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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鲁迅的“小悲欢”与“全世界”

2021-04-27咸立强

博览群书 2021年1期
关键词:茅盾研究会全世界

1921年1月,一批优秀的知识分子成立了文学研究会。他们对当时文坛上黑幕横行、鸳鸯蝴蝶乱飞深感不满,起而要求建设一种新的文学观。“将文艺当作高兴时的游戏,或失意时的消遣的时候,现在已经过去了。我们相信文学也是一种工作,而且又是于人生很切要的一种工作。”为了这人生,并且要改良这人生,从此成为了现代作家讲述中国故事的主流思想。后来,人们自然意识到游戏的、消遣的文学自有其价值,或许那样的小说才是小说之正宗。随着网络文学兴起,故事讲述的黑幕化、鸳鸯蝴蝶化急剧泛滥开来,更有一般写手肆意地叙述着一己之私欲,炫耀其金钱的文艺观,且有愈演愈烈之势。百年前文学研究会成立时面对和思考的问题,似乎又摆在了当今人们的面前:文学何为?故事,又该怎样讲述?套用时下流行的话说,便是如何讲好中国故事。

殷鉴不远,来者可追,惟能继往者方有开盛世之希望。现代文学发生至今,已形成了优良的新的文学传统,文学研究会便是这新的文学传统的重要源头。百年回首,不单是为了纪念过去,更是因为温故方能知新。一个世纪亦是一轮回,是以总有世纪末焦虑的出现。时间的轮回不必导致循环论,循环的是时间,人的思想若要跳出循环之外,需要时时警惕曾经的不好的思想的重来,继承发扬优良的文化传统,尤其是新民主主义以来的新的文化传统——讲好中国故事,当有此格局。

——咸立强(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2019年4月16日,《求是》杂志第8期发表了习近平总书记的文章《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不能没有灵魂》,其中有这样一段话:

文化文艺工作者要跳出“身边的小小的悲欢”,走进实践深处,观照人民生活,表達人民心声,用心用情用功抒写人民、描绘人民、歌唱人民。

其中,“身边的小小的悲欢”用的是鲁迅的话,出自《〈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导言》,原语是:

一切作品,诚然大抵很致力于优美,要舞得“蹁跹回翔”,唱得“婉转抑扬”,然而所感觉的范围都颇为狭窄,不免咀嚼着身边的小小的悲欢,而且就看这小悲欢为全世界。

鲁迅不是文学研究会成员,但是他对文学创作中“咀嚼着身边的小小的悲欢”所持的态度,却与文学研究会主导思想相一致。

因教育部官员这一身份的限制,鲁迅没有列名文学研究会,但是很多人都将鲁迅视为文学研究会的编外成员。鲁迅的许多文字也发表在文学研究会的刊物上,他的文学思想和创作主张与文学研究会也颇为一致。比如鲁迅在小说二集导言中所说的上述那段话,文学研究会的主将茅盾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一集·导言》中也有类似的表述。茅盾在导言中指出那时候(第一个“十年”的前半期)创作界的两个很重大的缺点:“第一是几乎看不到全般的社会现象而只有个人生活的小小的一角,第二是观念化。”鲁迅和茅盾对当时创作界拘囿于“身边的小小的悲欢”“个人生活的小小的一角”表示不满,他们的意见,通过《中国新文学大系》不断地被经典化为文学研究会的主流思想。

鲁迅所说的“小悲欢”显然不等同于“个人悲欢”,“小”不等于“个人”,惟囿于个人而漠视或隔绝社会的才是“小”,这样的“小”不能与现在的或未来的“大”共鸣共振,这样的“小”是真正的“小”,仿佛海中一粟,虽在海中,却与海水格格不入,是相互隔膜不能相通的灵魂。然而,“小悲欢”与“全世界”并非截然对立的关系,“小悲欢”中可以蕴含着“全世界”,而“全世界”也正是由一个又一个的“小悲欢”组成;没有“小悲欢”的“全世界”也就不成其为真正的“全世界”,结果只能变成钱谷融在《论文学是人学》中批评的那种空洞的、抽象的“整体现实”。文学研究会的作家冰心写道:

谁信一个小“心”的呜咽。

颤动了世界?

