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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余未来

2021-05-27余耕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1年4期
关键词:黑胶小格废品

余耕

拾荒人、黑胶唱片收藏家、废品收购站中的读书人、网红、一个独立思考的人……哪一个才是余未来?一个少年在废品收购站里的成长——这不是励志故事,却关乎精神上的自足。

看到《德沃夏克第九交响曲》的黑胶唱片封套时,我当场被震撼了。远景是高耸陡峻的山峰,中景是遒劲挺拔的松树,近景是平静如镜的湖水,画面完整地演绎了《德沃夏克第九交响曲》的节奏起伏。封套右上角是“DECCA”的著名标志,左下角编号显示是头刻版,这是我梦寐以求的一张黑胶唱片。《德沃夏克第九交响曲》是我最喜欢的交响乐,它比《柴可夫斯基第六交响曲》更悲怆、更广博,比《贝多芬第五交响曲》更厚重、更跌宕。此前,我已经收藏了两张DG公司的《德沃夏克第九交响曲》,但都是复刻版。DG公司在古典音乐方面的造诣,没有公司可与之比肩,唯独在《德沃夏克第九交响曲》上略逊DECCA一筹。DECCA是英国的老牌公司,当年在录制这张唱片时,可谓集世界一流大师于一体,德国柏林爱乐乐团、指挥大师卡拉扬和著名录音师威尔金森,一起成就了这张伟大的《德沃夏克第九交响曲》黑胶唱片。

当老瘪用抠过脚趾缝的脏手把这张唱片扔给我的时候,我差点跪下来接住,就像是接住一位让我心仪已久的姑娘。我双手捧着这张不足400克重的黑胶唱片,它似乎真有一个人的重量。那感觉,就像是从一个男人的脏手上,接过我心爱的女人。我轻轻地拂去黑胶唱片封套上的一抹灰尘,掀开封套侧口看了一眼,发现纸质的内封套还在。我心里长舒一口气。我从破牛仔裤口袋里掏出一副白色手套,戴上手套后,准备取出黑胶唱片来验看。此刻,我心里略有些忐忑不安,担心唱片上会有不堪入目的划痕,因为此前发生过无数回这样的事情。来自欧洲的唱片品相都还不错,大概是欧洲的绅士居多,他们大都会像尊重女士一样尊重每张黑胶唱片。我遇到过几张来自美国的唱片,外封套还过得去,内封套早就没了踪影,那些珍贵的黑胶唱片上的划痕,能叫人落泪。

我做了一个深呼吸,穩定住自己的情绪,从外封套侧口小心翼翼地抽出纸质内套和唱片。纸质内套抽离那一刻,一张小纸条飘落在地上,我赶紧捡起来,这是一张当时的购物收据,收据上手写时间显示是1965年10月28日,地点是伦敦一个叫Flashback Record Shop的唱片店。我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轻启这张已有半个世纪的纸质封套,用手指上最轻柔的力道抽出黑胶唱片,它身上没有一丝划痕,黑亮温润的环晕光泽让我惊艳,这竟然是一张品相十足的黑胶唱片。瞬间,我觉得老瘪又黑又脏的简易房里明亮起来。我敢用我的双眼保证,这张黑胶唱片播放次数绝对不会超过十次。播放没有超过十次的唱片,在黑胶发烧友的眼里相当于处女。

老瘪大概是捕捉到我眼神里的兴奋,开价问我要5000块钱。我们俩开始讨价还价,最后以1500块钱成交。我全身上下只有40多块钱,按照惯例,1500块钱就是我在他的废品收购站打五天工。老瘪跟我讨价还价,也是半真半假,因为最终都会以我坚持的价格买下唱片。老瘪不缺这俩钱,他就是愿意跟我斗嘴,包括让我来打工干活儿抵黑胶唱片的钱,也是跟我聊天居多,不让我干重活,而且不让我碰洋垃圾。老瘪姓甚名谁,没有人知道。因为他浑身上下干巴瘦,活像一个漏掉一半气的瘪皮球,所以废品集散地的人都管他叫老瘪。

我谨慎地托起唱片,把它装回纸质内套,再把纸质内套装回外封套,自始至终都没有碰到唱片上细密的音轨纹路。最后,再给装好的黑胶唱片外面裹上两层报纸,这才对老瘪说:“我明天过来干活儿。”

老瘪看我一眼,从桌子上拿起一本很脏的破书,翻到折页处瞅了瞅,把书扔给我,说道:“对!叫恋物癖,这本书上说了你这号人的毛病,你拿回去看看吧。”

我认识老瘪已经有十八年。据说,老瘪在这座城市已经买了两套商品房,还有至少两个情人。其中一个情人还给老瘪生下一个儿子,老瘪把两套房子全过户到儿子名下。老瘪是倒腾洋垃圾发迹的,在发迹之前,他跟我爸爸一样,都是靠着收废品维持生计的“外地人”。几十号收废品的外地人,聚拢在城市边缘的垃圾掩埋场附近,每人开一家废品收购站,形成了一个颇具规模的废品集散地。收废品的人像蚂蚁一样,把城市里人们丢弃的垃圾一点点搬运回集散地,分门别类积攒到一定数量再出售。环绕在每座城市的外围,都有数不清的废品集散地。集散地聚拢了一堆收购站,收购站也养活了无数拾荒人。

同样收废品,我爸爸蹬着一辆破三轮车,走街串巷吆喝“高价收购旧电视、旧冰箱、旧洗衣机、旧家具、旧书、旧报纸”。老瘪也有一辆破三轮车,却是机动烧油的,我爸爸跑一个来回,老瘪能跑三个来回。老瘪也走街串巷收废品,但是他不用费劲吆喝,而是用一个录音播放器,想要多大音量就播放多大音量。等到我爸爸骑上机动三轮车,用上录音播放器的时候,老瘪已经进军机关企事业团体了。他跟周边一个个单位拉关系、送回扣,承包这些单位废旧品回收。我妈怂恿我爸爸,学着老瘪跑单位拉关系收废品。我爸爸跑了几家,发现这几家已经全被老瘪盘踞占有。就在我爸妈懊恼之际,老瘪又开始倒腾洋垃圾了。

老瘪爱喝酒爱交朋友,他把收废品挣来的钱几乎全用来喝酒,也因此把废品集散地几十家收购站都喝成了朋友。所有人都说老瘪好话,老瘪的威望就高涨起来,自然而然成了这个废品集散地的大哥。老瘪曾经跟我聊过,他说每个集散地都有一个大哥,他以前在南城一个废品集散地待过,那里的大哥姓屈,是个东北人。屈大哥不收废品,只负责管理集散地,每家收购站每月给他交保护费。老瘪说屈大哥也做事,他除了保护集散地几十家收购站不被人欺负之外,还制定文明公约,凡是违背文明公约的收购站就要交双份保护费。

我当时问过老瘪,谁会来欺负废品收购站?

老瘪说:“有些小混混冒充黑社会,到集散地各个收购站敲诈勒索。”

老瘪又说:“有一天,我发现到各家收购站敲诈勒索的小混混,全他妈的是屈大哥手下的兄弟,所以,我才离开南城到这里来开辟新天地。”

老瘪还说:“我做大哥一天就要维护这个江湖公正一天,绝不明一套暗一套,搞贼喊捉贼吓唬自己人的把戏。”

有一天,突然有两辆集装箱大货车开进老瘪的收购站。从集装箱里倾倒出来的,全是外国的废旧家电,看得其他几十家收购站眼红心热。老瘪雇了十几个拾荒人,不到一个月时间,就把两个集装箱的废旧家电分解成金、银、铜、铝、锌、铁和塑料。据我爸爸说,老瘪那一个月比他收一年废品赚的钱还多。

自此,往日平静的废品集散地变得喧嚣浮躁起来,每家收购站排着队请老瘪喝酒。前些年,老瘪请大家喝二锅头,如今老瘪说自己喝二锅头过敏,必须得是高度茅台才咽得下去。接下来,集装箱车开进请老瘪喝高度茅台酒的收购站。请老瘪喝低度茅台的收购站也开进集装箱车,但是洋垃圾缺货的时候,低度茅台得让高度茅台先进货。好在缺货的时候不多,半年时间,老瘪把洋垃圾送进几十家收购站。各家收购站分解出来各种金属和塑料,由老瘪统购统销,他最终做成了这个集散地的大哥。

老瘪虽然做成了废品集散地的大哥,赚得盆满钵满,但是他仍旧在做机关企事业团体的废品回收。用老瘪的话说,不为赚钱,只为了维护人脉关系。老瘪就是这样一个头脑清晰的人。

半年后,集散地外围又聚集了一批收废品的,很快填补了几十户分解洋垃圾收购站留下的空白,负责走街串巷收普通废品。这些新来的“外地人”也想要集装箱,分解洋家电。老瘪压根儿就不理会他们,对那些请他喝高度茅台的新“外地人”,老瘪常常苦口婆心地劝解:“革命分工不同,做人做事都要脚踏实地,大家都要洋家电集装箱,这座城市就得让垃圾埋了,咱们不能一门心思光想着赚钱,还要有社会担当和责任感,对不对?”

老瘪说话的时候特别有条理,这跟他读了很多闲书有关系。在洋垃圾进来之前,集散地最多、最常规的废品是旧书、旧报纸。读了两年旧书之后,有一天,老瘪双手叉着腰,望着堆积如山的旧书、旧报纸感叹道:“这他妈得毁掉一片森林呀!”

在这个废品集散地,老瘪读的闲书数量仅次于我。

对了,我叫余未来,虽然我一直看不到自己的未来。

“余未来”这个名字是爸爸起的,难为他曾经对我的未来寄予希望。我今年好像是三十一周岁,之所以不太确定,是因为我经常会忽略自己的年龄。社会人才会在意自己的年龄,他们考大学、大学毕业、工作、结婚、当科长、当处长、当局长、退休……都是值得纪念的年龄节点。当社会人用年龄标记自己人生履历的时候,我的生活里却只有这个废品集散地。在这个废品集散地,我已经生活了整整十八年。

十三岁那年,我和妹妹来到这座城市,我当时心里就很清楚,这里不是我的家,也不会是我最终的归宿,迟早有一天我要离开它。来到这座城市,不是因为我喜欢它,而是要来投奔我的父母。爸爸和妈妈在这座城市收废品,已经干了八年,用他们的话说,已经在城市里站稳脚跟,有了自己的事业。每年回老家过年的時候,我爸爸就会跟亲戚邻里吹嘘自己的事业做得有多红火。说到细节的时候,我爷爷撇着嘴角说,不就是在城市里收破烂嘛。

我爸爸说:“收废品跟收破烂是有区别的。广元的破烂是地地道道的破烂,北京的废品都是进口货,那里面好玩意儿多得是。”

我爷爷撇着嘴角自始至终就没有松开, 他歪着嘴,抽一口旱烟说: “那就是洋破烂,洋人的破烂也是破烂,洋人屙的屎……”

我爷爷话没有说完,就委身歪倒在地上。原来我爷爷撇嘴不是嫌弃我爸爸说的话,而是中风了。他这辈子说的最后一句话,居然是“洋人屙的屎”。爷爷中风后,不能给我和妹妹做饭吃,我俩只能跟着爸爸妈妈去大城市。那一年,我初中一年级才读了半个学期,妹妹刚刚读小学五年级。我爸爸说我们俩已经认识不少字了,分解洋家电足够用,反正也考不上大学,不如进城给他打个下手。

于是,过完年,我爸爸以创业为名,把不能讲话的爷爷扔给大伯和小叔,我们一家四口便来到这座城市,成为漂在城市边缘的“外地人”。“外地人”是一个很刺耳的字眼,城市里的人从来不拿正眼看我们,像是怕弄脏了眼睛似的。他们这样对我,我已经很尴尬了,可他们这样对我妹妹,我就会很心疼。妹妹漂亮也很乖,学习成绩比我好,在班里能排进前十名。跟读书相比,妹妹更愿意跟爸爸妈妈待在一起。因此,爸爸决定让我们俩退学进城的时候,妹妹特爽快地答应了。

我心里有些不情愿,我觉得读书上学的人生还有一些希望,虽然我说不清楚是什么样的希望。可一旦退学,我的人生就会被贴上标签:文盲。

其实,我很愿意读书,每个学期新教科书发下来后,我用三两天时间,就能把语文和历史全部读完。爷爷家里没有课外读物,我只好把语文和历史教科书反复阅读,《背影》《少年闰土》《渔夫的故事》我能倒背如流,我记中国历史年表比记自己的生日还清楚。

有一天早晨,我站在如山般的垃圾堆上,望着远处一所很气派的中学里正在升国旗。国歌奏响时,我把自己举起致敬的手缩回来,因为我不再是学生。想到自己已经不再是学生,心里便涌起一股惆怅,眼泪瞬间模糊我的眼睛。我蹲下身来,把身体蜷缩在一截水泥管道里,无声地抽泣着,一直到爸爸喊我去干活。走下垃圾山的时候,我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个跟头,扒拉开破麻袋,发现是一捆用绳子打包好的旧书。我坐起身来,解开捆书的绳子,最上面是一本《千家诗》,下面是一本《基督山伯爵》,再下面是几本金庸的武侠小说,有《鹿鼎记》,还有《倚天屠龙记》。金庸的武侠小说,在我们广元农村小学里可是个稀罕物,传阅遍全班的那本《神雕侠侣》被翻掉封面和封底后,又去了别的班级传阅。我把这堆书重新捆好,背回爸爸的废品收购站。自此之后,除了帮爸妈干活,其余时间我都用来读书。可以读这么多课外书,对于我来说,就像是把一个饿肚子的孩子扔进蛋糕房一样幸福。当你感觉幸福的时候,每一块蛋糕的味道也会被放大,所以,我在内心祈祷着垃圾堆里的生活能够一直持续下去。我在空闲时间读书这事儿,爸妈既不赞成,也不反对。

后来,我读杂书读得多了才明白,在我的原生家庭里,情商是个稀缺物。只要不糟蹋钱,只要不耽误废品回收站里的活儿,我在空闲时间里就算是撒尿和泥跳大神,爸妈都不会理会的。他们对自己的孩子竟会如此漠视,这一点让我至今都不能理解。我在杂书里验证并分析过自己的心理和性格,发现我居然是一个具备很高情商的人。但是,对于一个整日里只跟废品打交道的孩子来说,情商高与低又有什么区别呢?

一年过后,我开始喜欢上了这个垃圾场。因为我不仅能够读到喜欢的书,还能收藏书,我已经收集齐了金庸、古龙和梁羽生的全套武侠小说。接下来,我开始挑选出版社的版本、版本的品相,甚至开始挑选相同版本的纸张质量。我曾经把收集到的一套蒙肯纸的《汪曾祺全集》,换成了轻涂纸的《汪曾祺全集》,品相也比原来的要好。我要把那套蒙肯纸的《汪曾祺全集》送给老瘪,老瘪不要,他说汪曾祺又不是名人。惋惜之余,我把汪曾祺的书扔进造纸厂的货车,化成纸浆。在这个废品集散地,只要我能想到的书,就能找到。实在找不到,我会去找老瘪,用不了一个礼拜时间,老瘪就能把我想要的书弄到手,且品相不错。

接下来,我用一年半时间,把初中、高中和大学的文科书籍全部读完。读完这些书之后,我似乎不像先前那么惶惑了,觉得即便是读完大学课程,也不过如此。于是,我开始没有任何方向和目的地读一些闲书,例如《笠翁对韵》《声律启蒙》和胡荣华的《反宫马专集》、季羡林的《佛教与中印文化交流》、紫式部的《源氏物语》、卡夫卡的《城堡》、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卢梭的《社会契约论》、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我不太喜欢弗洛伊德把人生所有问题都归结到性,我觉得他很变态。所以,自此之后再也没有碰这个人的书。直到前年我读阿德勒的《自卑与超越》,才把弗洛伊德的阴影从我心里抹去。据说阿德勒是弗洛伊德的学生,还好,阿德勒没有继承老师的“变态”衣钵。

近十年来,各个收购站里几乎没有什么可读之书,到处充斥着成功学之类的垃圾书,这些书里全是口号式、情绪式的语言,刺激着读者渴望快速成功的痛点。即便是平和一点的书,也是把流完血的鸡炖成汤喂给人喝,劝告人倒霉不抱怨,饿死不犯贱,至于怎么活,问心要答案。

进入这座城市,不对,我从未进入这座城市。我只是待在这座城市边缘的废品收购站里。进入废品收购站不到三年时间,我便适应了这个满地垃圾的世界。我非但不再怨恨爸爸当初让我退学,我甚至觉得这是个高明决定,它让我抛开讨厌的数理化,每天每夜都徜徉在自己喜欢阅读的书籍里。废品集散地最高的一座垃圾山,我把它命名为华山,我把爸爸想象成伪君子岳不群,而我就是豪迈不羁的令狐冲。冬天下雪的时候,我把华山改成冰火岛,我则变成了饱经磨难的张无忌。再后来,冰火岛改成峨眉山,我站在山上吟誦“峨眉山下少人行,旌旗无光日色薄”。在不开心的时候,我也会对着垃圾山慨叹“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有一个晚上,我从垃圾山上下来,摸黑进了收购站,听见妹妹跟妈妈正在小声说话。

妹妹说:“我哥哥整天对着垃圾堆神神道道念叨什么呢?”

