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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本、图像与误读

2021-05-23蔡力杰

中国美术 2021年1期

[摘要] 传为阎立本所绘的《萧翼赚兰亭图》存世有多本,关于它们的年代及作者问题一直争议不断。然而,此画所涉及的题材内容却鲜有学者关注。实际上,《萧翼赚兰亭图》很可能并非是针对《兰亭记》文本进行的图像表达,而是以唐五代的“禅会图”为源头,糅合了“问禅图”的某些要素,又在流传过程中被宋人所误读。到了明代,《萧翼赚兰亭图》又借鉴了“水陆缘起图”的人物特征,再一次发生了视觉化衍变。

[关键词] 萧翼 阎立本 “禅会图” “水陆缘起图”

作为经典的智斗谋略故事,萧翼赚兰亭一直是历代画家热衷表现的绘画题材之一,其中尤以阎立本所绘《萧翼赚兰亭图》最为人称道。目前辽宁省博物馆、台北故宫博物院均藏有传为阎立本绘的《萧翼赚兰亭图》(以下分别简称“辽博本”“台北故宫本”),而故宫博物院所藏宋人佚名《萧翼赚兰亭图》(以下简称“故宫本”)也被认为具有阎立本遗风。这三件作品的主体构图大同小异,都以对面而坐的萧翼、辩才为中心,人物配置却不尽相同。辽博本绘有萧翼、辩才、侍者及二位烹茶执事,共五人。台北故宫本绘有萧翼、辩才、中年僧侣和二位烹茶执事,亦为五人。故宫本则绘有萧翼、辩才与两位侍者,为四人。从这个角度上看,这三本称不上严格意义上的“多胞胎”。

一、各家说法

关于这三件作品的年代和作者问题,自宋代起便争论不休,及至明清依然疑窦丛生。辽博本历经诸家流传,身世最为诡谲。画上除钤有南唐“内府合同”印、明代“稽查司”半印、“南京通政使”印等官印外,又留有王世贞、韩世能、吴士谔、梁清标等人的收藏印,卷后又有文徵明录宋人吴说跋及文嘉录唐人何延之的《兰亭记》。吴说此跋乃由文徵明转录自南宋人施宿《会稽志》。按吴氏跋文所述,辽博本为阎立本真迹,自五代宋初起,迭为杨克逊、周毂、谢仞、赵明诚所藏,至南宋绍兴年间归吴说庋藏。吴说的说法遭到了明人王世贞的反对。王世贞认为,“赚兰亭”之事未见于初唐文献中,阎立本“当右相时,恐未著闻”[1],并提出此卷或许是五代人顾德谦所绘。入清后,此本又为内府收藏,著录于《石渠宝笈》初编,清宫依旧例将其作者定为阎立本。往后,徐邦达又在王世贞基础上根据笔法线条提出此本确为顾德谦本《萧翼赚兰亭图》的宋代摹本,[2]杨仁恺则认为此本是五代宋初的佚名画家所作,[3]近年来又有学者考订该作为阎立本真迹无疑。[4]可见,各家观点仍未能统一。

台北故宫本同样流传有序,上钤南唐“集贤院御书”印、南宋“御府图书”印,以及万藻、高士奇、毕泷等人的鉴藏印,卷后有敏德、沈揆、沈瀚、金农等人之跋,曾为《石渠宝笈》三编所著录。与辽博本相比,此本在诸家笔记中颇落寞,唯元人汤垕曾提及顾德谦绘有一卷《萧翼赚兰亭图》,当中“比丘麈柄指掌”[5]的细节仅见于此本中,不少学者故而将此本视为顾德谦作品或宋摹本[6]。

故宫本则属萧龙游士旧藏,鲜见于著录中,其上又无烹茶一段,与前两本在构图上差距较大。徐邦达以画中人衣纹方折顿挫为由,将之定为南宋作品。[7]

实事求是地讲,笼罩在三本《萧翼赚兰亭图》上的疑云历经千年仍未消散,相关问题莫衷一是。换言之,在更为确凿的证据被发现之前,反复纠结真伪优劣难免会陷入无休止的求证循环中。在此背景下,若能回到视觉语境中对历史遗留的疑团进行抽丝剥茧的重新追索,或许将给予我们新的思路。

