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 曙 慧

一

世界认知的建立，本身便是一段“历史”，有其自己的发展过程。对中国人来说，“世界”的概念并不是自古就有。在很长的时间里，中国人以“天下”来看待自己身处的环境，认为中国处于“天下”的中心，是“天朝上国”，因此对中国以外世界的了解很有限。步入近代后，“世界”开始得到中国人的广泛关注，中国人开始“开眼看世界”，对世界的了解也逐渐增多，认识也不断深入。

在世界认知的塑造中，中小学教科书发挥着重要作用，世界历史教科书便是其中重要的一种。作为一种特殊的史学编纂形式，世界历史教科书承担着一定的社会功能，虽然它呈现的是世界的“历史”，但影响它的呈现的是那个时代的“现在”。可以说，了解不同时代的世界历史教科书，是帮助我们了解不同时代世界认知的一把钥匙。在世界历史教科书中，“世界”是如何呈现的？它体现了怎样的世界认知？这一世界认知又是如何塑造起来的？体现了怎样的时代背景？这些都是值得探讨的问题。

1904 年，清政府开始推行新学制，分学科、分学段的新式教育体系逐步建立，中国现代意义上的教科书也随之出现。清末新学制规定了中小学课程，历史单独设科，世界历史成为其中重要的课程内容。在中国历史教科书之外，关于世界历史的教科书也随之成为中小学教科书的重要组成部分。许多出版机构，如商务印书馆、文明书局、彪蒙书室、震东学社、南洋官书局等，出版了一批中国人自己编纂或编译的世界历史教科书，主要包括（表1）：

编著者书名出版机构 出版时间秦瑞玠吴葆诚文明书局文明书局高等小学西洋历史教科书东西洋历史教科书1905 年1905 年钱宗翰、戴克让商务印书馆编译所绘图外国白话史最新高等小学东洋历史教科书彪蒙书室 1905 年1906 年商务印书馆编译所傅岳棻高等小学西洋历史教科书最新中等西洋历史教科书西洋历史教科书中等历史教科书东西洋之部商务印书馆商务印书馆最新中学教科书西洋历史中学西洋历史教科书商务印书馆1906 年1909 年黄朝鉴祝震1906 年1906 年涂澍霖赵懿年震东学社南洋官书局江西抚州府印书局上海科学会编译部1907 年1909 年

这批中小学世界历史教科书反映的世界认知，是中国人自主架构起来的，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国人，尤其是教科书编写者了解“世界”的结果。以世界认知的塑造这一视角，系统梳理这批世界历史教科书，不仅能让我们对20 世纪初的中国人的世界认知有所了解，也能为我们提供一个具体的案例，帮助我们进一步探讨世界历史教科书与塑造世界认知的关系。

二

1904—1911 年中国人编辑出版的世界历史教科书，体现了中国人在了解世界这一进程发展到20世纪初年的结果。

1.东西两分

这一时期的世界历史教科书，还没有出现“世界历史”这样的标题，绝大部分是将世界分为“东洋”和“西洋”两个部分，分别呈现。它们要么单述东洋历史，要么单述西洋历史，即使将东西洋放在一套教科书里呈现，也是东洋和西洋各为一部。另有一套以外国史命名的教科书，其内容也是将世界按照亚洲、欧洲、美洲、非洲、大洋诸岛等几大洲进行划分。

何谓“东洋”？有的教科书以东洋指东亚区域，称东洋史“以东亚为经，余部为纬”，①有的教科书则以东洋指代亚洲。不过，就其叙述范围来看，东洋史教科书一般涉及中国、日本、朝鲜、安南、缅甸、印度、波斯等地。虽然中国的历史一般不会在东洋史教科书中详叙，不过在著述者眼中，中国居于这一区域的中心，在这一地区以往的历史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日本的历史，尤其是近代以来的日本历史也得到关注，将其作为东洋诸国中成功因应近代时势的典范。