妈妈叹口气:“老瘪说你哥哥精神有点问题,大概是读书读出来的毛病。”

妹妹问妈妈:“那怎么办,要不要带我哥去精神病院治病?”

妈妈说:“听说精神病一时半会儿治不好,常年住院,咱们花不起那么多钱。”

妹妹说:“我看到爸爸的存折了,里面有不少钱。”

妈妈说:“那些钱要攒着买房子,不能乱花。”

妹妹说:“买房子也好,我早就住够了这个破地方。”

偷听到妈妈和妹妹的话,我非但没有生气,还觉得挺开心。因为我读过很多精神分析方面的书,我确认自己正常无比。非要说我跟周围的人有什么区别,大概是我的情商比他们高一些而已,还有我读的书比他们多。我没有精神病却被别人当成精神病,其实是一件好事,我以后再有情绪宣泄的时候就无须不好意思了。

就这样,我在废品集散地待了不到十年,被默认为一个精神病。

直到有一天,我在老瘪的收购站里遇见一张黑胶唱片,它开启了我对这个世界认知的另一面。其实,我压根儿就不知道那是一张唱片,更不知道它叫黑胶,因为封套上全都是英文。那个东西吸引我,也不是因为音乐,我对音乐可谓一窍不通,我不会摆弄任何一样乐器,我甚至五音不全、七律不通。令我好奇的是在这么肮脏的地方,竟然有一样东西纤尘不染(保护良好的、带内套的黑胶唱片)。尤其是唱片上那一道道细密锃亮的纹路里,泛着温暖滋润的光泽,既不耀眼,也不失色。看着它,心里便觉得舒坦澄澈,甚至想捧起来亲吻它。

黑胶唱片的英文是long playing microgroove record,简称为LP,港台那边的发烧友将其称为“老婆”。对一张好唱片的热爱,其情其感真的不亚于对老婆的情感。

遇见黑胶唱片,等于打开了我心灵的一扇窗户,也成就了我在垃圾世界里的另一片天地。

我住在这个垃圾集散地东边的一排窝棚里,这里几乎不能称为家,只是一排用单层砖砌起来的简易房。冬天冻透,夏天热透,遇到大风天,还会掀翻房顶的沥青纸。我的窝棚里除了一张吱吱作响的单人床和一张放黑胶唱机的桌子,其余地方全都堆满了书和黑胶唱片。我特别喜欢下雨,下雨的时候,这个世界上的人会突然消失掉,而没有人的世界里会让我觉得安全又惬意。所以,每当下雨的时候,我就会在垃圾场里溜达一圈,不打伞也不穿雨衣,故意让雨把我淋透。为此,我得过几次重感冒,但是发烧的感觉像是在飞翔,我也很是享受。到后来,我已经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喜欢下雨,还是喜欢发烧。随着收藏的书和黑胶唱片越来越多,下雨也会让我变得焦虑,我生怕窝棚里面漏雨,淋湿黑胶唱片和书。

我曾经住过一段时间商品房,是我爸爸分期付款买的两居室,这是靠近废品集散地最近的一个低档社区,据说是当地农村建造的小产权房,收购站的小老板们大都在那里买了房子。那是我来到这座城市的第十个年头,我爸爸跟着老瘪分解洋垃圾赚了些钱,他跟我妈妈说,只有在城市买上房子才能算城里人。我在那套小产权商品房里住了不到一个月,就搬了出来,又住回废品收购站。原因是新房子只有两个卧室,爸爸妈妈住一间,妹妹住一间。我和妹妹都长大了,不能再住同一个房间。本来我对住客厅没有什么意见,因为客厅也要比废品收购站的窝棚舒服得多,可爸爸不让我把黑胶唱片和书搬到新房子里,他说那些东西都是破烂儿。我很不理解我的父亲,一个收破烂儿的居然这样抵触破烂儿,何况那些是宝贝,不是破烂儿。跟中国的大多数家庭一样,我跟我父母的交流存在障碍,尤其是我们这种农村出身的孩子,不善于交流沟通,也不善于表达自己。在人类面前,我基本上处于自闭状态。可是,自闭状态下的我偏偏喜欢演讲。我经常在手机里看一些演讲视频,无论是东方的还是西方的,只要是脱稿演讲,我都喜欢看。在窝棚里,看完一段演讲,我就会模仿演讲者的口吻和状态,原音重现一遍。有一回,惹得窝棚隔壁的杨叔敲我的门,他担心我是在跟别人吵架。

躺在新房子客厅的沙发床上,我翻来覆去睡不好,好不容易睡着就会做噩梦,梦见有人闯进收购站的窝棚,偷走我的黑胶唱片和书。如此折腾了将近一个月,我便提出要搬回收購站的窝棚去住。没想到,我父母和妹妹都没有挽留我的意思,他们还积极帮着我收拾东西。当我走出小区的时候,爸爸追出来,我心头一热,以为爸爸要挽留我。可是我自作多情了,爸爸只是递给我一本蕾切尔·卡森写的《寂静的春天》,那是我落在客厅沙发床上的书。爸爸给我这本书,倒是提醒了我。

我接过书来,对爸爸说:“以后别再分解洋垃圾了,那些玩意儿对身体、对环境都有害。”

我爸爸瞪着眼,生气地呵斥道:“不弄洋垃圾,你能做城里人?你能住上城里的商品楼?”

我把《寂静的春天》塞进破背包,对爸爸说:“我没住你们的商品楼。”

我打开桌子上的台灯,把《德沃夏克第九交响曲》轻轻放在书桌上,在桌子下面拎出来一个破塑料收纳箱,从里面取出细毛刷、细棉布和两个玻璃瓶子。两个玻璃瓶,一个瓶子装着防静电液,另一个瓶子装着我自己配比的消毒水。防静电液用来清洗黑胶唱片,可以避免唱片因为静电吸附灰尘。消毒水用来擦拭唱片的内外封套,因为我不知道这张黑胶唱片经历了什么,消毒是必须环节。清洗工作流程是我自己发明的,没有人教过我。我先是用一根细长的锥形木棒,穿过黑胶唱片中心的圆孔,一直穿到黑胶唱片无法移动的位置固定。锥形木棒一端的最大直径是9.2毫米,而黑胶唱片中心圆孔的直径是7.24毫米。然后用细毛刷,蘸着防静电液,一边转动木棒一边清洗黑胶唱片纹路里的灰尘。清洗黑胶唱片正反两面的时间,7英寸的小黑胶唱片清洗大约需要10分钟,12英寸的大黑胶唱片则需要20分钟到半个小时。黑胶唱片清洗完了,将锥形木棒插进墙上的砖缝里,自然晾干唱片上的水分。接下来,是用我自己配比的消毒液擦拭唱片的内外封套。正常的消毒液里含次氯酸钠(NaClO),而次氯酸钠有极强的漂白作用。我非常讨厌数理化,几乎没有阅读过一本关于化学方面的书籍。但是,废品集散地的书籍包罗万象,从国外色情杂志到最前沿应用物理期刊,只要是这个世界上的出版物,就能在这里找到它的踪迹。我翻阅了一些化学资料后,最终勾兑出一种适合清洗黑胶唱片封套的消毒液。在这款弱碱弱酸型消毒液里,我把次氯酸钠降到最低值,并提高了酒精含量,经它清洗过的黑胶唱片封套,不仅能够清除封套上的污渍和细菌,而且能最大程度保留封套原色彩。

内外封套擦洗后,我用镊子夹起来,挂在屋内尼龙绳上自然晾干。接下来,我开始为这张黑胶唱片进行登记,登记项目总共有十一项:曲目、乐团、指挥家、首席演奏家、录音师、录制时间、制作公司、录音地点、黑胶唱片克重、黑胶唱片转数、备注。为了查阅这些古典音乐的资料,我不得不开始学习英语。因为古典音乐发祥地是欧洲,所以我掌握的英语偏英式。在我习惯了英式的“hiya”之后,便会觉得美国人的“hello”很土气,语言真是个很奇怪的东西。另外,为了识别黑胶唱片,我对法语、德语和意大利语,也算是粗略懂一些。在学习英式英语的时候,老瘪送了我一个旧英语复读机,这对于帮助我英语发音起到很好的作用。后来,有了智能手机,还有了更智能的翻译软件,我就把那本八成新的《牛津辞典》束之高阁,我的英语水平也就从此下降不少。

窝棚里四处漏风,漏风有两大好处,一是空气流通,二是清洗后的黑胶唱片能尽快晾干。三四天过后,我便可以把黑胶唱片装回封套里,按照分类归档。当然, 黑胶唱片装进封套之前,我会试听一遍,进一步确保音质。遇到我喜欢的旋律,我会反复听上几天几夜,还会下载乐曲到手机里。数码音乐每一道环节都被人动过手脚,这一点永远比不上黑胶音乐的原始呈现,其中的奥妙只有在听过、 比较过之后才能懂得。

我撩开桌子上覆盖AVID音响的床单,这是一套来自英国的黑胶音响,是老瘪从外围收购站帮我弄来的,据他说花了3000块钱,我便给他打了十天工。这套价值十多万的AVID音响只是放大器坏了,便被主人当破烂儿卖了,这座城市里的人真有钱。几经周折,我从一个音响发烧友处买来一台七拼八凑的功率放大器,前级是两只俄罗斯12A电子管,后级则是四只EL34电子管。尽管是拼凑货,但是各个环节过硬,我将其称为雇佣军,意思是个顶个都是高手,只是缺少磨合。每天晚上,当我掀开床单那一刻,我的精神舞台便拉开帷幕:我跟着莫扎特游历欧洲宫廷;随着马勒远渡重洋,听他在纽约大都会演奏;我和舒伯特一起在奥地利郊外,看白云漫卷,听云雀欢唱;也伴着巴赫的脚步,徘徊在勃兰登堡门下……我今夜的盛宴,则是德沃夏克的恢宏与深远。

接通电源后,前后级电子管就像是舞台灯光,灯光亮起,华丽的AVID便是我的超级乐团。我戴上白色手套,小心翼翼地将400克重的黑胶唱片放置于厚重的唱盘上。然后再屏住呼吸,将仅有9克重的唱臂抬起。抬起唱臂的刹那,便能听见马达带动皮带的“嘶嘶”声,皮带裹着唱盘精确地行进着33.3转的转速控制,AVID的整体完成度堪比一架机械钟表般精准。就在唱针搭上唱片沟槽的瞬间,就在弦乐和定音鼓响起之前,我甚至看见了赫伯特·冯·卡拉扬高高扬起的指挥棒……

这一夜,在如山如壑的垃圾堆里,我的身心全部融入了古典交响乐,一直到我惬意地睡去。

窝棚里还有两套黑胶音响,一套是飞利浦出品的AS235,可以播放33转和45转的黑胶唱片,其中一个播放磁带的卡座坏掉,便遭主人废弃;另外一套是国产老式唱机,只能播放78转的老唱片。人们都喜欢追求新的东西,也就更善于遗弃旧的物件,新旧交替成为许多人快乐的源泉。其中也包括我,没有他们热衷于对新鲜的追求,我也得不到二手唱机带给我的欢愉。我极少用这两款机器播放黑胶唱片,因为唱针和唱片是物理接触产生振动,被放大后形成音响。每播放一次就磨损一次,据说黑胶唱片能够保证音质的播放次数只有100次,所以遇见心仪的黑胶唱片,我基本上都会使用AVID。这种感觉就像吃法国大餐,必须选择优雅的环境,虽然我从未吃过法国大餐。

我唯一奢侈的梦想,就是在未来能够拥有一间专业听黑胶音乐的房子,房间里的软包装不仅吸音,而且防静电。音响和唱盘都是英国的Neat Acoustico的,據说这家公司已经推出了钻石唱针,能把对黑胶唱片的磨损伤害降到最低限度。如果能够拥有这样一间房子,就算是让我一年不出家门,我也会乐享其中。

我始终相信,每一张黑胶唱片都有它的故事:它的制作过程、它的第一位主人、它如何易手、它如何被舍弃、它如何从欧洲辗转到中国、它在众多主人手中分别被播放过几回、带给不同主人的感受是什么……而这些故事就刻在黑胶唱片那些细密的纹路里,它温润的光泽不是单纯地来自质地,而是无数人的人生片段镶嵌其中。

第二天早晨,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我拉开窝棚的破木门,门外站着三个人,一个是穿制服的警察,另外两个人制服外面罩着荧光衫,上面写着“城管”两个字。其中一个高个子城管检查我的身份证,还看着我的脸比对,随后对我说:“你们这里都是违章建筑,一周之内必须搬迁,这块地儿要盖大型游乐场。”

两天时间,我翻阅了跟法律相关的书籍,又用手机在网络上搜索类似案例,发现没有一条法律条文能够保护我赖以栖身的窝棚,因为它们被归类到违章建筑范畴,政府可以随时强行拆迁。我可以随时走人,也可以随地栖身,可我的黑胶唱片和书去哪里?我的AVID要寄身何处?

去年秋天,老瘪带着一个上海人到窝棚找我,说是来看看我的黑胶唱片。

上海人戴上白手套,翻阅了上百张黑胶唱片,站起身来问我,总共有多少张?

我从床下纸箱子里搬出五大本黑胶唱片登记簿,第五本最后一张唱片登记编号是2483。

我对上海人说:“2483张。”

上海人又翻了一遍五大本登记簿,抬起头来问道:“你真是一位收藏大家呀,开个价吧。”

我问他开什么价?

上海人说:“你的黑胶唱片,一枪打,多少钱?”

我说我不卖。

上海人说:“不要装洋相了,50万,如何?”

上海人报出50万的价格后,老瘪在一旁瞪大眼,对我说:“你行啊,这些年忙忙叨叨,给自己堆了一座金山呀。”

我说:“我不要钱,我不卖。”

上海人说:“你这样还价也是第一次见,行吧,60万。”

上海人最后开价到100万,一旁的老瘪早就沉不住气了,他对我说:“比我有骨气啊,没想到你小子这么会做生意,真是一个商界奇才,行了,差不多就出手吧。”

我说:“我是因为喜欢黑胶唱片才收藏,真不是为卖钱,所以出多少钱,我都不卖。”

上海人很生气,觉得我浪费他的时间,可我从来没有说过要卖黑胶唱片,所以,我一点都不内疚。

老瘪在一旁尽着道歉:“冯老板,真是对不起,我一直以为他收唱片是为了卖钱,我们废品收购站就是收废品卖废品,谁知道这个神经病死活不卖你……”

我虽然没有内疚,但是上海人大老远跑一趟,我有些于心不忍。我从黑胶唱片里抽出一张The Beatles的《Abbey Road》,这是披头士1962年至1966年的作品,这个年份是披头士的黄金年代,算得上黑胶里面珍贵藏品,我前后收了两张《Abbey Road》,所以我把其中一张送给冯老板。

冯老板有些诧异,拍拍我的肩膀:“好吧,你也算是让我长见识了,咱们留个电话号码,交个朋友吧。”

我跟冯老板相互留了电话号码,然后送他和老瘪出窝棚。关上窝棚的破门后,我长舒一口气,因为冯老板开价到100万的时候,我已经怦然心动了。100万,我可以回四川广元买到一套三居室商品房,还能做豪华装修,装修一个防静电的黑胶音乐室。三居室的房子,一间屋用来睡觉,一间屋用作书房,剩下一间陈列唱片、听黑胶唱片音乐……可是我得把黑胶唱片卖掉才能买房子,我买了房子就没有黑胶唱片了,我在空空如也的房间里干吗?还有,这一张张唱片,都是经过我的手,去尘、清洗、消毒、登记、倾听,我将它们细心呵护如同自己心爱的女人,虽然我至今还没有谈过恋爱,当然也不曾有过心爱的女人,但是我读过的书里有颜如玉,我觉得我在精神上拥有过爱情,这些黑胶唱片大概就是。如今,为一个栖身之地,要舍去我心爱的女人,我岂能做这等不仁不义之事。

窝棚的外墙上,用红油漆写了一个大大的“拆”字,“拆”字外面还画上一个圆圈。我考证过,历史上从未有过“拆”字外面画圆圈的做法。由此可见,这属于当下社会原创手法。我猜测,大概是红色圆圈很像一枚公章,会让看到的人心存敬畏,不敢违背。

我锁上窝棚的破木门,径直往废品集散地走去,我要去找老瘪,向他讨个主意。老瘪是集散地的主心骨,大家伙儿有难处都会去找他处理,就算是老瘪处理不了的事情,大家也不愿意去打官司,有冤自己背着,有恨自己忍着。我刚刚从四川来到这里的第四年,发生了一件事儿,让我记忆犹新。与我们相邻的一家收购站,是一对方姓的山东夫妻开的。山东老方另一侧,是安徽一对姓孙的兄弟俩的收购站。孙姓兄弟先一步跟着老瘪倒腾洋垃圾,老瘪一次进货就要两个集装箱,洋垃圾摊开后,占了山东老方三分之一地盘。山东老方不干了,便跟安徽孙氏兄弟吵起来。吵架时没有积德的嘴,两边吵着吵着就动手了。结果,老方被孙氏兄弟打断一条胳膊。事情最终闹到老瘪那里,老瘪做主让孙氏兄弟给老方赔偿医药费。孙氏兄弟答应赔偿老方的医药费,条件是老方的收购站让出三分之一面积给他们。老方夫妻也要跟着老瘪倒腾洋垃圾,老方正嫌自己收购站场子小,当然不肯答应孙氏兄弟的条件。于是,方、孙两家争执不下,就把事儿僵住了。最后,还是由老瘪出面,找到我爸爸,问我爸爸能不能让一溜缝儿场地给老方。我爸爸已经开始倒腾洋垃圾了,也嫌自己场子小,如何肯让出“一溜缝儿”。本来是两家收购站的事儿,如今变成三家收购站的事儿。孙氏兄弟年轻力壮,论打架占上风。我爸爸大概觉得我已经长大成人,动手打架也不会落下风。唯独老方家两口子势单力孤,只能忍下这口气,没有报警,也没有去法院。

事情过了三个月,老方拆了胳膊上的石膏,他去找老瘪告辞,说是在这里干不下去了,准备去另一座城市创业。

老瘪问老方:“你的收购站怎么处理?”

