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进

同名同姓两将军

1955年9月，叶剑英元帅代表中央军委赴广州主持中南军区将官授衔仪式。他在审阅名单时发现任命状上有两个一模一样的名字，都叫方国南，而且都是少将军衔。难道是工作人员粗心大意弄错了？再仔细一看，这两人对应的职务却不同：一个是广西军区第二政委;另一个是解放军体育学校政委。经过核实，这确实是不同的两个人。但这两人不但姓名一样，军衔一样，连出生地、参军年月都一样，革命经历也极为相似。这不禁令人暗暗叫绝，简直是新的《拍案惊奇》了。

解放军体育学校政委方国南是我的父亲。他1915年11月19日出生在湖南省平江县长寿镇（街）邵阳（区）花园村的一户贫农家庭里。平江被誉为将军县，拥有52位平江籍的开国将军。而仅长寿镇（此地人习惯上叫长寿街）一地就贡献了12位，故有“五里十将军”之说。

父亲原名方双全、方衍康，系方氏宗族第38世孙。1929年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1930年参加中国工农红军，1931年转为中国共产党党员。1934年，在长征途中的湘江战役期间，父亲右太阳穴中弹，倒在死人堆里，战友们不肯放弃他，硬是把他扛过江去。他大难不死，竟奇迹般地“死而复生”。长征结束时的吴起镇一战，父亲的左腿又被机枪击中。几次重伤导致他的身体极度虚弱，因此在1936年3月，父亲被安排担任陕北残废医院政治部主任，以便于边工作边养伤。1937年8月，傷愈后的父亲任八路军总卫生部二兵站医院政委。1938年6月，任八路军总政治部巡视团主任。1939年3月，任八路军总供给部政治处主任兼供给干部学校校长。1941年3月，父亲奉调到晋察冀边区冀中军区，历任第十军分区、第九军分区政治部主任，晋察冀军区陆军中学政治部主任，抗大大队政委等职。解放战争期间，他担任过晋察冀军区第十军分区、第五军分区副政委等职务。平津战役后，父亲随第四野战军南下，参加了渡江战役、湘赣战役。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他先后担任十二兵团兼湖南军区后勤部政委、粤北军区副政委、广州公安总队第二政委、解放军体育学校政委、湖南省军区副政委等职。1955年，被授予少将军衔，荣获二级八一勋章、二级独立自由勋章、二级解放勋章。1997年12月10日在长沙逝世，享年82岁。

而另一位方国南，原名方报山，也是平江长寿镇（街）邵阳（区）人，系方氏宗族第36世孙。他的出生地与我父亲的出生地相距不到5公里。巧合的是，他们同年同月同日报名参加红军，不约而同都改名叫方国南。后来都参加了井冈山的五次反“围剿”、长征、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新中国成立后都担任了省军区的副政委，1955年都被授予少将军衔。1965年，两个人同时离职休养，移居到长沙市的同一个干休所里，比邻而居。晚年，他俩穿着同样的褪色的绿军装，在同一个党小组里过组织生活。浓浓的平江乡音，质朴的农民本色;既是疆场袍泽，又情同手足。1986年，中央军委批准两人享受副兵团级干部待遇。1988年，两人都被授予一级红星功勋荣誉章。两位如影随形的方将军，直至去世后仍然朝夕相伴，长眠在平江县烈士陵园里。由于他们的经历实在太相像，以至于老战友来访时常常走错门，成为军中的笑谈。人民军队中也有几个同名同姓的将领，但是像他们这样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双子座”，却是独一份。

为便于工作，总政治部要求其中一人必须改名。年长辈高的方国南深明大义，主动让名，自1955年起改名为方国安。

我们与方国安伯伯亲如一家。他是赫赫有名的“万岁军”——第三十八军的一一四师政委，经常同我们讲起自己年轻时的战斗经历。他说现在电视剧中“手撕鬼子”的情节是把残酷的战争当成儿戏，是对历史和先烈的亵渎。他讲起平型关战斗时，八路军枪支残破，弹药更是奇缺，子弹几下就打光了，只好与敌人拼刺刀。双方杀红了眼，许多战友在他面前牺牲。山沟里到处都是尸体，血流得满地都是。可以说平型关的胜利是拼刺刀拼出来的。方国安伯伯于2011年5月8日离世，享年98岁，是干休所里最长寿的一位。

晋察冀中战九年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对他军旅生涯中的两个阶段最有感情。一是红三军团创立的那个时期。当时父亲所在的红三军团三师九团二连，在新中国成立后仅5人在世，皆为平江籍长寿镇人。其中就有威震抗美援朝战场的志愿军第三十九军军长吴信泉（后任军委炮兵副司令员）中将。还有父亲的两位亲舅——喻楚杰和喻缦云将军兄弟二人。