何谓“西洋”？这一时期的西洋史教科书，涵盖范围为欧洲、美洲、非洲，以及亚洲西部的内容，但“其重要之位置，则在欧罗巴全境”。②在西洋史教科书中，除却关于上古时代的埃及、腓尼基、巴比伦、波斯，以及近代的美国，其余部分均围绕欧洲史展开，详叙欧洲各国的发展演变，尤其是欧洲主要国家英国、法国、德国、意大利、西班牙、葡萄牙等国在近代以来的发展历程。傅岳棻所著《中学西洋历史教科书》甚至以“European History”为英文名。可以说，欧洲中心论在此时的西洋史教科书中已体现得极为明显。

其实，这一时期已经有世界历史的概念，如有的教科书称：“历史之综合万国者，谓之世界史。就亚细亚一洲，民族邦国盛衰兴亡之故，记述而讨论者，谓之东洋史。而专记欧、美、非之三洲者，谓之西洋史。”③在具体的章节中，教科书也会对近代以来欧洲国家在非洲、亚洲殖民侵略的情况详加叙述，认识到各大洲之间的联系，但这一时期的教科书并没有将世界作为一个有机联系的整体来呈现，而是将其分为“东洋”和“西洋”两个部分。在绝大部分教科书编纂者眼中，世界等于“东洋”加“西洋”。

这种情况的出现，与清政府关于历史学科的规定有一定关系。1904 年，清政府颁布的《奏定学堂章程》中，规定历史学科“先讲中国史”，“次讲亚洲各国史”，“次讲欧洲、美洲史”，④并未提出“世界历史”这样一个学科概念。在实际的教科书编写中，编写者便也将亚洲史和欧洲、美洲的历史分别呈现，但在概念上选择了“东洋史”和“西洋史”，以“东洋史”对应“亚洲各国史”，以“西洋史”呈现欧洲、美洲史。

2.强弱有别

这一时期的世界历史教科书，除了强调东洋与西洋在地理条件、人种、发展概况上的差异，还强调国家、地区间的强弱之别。

首先是强调欧美诸强国的强盛与发达。编著者或认为“程度最高之国，如英吉利、美利坚、德意志、法兰西诸史”，⑤或认为欧洲诸国“至于近世，进步顿速，而其力日富，势日强，智慧日新，学艺日进”，⑥或认为它们“政治学术，完全美备”“占最高之位置”，⑦或认为它们“政教革旧则去痼弊而进开明，学术分科则由理想而尚实验，此外工商技艺，俱有蒸蒸日上之观”，⑧故对近代以来欧美诸强国的发展概况大书特书。以秦瑞玠编著的《高等小学西洋历史教科书》为例，全书共242 节，其中新航路开辟之后的内容为134 节，占比高达55.37%，而且其中的内容几乎全为欧美诸强国的历史发展概况。除详述政治变迁外，西洋史教科书还专列章节，专门介绍西方诸国科学、社会、文化等方面的发展概况，且以“进步”“发达”“强盛”“智慧”等词语称之。有的教科书甚至在叙述各国发展之外，以“欧美之强”再单列一节，赞其为“今六大洲饶富之区，其面积得全地球五分之一，人口约四分之一，物产三分之一，吁，可畏哉，可畏哉！”①

相比之下，亚洲诸国在近代以来则日趋衰弱，“非第政治不振，即文化亦日赴于衰微”，②成为西洋诸国的殖民对象。每每述及近代以来东洋与西洋的关系，总以“欧力东渐”“西力东侵”之类的词语来形容。但在亚洲之内，也有强弱之别，其中尤以日本为先，认为日本“变法自强，上下奋励，遂为霸者”，因此东洋史教科书也都对日本的历史关注较多，希望从中找出可供国人借鉴之处。

另外，这一时期的世界历史教科书多论及人种、地势等，叙述其对历史的发展的影响。在这些内容中，编著者也多以强弱论之，其中多以白色人种、黄色人种为要，以平原、滨海之地为文明发达之地。

3.万国竞争

这一时期的世界历史教科书，将世界历史视为万国竞争的历史，强弱相移，强者胜，弱者败。其中，近代以来的世界历史，更被视为万国竞争的时代。

竞争首先体现为弱肉强食，欧美诸国近代以来对非洲、亚洲、美洲、大洋洲等诸地区大肆蚕食，将许多地方据为己有，因此教科书都花费了大量篇幅详细叙述这一过程。同时，竞争还体现在欧美诸强国之间，教科书对英法、英俄、日俄等等诸国之间在某一区域或某一方面的竞争进行了较为详细的介绍。