老方说:“盘给了下家。”

老瘪说:“你不能盘给下家,你要走人,我们送盘缠,但是场子不能往外盘,这是道上老规矩。”

最终,老方夫妻走人了,据说也带走一份不菲的“盘缠”。这些事儿是老瘪酒后跟我讲的,听得我将信将疑,似乎真有一个江湖存在。

老瘪说,老方在这个场子断了胳膊,他十有八九会走人,因为讲迷信的人会觉得自己跟这个场子风水不合。老方是道上的人,他深知道上规矩,他说把收购站盘给别人,其实就是来要盘缠。

我问老瘪:“送盘缠是什么意思?”

老瘪说:“废品收购站就像是一口大锅,人少了,锅里攒不下饭;人多了,锅里的饭不够吃;锅和人匹配对了,才能人人吃上饭、有钱赚。所以,走一户就等于少一户人吃饭,大家为表示感谢,就要给走的人送一点路费,这就是盘缠。”

我问老瘪:“老方的场子呢?”

老瘪说:“你们家跟孫氏兄弟一家一半分了,所以,你家跟孙家出的盘缠最多,大家都在世面上混,做事终究还是要讲规矩、讲人情嘛。”

老瘪的简易房办公室里挤满了人,是集散地各家收购站的小老板,都是我熟悉的人。他们的脸上分别挂着焦躁和不悦,似乎跟我一样,都是来向老瘪讨主意的。

我问站在门口的安徽孙老二:“老瘪呢?”

安徽孙老二的口气有些沮丧:“有人看到他在格格火锅店。”

东北老陈一脸丧气地嘟囔道:“这都快火燎×毛了,他还有心情去吃涮羊肉?”

山西老梁酸溜溜地叹道:“人家老瘪早就把钱挣够了,他巴不得这个垃圾场散伙,就不用为咱们操这份闲心了。”

安徽孙老大悠悠地说:“没有人会嫌钱多……我听说,老瘪一个人在格格火锅店喝闷酒呢,大概也是为咱们的事儿犯愁吧。”

格格火锅店距离废品集散地不到2000米,是一间只能摆下八张四人桌的小店,老瘪经常带我去那里吃涮羊肉。格格火锅店的女老板叫小格,小格是老板,也是服务员。小格长得很白,白到脸上看不见一丝血色。小格喜欢笑,笑起来的时候,脸上粉嫩的白肉也跟着她一起开心到颤抖。是的,小格稍微有一点胖,但是胖得不埋汰,也不显臃肿笨拙,反而有一种活泼灵动的富贵态。小格说话的时候喜欢拍打别人,一边拍打一边说话,她拍打别人最多的部位是胳膊、肩膀和手。去年夏天,老瘪带我去吃涮羊肉的时候,小格拍打着我的胳膊冲着老瘪寒暄。当小格肥胖的白手拍打到我裸露的胳膊上时,我身上就像过电一样,既刺激又温暖。那天晚上,我听门德尔松《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时脑子里全是小格拍打我胳膊时的样子。

我甚至还记得小格当时说话的腔调:“老瘪,你最近死哪儿去了,也不来照顾我的生意……”

涮羊肉是我唯一喜欢的奢侈食物,大概跟我喜欢小格有关系。看来我的境界不算高,人家有格局的人会因为一个人爱上一座城,我只能因为一个人爱上吃涮羊肉。小格就像冬天里的暖阳,惹得我想与之亲近,甚至想长相厮守。我心里清楚,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虽然我读过许多经典的爱情故事,可爱情这么美好的事儿,怎么会跟我一个“垃圾人”扯上关系呢?另外,据老瘪说,跟小格一起开店的还有一个男人,因为火锅店不赚钱,那个男人五年前跟一个发廊女私奔了,剩下小格一个人独撑店面。

我问老瘪:“小格是不是在等那个私奔的男人回来?”

老瘪说:“等个屁,你现在要是能替小格交上这个月的房租,她立马给你按摩捏脚。”

这些年以来,只要我心里想女人的时候,就会想到小格。在不读书、不打理黑胶唱片的夜晚,我就会想女人。以前想女人的时候,我会翻色情杂志。可自从认识小格之后,我会在手机里看她的照片。照片是我偷拍的,拍的是侧面,只有小格的半张脸,而且还是不太开心的半张脸。就是这半张不开心的脸,也足以淘汰掉我所有色情杂志上的劲爆裸女。

我正满脑子想着小格,听见安徽孙老二说:“回来了,老瘪回来了。”

果真是老瘪,他走进来的步态略显踉跄,肩膀几乎撞到简易房的门框上,孙老二急忙伸手扶住老瘪。老瘪嘴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完了……全完了”,说着喷出一股浓浓的酒气,看来是真喝了不少酒。屋里的人主动让开一条通道,老瘪摇摇晃晃走到桌子旁边,把自己干瘪的身体摔倒在破皮沙发椅里。陷进破皮沙发椅的老瘪,怔怔地望着屋子里的人,脸颊上居然挂着两行浑浊的泪水,嘴里喃喃地说:“完了……完了……全他妈的完蛋了。”

各个收购站的小老板着急归着急,但是没有像老瘪这般动情流泪的。一时间,大家似乎被老瘪的真情流露感染了,全都默不作声立在屋里,像是在给瘫躺在破皮沙发椅里的老瘪默哀。

许久之后,东北老陈问道:“真的没救了吗?”

老瘪抬起头来,泪眼蒙眬地瞅一眼老陈:“你听说过癌症还有救的吗?”

安徽孙老二问道:“那我们以后怎么办?”

老瘪打了一个酒嗝儿,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对着屋子里众人说道:“诸位,老瘪过去有对不住大家的地方,还请你们多担待,多担待……咱们的缘分到头了,大家伙儿各安天命吧!”

山西老梁扒拉开身前的安徽孙老二,挤到老瘪跟前,口气冷冷地问道:“老瘪,我老婆跟着你分解洋垃圾得肺癌死了,你怎么着也得给我赔偿个十万八万,让我回去给她娘家人有个交代吧。”

山西老梁话音刚落, 其他几个人跟着附和, 全都是前几年得肺癌去世的家属。这些人七嘴八舌吵吵着,说老瘪至少得给每家二十万抚恤金,要不这事儿过不去……

我心里清楚,这个废品集散地不散伙,没有人敢跟老瘪提索要赔偿的事儿。我非常厌恶人们吵闹,便默不作声地走出老瘪的简易房办公室。从老瘪的状态来看,这个废品集散地散伙已成定局。一股寒风灌进我的后脖颈子,我下意识仰起头来御风,正好看见一轮新月如钩。

随着拆迁日期临近,窝棚里的“外地人”开始陆陆续续搬家。破家值万贯,虽说大都是依附着垃圾场讨生活的人,搬家也是七零八碎堆满货车。我的隔壁住着一对五十多岁的甘肃夫妻,男的姓杨,我管他叫杨叔。杨叔问我要不要桌子,他屋里最值钱的东西,就是一张从二手家具市场买来的老榆木桌子,当时花了60块钱。

我问杨叔:“为什么不要桌子了?”

杨叔说:“待不下去了,拾荒人只能住得起窝棚,如今窝棚没了,桌子也背不回家呀。”

我问杨叔:“您不是说老家的土地都沙漠化了,怎么过活?”

杨叔指着地上的四个大编织袋包裹说:“老天饿不死瞎家雀,别人能活,俺们两口子也能活。”

说罢,杨叔像背褡裢一样,给老婆肩上挂上两个编织袋,自己背上剩下的两个编织袋,蹒跚着走出垃圾场。北风扬起一阵尘土,尘土里裹挟着几只塑料袋在空中抖动飞舞,杨叔两口子像两片花花绿绿的塑料袋垃圾,北风吹过之后,便没了踪影。

废品集散地开发在即,垃圾堆已经多日没有推土机归置了,那些运垃圾的车辆图省事,就近倾倒,垃圾幾乎堆到窝棚墙根。接下来两天,整排窝棚里的住户全都搬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像是一艘搁浅在孤岛上的破舢板,那些沉重的黑胶唱片托着我的船底,就算我想离开也走不了。

上午,高个子城管又来了一趟,问我怎么还不搬家?

我说我没有地方可去。

高个子城管说:“你可别想在这里当钉子户,这里全都是违章建筑,你搬不搬家,我不管,我们已经通知相关部门,今天下午断电断水,推土机和挖掘机晚上就进驻工地,你自己看着办吧。”

偌大的废品集散地只剩下我一个人,今天没有雾霾,也没有阴云,晴空里太阳高悬,我却感觉到一股凉意从脚心往上钻。这一刻,一股莫名的恐惧突然袭上心头:今天晚上这里将陷入一片黑暗,不再有水,也不再有灯光,不再有李斯特的钢琴曲,也不会再有德尔德拉的弦乐……我喃喃地嘟囔一句:“爸爸,我好想你抱抱我。”

我木然地走进窝棚,拧开水龙头,搓着一块肥皂头把手和脸洗干净,因为我不知道下一次洗脸会是什么时候。擦干手脸后,我扯开桌子上的床单,AVID一如往常般光彩夺目。接通电源后,前后级六只电子管明灭闪烁着,像极了正在热身、即将登台的舞蹈演员。我犹豫再三,挑选出一张普契尼的歌剧《图兰朵》,这是著名的RCA公司在1959年录制的唱片,女高音是以清澈透明嗓音著称的伯吉特·尼尔森,男高音则是号称歌剧史上排行第二的毕约林。我戴上雪白手套,轻启唱片封套,抽出一尘不染的黑胶唱片。忽然,一块类似头皮屑的东西落在乌黑油亮的唱片上,我噘起嘴唇轻轻吹走尘屑,生怕唱片上沾染到口气中的水分。相对于黑胶唱片,每一台唱机都有一个厚重如磐石的唱盘,我想这大概是唱机对唱片的尊重。在我移动唱臂时,AVID“嘶嘶”的马达声更像音乐的前奏。音乐声响起后,我摘下白手套,将AVID的音量开到最大,一只音箱上的弹簧狗跟着跳动起来。唱片里低音提琴的振动频率,几乎刺激到我的心率,我明显感受到心跳在加速。在柳儿的咏叹调中,我敞开窝棚的破木门,把木门紧贴到墙壁上,以免它影响到音乐输出。我的脚步迈出窝棚那一刻,破烂的窝棚居然变成一只更大的音箱,我甚至听到伯吉特·尼尔森换气的呼吸声,她似乎就站在我眼前演唱。这就是黑胶唱片的魅力所在,虽然数码音乐能够把人的演绎处理到极致完美,但也越发显得冰冷,而黑胶唱片却能感受到人的温度。站在窝棚外听《图兰朵》,我觉得还不够过瘾,于是,我爬上窝棚对面的垃圾山。

冬日的阳光倾泻下来,洒在我的脸上,这是冬天给予人类最慷慨的恩赐。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我度过了十八个冬天,在第十九个冬天来临时,我变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我没有为自己即将成为流浪汉而难过,相反,我骨子里有流浪的情结,因为我憧憬着远方或许会更温暖。我的心情有些难过,只是为我的黑胶唱片,因为我不知道它们接下来的命运将是什么。当《图兰朵》第二幕“在这座皇宫里……”的女高音出来的时候,我委下身来坐在半截广告牌上,继而又躺倒在垃圾中,我想要阳光均匀地抚摸我的全身,我想要音乐浸润我的灵魂,人生还有什么比此刻更幸福呢?

一阵疾风吹来,把一大块苫盖泥土的网布吹起来。苫网飞舞着飘在天空中,阳光从苫网的罅隙中透过,在阴阳交替的斑驳中,我看见了油菜花盛开的广元,我带着妹妹在黄色的花海里奔跑。越过菜田,妹妹笑着对我摆手,示意她跑不动了,而我却不想停下来,因为奔跑让我有驰骋的快感。我继续往前跑去,前面是一片广袤的草原,在草原的尽头则是长满高挺杉树的森林,森林的后面是覆盖着皑皑白雪的雪山。我似乎有使不完的气力,因为我一刻不停地跑过开满各色野花的草原,我想停下来躺在草地上嗅一嗅野花的味道,可是雪山对我充满了诱惑。就这样,我跑进了森林,一缕一缕阳光在我面前明灭闪烁,像是被神掌控了一样,指引着我穿越黑暗的森林。我跑得浑身冒汗,嘴巴里呼出白色的气体,煞是好看。突然,我的眼前出现一片耀眼的亮色,我想这就是雪山了……

苫网掠过我的天空之后,我缓缓地闭上眼睛,因为我想继续奔跑,奔跑。我终于攀上雪山之巅,耳边呼啸的狂风消失了,继而渐起的是铜管乐和大提琴的奏鸣,《图兰朵》迎来了第三幕华彩乐章——《今夜无人入睡》。

我一直想不清楚,毕约林为什么要用严谨又温柔的声音遮盖他汹涌澎湃的激情,那份隐忍之后的宣泄就像雪山之巅突然喷薄出来的火红岩浆,我的眼泪随同毕约林的岩浆一起涌出眼眶。在这无边无际的垃圾堆里,唯有音乐让我感受到了自由,无比丰盈的自由。

音乐不知道何时停止了,手机铃声把我拉回到现实的垃圾堆上。是老瘪打来的电话,他的语气不再像几天前那么沮丧阴郁,而是邀请我晚上去格格火锅店吃涮羊肉。沐浴过冬日的阳光,倾听完普契尼的《图兰朵》,我的心情已经没有那么糟糕了。已经有两个月没有见到小格了,在我离开废品集散地之前,能够去格格火锅店饱餐一顿涮羊肉,真是一个特别棒的选择。

小格又白又漂亮,只是身材不是很好。小格身材不好,不是我看出来的,是老瘪告诉我,我才注意到的。有一回,来格格火锅店吃涮羊肉,在我盯着小格背影出神的时候,老瘪拿筷子敲了我脑袋一下,他问我:“你从后面看到了什么?”

我说:“看到了小格的笑脸。”

老瘪笑着说:“你到了参禅的第二重境界了,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

我问老瘪:“你从小格后面看到了什么?”

老瘪说:“看到了小格的肥腚,还有她的腿,又粗又短。”

我笑着回击老瘪:“你到了参禅的第三重境界,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

老瘪说得没错,小格的屁股确实很大,腿也很粗,腿粗显得腿更短了。看来眼见并不为实,人们只看自己愿意看到的东西,小格白皙艳丽的脸是我愿意看到的,此刻盯着她的背影,我居然无视她的肥臀和粗腿,看到的依旧是她的笑脸。爱情是精神致幻剂,让万千人生出万千爱的感受,其实都是自己想要的感觉。

老瘪请我吃涮羊肉,不是欠我人情,是他想跟我聊天,因为我是这个废品收购站读书最多的人。最初时候,我对老瘪说分解洋垃圾污染环境,而且对人的身体有害,老瘪恨不能揍我一顿。直到集散地的人纷纷病倒,老瘪这才重视起来,他请我吃了第一顿涮羊肉,并问我分解洋垃圾污染环境的根据是什么,怎么会对人体有害。

我把几年来国际上对家电垃圾的处理态度一一列举出来,还用手机搜索出有关洋垃圾在发达国家靠岸受阻的新闻,听得老瘪直皱眉头。

老瘪向小格又要了一小瓶白酒,对着瓶嘴一口气喝下半瓶,打着酒嗝儿问我:“这个场子百十号人得吃饭,不倒腾洋垃圾,大家喝西北风去?”