二、典故疑云

笔者前文曾提到,明人王世贞曾对阎立本绘《萧翼赚兰亭图》颇有微词,而他提出的质疑迄今未能得到完美解答。据记载,王世贞一方面对此画的作者身份提出了看法,另一方面还就画中场景迫切陈词。按吴说跋文看,此画所绘乃是萧翼出示太宗诏札并将《兰亭》怀抱衣袖的一幕,故而“书生意气扬扬,有自得之色;老僧口张不呿,有失志之态”[8]。然而王世贞敏锐地发现画上“宾主从容”,根本无明争暗斗的痕迹。此外,《兰亭记》中辩才得知被騙后直接“身便绝倒”[9],根本没有口张失志一幕。王世贞因此认为吴说连故事本末都不清楚,跋语自然不足为信。[10]王世贞的判断的确一针见血。从某种角度看,宋人似乎从未在《萧翼赚兰亭图》与《兰亭记》文本之间建立起联系,如南宋人蒋璨在描述另一幅阎立本款《萧翼赚兰亭图》时描述道:“老僧张颐失色,有遗元珠之状;书生意气扬扬,有全璧之喜。”[11]这全然是吴说跋文的翻版。更令人怀疑的是,宋人对《萧翼赚兰亭图》的认识本身就语焉不详、模棱两可,有时甚至指鹿为马。例如北宋人董逌即在《广川画跋》中将所谓《萧翼赚兰亭图》更名为《陆羽点茶图》,他的理由是:“观何延之记萧翼事,商贩而求受业,今为士服,盖知其妄。”[12]稍晚的南宋人楼钥在论及一幅《取兰亭图》时则言:“此图世多摹本,或谓韩昌黎见大颠,或谓李王见木平。”[13]可见,宋人在判断画作的情节内容时相当随意。

言已至此,笔者不得不追问:前面提到的三本《萧翼赚兰亭图》描绘的真的是萧翼赚兰亭之事吗?萧翼访辩才一事最早见诸刘餗《隋唐嘉话》及何延之《兰亭记》中,前者叙述简略,仅提及唐太宗“使萧翊(即萧翼)就越州求得之”[14],后者情节虽荒诞离奇,但有丰富细节可资参照。就故事情节来说,萧翼与辩才和尚历经旬朔又往来数次后方才熟识,而各本《萧翼赚兰亭图》描绘的场景则应当是宾主初识之际的交谈寒暄。[15]《兰亭记》载,萧翼为博取辩才的信任,在初访时曾特意乔装打扮,即“又衣黄衫极宽长,潦倒得山东书生之体”[16]。关于萧翼的这身举子书生装束,北宋米芾又曾云:“唐初画举人,必鹿皮冠,逢腋大袖黄衣,至膝长,白裳也。萧御史至越见辩才,云着黄衣大袖,如山东举子(用证未软裹),白襕也。李白鹿皮冠,大袖黄袍服,亦其制。”[17]二者互为佐证,大体可知萧翼所穿黄衫应是衣身宽博,为黄绢制成,下又加一白裳,并于膝处有一襕道而上下异色,且按制,萧翼还需戴一鹿皮冠。不过,笔者细审三本《萧翼赚兰亭图》后发现,画中萧翼的扮相则完全是截然相反的另一种面貌。凡此抵牾,沈从文早已提出过质疑,认为萧翼不戴鹿皮冠,“却明系着唐式软裹幞头,圆领衣袖大而不合一般制度,出于宋人之手,时代显明晚于阎立本三四个世纪,并且还晚于米芾时代”[18]。更微妙的是,三本中仅辽博本萧翼所戴幞头较合唐制,而台北故宫本所见方顶硬裹幞头和故宫本所见长脚幞头均是五代以后的式样。

另一处耐人寻味的细节在于画尾后半段的烹茶场景,它曾出现在辽博本、台北故宫本中,却又在故宫本中莫名消失。学界通常认为饮茶之风盛行于唐玄宗以后,特别是在陆羽的推动下,茶事活动衍化出一套精细复杂的流程。由此,以茶事活动为表现主题的茶画也应运而生。按画史所载,唐人张萱、周昉即绘有烹茶图。五代以后,茶画愈加流行并融入了文人雅集活动元素,五代人陆晃、王齐翰、周文矩等都有不少茶画见诸记载。[19]《萧翼赚兰亭图》中的烹茶情节因一直被视为现存最早的茶画实例而为学界所津津乐道。然而考查《兰亭记》中的实况,萧翼、辩才二人乃是“诗酒为务,其俗混然”,文中充斥着“初熟酒”“酣乐”等字眼,[20]自始至终似乎并未强调烹茶啜茗之事。史树青认为画中禅榻、麈尾、水注、火炉等器物形制均不早于五代宋初,[21]故否认阎立本曾绘此画。

