种,在语涉西部的诗文中系普遍的存在的话,那么在以诗集中一首《向往温暖》作为全书书名的笼罩下,便获取了一层新的意义增值,它们都像珠峰之巅的一片雪花,“不惧怕冷,向往温暖”,愿意“跟随一滴水”流淌,去认识大千世界。

《现代的唯美》,也是一个带标志性的诗题,是诗人努力“一头拴着今天”的宣示语。这首诗提供了一幅画面,中心是倒毙于戈壁深处的一具牛的头骨。以死亡为歌咏对象,以头骨和荒凉为意象,西方美学归之于“艰深的美”,它显然不在中国古典审美范畴内。“一个生命想走出不毛之地”,然而最终,这“嚼咽过草原的身躯轰然倒下”了,其悲剧性可以引发对人生的联翩浮想。然而牛哪怕只剩下一具头骨,“那两弯倔强的犄角依旧活着”,“像援引的弓,射落多少星星”,于是悲伤之情立消,而悲壮之风顿长,称其为“现代的唯美”,实不为过。

众所周知,音韵节奏的把控和意象的营构,是传统抒情诗形式美感的主要生成点,而自由体诗随情赋形带来的文本呈现样式,大多不再着意于音韵节奏,甚至意象也不再被视为不可或缺的因素。车延高的诗集,一册在手,意象却是其诗美的有力支撑点,这显然是他徜徉在古今之间的审美理想使然。

附:车延高的诗二首

给不愿睁眼的梦卸妆

月上柳梢,碰醒了不肯挪步的围墙。

孤灯独照,荒芜的是几间累死过姿色的闺房。

灯花对视眼影

李青莲醒了,给一场不愿睁眼梦卸妆

相顾一声叹,冷落旧爱

相看两不厌,承欢的是又一位新娘。

酒香一醉,人把自己丢给爱自己的女人

三心二意,色相追魂魄去了他乡

月光俯身,扶了扶没有腰的风骨

錯误呕吐,良知有些慌张

许宗璞、庄夫人背过身去

玉真公主咬碎一颗牙,神色凄怆

李青莲好像用别人的手给了自己一耳光

只要圣洁爱我,女人可以恨我

灯一下灭了,穿堂风无情

唱腔悲凉

现代的唯美

一具牛骨头,存放在戈壁深处

不是文物,不是装饰,四野都叫荒凉

一个生命想走出不毛之地,永远的累了

嚼咽过草原的身躯轰然倒下

被风沙雕凿成死亡的记号

没有碑文的墓地,不见一棵青草

当年的骨髓开不出花

那两弯倔强的犄角依然活着

摆出姿势,是现代的唯美

像援引的弓,射落多少星星

最小的陨石降落大漠,与一粒沙相依

像两把锐利的弯刀,劈开一滴血

在燃烧中升起的,我叫它太阳

在苍白中疼醒的,我叫它月亮

吴平安,湖北省特级教师,现居武汉,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文学报》等报刊,著有《听那强弓响箭》《中国光纤之父赵梓森传》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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