我也干了一杯白酒,对老瘪说:“你不读书不要紧,好歹也看看新闻,国家为拉动内需,接下来要对基础设施进行大规模改造,改造过程中势必会涉及拆迁,这也是一条发财门路。”

老瘪瞪圆了小眼睛问道:“政府拆迁,跟我们倒腾废品有什么关系?”

我说:“你有那么多政府关系,先探听一下政府布局规划,把那些在规划拆迁范围内的厂矿企业承包下来,一边拿拆迁费用,一边倒腾厂矿企业里面的废旧钢材,能挣两份钱。”

这个想法并非我的创意,而是我刚刚读过一本名人传记,这个名人就是搞拆迁回收掘得第一桶金,接下来成为著名慈善家。我只不过是把他发迹的轨迹复制粘贴给老瘪,老瘪已经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三个月后,老瘪拿到一座化工厂拆迁项目,他把废品集散地的人马分成两拨,年轻力壮的加入拆迁工程队,老弱病残的继续做化工厂废旧钢材收购。但是,最早跟着老瘪倒腾分解洋垃圾的队伍有六个人病倒了,没能参与到老瘪的新事业中来。病倒的人里包括我爸爸,他得了肺癌。一年后,病倒的六个人中有五个人死了,而且全部死于癌症。老瘪再一次对我刮目相看,我们俩又一次去了格格火锅店,这一回,我看见了火锅店厨师大刘在跟小格打情骂俏,他甚至还动手摸小格的脸。小格非但没有恼怒,反而举起她的小粉锤,撒娇般地捶打大刘的后背。其实,小格没有小粉锤,她的手跟她的腿一样,指节粗大且皴裂着。但是我读过的书里,恋爱中的女孩是万万不可能举起指节粗大且皴裂的拳头撒娇,而是一双小粉锤。所以,我也只好这样叙述,小格举起她的小粉锤捶打厨师大刘的后背。在我的心里,自从我喜欢上小格,她就自动进入恋爱状态。她撒娇的对象只能是我,她的小粉锤只能捶打我的后背。

那个时候,我下定决心要做点什么,不然我会有危机感。根据我读过的书,我为自己设计了好几个向小格求爱的场景:在火锅店客人最多的时候,我手捧一束玫瑰花,突然现身店里,对着小格单腿跪下来,大声对她说我爱你;带上一枝玫瑰花,悄然出现在她下夜班的路口,对她深情地说我爱你;邀请她去看一场恐怖电影,当电影里最惊悚的一幕出现的时候,小格会一头扎进我怀里,我趁机拥抱住她,并在她耳边轻轻地说别怕别怕,我爱你……

老瘪敲着桌子,对我嚷道:“你别愣神,赶紧跟我说说分解洋垃圾中毒的事儿,怎么善后呀?”

我就是这样一个人,经常走神,叙述一件事情的时候能出来无数个分叉,最后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要讲述什么。跟着老瘪分解洋垃圾的人死了五个,其中包括我的爸爸,老瘪心里有些发毛,想跟我讨论善后事宜,这是他那天请我吃涮羊肉的目的,而我满脑子都是如何向小格求爱的场景。其实,我哪里懂这么多,我能够给予老瘪的都是我从书上读到的。

所以,我能做到的也就是宽慰老瘪:“生老病死是每个人的劫数,你帮这百十号人在城市里立稳脚跟,给了他们引以为傲的事业,有些人的命里只能担这些福报,他们知足了,所以不再留恋这一世。有些人命里担得多,所以他们没有生病,继续跟着你求福报。”

老瘪问道:“就这么简单?”

我点点头:“死的人就这么简单,但是你得安抚活着的人。”

老瘪问:“怎么安抚?”

我说:“给每户死者家属发放100万抚恤金。”

老癟差点抡起拳头来打我:“你以为老子是土豪吗?我他妈的哪里有那么多钱。”

老瘪剔着牙缝里的金针菇,接着问道:“你刚才说他们没有生病的,继续跟着我求福报,你是在哪本书上看到的?”

我说:“几本参禅的书,我前年让你读,你没翻几页,就垫办公室沙发腿了,回去抽出来好好读读。”

老瘪双手合十:“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从这一夜之后,老瘪开始信佛了。

我爸爸挺了半年,把他倒腾洋垃圾赚的钱几乎全花光了。最后,妈妈要卖掉那套商品房,爸爸没有同意,说是要留给我妹妹结婚用。为了给爸爸冲喜,妹妹跟在理发店上班的男朋友结婚了。妹妹结婚一个月后,爸爸走了。爸爸走的时候,是深夜,只有我守在他的病床前。

那天傍晚时分,已经有好几天不讲话的爸爸,突然开口,他对我说:“你要是个正常人,你要是勤勤恳恳工作,爸爸说啥……说啥也会把房子留给你。”

我安慰爸爸说:“妈妈和妹妹更需要房子。”

爸爸冲着我点点头,对我说了最后一句话:“你不是个傻儿,你只是个心眼儿善良的孩子。”

这个社会最大的矛盾,大概就是别人需要你像他一样做一个正常人。做一个正常人,就不会抱怨,也不会怀疑,更不会质问;做一个正常人,就会像工具一样工作,还会拥有满满的快乐和正能量。人生来不是为了工作的,我喜欢每天醒来无所事事的状态。既然我不能推动人类文明的进程,那我至少做到不祸害人类、不糟蹋地球。自从有网购以来,我不曾在网上买过一件东西。垃圾场里每一片胶带纸,都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我觉得,大多数人都应该像一条没有欲望的狗一样活着,把自己的物欲降到最低,也许地球还有救。

像我这样的人,的确不配住到商品房里,因为我连商品房的物业费都交不起。自从我知道分解洋垃圾对身体和环境有害,我就开始劝我爸妈不要干这一行。我爸爸跟老瘪是同一副腔调:“不干这一行,咱们去喝西北风?”

既然劝说不了老瘪,也劝说不了我父母,我只好独善其身,毅然决然离开废品收购站,从此不再跟洋垃圾打交道。说是离开收购站,我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白天还好说,我可以带上几本书进城,在麦当劳或肯德基里读书。饿了就吃一点别人剩下的薯条,运气好的时候,还能遇到剩下的炸鸡翅。渴了就喝别人剩的可乐,因为可乐里的冰块化得慢,我把几个杯子的冰块凑到一起,就能得到一大杯有甜味儿的冰水。为了不招客人烦,我尽量选择在靠角落的地方坐,而且尽可能做到两周换洗一次衣服。为了不招店里的服务员烦,我有时候还会帮着服务员收拾餐盘,这样还能防止服务员把客人剩下的薯条和鸡翅倒进垃圾桶。

到了晚上,我无处可去,便会回到废品集散地过夜。因为我不再帮着父母打理收购站的营生,他们对我的态度也逐渐冷淡起来,连我妹妹都开始训斥我。我是个天生不愿意与人为敌的性格,任凭父母冷言冷语,还有妹妹的白眼,我都一一收下,从不反驳。妹妹瞧不上废品收购站里的活计,她早在三年前就去了一家发廊工作,在那里给人家染发,我们俩很少见面。偶尔见一面,我能闻见她身上一股以甲醛为主的化学味道。

我对妹妹说:“染发剂里面化学添加剂太多,常年接触会影响身体健康。”

妹妹翻着白眼说道:“那也比你整天游手好闲强一百倍。”

跟往常一样,我不还嘴反驳,我觉得很多话说到就可以,别人听不听是他们的造化。只有一次例外,我跟妹妹发了火。有一天傍晚,我回到废品收购站,赶巧遇见妹妹也来了,她手里还拿着一沓我收藏的黑胶唱片。

我问她:“为什么拿我的黑胶唱片?”

妹妹说:“我看到网上有人用这种唱片做钟表,我也想做几个送朋友。”

我夺过妹妹手里的黑胶唱片:“这是我的东西,你们谁都不准碰。”

妹妹不肯示弱:“神经病啊!弄一堆破烂玩意儿堆在这里占地方,我用几张有什么关系?”

跟妹妹吵一架之后,我开始担心我的黑胶唱片和书。于是,我去找老瘪讨主意。过了两天,老瘪帮我在废品集散地东侧的窝棚里找到一间房子。我很是开心,终于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我用爸爸的三轮车把我的黑胶唱片和书全部搬进窝棚里。爸爸大概巴不得我离开,他亲自动手帮我装车。我嫌他搬运黑胶唱片时太过随意,就像是扔一台破微波炉一样用力。我心里有一百个不愿意,但嘴上不敢说出来,我只好抢着搬运黑胶唱片,让爸爸帮我搬书。

接下来,我继续在废品集散地过着四处游荡的生活,白天在各家收购站收唱片或打工,晚上便回到窝棚里过夜。自从弄到那台AVID音响后,我就不再四处闲逛。整日里,我把自己关在窝棚里,日夜不休地聆听那些古典音乐,《费加罗的婚礼》被我听了无数遍,音质几近嘈杂。音乐让我感受到了自由,无比丰盈的自由。

我承认,我骨子里很向往这样的生活状态,它可以让我不再焦虑,甚至不再恐惧,因为我不需要对任何人或事情承担责任。在笃定自己可以过这种生活之前,我承认是受到西方哲学的影响,倡导这种生活的流派叫斯多葛学派。斯多葛学派排斥欲望和物质,崇尚一种像狗一样简陋而随意的生活。对于这个话题,我还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今天暂且不说了,因为我见到了小格。每次看到小格,我的哲学观便会产生一些动摇。

认识小格一年的时候,我已经跟着老瘪去格格火锅店吃了六回涮羊肉,见到小格十八回。多出来的十二回,是我想小格的时候,自己跑到格格火锅店前溜达看到小格的。小格在火锅店里来回穿梭,我坐在火锅店后门的垃圾桶上,静静地看着小格。小格穿着一件紫红色的围裙,胸前绣着一个黄色的铜火锅,黄铜火锅下面是两个黄色蹩脚的刺绣:格格。紫红色围裙只有前摆,前摆很长,盖住小格的粗腿。因此,从前面看小格是一个白白嫩嫩的大号美女,从后面看小格是一个粗鄙的肥婆。

当我第十二回坐在垃圾桶上看小格的时候,那是一个夏天的夜晚,我还从路边绿化带里折了一朵很大的月季花。小格穿着短袖衬衣,露出两条白皙的胳膊,胸前还是那件紫红色的围裙,前裙摆仍旧盖着她的粗腿。小格拎着一只垃圾桶,走出火锅店后门,径直朝着我走过来。我敢发誓,我当时心跳每分鐘肯定超过120次。就在小格快要走到我跟前的时候,我突然看见大刘从后厨蹿出来,他跑到小格背后,一把搂住小格的后腰,开始亲吻她的后脖颈子。小格当即松开垃圾桶,反手搂住大刘的脖子,两个人在我眼前开始接吻。那一刻,我觉得血往头上涌,脑子里迅速闪过无数暴力画面:我冲上前去抓住大刘的头发,对着他那张肥腻的胖脸连挥数拳,打得他满脸开花;我冲上前去抓起小格丢在地上的垃圾桶,连垃圾带桶扣在大刘脑袋上;我轻盈地走过去,拍了拍大刘的脑袋,大刘慌张地松开小格,我看都不看大刘一眼,就把月季花递到小格眼前,小格的眼神里闪烁着惊喜,双手接过月季花扑进我的怀里,大刘刚刚张开嘴要质问,我飞起一脚,把他踢进垃圾桶里……

其实,我什么都没做,就那样静静地坐在垃圾桶上,看着大刘和小格“吧唧吧唧”接吻。其实我也做了一点事,我把手里的月季花揉成碎花瓣,我的心就像是我揉碎的花瓣,飘落在满是泔水的垃圾桶周围。我觉得自己的心脏骤停了,只剩下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

我的思绪绕了一个大圈,终于回到主题,我问老瘪:“窝棚马上要拆了,我那些黑胶唱片怎么办?”

老瘪说:“人都顾不上,你还操心破唱片,我告诉你,我今天跟你吃这顿饭就是散伙饭,你只能另寻出路了。”

我不甘心道:“你说过这里是个江湖,你在这里一天,就要维护它一天。”

老瘪说:“我能维护的是垃圾场这个小江湖的周全。大江湖一旦起了风浪,咱们垃圾场这个小江湖只能听之任之。”

老瘪说完,举手叫服务员。

小格举着手机,走到我们的餐桌旁,压根儿没有看老瘪,而是把手机对准老瘪,说道:“这位是格格的老顾客老瘪,他那个‘瘪不是王八的‘鳖,是那个……那个有病的‘瘪。”

小格又把手机转向我,说道:“这位是老瘪的小跟班,也是格格的常客……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我喝下的白酒一时间全都涌上头来,这个被我爱得死去活来的女人,居然还不知道我的名字……也许早知道我的名字,她就会跟我共情。可不是嘛,谁会爱上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呢?可那些一见钟情的爱情,谁会介意对方叫阿猫还是阿狗呢?不过也不能怪小格,我其貌不扬的外表像我爸爸,我的淡眉小眼像我妈妈。我脸上唯一能拿得出手的是鼻子,但是我九岁那年被几个高年级男生打塌了鼻梁骨,它就不再挺也不再直了。其实,就算是我鼻梁骨不被人打塌,也吸引不了小格,因为我初一十五才洗一回脸,一张脏脸毁全身,谁还会在意我鼻梁骨塌不塌。还有我的装束,几乎都是捡我爸爸的旧衣服,不穿到冒酸臭呛鼻子从来不换洗。如此说来,我和小格即便是相爱,也不会是一见钟情之爱,而是小火暖黄酒,越来越有温度,越来越有老酒的陈年醇香。

小格用手推我一把:“快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就是这么一个常常愣神儿的人,小格问我名字的空当儿,我脑子里就能冒出这么多纠结念头。我用手撩开眼前又脏又长的乱发,对着小格的手机很认真地说:“我叫余未来。”

小格咯咯咯地朗笑道:“嗯嗯,名字很贴切,走近你就能闻到你身上咸鱼味儿飘过来,鱼味来,好名字!亲们,如果你们觉得今天的直播够精彩,别忘了双击红心,还有关注我们格格火锅店。”

小格关上手机,立刻换了一副爱搭不理的面孔,对着老瘪问道:“要什么?”

老瘪脸上堆满淫笑:“要你。”

小格板着脸:“滚蛋!抠×一个,就知道要,想要就得付出,明白吗?”

老瘪脸上有些挂不住,讪讪地笑着:“再来两瓶白酒。”

小格刚刚转身,要去柜台拿酒,老瘪伸出手在她肥硕的屁股上捏了一把。小格头也不回,挥手狠狠拍在老瘪手上,扭着大屁股走开。我心里有些不舒服,皱着眉头对老瘪说:“小格有男朋友,你不要跟人家动手动脚。”

老瘪问道:“男朋友?”

我说:“厨师大刘,不是小格的男朋友吗?”

老瘪说:“早就分手了,大刘回东北老家结婚去了。”

听说小格跟大刘分手了,我心里顿时又燃起爱的希望。还好,小格跟大刘相处时间短,應该还不会那个什么……仅仅是接吻也没有什么大不了。迄今为止,我不仅是一个处男,甚至还没有接过吻。不管是看电影,还是那天晚上看厨师大刘和小格接吻,都是“吧唧吧唧”的声响,这个声响肯定是舌头发出的声响。如此说来,接吻不仅仅是表象上四片嘴唇的事儿,两条舌头有可能才是主角,要不也不会叫“舌吻”。不过,这两条舌头在哪里接吻,我很是纳闷:在男人嘴里?在女人嘴里?还是在男人和女人四片嘴唇的交接处……想到此处,我竟有些心疼自己,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竟没有接吻过,我活得还不如一条按时按点按季节发情的野狗。我的心一阵抽搐……不行,我得把欲望付诸行动,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向小格表达我的爱。勇敢的人才配拥有爱情!不要那些形式主义的表达,一会儿就直接告诉小格:我爱你!

嗯嗯,我再喝上一瓶白酒,酒壮 人胆,喝完就立刻表达,绝不能等酒醒,就今天晚上。

“啪”的一声响,小格把两瓶白酒放在桌子上,转身扭着肥硕的屁股走开。

老瘪拧开一瓶白酒,递到我跟前,对我说道:“白白胖胖的,没想到你小子也喜欢这一口,不过你没钱,上不了小格。就算上了小格,你也降不住她。”

我举起酒瓶,深酌一口:“什么意思?”

老瘪说:“小格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她一心想赚钱,想在男人身上赚钱,像你这种身上没有一个子儿的穷小子,她是不会施舍的。”

我又喝了一口酒,问老瘪:“此话怎讲?”