三、禅会与问禅

结合上述细节观察,前述三本《萧翼赚兰亭图》与历史上的萧翼赚兰亭之事并不契合,二者间的矛盾既存在于图像与文本关系的错位中,也表现于衣冠、风俗的时代差异中。那么,随之而来的问题是:这三本《萧翼赚兰亭图》所表现的情节内容可能是什么呢?

笔者认为它们很可能描绘了僧侣与士人之间的禅会场景,亦即属于“禅会图”的一种。“禅会图”兴起于北宋时期,宋人王君玉曾言:“李遵勖、杨亿、刘筠,常聚高僧,论宗性。遵勖命画工各绘其像成图,目曰‘禅会。”[22]故可知画面以士人与禅僧的雅会参禅为视觉特征。同时期的宋祁为《陇西都尉禅会图》题诗云“宴场禅集盛,霜幅绘毫工。竺杜同开叶,嵇姿宛送鸿”[23],亦点明了作品所表现的禅集宴会盛况。从画面内容看,“禅会图”显然与“雅集图”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文人雅会自唐代即已风行,时人有“雅会襟灵,琴书相得”之语。到了五代宋初,随着禅宗的兴盛,雅集聚会中逐渐出现了禅僧的身影。现藏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琉璃堂人物图》旧传为五代南唐画家周文矩所绘,画面通常被认为表现了王昌龄及其诗友等11人雅集酬唱的场面,当中便有一位端坐于禅椅上的僧人,由此可见此作与“禅会图”不乏共通之处。

在“禅会图”的语境下,我们得以很好地解释《萧翼赚兰亭图》中出现的种种特殊场景。比如,在台北故宫本中出现的那位中年僧侣或许只是参加禅会的另一名禅僧罢了,并非是画家曲解故事而“画蛇添足”。另外,辽博本、台北故宫本中占据画幅的烹茶场面也忠实反映了禅会雅集的特定情境。在传统雅集活动中,茶事素来是不可或缺的,北宋赵佶《文会图》、南宋马远《西园雅集图》、传刘松年《撵茶图》等雅集图像中,均出现了偏置画面一隅的烹茶场景。遗憾的是,我们并不能简单地将五代或宋代流传的“禅会图”视为各卷《萧翼赚兰亭图》的祖本,这三本《萧翼赚兰亭图》中的某些视觉特征无疑还受到了其他图式的影响。

存世的宋代绘画中曾有一类以“问道图”“论道图”为题材的作品,画面以一僧一士对谈场景为视觉核心,这种题材或可上溯到五代宋初的“问禅图”[24]。从视觉特征上看,前述三本《萧翼赚兰亭图》在画面构图和人物布置上与这类问道图极为肖似,不排除画家从中吸收了某些图式特征。

耐人寻味的是,台北故宫本《萧翼赚兰亭图》中一处细节还隐隐透露了其来源于另一类图式的影响。这一细节即是辩才所坐禅榻腿部左前侧放置着一白色瓷瓶,其形状特别,细口长颈而鼓腹,颈部有一圈相轮状凸起。依其形制当为僧尼日常蓄水饮用之容器——军持(亦称“净瓶”)[25]。对讲究“过午不食”的僧侣来说,盛水之瓶显得格外重要。只是在宋代道释绘画中,僧侣近旁的军持并不常见,它更多时候是以道具的形式出现在画中。