而另一段使父亲念念不忘的，就是在晋察冀边区的9年时光。晋察冀军区第十军分区成立于1938年9月（1940年8月前称为冀中军区第五军分区），地处北平、天津、保定三角地带，归冀中军区（司令员吕正操）领导。这里西有平汉铁路，北有北宁铁路，南临大清河、白洋淀，面积近1万平方公里，历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同时也是日军侵华的大本营和后方基地。在这块土地上，敌我斗争形势最为复杂、激烈和残酷，从1938年初日军第一次大举“清剿”起，到1945年日军投降止，反“扫荡”斗争从来没有停止过。著名的“新儿女英雄传”“雁翎队”“小兵张嘎”的故事都发生在这里。

父亲到第十军分区任政治部主任时，正是抗日战争进入战略相持阶段的艰难岁月。敌酋冈村宁次发明了所谓的“囚笼政策”，修建密密麻麻的公路和碉堡，把平原切割成无数小块，一有风吹草动，四面八方的敌人就能立刻合围过来。父亲曾说过，八路军在夜间活动时常因村庄中狗叫声暴露了行踪，当地老百姓知道后，家家户户都把狗杀掉，以实际行动支援八路军。

1942年5月1日，侵华日军纠集日伪军5万余人，在空军的配合下，出动坦克、装甲车几百辆，由冈村宁次亲自指挥，对我冀中军民发动了空前残酷、空前野蛮的“铁壁合围”式的大“扫荡”。在“五一大‘扫荡”中，冀中地区遭到严重摧残，军区主力部队被迫转移到外线，根据地全部变为日占区和游击区。其实早在“五一大‘扫荡”的前一年，日军对第十军分区的“扫荡”就接连不断，导致第十军分区由抗日根据地变为敌占区比冀中区腹地早一年，而恢复的时间又较其他地区晚一年。可以说这里被敌人占领的时间最长，抗日军民付出的代价也最大。

反“扫荡”后，时任第九军分区政治部主任的父亲被调到位于晋察冀边区中心灵寿县、阜平县内的抗日军政大学二分校陆军中学任政治部主任。1944年3月，陆军中学迁往陕甘宁边区，全校官兵于4月20日到达抗大总校的驻地绥德，被改编为抗大总校第二大队，父亲任大队政委。

经过艰苦卓绝的抗战，中国人民终于赢得了抗日战争的胜利。父亲于1945年9月回到第十军分区，任副政委兼政治部主任。1946年6月26日，蒋介石撕毁《停战协定》，内战爆发。在敌人优势兵力的进攻面前，第十军分区长期处于敌我拉锯状态，部队逐步转到外线作战。1947年9月和10月，在“大清河北战役”和“保北战役”中，分区主力部队杀回大清河北，收复城镇数十座。1949年初，北平和平解放。父亲在第十军分区的9年斗争历史至此结束。

2017年4月1日，中共中央、国务院决定设立雄安新区，规划范围涵盖河北省雄县、容城、安新等3个小县及周边部分区域。听到这个消息我兴奋异常。因为雄安新区正是父亲当年战斗的第十军分区的北半部分，也是我的出生地，我对那里怀有特殊的感情。2015年10月11日，河北省和雄县人民政府在雄县米家务烈士陵园举行旷伏兆、刘秉彦两将军“百年纪念 生死约定”祭奠大会。（两位将军生前约定，过世后要合葬在曾经浴血战斗过的地方，和长眠在这里的战友们一起。）我代表全家参加了纪念仪式，平生第一次重寻父亲的战斗足迹，心情激动不已。

心思缜密捉内奸

在父亲百年诞辰之际，為了弥补缺憾，表达对他的纪念，我们多方查找，搜集到一些有关他的零星故事。

“五一大‘扫荡”中，父亲随时任第十军分区司令员周彪和政委帅荣，率八路军主力部队跳到外线，利用白洋淀和文安洼水网密布、芦苇丛生的有利条件，择机与敌展开游击战。按照以往经验，日军“扫荡”顶多就是一两个月时间，只要跳出外线，日军捕捉不到主力，就会撤军收兵。可是此次日伪军“扫荡”，根本没有撤退的迹象，而是紧紧相随，从十分区追到九分区直至八分区，整个冀中平原到处都是敌人。部队虽然小心谨慎、昼伏夜出，每日跋涉几十里乃至上百里，可每到拂晓宿营时，敌人便很快就会包围上来，使他们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这一反常现象引起父亲的注意。他联想到上年底，前任军分区司令员朱占魁在平西学习结束返回十分区，遭受敌人伏击受伤被俘，就是因为叛徒出卖，于是判断这一次队伍中也肯定出了内奸。