然而它是灵魂海中的一滴。

只有本是“海中的一滴”,方能融入大海,与大海浑然一体,故而自己小小的呜咽才能震动整个的世界。

鲁迅和茅盾关于文学创作“小悲欢”与“全世界”的思考需要放到具体的语境中,通过观照上下文才能够准确地把握和理解。被鲁迅评价为“就看这小悲欢为全世界”的是弥洒社的一群作者,小说方面的代表有胡山源、唐鸣时、赵景深等。他们在鲁迅眼里是“为文学的文学的一群”,而与为人生的文学的一群相对立。《中国新文学大系(1917—1927)》共有十集,其中三本小说集,小说一集主要编选文学研究会的小说,小说三集主要编选创造社的小说,小说二集则由鲁迅编选文学研究会和创造社之外的小说。因此,鲁迅在小说二集导言中评价的都是自己所编选的小说,并不旁及创造社的小说。但是,当鲁迅批评弥洒社的小说创作时,窃以为也很可以视为是对创造社小说的批评。“不免咀嚼着身边的小小的悲欢”,这几乎就是郁达夫身边小说的恰切写照。此外,鲁迅并没有就“小悲欢”与“全世界”展开对弥洒社小说的具体分析,这固然与小说集编选的篇目有关,另一方面似乎也是鲁迅借此对为艺术的创造社小说创作的顺手一击。

鲁迅谈到自己为什么要进行小说创作时,说自己仍抱着十多年前的启蒙主义,以为必须是“为人生”,并且要改良这人生。启蒙就是光明照亮黑暗,而要照亮的不仅是自己,更要照亮他人,乃至于全世界。《狂人日记》里的狂人觉醒之后,首先想到的便是启蒙自己的大哥。“我诅咒吃人的人,先从他起头,要劝转吃人的人,也先从他下手。”《狂人日记》表面上说是以狂人口吻写出,“语颇错杂无伦次”,实际却隐藏着作家对启蒙深刻而周密的启蒙思考。启蒙,固然是要照亮别人,但是如何照亮,从谁开始着手,却是颇费思量的事情。狂人的启蒙大业从自己的大哥开始,选择从身边最亲近的人开始,窃以为这才是启蒙事业的应有之义。自古至今,多有以启蒙大业自任之辈,梦想要以自身的光芒照亮全世界,他们心中的全世界却大多并不包含自己的亲人。一个连亲人都无法启蒙的人,却总想着去启蒙、改变自己并不熟悉的他人(全世界),窃以为这并非是在扫一屋与扫天下之间进行选择,而是有点不敢直面真正的问题,是以颇有古代易子而教的意思。何为易子而教?孟子说:“教者必以正,以正不行,继之以怒;继之以怒,则反夷矣。”要点在于“以正不行,继之以怒”。对亲人,继之以怒容易招致“反夷”。但是,易子而教就没有“反夷”之弊了吗?应该也是有的,只是对于以亲缘关系为主导的社会来说,只要“反夷”不出现在亲人之间就可以了。但是这种教育思想恐怕与老子的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不太相符,大同社会理想的实现恐怕还是要消除易子而教的“反夷”之弊才好。换言之,便是启蒙最好还是从身边亲人做起比较好,这样才能够更清晰地让启蒙者思考启蒙不能行时是否要继之以怒,继之以怒而有“反夷”之弊时又当如何处理?有亲亲之心,而无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之念,实际上将全世界里的他人都视为了抽象的数字,强行以自身之光照亮亲人之外的全世界,不能如意时动辄便要继之以怒,浑然不顾“反夷”之弊,自以为特异于众,实则与众隔膜,名为启蒙,实为祸害,这肯定不是鲁迅理想中的启蒙,也不是鲁迅想要的那种顾及全世界的做法。