禪门公案中药山李翱问答的典故便围绕着一个军持而展开,并留下了那句脍炙人口的“云在青天水在瓶”。药山李翱问答乃描写唐代高僧药山惟俨禅师与朗州刺史李翱的对话之事。相传李翱访药山惟俨禅师时曾就耳闻与目见之别而与药山对答,药山最后指点上下而对曰:“云在青天水在瓶。”[26]李翱听闻茅塞顿开。这一禅宗典故在宋代影响颇为深远,至今尚有此题材作品存世,日本南禅寺藏宋代马公显《药山李翱问答图》堪称其中经典。[27]该图为典型的南宋画院风格,其构图舒朗简洁,画中李翱身着圆领袍而戴幞头,立身做作揖状。对面的药山惟俨禅师端坐于竹制禅椅上,右手前伸且二指上指,似正言“云在青天”之句。两人之间又绘一石桌,其上除砚台、茶盏外,主要表现了一个军持与两盒经函。画面背景为虬劲长松,以此对应偈子中“千株松下两函经”之意。

药山李翱问答以外,军持的形象还曾出现于其他禅宗公案题材绘画中,日本京都国立博物馆藏传李尧夫绘《黄檗裴休问答图》即是一例。画作描绘了唐代黄檗希运禅师与宰相裴休的对话故事。黄檗禅师端坐于磐石之上,裴休则端立石下,禅师身旁的黑色净瓶则处于画面视觉中心,极为醒目。将台北故宫本《萧翼赚兰亭图》与此作相对照,二者关系自是一目了然,同样是一禅僧与一显宦的搭配组合,军持也同处于画面的中心位置。

药山李翱问答和黄檗裴休问答均属于禅宗的公案故事,日本学者板仓圣哲将这类描绘公案故事的绘画同样定义为“禅会图”,即“描绘帝王、名士等世俗中人与禅僧问答情景的画”[28]。北宋画家李公麟所绘《丹霞访庞居士图》《禅会图》[29]等也归属其中。巧合的是,前文笔者曾提到宋人常将萧翼赚兰亭误读为韩昌黎见大颠或李王见木平,而此二者亦属于禅门公案。所谓韩昌黎见大颠,即为唐时韩愈与大颠和尚交往对谈之典故。彼时韩愈因谏迎佛骨而被贬为潮州刺史,其间与潮阳灵山寺僧大颠和尚相识,“以为难得,因与往来”[30]。而李王见木平,则是南唐中主李璟与僧木平和尚问答之故实。南唐保大年间木平和尚至金陵,因其“知人祸福死生,所言辄验”[31],故得李璟召见,二人相谈问答。此二则均表现了世俗显贵与得道高僧言谈甚欢的场景。

至此,笔者发现宋人在《萧翼赚兰亭图》上的“张冠李戴”其实事出有因。在宋代的图像经验中,《萧翼赚兰亭图》与其他“禅会图”可能并无二致,唯一能佐证画面具体题材的仅是签条上的题名。有鉴于此,笔者提出一种新的可能:宋人《萧翼赚兰亭图》很可能以五代及两宋时期“禅会图”为底本,并在临摹过程中吸收了某些问禅图的元素,最终画作又被附会上萧翼赚兰亭的传奇故事。

四、听法:语境的再转换

美国弗利尔美术馆现藏有一件钱选款《萧翼赚兰亭图》卷,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有一件赵孟款《萧翼赚兰亭图》卷,此两作均悉数摹自辽博本。只是从笔法与风格上看,它们实为伪托元人名头的明代作品。这一情况表明《萧翼赚兰亭图》的创作在明清时期仍长盛不衰。有趣的是,尽管彼时艺术市场中的此类作品屡见不鲜,但围绕《萧翼赚兰亭图》的误读与附会却仍在继续。活动于明末清初的吴其贞曾在《书画记》中著录过一件阎立本《萧翼赚兰亭图》,经他辨认后发现画中宋代玺印皆伪,且题材似是而非,从而认为此件实是陆羽点茶图。[32]台北故宫博物院收藏的一件明显为萧翼赚兰亭图式的人物画同样被错误地命名为《传经图》。凡此种种无不反映出明人对于这类图像的模糊认知与普遍质疑。