老瘪往前探了探身子,压低声音道:“我跟小格睡过,是她主动勾搭我的,我×!小格的身上那个白哟,尤其是两个屁股蛋子,就像是两个装了水的袋子……”

我的脑袋“嗡嗡”作响,手里抓着酒瓶子,很想砸到老瘪的头上。还有,我觉得老瘪今天有些反常,情绪上阴晴不定。也许是垃圾场改造刺激到他了,我上回见到他在简易房里,当着那么多人哭的时候,我就觉得他不正常了。

我咬着后槽牙,问老瘪:“你已经是信佛之人,怎么能干这种龌龊事儿?”

老瘪嘿嘿一笑:“女人身上坐,佛祖心中留。再说了,是她找我的,她的火锅店连房租都快交不起了,我帮她渡过难关,我这也算是积德行善吧。”

我最终也没有拿酒瓶子砸老瘪的脑袋,一是我没有这个胆量,二是我浑身没劲儿,甚至连胳膊都抬不起来。没错!小格和老瘪都让我觉得恶心。

我正兀自恶心,一只手机伸到我眼前,小格又开始直播:“嗨!鱼味儿,说说你吃得怎么样?我们格格火锅底料有没有盖住你身上的咸鱼味儿?”

我很少有像此刻这般愤怒的时候,我的大脑里几乎同时迸发出很多念头,这些都是我平时想说又无处说的东西。看到小格把手机对准我,我没有丝毫犹豫,迅速找到我在窝棚里学着视频演讲的状态,对着手机镜头脱口说道:“手机扼杀了所有人,所有人!看看你的周围,所有人都是一手拿筷子,一手拿手机,除了把涮羊肉送进嘴里,然后都在埋头看手机,不管对面坐着的是朋友、是亲人,还是爱人,你们通通失去与人正常沟通的能力和兴趣。你们在享受信息便捷的同时,也在被信息奴役,碎片化的信息就像雾霾一样,无孔不入地填补着你们本就浅薄的思想,使得你们没有时间和空间作任何独立思考。当人类一旦放弃思考,就变成一头头只剩下本能欲望的动物,你们不再想尝试着去了解对方,因为你们觉得连前戏都是在浪费时间。如果你们自身还没有觉醒的意识,那就看看你周围的人,他们正在丢失人性中的温暖、悲悯和对他人的关心……”

小格尖叫一声:“哇!鱼味儿,你说得太好了,亲们,如果你对这个脏兮兮的‘垃圾人感兴趣,别忘了双击红心,加我的关注,关注小格,关注格格火锅店。”

小格说完,冲着我伸了一个“OK”的手势,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我继续梳理着大脑里面想要表达的观点,对着小格的手机接着说道:“想赚钱想疯了,想做网红想痴了,是吧?信息时代拓展了人类的欲望,而欲望正在异化人类。我手机通信录里只有三十几个人,他们都是这个废品集散地的人,也就是你们嘴里的‘垃圾人,现在几乎都开通了直播,除了我爸爸之外,因为他已经死了。我妹妹天天直播染发,一口一个哥哥姐姐叫着求关注。安徽老孙兄弟俩天天直播拆墙拆厂房,还在直播里下跪求关注。你们真的相信这些眼见为实的直播吗?我妹妹至少有十年没管我叫一声哥了,原来她把哥哥都攒着直播求关注了。安徽老孙兄弟俩下跪求关注的时候,你们肯定不相信他们俩也能把鄰居老方的胳膊打断。求关注,全民都在求关注,是吧?你们别以为自己挖空心思求关注的创意有多牛×,其实,我们祖先两千年前就干过这事,西晋时候山东人王祥,他继母大冬天要吃鱼,王祥就跑到河里脱光衣服趴在冰面上,用自己的身体把冰融化掉,鲤鱼跑过来呼吸喘气的时候,王祥就抓到了鱼。因为这事儿,王祥一举成名当了官,最终做到西晋太尉。所以,王祥才是求关注的鼻祖。你们如果还有脑子,就应该想一想,能够承受一个人体重的冰层得有多厚?他大冷天脱光趴冰面上,理论上应该是冰还没有化掉,人就冻死了。话说回来,能够用身体化开的冰层,你为什么不找个大石块砸开冰层呢?不行,砸开冰层的时间太短,无法吸引眼球。脱光用皮肉化冰,才具备令人感动的传播性。汉朝没有科举制,是举孝廉,想当官必须求关注,让自己的孝名廉名远播十里八乡,引起官府的注意,你才有机会步入仕途。包括姜太公直钩钓鱼,大禹三过家门不入,都属于此类。古人求关注为当官,今人求关注为赚钱,本质都是一样的虚伪和浮夸。”

小格轻轻地递过来一杯茶,小声对我说:“鱼哥,喝杯茶,润润嗓子,粉丝们问你是不是大学教授呢。”

我接着对着手机镜头说:“其实,这些肤浅东西改变不了任何东西,真正让我充实的是音乐,是古典音乐,虽然我们中国人缺少古典音乐这一课,但我却能分辨出八分之一个音符的区别。听我的,别在无聊的朋友圈里浪费生命了,去下载古典音乐吧,听一听那些天才的音乐大师会给你怎样的启迪……”

从格格火锅店出来,已经是晚上十点,老瘪非拽着我上他的奔驰越野车。以前,他不让我坐他的奔驰车,嫌我身上有味儿。每次约我来格格火锅店吃火锅,都是他开车来,我步行过来。吃完火锅,也是他开车走,我步行回我的窝棚。

今天晚上,得知老瘪睡了小格,我觉得懊恼又憋屈,便犯了倔劲儿,死活不坐老瘪的奔驰车,坚持要一个人走回窝棚。老瘪似乎比我还倔,拉着我的胳膊不肯松手,把我的旧皮夹克袖子硬生生撕开一个口子。我坐在奔驰车的副驾驶座上,扯着皮夹克的破袖口查看,觉得肯定是无法缝补了。

老瘪发动引擎,看了我一眼说:“明天给你买一件新皮夹克。”

我怒气未消地说:“不要!”

老瘪伸出手拍拍我的头,笑道:“没想到,你读书读得越来越小家子气,我就是想让你对小格死心,她不是那种能跟你踏踏实实过日子的女人,因为你们不在同一个阶级里,你游手好闲还不如一个拾荒人。”

其实,老瘪说得没错,人们通常觉得开小餐馆的人是社会最底层,可人们不知道这条鄙视链上还有一群依靠垃圾生存的人,是供小餐馆服务员鄙视的。在这条鄙视链的底部,有一个庞大的族类,这个族类里会细分工种,各工种之间还会相互鄙视。例如,废品集散地的人蹬着装满废品的三轮车,经过西大桥桥头的时候,会鄙视聚集在桥头打散工的人,觉得他们没准白等一天也遇不到雇工,倒不如自己收废品活得踏实,天天都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而打散工的人们大都有技术活儿,他们当中的木工、泥瓦工、管道工也瞧不上收废品赚的蝇头小利。

我和小格之间的确存在阶层差异,她鄙视我实属正常,因为她好歹也是小火锅店的老板。老瘪或许是对的,我不该喜欢小格。可是……难道我这个维度里的人,就活该没有爱情吗?我读过那么多书,甚至比大学教授读的书还多还杂,我为什么就不能得到爱情呢?知识真的可以改变命运吗?这座城市里只有五所正规大学,我去过其中三所大学的文学院偷听过大课,那些教授所能讲出来的东西也不过如此。有的教授不仅读过错别字,甚至还能颠倒史实。一位教授讲魏晋文学时,说魏晋时期杀人如儿戏,连竹林七贤这样的文学天团也难逃厄运……

在我读过的史籍中,魏晋是一个最为旷达的时代,一直为我所向往。竹林七贤也仅仅只有嵇康被杀,而嵇康被杀的原因是他张狂到写《与山巨源绝交书》,挑明要跟司马皇帝对着干。即便如此,杀了嵇康之后,司马昭也是后悔万分,觉得自己杀名士必然留下千古骂名。

这些大学教授没能给我更高的见识,自此之后,我便不再去大学里偷听教授们讲课了,我觉得当初辍学真是一个伟大的决定。想到这里,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老瘪大概以为我想通了,接着对我说:“去南城吧,那里还有一个废品集散地,咱们场子里的驻马店老彭死后,他老婆一直一个人撑着收购站,你干脆跟她搭伙过日子吧,一块儿去南城。”

我白了老瘪一眼:“老彭的老婆跟我妈差不多大,跟她搭伙过日子,我会有乱伦的感觉。”

老瘪转动着方向盘,把车开上了东五环路。

我问老瘪:“你要干吗去?”

老瘪说:“我带你去南城的垃圾场看看,那边的条件相对好一些。”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乘坐这么高级的车,我闻到车里有一股很好闻的香味儿。还有老瘪转动方向盘的时候,手接触到方向盘发出“吧嗒吧嗒”的声响,听上去就觉得很高档。人的资质各不相同,老瘪和我爸爸同样收购废品,起点是一样的,老瘪最终成了废品集散地的神,而我爸爸最后连治病的钱都没有。老瘪刚刚开始倒腾洋垃圾的时候,集散地收购站的人都在妒忌他,因为大家都在同一个起点上,只有老瘪脱颖而出。到了后来,老瘪跟集散地所有人拉开距离,便不再有人妒忌他了。如此看来,人们只会妒忌熟悉的身边人,或者说妒忌只会存在于同一个维度里的人之间。就像老瘪不会妒忌马克·扎克伯格,我也同样不会妒忌明星一样,跨维度的妒忌是一种能力。读过那么多史书之后,我发现妒忌就像是一把刀子,它会阉割掉一个人的气质。这些年,我观察过废品集散地的人们,凡是嫉妒心强的人,大都长相猥琐、气质全无。我是一个没有妒忌心的人,因为我处在社会鄙视链的最底端,需要妒忌的人太多,干脆就关闭了这项功能。所以在妒忌这一方面,我做得还好,因为我毕竟是个读书人。腹有诗书气自华,虽说长相不够好,但我觉得我的气质还是有的,小格没有看到这一点,很遗憾。

老瘪说:“人到什么岁数就得过什么样的日子,你也老大不小了,身边得有个女人才行,以你现在的条件,老彭的老婆不嫌弃你就好。”

我已经愤愤然:“我宁可跟我的黑胶唱片过一辈子。”

老瘪说:“前年你要是听我的话,把黑胶唱片卖给上海人,没准小格早就扑上来了。”

我说:“我才不会为一个小娼妇卖掉黑胶唱片,就算是丢了性命,我也不卖我的黑胶唱片。”

车辆驶出南五环,七拐八拐之后开进南城的废品集散地。

在一家收购站门前,老瘪停下车,对我说:“这家就是老彭的老婆开的,我替你试探过了,只要你点头,明天就可以搬过来跟老彭老婆一起睡了。”

老瘪看我没有反应,推开车门下了车,自顾自地抽起烟来。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接了一个电话后,扔掉手里的半截煙蒂,开门上了车。发动引擎的时候,老瘪问我:“你到底同不同意?”

我愤愤地回道:“不同意!”

老瘪叹口气,把车开出南城垃圾场。约摸半个小时后,回到我住的窝棚。突然,我觉得眼前一亮,一道刺眼的灯光照射过来。我朝前方看过去,窝棚边上停着一辆铲车和一辆推土机。铲车在前面负责捣毁窝棚,推土机在后面碾轧推平,我赖以栖身的窝棚瞬间被夷为平地。灯光闪过之后,我眼前一黑,心跟着一沉,我坐在老瘪车里发出一声惊恐的惨叫,为我那些珍贵的黑胶唱片。

这一夜,老瘪碾轧了我的爱情,推土机碾轧了我的精神,我跌到了我人生的谷底。

我不知道老瘪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只记得他在我身边不停地摇头叹气,说早知今日,还不如把唱片卖给上海人,拿着100万过像个人样的日子。

想来也是,自从来到这个世界,我就没有过过正常人该有的日子。在我还不懂人事的时候,爸妈便外出打工,我和妹妹就变成了留守儿童。同龄人还在学校里读书的时候,我随着父母漂进城市收废品,变成流动儿童,成为人见人嫌的“垃圾人”。虽然我也在读书,甚至比同龄人在学校读的书还要多,可我依然摆脱不了深埋于内心的自卑。我很少离开废品集散地,除了有限的几次去大学里偷听大课,还有在麦当劳里读了几天闲书。我承认,这座曾经让我憎恨的垃圾场给了我安全感,虽说味道糟糕至极。废品集散地的味道经常发生变化,变化源于最近运来的垃圾的性质,生活垃圾以腐烂蔬菜味道为主,工业垃圾以难闻的塑料味道为主。味道虽然难闻,但是难闻的味道让我觉得心里踏实。有一回从大学偷听哲学课回来的路上,我走进一家灯火辉煌的大商场。商场里面那股好闻的味道,瞬间让我觉得惶恐,陌生的环境加上陌生的香味儿压迫着我,我逃也似的奔出商场。

不愿意跟随父母和妹妹去住商品房,除了要守护我的黑胶唱片,还因为那个社区里没有我熟悉的味道。而且,社区里的保安似乎很容易分辨出每位业主的职业,我骑着三轮车进出大门的时候,保安的眼神分明是鄙视的神色。我挺喜欢一个人住在窝棚里,可以看书读报,静静地欣赏我的黑胶唱片。

在这个悲伤的时刻,我用一晚上的时间来回顾我短暂的一生。天蒙蒙亮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人生最黑暗的日子来临了,因为我看清楚了窝棚瓦砾上的一块块黑胶残片,它们就像我心爱的女人的残骸,让我不忍直视。刚才在黑夜里,我还心存侥幸,祈祷着我的黑胶唱片能够撑过推土机的碾轧。此刻,仅有的希冀也被黎明碾碎,是啊,薄薄的一张黑胶唱片如何扛得住一辆推土机?我站起身来,僵硬地走上前去,立在我曾经栖身的窝棚处,从瓦砾堆里看见一片黑胶残片的尖角。我用手顺着尖角拨开碎瓦砾,露出张国荣那张帅气的脸庞,黑胶残片的尖角刺破张国荣忧郁的眼神,直指雾霾弥漫的天空。我从土堆瓦砾里拽出这张黑胶唱片,它已经碎成五六片,这是一张1992年宝丽金出品的张国荣专辑,名字叫《风继续吹》。而且,这还是一张尚未开封的黑胶唱片,在黑胶收藏界,收到尚未开封的珍贵唱片,就像是捡到狗头金一样让人兴奋。大概是三四年前,我习惯在每天傍晚的时候挨家挨户收购站转一圈,看看今天谁家收到黑胶唱片。老瘪早就给他们垫过话,凡是收到老唱片,必须给我留着,只有我不要的老唱片才能卖给别人。待我转悠到驻马店老彭的收购站时,老彭的老婆正跟一个长发男子说话,看到我走进来,老彭的老婆对长发男子说:“喏,他来了,你先问问他吧,他要是不要,才能给你。”

长发男子抬起头来,冲着我微微一笑,手里举起这张未开封的《风继续吹》,谦和地问道:“这张黑胶唱片可以卖给我吗?”

我看着长发男子,觉得有些眼熟。我从他手里接过《风继续吹》,发现还没有开封,便打定主意要收藏这张黑胶唱片。我把张国荣的《风继续吹》夹在腋下,对长发男子说:“抱歉!我要收这张唱片,我的藏品里还没有张国荣的黑胶。”

一丝失望划过长发男子的眼睛,使得他的眼神看上去既落寞又憔悴。就是这一丝落寞,突然提醒了我,我用手指着长发男子道:“你……是那个唱歌的,对!嘉华,你出过一张330克重的黑胶,叫……叫《飞翔》。”

长发男子脸上绽开笑容,很随和地说:“没想到,居然还有人记得我,你……有《飞翔》的黑胶唱片?”

我说我去年收到一张《飞翔》:“我喜欢那张黑胶唱片的封套设计,很有武侠大片的感觉,你的古装扮相也很好看,而且,那张唱片也是未开封的。”

我把张国荣的《风继续吹》递给嘉华:“让给你了。”

嘉华忙不迭地称谢,然后就跟老彭老婆开始讨价还价。老彭老婆很会察言观色,她压根儿就不知道张国荣是谁,只是从我和嘉华的言谈举止里就能判断出这张黑胶唱片的价值,狮子大张口要3000块。

我实在看不下去,指着嘉华对老彭老婆说:“他当年可是尽人皆知的大歌星嘉华,你便宜一点卖给他吧。”

老彭老婆听说嘉华是大歌星,更加不肯松口,甚至还出言讥笑:“大歌星还差这仨瓜俩枣的,还跟我们收破烂儿的讨价还价。”

我很讨厌废品集散地的人的思维方式,卖废品是一种交易,交易首先应该建立在平等原则上。可是这里的人总把自己摆在“我是收破烂儿的”最底层,言外之意:你怎么可以跟我这种人讨价还价?这完全是另外一个层面上的道德绑架,甚至是要挟。溯其根源,收购站的人压根儿就不想公平交易,只想以穷讹人,以尊严换金钱。

嘉华对老彭老婆说:“我现在不是歌星,我在剧组里打散工,挣的也是辛苦钱。”

老彭老婆有些半信半疑,她看一眼嘉华的穿戴,似乎相信了嘉华的话。接下来还了半天价,最终双方以700块钱成交。嘉华掏遍浑身上下口袋,只凑到570块钱,然后就一脸窘相地戳在那儿。

老彭老婆问嘉华:“有没有微信支付?”