这一时期的教科书，对万国竞争之事实，很少进行道德评价，反而认为这是历史演进之公理。有的编著者认为，历史就是竞争的历史，正是竞争推动了历史的进化，即所谓“历史者，竞争之历史也，其竞争愈烈者，进化亦愈速”。③教科书在呈现万国竞争的同时，并没有对强者以强侵弱加以鞭挞，反而希望国人认清这一现实，以此激励国人奋进，在此优胜劣败之场求得一席之地。如吴葆诚所编译的《东西洋历史教科书》便在全书最后称：“列国之竞争，日加激烈，东洋之风云，愈趋愈迫，禹土茫茫，兴亡莫卜。我国民旷观宇宙之大势，默揣己国之情形，何以竞存于优胜劣败之场乎？有志之士，可以知所奋矣。”④

三

教科书是中国近代文化变迁的产物，在此之前，中国对世界的介绍并没有多少可资借鉴的模板。那么，清末这批中小学世界历史教科书中体现的世界认知是如何建立起来的？它的知识源流何在？它与背后的时代又有着怎样的关系？

1.日本的影响

甲午中日战争之后，日本受到中国人的重视。面临与中国近代同样的危局，日本能通过明治维新发展自己，不仅抵御了西人的侵略，自己也一跃而成为列强之一。因此，此后中国也逐渐以日本为学习对象，赴日留学的学生人数也日益增多，日本的著作也开始被广泛翻译引进到中国。在清末学制改革前后，就有大批日本关于世界历史的著作被翻译到国内，对中国史学界产生了广泛的影响。清末这批世界历史教科书，其身上也明显留有这一痕迹。

“东洋”与“西洋”的概念便是受日本史学影响的一个重要表现，已经有不少学者对这个问题进行了研究。“东洋”与“西洋”是中国的既有概念，但其指代范围在不同时期有所差异。晚清以前，“东洋”大体指以中国为本位的中国东部之海，有时也代指日本；“西洋”大体指东南亚海域。后来，“东洋”的概念传到日本，但其内涵却发生了变化。日本史学界渐渐以“东洋”来指代东亚乃至亚洲这一区域范围，包括中国、日本、朝鲜等诸国，以此来与欧洲为“西洋”的这一概念相对。但是，因为日本有日本史，所以“东洋史”的范围便变为以中国为主的历史，不包括日本史。清末，日本赋予新含义的“东洋”概念经由在日本的中国人，回传至中国，并得到沿用。⑤不过，中国的“东洋史”与日本的“东洋史”范围不完全一致，多数东洋史教科书讲述的是中国以外的东亚或亚洲历史。“西洋”的概念也随着一些日本西洋史著作的翻译被中国采用，借以指代欧洲，进而指代欧洲、美洲、非洲诸地。

清末西洋史教科书的体系架构，更是直接受到日本史学的影响。清末，日本的诸多西洋史著作被翻译至中国，如小川银次郎的《中等西洋史教科书》，①元良勇次郎、家永丰吉的《万国史纲》等。②翻阅这些著作，将它们与清末中国人自己编纂的西洋史教科书作比较，其历史分期、体系架构、叙述侧重有很多相似之处。

中国自编的世界历史教科书之所以受到日本史学如此之大的影响，一方面跟当时学习日本的风潮有关，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中国人当时对世界历史的研究尚不足以支撑教科书编写。翻译桑原骘藏名著《东洋史要》的周同愈就感慨道：“五洲未通以前，中国庞然自大，以为列于吾旁者皆小蛮夷而已，不知域中之为东洋，安知海外之有西洋。今人人知有东西洋矣。而东洋之与东洋百年以来，东洋之与西洋国际之事，日繁以密，吾中国无一人能举重大要件，勒为一史以问世者，可愧也。”③既然自己不能依据研究所得编写，那么只能以编译为主，“汇辑英、美、日本各种西史”融合而成。④