有明一代,萧翼赚兰亭的图式经历了前所未有的新变,即出现了一种迥异传统横卷的立轴形制。筆者认为,这一变化的原因或许与明代文人群体看画方式的转向有关。美国耶鲁大学美术馆藏有一套17世纪的《唐十八学士图》,其中一件描绘了诸学士围观一幅人物画的场景,观者可以清楚地辨认出这幅“画中画”的内容是一高僧与一文士在对坐交谈。柯律格进一步指认出,此故事为“唐太宗的密使乔装打扮,对一位德高望重的高僧施展诡计,以骗取一幅皇帝垂涎的珍贵字帖”[33],也就是所谓的萧翼赚兰亭的故事。借由《唐十八学士图》这一具体化的场面,我们不难得出这样的观察结论:在明人看来,《萧翼赚兰亭图》不仅是案头清赏的私人珍玩,他们也能在公众场合展示《萧翼赚兰亭图》并邀来好友共赏,而画幅更大且可供悬挂的立轴显然更适宜这种情景。与此同时,形制的变化亦带来了内容的调整,同样收藏在美国耶鲁大学美术馆的明人姜隐款《萧翼赚兰亭图》立轴除了保留核心的要素——在对坐的萧翼和辩才和尚外,还特意安排了两位童子侍从。与传统图式中的旁观者角色不同,这里的两位侍从变成了情节活动的参与者与推动者。画面上那位垂髫的侍从正托举一件卷轴,与之相对的束小髻者则轻抚经箧,好似刚要开箧收纳卷轴。从画中题跋看,这一场景大概是对应表现萧翼“示以乃祖手书职贡图”或“遂取兰亭并二王帖函”的情节。画家大费周章的安排很可能是为了弥合旧有图式与典故文本间的脱节,重新构建一种得以自圆其说的视觉表现。

无独有偶,类似的构图模式还见于故宫博物院藏明人无款《萧翼赚兰亭图》。这幅立轴依旧以对坐的萧翼与辩才和尚为中心,右下部安排两位侍从,左下部则延续了旧图式中执事烹茶的场景。值得注意的是,画上萧翼身着黄色圆领袍,胸前带补子,头戴冠帽形制特殊,介于交脚幞头与明式翼善冠之间,其挺拔的端坐姿态鲜有文人气质,相反更具君王之态。两位侍从同样褪去朴素装扮,代之以衣冠华贵,腰带俨然,鞋履鲜明,全然是豪门派头。笔者推测,画中萧翼及侍从很可能是对明代皇帝及宦官形象的一种仿拟,萧翼身上的黄色圆领袍及帽翅上折的幞头显然与明代皇帝像颇有关联,而侍从面无髭须的生理特征及其所戴三山帽都与明代宦官像如出一辙。[34]实际上,画中人“改头换面”的原因很大程度是受到明代“水陆缘起图”的图式影响。

“水陆缘起”顾名思义是指水陆法会的缘起故事,“水陆缘起图”便是描绘梁武帝受志公禅师指教的场景,通常置于整堂水陆画之首,并在水陆仪轨中起着特定作用。存世明代“水陆缘起图”中首都博物馆藏《水陆缘起图》是为代表。画面右侧端坐于禅椅上的僧侣为志公禅师,左侧端坐于宝座上的帝王则是梁武帝,这种对坐格局与《萧翼赚兰亭图》类似,只是位置被左右对调。当中的梁武帝身着黄色袍服,戴着帽翅上折的翼善冠,衣冠装束与明人无款《萧翼赚兰亭图》中的萧翼相似,唯华贵过之。此外,梁武帝身后两位擎扇的侍从皆面无髭须,明显也是宫廷宦官。由此可见,明代画家在创作《萧翼赚兰亭图》时不自觉地“借用”了彼时《水陆缘起图》的帝王及内臣形象,混淆了画面,使之陷于不伦不类的尴尬境地。

综上所述,阎立本款《萧翼赚兰亭图》的祖本并非由阎立本所创制,其画面内容与《兰亭记》文本亦鲜有关联。它们的图式来源或许可追溯到五代宋初的“禅会图”。而在后世的流传与摹写过程中,部分画作又因误读而融入了“禅会图”“问禅图”及“水陆缘起图”的某些视觉元素。在这种不断形塑与重塑的过程中,《萧翼赚兰亭图》被解构并赋予了更多的含意,并得以在画史上长盛不衰。

(蔡力杰/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

注释

[1][明]王世贞.弇州四部稿续编(卷一六八)[M]//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84册).台北:台湾商务出版社,1983:0422b.

[2]徐邦达.古书画伪讹考辨(一)[M].北京:故宫出版社,2015:63.

[3]杨仁恺.国宝沉浮录[M].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2008:210.