嘉华尴尬地笑了笑,说道:“微信钱包没钱。”

老彭老婆问道:“微信钱包没有绑定银行卡吗?”

嘉华更加不好意思:“为了控制自己花钱,我没有绑定银行卡,微信钱包只用来在群里抢红包……”

我对老彭老婆说:“就差你130块钱,我来替他支付,明天给你打半天工。”

我身无分文,在这个废品集散地所有收购站里,我收藏的全部黑胶唱片都是我打工换来的。老瘪给收购站定的规矩,替我定的工钱价码一天300块钱,比打散工的价格高了100块钱。大家买老瘪面子,又没有真的付我工钱,高一点也不会有人计较,因为他们当破烂儿收来的黑胶唱片几乎不值钱。但是我干活儿的时候也不会偷懒,免得老瘪不好做人。这些年来,就是以这种折工钱的方式,用我的汗水积攒起来2483张黑胶唱片。

走出老彭家收购站,嘉华向我一再称谢。他个子很高,跟我说话的时候会微微哈着腰,任谁都看不出来他曾经是一位火遍大江南北的歌星。我逐渐把嘉华的演艺历程串联起来,1995年因为一曲《飞翔》成名,迅速火遍全国。唱而优则演,因唱歌走红的嘉华先后出演多部电视剧,成为演艺圈炙手可热的双栖明星。2009年因为朝阳群众举报吸毒,嘉华在北京望京家中被警方人赃俱获……

我独自一人朝着我居住的窝棚走去。突然,嘉华追上来,他略带腼腆地问道:“能让我看看……看看我那张《飞翔》黑胶吗?”

我略感诧异:“你没有自己的唱片?”

嘉华摇摇头,叹口气,说道:“当时就出了一版,我呢,觉得自己会一直火下去,压根儿就没有想到要收藏一张自己的唱片。”

窝棚里停电了,我摸索着找到门后的电闸盒,娴熟地换了一根保险丝。合上电闸后,窝棚里瞬间明亮起来。看到堆满整整三面墙壁的黑胶唱片和书籍,嘉华脸上谦和的微笑变得僵硬起来,微张的嘴巴说明他的惊诧程度。我正在等着嘉华赞叹我的藏品,他却指着我床头墙壁上的“正”字问道:“这是你收藏黑胶唱片的记录吗?”

我说:“不是,那……是我自慰的次数。”

嘉华的嘴巴张得更大了,随后便“哈哈哈”大笑起来。他虽然总把笑容挂在脸上,但这一次是他笑得最放肆的一次。我从西墙根一排黑胶唱片里,找出嘉华的《飞翔》。嘉华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接过自己的黑胶唱片。嘉华即刻止住笑声,上嘴唇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抖动,他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塑料纸包装,显出十分珍惜的神情。

我站在昏暗的窝棚里,对嘉华说:“你带走吧,我把你的唱片送你了。”

嘉华抬起头来望着我,脸上没有一点笑意,他愣怔半晌,然后说道:“你真是一个奇怪的人,不过,你是一个善良的人。”

嘉华把张国荣的《风继续吹》递给我,说是作为公平交换。我也没有推辞,接过他手里的黑胶唱片,然后送他出窝棚。嘉华走出去数步,又回过头来,要求跟我加微信好友,他是我废品集散地之外唯一的微信好友。

自那之后,我们俩再也没有见过面,他几乎不发朋友圈。偶尔在报纸的照片上或是网络视频里能够看见嘉华,他出现在一些不知名的剧组里。不过,嘉华都不是主角,而是站在一些流量明星身后,眼神里还是一副憔悴且谨慎的样子。前些天,我看到嘉华发朋友圈,推出他近十年来唯一单曲《千里烟波》。我听了,非常棒的一首歌,品质超越《飞翔》好几个等级。

一阵冷风吹过,紧握在我手里的黑胶残片刺破我的手掌。“吧嗒,吧嗒”,我能听到血滴在皮鞋上的声音,声音很大,就像是《德沃夏克第九交响曲》里的鼓点,每一声都敲在我的心底。我甚至觉得心底有了鼓点的回响,余音不绝,一声接一声回荡在我的心里。终于,我受不了这回荡的撞击,浑身变得松软,就像爆破后的大楼一样坍塌。我先是跪下来,单腿跪下来,接着是双腿跪地,而后是整个身子全都匍匐在碎瓦砾上,像是要拥抱我心爱女人的残骸。我闭上双眼,似乎想倾听瓦砾下爱人的呻吟,但是耳边只有狂风“呼呼”作响。与其听这让人生厌的狂风,还不如听我心里遭受的撞击,至少每一声都是我熟知的鼓点……突然间,我明白了,自此之后,属于我的东西全都消失了。全都消失,心里就会变空,所以心里才会有这么大的回响。

等我醒来的时候,我依旧趴在碎瓦砾堆上,左侧的脸被硌得生疼。我活动一下四肢,全身就像是被人狠揍過一样酸痛。我挣扎着坐起来,看见我皮鞋上血渍已经风干,变成黑色。这双皮鞋是黄色翻毛,我爸爸只舍得在过年回老家的时候穿,是他从一集装箱美国垃圾里面挑拣出来的。

阳光无力渗透雾霾,却能让我看清周边轰隆隆作响的挖掘机和大型工程车。正如老瘪所言,垃圾场这个小江湖已经寿终正寝。我躲避着进进出出的工程车和推土机,走出废品集散地。引擎废气的味道盖过任何垃圾发散出来的味道,我已经嗅不到熟悉的气味。这里不再属于我,我在这里也找不到安全感,离开便成为理所当然的选择。

我不知道自己该去往何处,也不知道何处才是我的归宿,这是终极哲学的第三大命题。我是谁?何足道哉。我从哪里来?我至今没有搞清楚。我终究要去向何处?我真应该好好思考一下。也许明晰终点,也就知道起点。起点和终点都搞明白,我是谁,自然也就清晰了。没准儿,我可以创造一套哲学的反推思维方法。我的思维在漫无边际地飘着。突然,我想起自己曾经崇尚的斯多葛学派提倡的“犬儒主义”。我现在正像一条狗一样简陋而随意地活着,这是不是我的宿命呢?没错,以前我不够纯粹,因为我还有很多牵挂:我栖身的窝棚、一一筛选出来的书籍、辛辛苦苦打工折算回来的黑胶唱片、第一个爱上的女人小格……现在,这些东西通通离我而去,我真变成了一条一无所有的狗。

离开废品集散地,我朝着城市走去,中间路过我妈妈和妹妹居住的社区。我连走进去看她们一眼的想法都没有。如果贸然闯进去,她们肯定要问我为什么来?因为除了过年,我从来不去打搅她们的生活。万一碰上那个染着一头黄毛的妹夫,没准儿还会多挨几个白眼,这是最让我沮丧的事情。对这个世界的认知,我那个黄毛妹夫知道的不足我的万分之一,但是他却可以用白眼球招呼我。

我也不想回四川广元,爷爷在我离开广元第三年的时候去世了,老家的大伯和叔叔不待见我,我也懒得见他们。大伯还有个儿子,也就是我堂哥,他叫余欢水,也生活在这座城市,但是我跟他只见过一面。好像是七八年前的事儿,堂哥说要请我们一家人吃顿饭。吃饭的时候,我那个堂嫂除了皱眉撇嘴,几乎没有说过话。堂哥好像很怕老婆,整顿饭赔着笑脸,既怕老婆不爽,又担心慢待我们,这顿饭吃得我们全都消化不良。自此,我再也不想见我堂哥余欢水了,因为我知道人最好的修养,就是不给别人添麻烦,即便是有血缘亲情。对于一个要思考哲学问题的人来说,亲情是干扰素,会改变哲学本该有的样子。

从早晨一直走到中午,我走到城市的中心,还是没有想好我该去向何方。有一点可以肯定:我不要待在城市中心。这座城市的中心几乎全都是外地游客,我这副尊容出现在他们眼前时,外地游客也是一脸鄙视的神情,那种鄙视的烈度甚于当地人。我不怪外地游客,因为他们千里迢迢跑到中心广场,不是来看我这样一身邋遢的“垃圾人”。我识趣地路过中心广场,继续往西走去,依然不知道该走向哪里。

冬天的太阳早早地泄了劲儿,临近黄昏时分,我路过一条长满银杏树的步行道,路面几乎被金黄色银杏树叶铺满,泛着初冬少有的耀眼和温暖。一群跟我年纪相仿的男女或蹲或站或躺在地上拍照,一个漂亮的年轻女孩,捧着一大捧银杏树叶高高扬起来,让一片片金黄叶子落在自己头上、脸上、肩上和手心里。散落下来的银杏树叶也搅碎夕阳,斑斑驳驳的光影划过我脸庞,拂过我身体,隐没在我脚下。

我寻了一棵银杏树,依靠着树干坐在地上,静静地欣赏着人们脸上的喜悦,想象着自己也参与其中,小格也像那个漂亮女孩一样,奋力扬起一捧银杏树叶……我怎么又想到小格?我使劲地甩一下头,把又脏又贱又胖的小格甩出想象的脑海。就在我甩头的刹那,发现一位穿着华丽、面容和蔼的大姐站在我身旁,正盯着我看。我影响到她了吗?我用询问的眼神对视着大姐。

大姐很和气地问道:“你冷吗?”

我下意识地裹紧爸爸的破皮夹克,老瘪已经把皮夹克肩膀扯开一个口子,我对大姐说:“有点冷……还撑得住。”

大姐点点头,迈着好看的步姿走开了。天色渐渐暗下来,我觉得胃已经饿瘪了,而且不停歇地叫着。我想起犬儒主义的先祖们,全凭人们施舍食物果腹,可如果没有人主动施舍,难道要饿死不成?我扶着树干站起身来,沿着步行道上的垃圾桶往前走去。我翻看着路过的每一只垃圾桶,饥肠辘辘让我丝毫没觉得不好意思,这或许就是我以后生活的常态。一路翻看过去,终于在第九个垃圾桶里找到半盒比萨饼,盒子里面还有半截炸鸡翅。我不想站在垃圾桶旁边吃比萨,既然要做一个无欲自足的犬儒主义践行者,也要像第欧根尼一样优雅旷达有调性。我转头往回走去,我要坐在先前那棵银杏树下,坐在金黄色树叶上吃比萨。找到那棵银杏树时,我发现树干旁有一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塑料袋上放着一张纸条,纸条上压着一块巧克力能量棒,大概是怕纸条被风刮走。我瞅瞅四下无人,便借着手机上电光照明,打开纸条。纸条上面有两行疏朗的字:这是我丈夫留下的羽绒服,他再也穿不上了,希望它能帮你撑过这个冬天,在这个悲凉的世界上温暖地活下去。

这个晚上,我把这张纸条看了足有几十遍,一直看到手机没电。我裹着那件厚厚的黑色羽绒服,蜷缩在银杏树下睡着了。我还做了一个梦,梦见妈妈给我买了一件羽绒服,她好像是怕我拒绝,就托邻居家的一位大姐把羽绒服送给我……

冬天是一个严酷季节,它寒冷的全部意义是让人感受温暖、珍惜温暖、传递温暖。我在这条银杏树步行道上待了三天,直到我依靠的那棵树上最后一片叶子飘落下来,我才离开。盘桓三天,不是我有多喜欢这个地方(心里也着实喜欢这个地方),而是想让那位大姐看见我温暖的样子。

这些天来,我有点迷恋上这种像野狗一样的日子,无拘无束、无牵无挂、无欲无求、无相无我。唯独晚上难熬一些,会被冻醒数回。也许我该往南方走,做一只迁徙的大雁,大雁落地后,再变回野狗。

降温了,又是一个傍晚时分,我突然觉得一阵头晕,晕到几乎站立不住。我急忙扶住路边一棵槐树,并依靠着树干慢慢把身体滑落到地下。接着,我便失去知觉。

待我苏醒过来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是被冻醒的,好像还在醒来前的梦里到处找被子盖。醒来后,我听见第一个声音来自我的肚子,一声接一声“咕噜噜”响个不停。紧接着,我看见我眼前有一个麦当劳纸盒,打开后发现是一个完整的鸡腿汉堡。汉堡尚有温度,看来施舍我的人刚刚放下不久。就这样,我躺在冰冷的路面上,大口大口地吃着汉堡。在我眼里,整个世界都是侧立的,路上的汽车侧立着奔驰,街边的行人侧立着走路,马路对面则是侧立的高楼。这是我第一次用这个角度看世界,这世间真的诡异又奇妙。由此看来,改变是有意义的……我终究不能像狗一样行走,这是让我比较遗憾的地方,因为我还得站起来正视这个世界。

深夜时分刮起风,冻得我浑身打起冷战,不得不站起身来去寻一处避风的地方。我折回头往东走去,因为白天路过一处桥洞,好像可以避风过夜。

等我找到那个可以避风过夜的桥洞时,里面已经挤满人,他们身上散发着跟我相同的味道,不消问,大家都是同道中人。最外侧的人看到我,很主动往里面挪了挪身体,给我留出半个身位空地,他操着湖北口音,温和地说道:“上来吧,挤一挤暖和。”

湖北口音刚刚说完,他里面的人不干了,操着四川口音骂道:“龟儿子再挤,老子就×你屁眼喽。”

敢情这个江湖里,大家都是彼此的老子,野蛮程度甚于垃圾場。在废品集散地,大家假惺惺彼此称呼老板,但真正的老板只有老瘪一个人。我使劲挤进桥洞,背靠着湖北口音躺下来,不一刻便觉得眼皮发沉,昏昏欲睡。虽说是避风处,但是刀子般的北风直往我七窍里灌,先是冻得我牙齿打战,接着五脏六腑都跟着哆嗦起来。无奈之下,我只好把身体翻转过来,贴着湖北口音更紧了。

湖北口音一改温和口吻,凶巴巴地骂道:“板马×的,老子后面刚刚有点热乎气,你动来动去搞么事?”

湖北口音的话音刚刚落地,桥洞最里面的一个东北口音吆喝道:“别他妈吵吵,转身了。”

紧接着,桥洞里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紧挨着我的湖北口音转过身来,面对着我骂道:“板马×的,耳朵聋了,听不见老大让你转身嘛。”

我跟着桥洞里的人们翻转过身体,再次把冻僵的脸直面桥洞外面的寒风。想来也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儿,这个江湖里的人们睡觉这么讲究,翻身都是统一转向。这个时候,我真希望再来一个人,能够躺在我身边,为我挡风避寒。正在琢磨着,我忽然听见一阵碎乱的脚步声,紧接着眼前一花,几只手电筒齐刷刷照射进桥洞里。

然后听到一个本地口音嚷嚷道:“这里有一窝儿呢,十好几个吧,这回够了。”

另外一个本地口音冲着桥洞里面喊道:“都起来,一个一个出来,把手抱在头上!”

我还在兀自发愣,身边湖北口音推我一把,语气里竟有些兴奋:“赶紧出去,享福去喽。”

桥洞里的人很是配合,跟随着几只手电筒,钻进一辆大巴车。大巴车里已经坐着多半车人,行头样貌跟我差不多,脸上大都洋溢着期待的神情。大巴车里开着暖风,一上车就被幸福的温暖包裹起来,桥洞里的人们纷纷发出一声声满足的叹息。我刚刚坐定,便听到一个本地口音说:“够数了,开车。”

大巴车启动,穿行在深夜的城市街道。

车厢内,那个本地口音转过身来,对着我们大声喊道:“你们今天被正式救助,一会儿进救助站,先去洗澡,洗完澡后排队登记,要是有领导过来视察,问到你们在救助站过得怎么样,你们怎么回答?”

大巴车里的人们异口同声回道:“像在家里一样温暖。”

人们回答完后,发出一阵阵轻笑,气氛就像是要过年。

十一

救助站食堂里,几十张桌子坐满流浪汉,两名服务人员推着一辆饭车来回穿梭,给就餐的流浪汉们舀稀饭、添加馒头。数日之后,我从“垃圾人”变成真流浪汉。

接下来,我们十个人编为一个小组,我被分配在第九组。第九也是在食堂里就餐的桌位号牌。当我去抓第四个馒头时,身边一位塌鼻梁的黑脸汉子踢了我一脚,轻声说道:“别吃了,中午饭有四菜一汤呢。”

从他的湖北口音,我猜测他就是昨晚睡在我边上的人。塌鼻梁虽说鼻子是塌的,可眼睛却是鼓鼓的,如此一来,他的整张黑脸显得很平坦,像是刚刚犁过的黑土地。我知道塌鼻梁是好意,让我给肚子留点空,等到中午饭吃四菜一汤。

我冲着塌鼻梁友好地点点头,问道:“您贵姓?”

