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印象里，大娘去世后，伯父一直在相亲，相了十多年也没找到合适的女人再成家。

伯父爱讲究，看到别人夏天穿带眼儿的皮鞋，拍照发来让我代买。我把鞋送过去，他手舞足蹈，说这下可好了，比隔壁老王的鞋气派多了。

伯父，小静常回来看你吗？环顾像摆地摊的房间，我问。

唉，她妈走后她就很少回了，年节时来坐坐。这丫头恨我，偏说她妈是我气死的。

打我记事起，总看到您和大娘三句话不到就要吵。您不爱大娘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一言难尽啊！我对小静妈有爱，但那好像不是爱情，像熟透的亲情。处对象时，她特别会疼我，给我画的素描比真人还帅，当时也知道她心脏不太好，还是选了她。自打生完小静，她就和我分开住了，说自己身体不好。这许是总吵架的原因吧。吵归吵，我没打过她，也没抛弃她。

您从五十多岁开始相亲，相看十多年了，为啥还没找到合适的呢？我打着哈哈说，天天去五一二公园相亲，有瘾吧？带我也去看看啊。

行啊，咱们走吧。伯父打扮得很体面，戴着礼帽，像民国的知识分子。他说，相亲也不是有瘾，就是想找到一个能疼我、照顾我、陪着我一直老去的伴儿。可惜，难找到合适的啊！年轻点儿的女人都想找有钱又身体健康的男人，和我一样老的女人，自己又不甘心。伯父羞涩地笑了。

公园里，绿树成荫。刚和伯父踏进去，呼啦啦围上来一群老头儿，像围攻猎物的狼群。我吓得直往伯父身后躲。

哎哎，都别动歪心眼儿啊，这是我亲侄女，过来散步的。该干吗干吗去，散开都别瞅了，看吓着孩子。伯父挥手嚷道。

一路走过，看到成群的老头儿和老太太聊天，也有年轻一些的女人在其中，伯父到处和熟人打招呼。这里人好多，每天都这样吗？我问。

周二和周六是相亲日，最多时有一千多人。很多老人像上班一样，天天准点来报道，不管刮风还是下雨，连大年三十的头一天还来呢。一天不来心里就空落落的，每个老人都想找到能一起搀扶到老的伴儿。可这生命殿堂太高了，玩命地向上爬，总也找不到那个人，有些人爬不动了，半路就挂了。伯父说着，摇头哀伤起来。

这里有种特殊的味道，有点儿像泥沼地。我说。

也有死亡的味道。有快乐，也有陷阱，像是每个老人心中燃烧一点点光亮的地方，想抓又抓不住。要是哪天不来，总觉得会错过了一个机会。有时，我想到这些就想哭，这些人辛辛苦苦了一辈子，到老了还这么孤独，不知道哪天就……伯父背过身去，声音有些哽咽。

伯父，大娘走后，你又遇到过让你非常动心的女人吗？

处过一个比我小十多岁的，让我爱得发狂的一个女人，真是不顾一切地爱着。那是真正的愛情，永远也忘记不了！伯父说时，眼中跳动着青春的火苗，熠熠生辉。

为什么又分手了？我问。

处了不到两年，她很难受地说出了分手的话。后来，她找了一个有别墅又有车的老头儿结婚了。我理解她，女人不易啊！伯父沉重地叹息一声又说，带你去看你大娘经常去的地方吧。

我们来到一个有护城河川流而过公园。伯父轻车熟路地找到挨近河边的一棵歪脖小柳树。这是你大娘打太极拳时挂衣服和兜子的地方。伯父疼爱地抚摸那棵树说，这么多年过去了，树也长高了。我常来这里，来一次就哭一次。我不怕死，怕孤独。你大娘临死时，一直拿眼睛看我，眼珠都不错一下，像有好多话要对我说。我告诉她，没事你别怕，在那边有谁欺负你先让着，等我过去找他们一起算账，等不了几年我就去了啊。她把头摇了又摇，让我把她忘了，好好活着。最后，她死在了我怀里。细寻思那么多年，太对不住她了。伯父伏在小树上啜泣起来。

我含泪把刚偷录的这段视频发给了小静，希望她常回家看看老父亲。

【作者简介】庞滟，原名庞艳。中国作协会员，作品散见《鸭绿江》《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等百余家报刊，并入选各类年度选本。出版及发表作品近二百万字，多次获省市级奖项。已出版长篇儿童文学小说《星星的孩子和梦魔》《小喜鹊吉吉》，小说集《红火焰，白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