[4]李艳婷.辽博本《萧翼赚兰亭图》作者考辨[J].天津美术学院学报,2007,(3).

[5][元]汤垕.古今画鉴[M]//中国书画全书(二).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897.

[6]王耀庭.书画管见集[M].台北石头出版社,2017:2-3.

[7]同注[2]。

[8]浙江大学中国古代书画研究中心.宋画全集·第三卷·第一册[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8.辽宁省博物馆藏宋代《萧翼赚兰亭图》卷尾所书文徵明题跋。

[9][唐]何延之.兰亭记[M]//中国书画全书(一).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58.

[10]张子阳.对王世贞的《萧翼赚兰亭图》真伪观点之考证[J].美术大观,2009,(12):226.

[11][宋]吴曾.能改斋漫录[M].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127.

[12][宋]董逌.广川画跋[M]//中国书画全书(一).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821.

[13][宋]楼钥.攻媿集(卷七十一)[M]//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53册).台北:台湾商务出版社,1983:0171c.按楼钥此处所述乃是袁起严所藏阎立本绘《取兰亭图》,其画面布置与台北故宫本《萧翼赚兰亭图》多有相似,不排除是同一作。

[14][唐]刘餗.隋唐嘉话[M].北京:中华书局,1979:54.

[15]黄伟利.辽宁省博物馆藏《萧翼赚兰亭图》探源[C]//辽宁省博物馆学术论文集第二册(1999—2008).沈阳:辽海出版社,2009:890.另外,明人王世贞亦持此说。

[16]同注[9],57页。

[17][宋]米芾.画史[M]//中国书画全书(一).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987.

[18]沈从文.中国古代服饰研究[M].上海书店出版社,2011:355.需要注意的是,三本中辽博本上萧翼所着袍服膝下绘有襕道,或尚存唐代举子服遗意。

[19]俞劍华,标点注译.宣和画谱[M].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2017.唐及五代茶画均见载于《宣和画谱》中,如卷三载有陆晃《烹茶图》《火龙烹茶图》,卷四载有王齐翰《陆羽煎茶图》《烹茶士女图》,卷五载有张萱《烹茶士女图》,卷六载有周昉《烹茶图》《烹茶士女图》,卷七载有周文矩《火龙烹茶图》《煎茶图》。

[20]同注[9]。

[21]史树青.从《萧翼赚兰亭图》谈到《兰亭序》的伪作问题[M]//书画鉴真.北京燕山出版社,1996:81.史树青在此文中也注意到了画面主题与《兰亭记》的文本矛盾之处。他认为扮成书生的萧翼应该恭立而非末坐,又赚兰亭的私密场景不容第三人在场,又画面中未曾见到书卷不合实情等。笔者对此并不完全赞同。

[22][宋]王君玉.国老谈苑[M].北京:中华书局,1985:8.

[23][宋]宋祁.景文集·一[M].北京:中华书局,1985:93.

[24]同注[19],79、123页。北宋《宣和画谱》中记载五代周文矩曾绘《问禅图》,北宋孙梦卿亦绘有《松石问禅图》。

[25]关于军持的历代形制及演变,参见丁鹏博,夏德美.军持源流考[J].中国历史文物,2007,(1).

[26][宋]赞宁.宋高僧传[M].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388.

[27]除马公显《药山李翱问答图》外,此题材画作尚有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直翁《药山李翱问答图》、普林斯顿大学图书馆藏牧溪款《药山李翱问答图》等。

[28]浙江大学中国古代书画研究中心.宋画全集·第七卷·第一册[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8:258.

[29]同注[19],第133页。

[30]屈守元,常思春,主编.韩愈全集校注(四)[M].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1996:2350.

[31][宋]马令.南唐书(卷二十四)[M]//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464册).台北:台湾商务出版社,1983:0359c.

[32][清]吴其贞.书画记(卷五)[M]//中国书画全书(二).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93.

[33][英]柯律格.谁在看中国画[M]//梁霄,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53.

[34]与画中萧翼妆容相似的帝王像可见于余士、吴钺合绘的《徐显卿宦迹图》册页(现藏于故宫博物院)中,明代宦官的典型形象则可参见商喜绘《明宣宗行乐图》(现藏于故宫博物院),画中宦官皆衣着华丽袍服且头戴三山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