塌鼻梁“吸溜吸溜”地喝了一大口,嘴里含着白粥回道:“瞎打听毛啊,你要改跟我姓吗?”

我刚要教训塌鼻梁几句,突然,我的手机响了。电话是老瘪打来的,我犹豫着要不要接电话,因为我已经彻底告别曾经,告别曾经的人和事儿。我本来不想接老瘪电话,可手机铃声太刺耳,惹得几十桌子流浪汉全都看我,我只好接通电话,听到老瘪气喘吁吁地问道:“你在哪儿?在哪儿呢?小格到处找你,找你好几天,你在哪儿呢?”

我低声对着手机说道:“不要管我在哪儿,你和小格都是我再也不想见到的人,咱们就此别过,你们不要再来打扰我。”

说完,我便挂断电话,端起碗来继续喝粥。我没有像塌鼻梁那样“吸溜吸溜”地喝粥,但是餐桌上没有喝粥的勺子,我只能让自己嘴巴尽量不发出声响。我读过一本法国宫廷就餐礼仪的书,喝汤时绝对不能发出任何声响,就连汤匙碰到盘子的声音都是不礼貌的。这个时候,我的手机铃声又响起来,还是老瘪打来的。我赶忙挂断电话,并把手机调至静音模式。老瘪给我打电话,是因为小格找我,小格找我什么事儿?我是处在小格鄙视链底端的“垃圾人”,我爱上她许久之后,她连我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她找我会有什么事儿?如果是厨师大刘睡了小格,我的心里还好接受,因为他们俩是恋人。但是老瘪睡了小格,我便觉得小格脏了,脏到我都不想见到她。

我的手机通信录里只有三十多个联系人,除了嘉华和冯老板之外,都是各个废品收购站的“老板”,其中还包括我已经去世的父亲。我不忍心删掉爸爸的电话号码,觉得删掉号码,我跟他就不再有任何关系。爸爸活着的时候,我们不亲近。他走了,我倒是很难过,因为爸爸是遗传学上“我从哪里来”的上溯体。我的微信朋友圈里也只有这三十多个人,老瘪还把这三十多个人建了一个微信群。也就是说,我的微信里只有一个群,而这个群里的人也是我全部的微信好友。我在群里不怎么说话,偶尔说话也会得罪人。

我早就看透了朋友圈,这是一个自造人设的舞台,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人设表演。山东老方的人设是爱帮助别人的热心肠,每天负责转发天气预报,降温了提醒大家穿秋裤,可他实际上都不肯借打气筒给外卖小哥用一下。老彭老婆热衷晒优越感,喝杯剩茶晒惬意,贴个面膜晒舒适,只看朋友圈会以为她是富婆,不是寡妇。安徽的孙氏兄弟负责在群里媚上,不管群主老瘪说什么,他俩都是领掌喝彩的。微信运动里的行走步数排行榜,基本上都是我占据封面,老瘪排行末尾。因为老瘪上厕所都开私家车去,而我要步行每个收购站去收书、收黑胶唱片。可孙氏兄弟从来都无视我占据的封面。就算老瘪喝多了一天没下床,孙氏兄弟还是为零步点赞。这一点让我很是费解,如果换作我是老瘪,我会怀疑孙氏兄弟是在嘲笑我。可老瘪不仅不怀疑,好像还挺享受,于是,孙氏兄弟天天点赞。

老瘪也有自己的人设,他的人设是江湖大哥,每天表演公平、公正、客观。为了客观,就连马屁精安徽孙氏兄弟说屎是臭的,老癟都会反驳说不一定,得尝一口才能下结论。

我没有人设,所以我很少在群里说话。很少在群里说话,是因为群里没有人听得懂我说话。如此说来,并非我没有人设,而是我的人设比较复杂,我表演了也没有人看得懂,把话说给一群不懂你的人,就是对牛弹琴。对牛弹琴,不是牛笨,是人蠢。

刚刚吃完早餐,我还有半碗粥没有喝完,一位中年胖脸男人走进食堂,他身后还跟着两个保安,两个保安手里拎着黑色警棍。

中年胖脸男人环视一圈,笑眯眯地问道:“大家吃饱了没有?”

流浪汉们齐声喊道:“吃饱了!”

中年胖脸男人又问道:“吃得好不好?”

流浪汉们又齐声回道:“好!”

接着,中年胖脸男人对大家说:“上级领导呢,不一定什么时间就到了,我看到有人脸没有洗干净,吃完早餐,大家去洗把脸,听明白了没有?”

流浪汉们大声回道:“明白!”

我觉得很是无聊,便从口袋里面掏出手机来看,发现微信里有21条未读信息,全都是老瘪留言,第一条是:兄弟,你火了!

十二

我禁不住好奇心,把老瘪发来的信息逐条看下去,才弄明白是小格把我那天在格格火锅店发牢骚的视频上传到“抖音”。一夜之间,小格的关注度超过三百万,粉丝要求继续上传我的视频。我赶忙打开抖音,抖音上头条推荐居然就是我长发披脸的猥琐相,标题是“垃圾堆里的古典音乐鉴赏家”。

我怎么就成了垃圾堆里的古典音乐鉴赏家了?短短的几天时间里,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太多太突然,先是“失恋”,再是失去我十八年收藏的黑胶唱片和书,接着我从“垃圾人”变成流浪汉。现在,我又从流浪汉变成垃圾堆里的古典音乐鉴赏家,这些天我的角色跳跃太快,我有点跟不上节奏。

老瘪最后一条信息是:不要怨恨我,我没有跟小格睡觉,我之所以那样说,是觉得她配不上你。我已经检查出得了肺癌,我的时间不多了,有时间来看看我吧,我一直拿你当朋友。

看到此处,我给老瘪回复了一条信息:我现在在救助站里,等我从这里出去,就去看你。

老瘪得了肺癌,让我很是震惊,我爸爸也是肺癌,从得病到去世只有半年时间。加上老瘪,垃圾场前前后后七个人得肺癌,坐实了分解洋垃圾致癌的事实。前段时间,听说垃圾集散地要改造成大型游乐场,而且国家严控进口洋垃圾。再也不能指望分解洋垃圾赚钱了,先前因癌症去世的几个家属纷纷找上门,要求老瘪进行赔偿。我妈和我妹妹、妹夫也去找过老瘪,我没有掺和这件事,因为就算是向老瘪要来赔偿的钱,跟我爸爸也没有关系,我爸爸已经死了。

老瘪曾经问过我:“你为什么不找我要赔偿?”

我说:“我爸爸花不了阳世的钱,我也不想花我爸爸拿命换来的钱。”

老瘪凝视着我,似乎是在判断我说的是不是真话,因为这个时代说实话的人就像恐龙,早已经绝迹。

老瘪嗫嚅道:“那……不说钱的事儿,你心里恨我吗?”

我说:“恨,我觉得最应该得肺癌的是你。”

……

没想到老瘪真的得了肺癌。此刻,我为我曾经对他的诅咒感到内疚,那滋味就像是我亲手杀了老瘪一样。最后几条留言,老瘪的口吻已经失去往日飞扬跋扈的气势,尤其是说到自己得癌症时,语气里透着悲凉和无奈。我掏出耳机戴上,在手机里找到莫扎特的《唐璜》,我喜欢其中的小步圆舞曲,透着欢快和俏皮,我想让自己不要那么自责和难过。《唐璜》是我在垃圾场里捡到的第一张黑胶唱片,那是一个秋天的黄昏,我爸爸把三轮车里收来的旧书报一股脑儿卸在收购站门口。我看到旧书报堆里有一张色彩艳丽的画,扒拉开旧书报,发现是一只扁扁的纸质盒子,盒子封面是一幅油画,油画上有一個面容模糊的男性。打开盒子,我发现里面有五个纸质封套,当我从纸质封套里面取出黑胶唱片的刹那,夕阳下一圈圈温润光泽立刻吸引了我。我把唱片装回纸质封套,再把封套放回到盒子里,捧着这套莫扎特的黑胶唱片,悄悄地把它藏在我睡觉的床底下。自此之后,我几乎每天都要拿出来翻看几遍,并开始比照着英汉词典翻译唱片的内容,才知道这是莫扎特的两幕歌剧《唐璜》。封面上面容模糊的男性就是故事主人公唐璜,用现代语言描述这个主人公,基本上是一个放荡不羁的泡妞高手。故事发生于中世纪的西班牙,厚颜无耻又不乏勇敢的主人公唐璜四处寻花问柳,最终被神惩罚进了地狱。在我收藏到第一台能够放出声音的电唱机后,迫不及待地播放了《唐璜》。我本以为音乐里会充满对渣男的抨击,恰恰相反,我在黑胶唱片里捕捉到的是轻松、欢快,充满激情的奏鸣曲。接下来,我查阅很多关于莫扎特和古典音乐的知识,我居然喜欢上了这个英年早逝的音乐天才。在他的音乐里,从来听不到怨恨,通篇充满善意、包容和温暖。直到有了智能手机,我的古典音乐库里,几乎下载了莫扎特的所有作品。

我沉浸在莫扎特温柔的奏鸣曲里,突然觉得有人拍我肩膀,我赶忙摘下耳机,发现塌鼻梁站在我身后,他用手指着走廊外,对我说:“你的女朋友来接你了。”

我说不可能,我没有女朋友。

这时,一位救助站的管理员走进来,站在门口喊道:“谁是余未来?耳朵聋了吗?”

我站起来,向管理员举手示意:“我是余未来。”

我跟着管理员走进一间接待室,刚一进门,就被一团扑过来的白色身影紧紧箍住,居然是小格来了。小格死命地搂住我的脖子,嗲声嗲气地嚷道:“我的天使,我的上帝,我的余哥哥,我可找到你了。”

小格发完嗲,在我两颊上左右开弓迅疾亲吻十几口。

管理员拍着桌子叫道:“这是救助站的办公室,你俩文明点好不好!”

小格松开我,对管理员说:“我要带我网红男朋友离开这里,要办理什么手续?他现在是网红,不需要你们救助。”

管理员不耐烦地对小格说:“谁让他签字接受我们的救助了,我得请示领导……他是什么网红?”

小格打开手机,点开抖音App,播放我在火锅店那段发牢骚的视频,对管理员说:“看到没有,我男朋友现在是网络上最火爆的‘垃圾堆里的古典音乐鉴赏家……我×!我的粉丝马上突破四百万,天哪!幸福来得太突然,我要眩晕了。”

管理员看完视频后,站起身来说:“你们稍等一下,我跟领导打个招呼,他要是同意,你们签个字就能走人。”

说完,管理员走出接待室,去找领导汇报。

小格再次扑进我的怀里,一脸兴奋地对我说:“听老瘪说,你暗恋我三年,怎么不早告诉我呢?还有,你知道吗,网络上的粉丝们找你找疯了。”

我将信将疑地问道:“真的吗?”

小格说:“此时此刻,我敢说,关注我账号的粉丝们走在这座城市的街头上,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乞丐‘垃圾人……”

小格似乎觉得自己说走了嘴,下意识地捂住自己嘴巴,猩红色唇印印在她雪白的袖口上,像是雪地里盛开的一朵郁金香。这个反转太快,我得从头理顺一下:老瘪没有睡小格,也就是说小格不是那么脏,我还是可以重新爱小格……

小格松开我,她从白色羽绒服口袋里掏出一个小三脚架,支在桌子上,然后把手机架在上面,对我说:“亲爱的,来,再录一段演讲,讲国学、讲古典音乐都可以,要保证持续热度。”

还不等我作出反应,管理员带着早餐时出现的中年胖脸男人走进来。

胖脸男人一脸堆笑,把他本来就胖的脸又撑开不少,他走到我跟前说:“没想到我们还救助了一位网红,救助站原则上是支持你进行直播,你们开始吧。”

我问中年胖脸男人:“你确定要让我在这里做直播?”

中年男人绽放开他的胖脸:“当然,不用紧张,拿出自己最好的状态来。”

我清了清嗓子,等小格摆弄好三脚架上的手机,比画出“OK”手势,我便进入演讲腔:“你们没有必要找我,我不是什么怪人,我就是一个一无所有的正常人。而且,国学远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纯粹和深邃,例如国学中做学问的那一部分是僵化无趣的,而做人的那部分又太过圆滑精明和鸡贼。我的知识也不够系统化,都是在垃圾堆里扒拉出来的,属于碎片化的知识积累,好在我还有积累和融汇的特长,但也都是一些皮毛。你们不要逮住什么二货都当大师。不要盲目追随,不要肆意点赞,要学会独立思考。”

突然,小格按下暂停键,对我说:“有一大波音乐粉丝,要求你讲一讲音乐,问你喜欢什么歌,还有很多人质疑你,说你不可能听出八分之一个音符的偏差,来吧,开始!”

我对着手机镜头,继续说道:“你们如果不相信我能分辨出八分之一个音符的偏差,咱们就来做个实验,例如你可以一屁股坐在钢琴琴键上,我就能听出从哪个音到哪个音。有些所谓的音乐大师不仅配器不讲究,连声部配合都是错误的,两个旋律的结合是错落的,甚至是相互切割的。我奉劝这些人先去学学声乐对位法,小提琴是五度相生律的律值,而钢琴是十二等程律的律值,这两个乐器音准一旦对不上,那就是‘呕哑啁哳难为听。还有,你们问我喜欢谁的歌,最近几年,能够入我耳的是嘉华的《千里烟波》……”

十三

这是我第一次迈进星级酒店门槛,不仅迈进门槛,还开了一间房。在这间房里,我完成了一个男人的蜕变。没有想象中的激动震颤,也没有憧憬中的美好浪漫。恰好相反,做完那事儿之后,我感觉糟糕极了。我想大概是我常年自慰造成的心理障碍,心理障碍又导致功能障碍。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整个过程都是在小格引导下完成的……

回归平静之后,白花花的小格蜷缩在我胸前,毫无小鸟依人的感觉,倒像是我攀附在北极熊身上。北极熊伸出舌头,在我干瘪的胸口上舔舐一口,我禁不住打一激灵,半边身体隆起鸡皮疙瘩。我軟中带力推开小格,让她给我讲讲老瘪的事儿。

小格嬉笑说:“老瘪是个老流氓,凡是能够得手的女人,不管有没有姿色,他都不会放过,唯独我没有让他得逞。”

小格的话,让我将信将疑:“我那天亲眼看见过,老瘪摸你屁股。”

小格娇嗔着举起她粗大皴裂的手,一拳捶在我的胸口:“我说的得逞是上床,傻瓜。”

我说:“你跟我说说老瘪得病的事儿。”

小格说:“一个礼拜之前,老瘪检查出晚期肺癌,他的情人知道后,第二天就把他的钱卷跑了,他现在变成了穷光蛋。”

老瘪一个礼拜前查出晚期肺癌,我细算一下时间,那天晚上,他当着众人面哭的时候,应该是刚刚得知自己得了肺癌。我把老瘪想得过于高尚,还以为他为废品集散地散摊子悲伤呢。

我对小格说:“老瘪跟情人生了儿子,把钱卷跑等于留给自己儿子,老瘪也不算吃亏。”

小格说:“老瘪的情人跟一个男人跑了,据说那个儿子是情人跟这个男人的孩子,他们一直都在骗老瘪。”

这么眼花缭乱的反转,只在电视剧里出现过,如今发生在身边熟人身上,我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我又问小格:“老瘪现在怎么样?”

小格说:“他老婆从苏北农村过来了,照顾老瘪,陪着他做化疗。”

我盯着墙上的一幅油画失神许久,现实生活中的诡异让我觉得深深恐惧。你无法真正了解身边日夜陪伴的人,每颗复杂的人心都是一个黑洞。

小格捧着手机,笑出声来:“粉丝突破五百万了。”

我接着问小格:“你刚才为什么不让我洗脸洗头?”

小格举着手机说:“你洗干净了,还怎么做直播,你要是干干净净西装革履讲那些东西,哪个愿意听,哪个会关注你?”

小格翻身下床,晃荡着两个雪白乳房,架好三脚架,又跑进卫生间,把我的脏衣服拎出来,她把大姐送我的羽绒服扔在一边,说羽绒服太新了,跟我的人设不搭。

小格打量着房间,走到墙边说道:“就以这面墙做背景,看不出是在酒店里,快来快来,粉丝们疯了,撒欢儿似的要看你直播呢。”

我问小格:“做一次直播能赚多少钱?”

