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禾苗定下离家出走的心意，是周四晚上。爸爸不在家，妈妈还在健身房，外婆带妹妹去睡觉，门关上了，小卧室里依稀传出灰蓝色的小海马哼唱童谣哄睡的声音。海马肚子会一起一伏，浑身毛茸茸，贴在上面总是会很暖和，小禾苗自己五六年前也天天都要抱着它睡觉。

爸爸显然是不理解自己的，可能永远都不会有丝毫理解。爸爸只会催她“快点儿”“上学要迟到了”，问她“书包怎么这么乱”，说“不是告诉你每门科目的材料要分别放进透明文件袋，再放进书包吗”，还有逼问她的考试成绩。期末考试的分数，她拿到卷子后，当天回家就想告诉爸爸，是爸爸那天很晚回家，小禾苗睡觉前都没有见到他。第二天早上醒来，看到爸爸皱着眉头催她上学的脸，小禾苗害怕了，生怕今天又会因为忘带课本挨老师说，没顾得上在早饭时跟爸爸讲成绩。

没想到，就在那个白天，老师在微信群里通知了家长期末考试成绩。爸爸开门进家的那一刻，小禾苗知道要糟了。他一再强调“我不会打你”，她更害怕——原来已经到了该打我的程度了。他说，能原谅她考得不好，但不能接受她撒谎，或是向家长隐瞒事实。可我不是故意撒谎的！我只是没找到机会。有什么东西堵在嗓子眼，让她说不出话，解释不清。解释了他也不会听的。眼泪不断掉下来，她想吐。后来她哭出声音，泪珠一滴滴接连不断地砸在衣服上，让她发怔。怎么会这么大！她走神了，搓着自己的衣角，几乎困了，坐在那里时刻可能睡倒。

那天，媽妈也是健身后回家。过去这一年，妈妈常在下班后去健身。爸爸起初也为此高兴，说自己也想去，后来二人就时不时会吵上一顿了。爸爸说妈妈不管孩子，妈妈说，她已经为孩子付出了这么多年，生活得潦草，现在到该爱护一下自己的时候了。而且，不是爸爸一直在说，小时候靠妈妈照顾，长大了靠爸爸教育吗？他以后会多承担责任的，等孩子大了，等她上学以后——这不是爸爸现在偶尔给妹妹换个纸尿裤都要戴上口罩的理由吗？

像是开展一场竞赛，爸爸也越来越少回家吃饭了。偶尔，在有妈妈、外婆、妹妹和小禾苗四人的饭桌上，妈妈也会兴高采烈。比如最近，妈妈常讲起健身房内的“人际斗争”。北京有个“健身圈”，对健身投入到了狂热地步的上班族，10点上班前先在公司旁上一节团课，午休吃沙拉和白煮蛋，在另一家健身房crossfit，下班后去私教课。大家相互脸熟，追逐着几位明星教练四处打卡。最近，有位教练似乎在和一位学员开展地下情，大家都在议论。饭桌上妈妈找出学员合影，两只手指尽量拉开，把一排人物里一张小脸拼命放大，拿给外婆，还给小禾苗看了一眼，飞快又模糊，小禾苗什么也没看见。

过了一周，又听说教练其实在家乡有妻有子，妻子还化名加入了好几个学员群，打探教练行踪。“原来群里那个猴子头像是她！”

妈妈整晚一直在说这件事，脸上神采飞扬，整个人都活起来了。小禾苗好久没见她这样兴奋、快乐过了。妈妈给外婆看猴子，外婆拨开她的手，“我要喂妹妹，谁要听这个，造孽哦。”

为期末考试卷子的事，先是爸爸训了小禾苗一顿，妈妈又和爸爸吵了一架。小禾苗听晕了，总之，妈妈觉得爸爸不够爱孩子，只用管教证明自己的权威，爸爸则觉得妈妈不够爱孩子，完成了一点当人母的基本责任——生下她们、喂饱她们喝奶的小嘴巴、教她们学爬行和走路之后，就开始顾自己了。妈妈说爸爸在婚姻中占尽便宜，毫不付出，现在对于孩子的教育，又是毫不付出，只用教训来解决问题。到最后，妈妈说爸爸是混蛋，爸爸说妈妈是…… 那些脏话是爸爸平时绝不肯让小禾苗说的。上学期小禾苗在班级里学了一首“我在哥伦比亚，你在车轮底下;我在麦当劳呀，你在卖钢勺呀;我在肯德基呀，你在啃垃圾呀”，回家唱，就挨了爸爸骂。

自己可能是最糟糕的孩子吧。没有人爱我，我是所有人的麻烦。外婆曾经爱过我，现在她也去爱妹妹了。小禾苗想了好几天离家出走后该去哪里，最佳的选择是去找天天，可是天天父母和自己家认识，而且她家就在隔壁小区，很容易就会被找回来。或者躲进大森林。或者跳进海里。最后她决定回幼儿园去，那时爸爸还很少训她，她也不用学拼音，不用分辨“皇帝”和“环岛”，幼儿园老师都喜欢她，尤其是头发卷卷的保育阿姨，还有王园长。她不确定怎么从家去幼儿园，以往都是妈妈送自己的，而且上小学前，小禾苗还搬了一次家。不过，如果去派出所，跟警察叔叔讲，叔叔就会把她送到幼儿园去的吧？晚上去，在门口等一宿，到早上，就会见到王园长了。她还得记着带上水壶，绝不能喝外面的水，也绝不喝凉水。

结果就差在这里。她带了水壶，可走出家门一百多米，就意识到自己的水壶里只有凉水。平时家里人不让她碰热水的。路边绿色牌子的房产中介，店里摆着矿泉水机，她知道这家店，妈妈带她来过几次，现在住的学区房就是从这里买的。外婆还来借过一次针线。

小禾苗走进去，向坐在前台的中介要热水，请他们帮忙，倒进自己的小熊水壶里去。中介姐姐亲热地说，好的！又说，你是不是住在咱们院里的呀？你住哪幢楼哪号呀？

她记得爸爸妈妈对自己的训诫——绝不能说出家里地址，除非是对警察或老师。以及，永远要背下爸爸妈妈的电话号码。她点头，说是，但不肯说出地址。又朗声背出了妈妈的电话号码。

中介姐姐走到后面去，叫来小禾苗见过的那位中介叔叔。叔叔说，让姐姐帮你倒水，你千万别走，我到后面去帮这位姐姐拿个杯子来。

小禾苗半信半疑地愣在那里。叔叔又说，你看，水壶很高，放不进矿泉水机。我得拿个矮杯子，先把热水倒进杯子，才好折进你的水壶去。

他走到后面去了。小禾苗听见他在打电话：“李女士，您女儿在我们店。对，她穿件绿外套，戴一顶白帽子。好，我把她看住，我等您。”

小禾苗发足狂奔。她跑得像猎豹一样快，像狮子一样快，像草原上的斑马一样快。她从没有跑得这么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