在一天深夜的转移途中，部队渡过一条水深齐胸的小河。天亮时分在一片树林里宿营时，政治部一个南方籍的秘书，跑过来向父亲报告：他在渡河时，因为不小心踩空，整个人跌入水中，差点被淹死。自己身上背的装有重要文件的公文包也被水冲走。

秘书的话让父亲疑窦丛生。只有齐胸深的小河根本不会淹死人，何况他出身江边，水性好，怎会遇险，还这么巧丢失了装有重要文件的公文包？父亲不动声色地批评了他几句，命令部队当即转移。在转移途中，父亲交代警卫员秘密监视这个秘书。随后的行军中，警卫员发现这个秘书总是排在队伍的右侧行走，无论几人一排都是如此，而且行军时总是将右手插在上衣右兜里。听完汇报后，父亲特意安排警卫员在宿营时挨着秘书睡，待其睡熟后检查他的上衣口袋。果然，警卫员发现秘书上衣右边的口袋有个小洞。虽不知道这个小洞有何作用，但这进一步印证了父亲的怀疑。父亲又叮嘱警卫员行军时走在秘书的后面，注意观察。结果警卫员发现，这个秘书行军走过的道路右侧，总能发现有断断续续散落的红高粱粒。

父亲断定这个秘书就是内奸，于是将计就计，将其秘密逮捕，并派人将红高粱粒撒向部队行军的另一个方向。经过审讯，得知原来这个秘书是日伪双料特务，而且以他为首的4人特务小组已分别潜伏在十分区的司令部、政治部、供给部里：一个是参谋长的警卫员;一个是分区烽火剧社的演员;另一个是供给部部长的妻子。早在两年多前，这个秘书和供给部部长的妻子便受日伪特务机关指派，冒充从北平逃出的进步学生，混入八路军队伍中。两人潜伏下来后，利用金钱美色，发展了剧社演员和当时还在分区特务连当战士的警卫员，组成了这个4人特务小组。事后，军分区立即逮捕了所有潜伏的敌特，及时挖出了定时炸弹。

为人低调不居功

幕阜山林绿，汨罗江水清。故乡的山水和乡音始终萦绕在眼前，戎马倥偬也不忘故土。父亲做得一手地道的平江腊肉和长寿霉豆腐，远近皆知。豚肉难觅，豆腐易得。每当做成一坛子霉豆腐，亲朋故旧常常不请自来，胡耀邦（相邻的浏阳人）便是一位常客。眼看全国就要解放了，父亲的乡愁日深，特别请求老首长萧劲光带他南下。于是，他离开晋察冀军区，被编入第四野战军任补充二师政委。衡宝战役之后，毛泽东亲点萧劲光出任海军司令员。萧劲光希望父亲随他去北京组建海军后勤部。无奈父亲归意已决，在中南军区几经辗转，最后在湖南省军区副政委任上固定下来。直到离职休养，他一直坚守长沙，实现了落叶归根、魂归故里的夙愿。

父亲戎马一生，经历过大风大浪，但他为人低调，从不与人说起。1962年6月17日晚上，毛泽东在长沙市湖南省委蓉园一号楼住处，听取省军区第一政委张平化、司令员龙书金和时任副政委的父亲关于湖南战备工作和民兵工作的情况汇报，并发表关于民兵工作“三落实”的指示（组织落实、政治落实、军事落实）。民兵工作“三落实”是中国民兵建设的指导方针，具有长期的战略意义和历史意义，父亲是这一重大历史事件的见证人之一，我们却从没有听他讲起过。他很早就离职休养，有时间有精力，我们动员他把往事记录下来，他却总是说：“爬雪山过草地，九死一生。常常是第二天早晨醒来，身边的战友已经死去。那么多战友都没有了，想起来就难过。我们不过是幸存者，还有什么可讲的？”说完，眼眶里滚动着泪花，长久地沉默。我能感受到他内心的痛楚，他的无言就是对我们最深刻的教育：今天的幸福生活得来不易呀！

父亲关心战士成长，倾听基层干部意见，总是热情地帮助他们解决实际困难。父亲长期负责军队政治工作，他古道热肠，为不少战友牵线搭桥，促成了美满的婚姻。父亲对战友温暖，对家人却要求很严，告诫我们不能搞特殊化，从来没有为子女和私事拉关系走后门。他同时又是一位细心的慈父。我是他的长女。他忙于行军打仗，每次来看我的时候，我都已经入睡。但是当我一觉醒来的时候，就知道他是否来过。因为只要他来过，必定会在我的枕头底下留下一把花生米，以至于我被娇惯得摸不到花生米就赖在被窝里不起床。

如今，父亲虽然已经离我们而去，但他的音容笑貌、他的高风亮节，永远留在我们心中。

（责任编辑：章雨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