2.进化史观的影响

自从19 世纪末严复译著《天演论》出版以来，达尔文的进化论便在中国广泛流传开来，并深得国人认同。20 世纪初年，中国传统史学只记帝王、专注朝代更迭的做法，遭到了史学界的批评，进化史观开始得到推崇。梁启超于1902 年发表《新史学》，主张历史要“叙述进化之现象”，“叙述人群进化之现象”，“叙述人群进化之现象而求得其公理公例”。

这一时期的世界历史教科书也体现了进化史观的影响。傅岳棻便认为：“综之历史者，考究社会人类进化之阶级及法则者也”，“所以叙述人群国家世界渐化致治之陈迹也，抑所以叙述往古人群国家世界渐化致治之陈迹，而牗现今人群国家世界渐化之新机也。”因此，他编著西洋史，采取内容的标准，便是“必以关系社会人类进化为标准”，“与此标准相符契，虽为政敌，为教敌，亦不得不谓之有价值之人物；虽悖信仰，逆希望，亦不得不谓之有实用之事实。是何者？晰乎此，斯可言进化，可与言历史已。”⑤

3.学科定位的影响

1904 年，清政府颁布新学制，规定历史课程要“注意在发明实事之关系，辨文化之由来，使得省悟强弱兴亡之故，以振发国民之志气”。⑥因此，教科书便也多在“强弱兴亡之故”的角度分析诸强国之所以为强的原因，从中明确中国应该学习的地方。如秦瑞玠所编《高等小学西洋历史教科书》在全书最后，对西洋有史以来的盛衰兴废简单加以总结，认为“至近今诸国勃兴，而富强顿进，遂达文明之极点。考其由来，大抵在合群开智，相师善变务进取，贵自立，君民同体，破除拘制，以臻此盛。近且充实四溢，通商、殖民，迹遍五洲，风潮直卷东亚大陆”。从“开智”“相师善变”“进取”“自立”“君民同体”“通商”等角度分析了西洋诸国在近代勃兴的原因，并希望中国要“知彼知己，弃短取长，迹其变通兴盛之由，以致异日富强之效”。⑦

这一时期的世界历史教科书详今略古、重视欧美强国的特点，也与新学制对历史课程的规定有关。课程方案要求历史“详于近代而略于远年”，“五十年以内之事尤宜加详，说近世事者十之九，说古事者十之一”，且要“详于大国而略于小国”。⑧一名留日学生便这样说：“上古茫昧，略纪其缘起及事实之有征者而已。中古、近世渐有关系，多可资取，鉴者稍加详焉。最近世则精力所注，故言之较悉，无一不亲切有味，且三十年来欧人势力膨胀，蚕食亚东而我国受祸尤烈，末章痛切言之有深意焉。”⑨因此，在世界历史教科书中，近代历史、欧美诸强国的历史所占比例较高。

这样的学科定位，与当时的世界局势密切相关，清政府也正是在列强侵扰，民族危机日益加剧的背景下才决定推行改革，因此强调历史课程向学生“示以今日西方东侵东方诸国之危局”。教科书对近代以来欧美诸强国对亚洲、非洲、美洲等地区的殖民情况都花费了大量笔墨，主要目的就是强调欧美诸强国之“强”，借此让国人“审敌以自镜，知彼以知己”。

四

21 世纪的世界历史教科书，更强调用全球一体、全球化等概念呈现世界不同地区之间的紧密联系，将世界近代史呈现为一个世界联系不断建立、不断加强的历史。但这种认识并不是一下子就建立起来的，而是中国人的世界认知发展到21 世纪这个时代才得以形成的结果。20 世纪初年的这批世界历史教科书，虽然意识到世界是一体的，但更为强调“东洋”与“西洋”的分野，强调“强”与“弱”的对比。这是因为20 世纪初年的中国作为弱者的一方，既要认识此种局面下自己所处的危局，也要了解强者之所以为强，从中吸取经验，发展自己。之所以有这种不同，某种程度上是因为每个主体的世界认知的建立，与这个主体对自身在世界中所处位置的认知有紧密关系。

同时，不同时代的世界历史教科书呈现的世界认知也有相似之处。从20 世纪初年的这批世界历史教科书中，我们可以看到现在世界历史教科书中的某些影子。20 世纪初年中国的这批世界历史教科书建立的世界认知，成为后续时代世界认知发展的起点，也会影响世界认知的建立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