小格愣了愣:“直播是为赚关注,关注粉丝多了,就会有广告分账,还能卖货,卖货才是赚钱的大生意。你放心,所有挣来的钱,咱们三三三分账,怎么样?”

我有些纳闷:“怎么出来三三三分账?”

小格一愣:“哦……还有老瘪,他负责带货,组织货源,发快递。”

我问:“老瘪不是已经得癌症了,还折腾什么?”

小格说:“他的钱都被情人拐走了,他得挣钱治病。”

我说:“我不要钱,我要过另外一种生活,一种不需要钱,也不需要责任的生活。”

小格笑得花枝乱颤,颤得两个大乳房撒泼似的甩来甩去,像是在故意显摆。

小格笑着说:“人活着哪个不需要钱?”

突然,我的手机响起来,是我妹妹打进来的电话。

妹妹问道:“哥,你在哪儿?”

妹妹已经有二十年不叫我哥了,她突然间这么亲热,我有点不太适应。

妹妹在电话里说:“妈想你了,你快回家吧,让你妹夫陪你喝酒。”

我妈也有很多年不想我了,这一切转折太快,搞得我有些不知所措。在我即将挂断电话的时候,我听见妹妹说:“哥,让我来给你做独家视频发布吧,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唉!骨肉亲情何必要走到这一步,才开始反转呢?我十分确定,如果此刻我妹妹站在我面前,用刚才的口吻叫我哥,我会替她尴尬。还有我那个白痴妹夫,一直拿白眼球看我的妹夫,居然要陪着我喝酒。今生最令我不曾想到的是,我在現实世界还有被利用的价值,在网络上还有几百万人追着要看我,我不知道该为此开心,还是为之难过。每个人都在急三火四地寻找和实现自我价值,而我的价值,既不是我自己找到的,也不是自我实现的,我仅仅对着小格和老瘪发一通牢骚。我的确有满腹怨言,但是不知道怨言能成为我人生的拐点,这真是一个奇葩时代。连日来诸多变化让我有些紧张,因为我本来就是一个容易紧张的人。

小格已经做好直播准备,催促我赶紧进入状态。我穿上那身邋遢的行头,大概是因为刚刚洗过澡,觉得衣服上的味道有点呛鼻子。突然间被众多人关注,让我有些眩晕。小格说得没错,只要钱来得正当,花得就会理直气壮。我只需对着手机贩卖我从垃圾堆里积累的知识,就能赢得财富和名声,这有什么不妥吗?

小格问道:“准备好了吗?”

我问小格:“我、我今天说什么?”

小格说:“粉丝们现在关注最多的是你对古典音乐的认知。”

我说:“好,这是我最熟知的部分。”

小格点了一下手机,对着我比画“OK”手势。

我快速梳理着古典音乐的储存,很认真地对着手机镜头开讲:“大家好!很高兴你们对古典音乐感兴趣,今天,我就带你们先去了解一个音乐史上的天才,他就是莫扎特。莫扎特出生于1756年的萨尔茨堡,他四岁开始作曲,六岁开始在欧洲巡回演出,这一切都源于懂音乐的父亲对他刻意的培养。莫扎特只活了三十六岁,却给后人留下600多首作品,其中包括63首交响乐和5部小提琴协奏曲。今天我要重点给大家讲一讲,莫扎特创作600多首作品,为什么只有5部小提琴协奏曲……”

自从直播以来,这是最长一次演讲,我十分用心讲解了二十分钟,给粉丝们呈现莫扎特的音乐生涯。做完直播后,小格噘着嘴巴告诉我,粉丝掉了将近一百万。我有些纳闷,此前发牢骚的视频吸引来几百万粉丝,等我认真讲演一位古典音乐天才时,粉丝却掉了一百万。

就在此刻,突然响起了敲门声。我和小格对望一眼,她也是一脸迷惘,我示意她先穿衣服。敲门声再次响起,还有悦耳的门铃声,门外的人似乎很是着急。看到小格穿着停当,我走到门前打开房间门,发现走廊挤满一群男女,全都对着我举起手机。

十四

星级酒店把我赶出来,因为前来给我做直播的人太多,影响酒店正常经营。酒店保安人手不够,驱赶不走疯狂的直播者,便打电话报警。警察赶到酒店后,直播者们更加兴奋,像是挖掘到大新闻,我从酒店房门的猫眼里看到有人举着两部手机,对着警察肆无忌惮地拍摄。警察、保安和酒店的负责人站在走廊里商量着什么,不一会儿,我房间里的座机铃声响起来。小格接听电话,一个劲儿地点头应承。

小格放下电话,一脸兴奋地说:“酒店会派保安和警察保护我们离开酒店。”

我问小格:“我们相当于被酒店轰走的,你有什么可兴奋的?”

小格说:“外面一走廊人都在做直播,你的关注度已经嗨爆了,刚才掉粉是个意外,咱们发大财的日子到了,傻瓜。”

就在此刻,我的手机响了,竟然是上海人冯老板,他劈头盖脸地问我:“维瓦尔第的《四季》怎么少了一张黑胶唱片,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套小提琴协奏曲……”

我瞬间有些发蒙,全部黑胶唱片已经葬身推土机下,我并没有把黑胶唱片卖给冯老板,当时送他的那张唱片也不是维瓦尔第的《四季》,而是披头士的Abbey Road,他何来的质问?

我迟疑地问道:“你说的什么维瓦尔第?我的确收藏过一套《四季》,那套《四季》总共三张黑胶唱片,我收藏的时候就少一张……”

冯老板的口气很不友善:“不仅《四季》少一张,你原来说有2483张黑胶唱片,我现在刚刚清点完所有唱片,总共是2251张,少了232张,你还好意思涨价问我要150万,做人要讲诚信,侬晓得不?”

我压抑住激动的心情,问道:“是谁把唱片卖给你的?”

冯老板说:“除了老瘪还有谁,他说是你委托他出售的……”

我和小格在警察和保安的保护下,挤过走廊,直播者兴奋地大声叫嚷着:“余大师,这个女人是你的女朋友吗?”

“余未来,给我们讲一讲大唐盛世吧,戏说的那种。”

“余大师,贝多芬和莫扎特,你喜欢哪一个?”

“我们的《梁祝》不比西方的小提琴协奏曲差吧?”

“《二泉映月》就比理查德·克莱德曼牛×,你敢说不对吗?”

我回头对着那个人说:“归类才能比较,我说垃圾桶不如你牛×,你愿意吗?”

提问的人居然笑了,他身边的人也跟着他一起哄笑着。

快走到电梯间的时候,有人塞给我一张名片,冲着我大声喊道:“你刚才发的视频风格不对,我们是一个专业的直播团队,能把你包装成国际网红,记得给我们打电话。”

小格从我手里夺走名片,扔出电梯间。乘坐员工电梯下到酒店地下车库,电梯间外面停着一辆奔驰越野车,小格打开车门,把我推进车里,她也跟着钻上车。越野车片刻不停,急匆匆地冲出地下停车场,开车人正是老瘪。

我问老瘪:“你不是得了肺癌吗?”

老瘪说:“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在我最后的日子里还能帮你一把,我也算是没有白活一场。”

我鄙视着老瘪的后脑勺,寻思放一句狠话给他听。结果手机铃声响了,还是妹妹打来的电话:“哥哥,我在网上看到你从酒店里跑出来,你现在在哪儿?我和妈妈都在担心你,妈妈急得都快晕倒了,你快点回家来,我让你妹夫去买你最爱吃的……”

妹妹突然卡住,我问她:“我最爱吃什么?”

妹妹大概有些尴尬:“哥哥想吃什么,就让你妹夫给你买什么,只要你回来。”

我挂断妹妹的电话,关闭手机。我能挂断电话,也能关闭手机,却如何都控制不住眼泪。奔驰越野车驶过冬天深夜的街道,车后有几片枯败的树叶飞舞起来。车内的黑暗中,我的眼泪滑过脸颊,滴落在我已经关闭的手机屏上,发出一声声轻微的“吧嗒”,这声音只有我自己能夠听得到。泪水里有委屈、有愤怒、有悲伤,我对抗这个虚伪世界的力量只剩下眼泪。

老瘪把车开进一个小区,带着我和小格乘坐电梯上到19楼,进入一套简装的三居室。

老瘪说:“这里安全,你们在这儿一天24小时直播,也不会有人来打搅。”

我问老瘪:“你为什么帮我?”

老瘪说:“废话,我们是好朋友。”

我盯着老瘪的眼睛,问道:“好朋友是用来出卖的吧?”

老瘪点上一根烟,嘿嘿一笑:“几天不见,你学会幽默了,不瞒兄弟你说,我的钱全被情人卷走了,现在想赚钱治病,所以就靠你了。”

小格举着手机,在一旁催促道:“赶紧直播,粉丝不能再跌了!我建了一个我们三个人的工作群,咱们以后就是余哥哥的直播联盟。”

老瘪一点不像是肺癌晚期的样子,满脸泛着油腻的光泽,他从包里掏出一盒大杏仁,对我和小格说:“这是我找到的货源,成本价8块钱,咱们直播带货两盒卖99块钱,一本万利啊。”

小格瞪大眼睛问老瘪:“这么便宜?”

老瘪说:“快过期了。”

小格很是兴奋:“余哥哥组织一下带货的词,例如古典音乐鉴赏大师给你送来真正的巴西干果,三百万粉丝就算百分之一的人购买,那就是6万盒,一次直播就能赚200多万,妈呀!”

老瘪冲着我伸出大拇指,说道:“我没有看错,你真是个人物,做几天直播赶上我一辈子辛苦赚的钱!”

小格在一旁支好三脚架:“来吧,余哥哥,再抖一个猛料,把刚刚掉的粉吸回来。”

我说:“不着急,你们首先得让我相信,我的直播真能赚这么多钱。”

老瘪问:“怎么样才能让你相信?”

我说:“往我的微信钱包转150万,我就相信。”

老瘪和小格对望一眼,两个人大概都用了征询的眼神,所以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我走到门前,回头对两个人说:“我现在心情不好,到下面院子里透口气,你们俩商量一下,商量好了就往我微信钱包里转150万,作为我此前直播的劳务费,钱一到账,我马上回来开工直播,卖过期干果。”

说完,我拿着大姐送我的羽绒服走出房间,“砰”的一声关上房门。关门的声音虽然很响,但是我从说完话到关门,留下了足够的反应时间,那一刻,我很期待老瘪叫住我,说此事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他只是作为朋友帮忙……

老瘪完全听懂了我的诉求,他没有看我,而是把眼神移向小格。那一刻,我的心寒冷到极限,禁不住上下牙齿开始打起冷战。走出小区的时候,我甚至不去辨认门口的特征,因为我不会再回来了。

我问门口的保安:“哪个方向是南?”

保安问我:“你要去哪儿?”

我说:“我要去南方。”

保安一脸莫名其妙:“南方?”

我说:“是的,南方暖和。”

当我走到这座城市的南站的时候,天色已经微微泛亮。我的手机振动了一下,我看到老瘪给我转了150万,我点开收账。这时,小格在工作群里发了一条信息:收到钱的心情怎么样?

我回复小格道:“十个贝多芬也弹不出我的悲怆,一百个阿炳也拉不出我的悲凉。”

老瘪说:“别矫情了,钱已经收了,赶紧回来直播带货吧。”

我发了一串鬼脸:“我不再做直播了,因为我不想做网红,更不想把富含黄曲霉素的干果卖给别人。”

老瘪问:“那你为什么要骗我的钱?”

我回复道:“我只是拿回属于我的钱,而且是你欺骗我在先。”

老瘪问:“我欺骗你什么了?”

我回复老瘪最后六个字:冯老板,大力点!

在开往上海的高铁上,我一路睡到济南,才算有了精神。我掏出手机来查看时间,发现嘉华发来一条信息:我看到视频了,《千里烟波》今天上升到排行榜第一名,余先生,感谢你!

第一次有人称呼我为先生,心里很是欣慰。我把身体缩进舒适的靠椅里,闭上眼睛养神。

没错,我要去上海找冯老板,把我的黑胶唱片赎回来。两千多张黑胶唱片,每一张都倾注了我的情感,它们已经不再是一个记录音乐的载体,而是我对生命的注解和信仰。失去它们,我的生命将不再完整,不再完整的生命,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在那些孤独的夜里,肖邦的《夜曲》帮我驱走寂寞;在我思念小格的深夜,李斯特的《爱之梦》奏出我的深情婉转;还有一个狂风掀掉窝棚油毡的晚上,柴可夫斯基的《六月船歌》遮蔽住窝棚外的狂风呼啸,让我听到威尼斯的海浪拍打“贡杜拉”船舷的惬意。我爸爸离开的那个晚上,我先是播放了莫扎特的《安魂曲》,可是我爸爸除了赚更多的钱之外没有任何信仰,我想上帝之于我的父亲也不会有任何作用。于是,我换了一张门德尔松的《仲夏夜之梦》,在轻松明快又浪漫的管弦乐序曲中,我竟然沉沉地睡去了。

那些陪伴过我的黑胶唱片,就像一个个色彩鲜明又卓尔不群的女人,我曾与她们共度无数个缠绵悱恻的良宵。如今,她们被我的朋友出卖给另外一个陌生人,如何能不让我心疼和焦虑呢?

我有一万个理由,去上海赎回我的黑胶唱片。

赎回唱片之后,我……是啊,赎回唱片之后,我又该何去何从呢?

我去哪里安置我这些心爱之物呢?

我已经失去最后的栖身之地,我万万不可能带着两千多张黑胶唱片去流浪。一想到如何安置我的黑胶唱片,我变得更加焦虑,焦虑到坐立不安……既然我是网红,我可以做网络直播带货呀,我就能赚到更多的钱,买上一套三居室,装修一间专门听黑胶唱片的防静电试音间。可是,做网红赚很多钱,是我想要的生活吗?网络上那些浅薄的粉丝既没有审美,也没有是非价值判断,他们仅仅是围观瞧热闹。我随便发发牢骚骂几句,他们便蜂拥而至,我只是满足了他们对反差的猎奇心理,毕竟不是每一个“垃圾人”都能听得懂古典音乐。

车窗外,江南池塘星列,绿植环绕,异于北方的萧瑟。我闭上眼睛,想象着荷塘月色、钱塘大潮、柳浪闻莺,可是我如何都无法奔跑,无法像在垃圾堆上听着《图兰朵》那样奔跑。此刻,我只剩下焦虑和懊恼。在这样的焦躁不安中,我纠结到了上海。

随着人流,我恍惚着走出站口,站在虹桥交通枢纽广场上,我又变成了另外一座都市的“外地人”。这或许是我的宿命,走到哪里都是“外地人”,永遠都找不到我的归宿。中国人的乡土观念为什么这么浓厚?难道这是农耕文明的精神遗产?这样的文化和精神遗产真的好吗?能够传承五千多年的文化,为什么在我身上没有丝毫印记?难道是因为我没有在学校读书吗?我带着满脑子问题,站在熙熙攘攘的虹桥广场上,像一个傻瓜,更像是一个弃儿。

有一种人,生来无根,死亦无归,活着的时候不牵挂一人一物,死后也不被一人一物所牵挂,这便是终极自由。要做到活着的时候不牵挂一人一物,我还要那两千多张黑胶唱片做什么?

凝神良久,我做了这辈子最难的抉择:放弃我的黑胶唱片。

冯老板是一个黑胶音乐发烧友,我那些心爱之物能够落在他手里,肯定比跟着我更安全更安逸。而我赎回黑胶唱片,相当于给自己套上物欲枷锁,再也无法做到像一条狗一样去生活。

做完这个决定后,我长长吐出一口气,顿时觉得轻松起来。等等,一条摒弃物欲的狗,还需要带着150万去流浪吗?我思虑片刻,决定卸下我最后的枷锁。我打开手机微信,给废品集散地六个罹患肺癌的家属每家转账20万,包括我妹妹,并给他们留言:这是老瘪补偿你们失去亲人的抚恤金。

剩下的30万块钱,我转给老瘪20万,并给他留言:我就当你真的是肺癌晚期,既然是晚期就别糟蹋钱了,这20万是给你结发妻子的生活费。江湖路远,咱们各安天命!

我把最后10万块钱转给小格,她毕竟是我爱过的女人。就像是我曾经听过的一张黑胶唱片,它给予过我愉悦,我便不可慢待它。

做完这些事情之后,我关闭了手机,因为我不想看他们的回复。我交出所有欲望,只想成为一个平凡的人。这些天来,我做了很多事情。在我生硬地撕开人性黑洞的时候,还是尽我所能地给予一点温暖,让人们看到希望。这希望源于善念,这个善念结缘于那位送我羽绒服的大姐。冬天是一个严酷季节,它寒冷的全部意义是让人感受温暖。

接下来,我想继续往南方走,因为南方更温暖一些。

我的未来有很多不确定性,但我不再害怕,因为我一无所有。

原载《小说月报·原创版》2021年第2期

原刊责编  张  烁

本刊责编  吴晓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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