鲁迅对弥洒社“咀嚼着身边的小小的悲欢”的批评主要来自文本阅读,以个人的敏锐的文学感知把捉到了文坛创作的某种倾向,而茅盾对“只有个人生活的小小的一角”的批评却大不相同,乃是“根据了那时候三个月中间已发表的小说120余篇来研究它们的题材,思想,与技术”,而后得出结论,“竟可说描写男女恋爱的小说占了全数百分之九十八”了。近百年前,茅盾就以严格的统计数据报告人们文学创作的大体倾向,指出弊病,引起人们的注意。现在,我们已经进入了大数据分析的时代,但是却甚少看到像茅盾那样的统计分析,各种研究论著充斥着的主要还是传统的文学阅读,经验判断为主,伴随着少量的局部的数据统计。近些年来,中国小说的出版数量庞大,每年仅长篇小说就有几千部,大数据分析时代最善于处理的应该就是这类体量大的研究对象。一旦我们能够借助大数据分析,像茅盾那样,对每年发表的小说的题材、思想、技术等进行分析统计,一些文学上的问题就会更显豁地呈现出来,才能有针对性地采取一些相应的措施,否则的话,对问题的分析和认识各不相同,解决的办法往往不是驴头不对马嘴,便是空空洞洞的一句“让它自由发展”。

如何使创作走出“身边的小小的悲欢”?其实,这个问题更应该反过来问,为什么有些作家乐于表现“身边的小小的悲欢”?鲁迅谈到了作家文艺观的影响,茅盾则侧重从作家生活经验的局限性进行了分析。乐于表现“身边的小小的悲欢”,一则是作家的创作个性使然,一则是作家自身的生活经验使然。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一个作家一旦形成了自身的个性气质,改变起来很困难,容易改变的往往不是最有成绩的作家。想要使作家的创作走出“身边的小小的悲欢”,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较为可行的便是让已成作家们多多经验新的生活,或径直发掘培养新的作家。茅盾年轻时挥斥方遒,批评文坛,指出作家的创作应该顾及“全般的社会现象”而不应该“只有个人生活的小小的一角”的时候,还不是小说家。待到大革命失败后,茅盾从事《蚀》三部曲的创作,开手便顾及了“全般的社会现象”,以大气魄大格局征服了文坛。后来,《子夜》更是以空前的大格局谱写出辉煌的社会史诗。这时候,那些曾被茅盾批评为“只有个人生活的小小的一角”的作家,大部分依然还没有走出“身边的小小的悲欢”。

“小悲欢”与“全世界”讲的主要是“小”与“大”的问题,就艺术本身而言,“小”与“大”跟作品的好与坏没有必然关系,以“小悲欢”为描写对象的小说可以成为经典,以“全世界”为描写对象的小说也可以是粗制滥造。但是,站在百年前奉行启蒙主义的文学研究会的立场上来看,文学创作自然需要走出“身边的小小的悲欢”,正如茅盾所说,“我觉得表现社会生活的文学是真文学,是于人类有关系的文学”,“因为我既是一个‘人,就应该负人群进步的责任”。这自然是启蒙者的文学观,也便是文学研究会奉行的文学观。他们的着眼点本来就是人群与人类,与人群、人类的悲欢不相通的“小悲歡”无益于表现他们心目中的人生,也就无法改变这人生。百年以降,世界已成地球村,人类的与世界的意识应该越来越发达才是,若是现在的人在这方面的表现反不如百年前文学研究会成员,则与鲁迅尊奉的“改良这人生”自是冰炭两途。

在鲁迅的笔下,“小悲欢”这个词语只使用过一次,倒是“全世界”用的次数很多,在15篇文章中先后使用过23次之多。其中有些表述,即便是放在当下,也足以让站在21世纪前沿的知识分子们警醒,如鲁迅在《二心集·序言》中这样解剖自己:

我时时说些自己的事情,怎样地在“碰壁”,怎样地在做蜗牛,好像全世界的苦恼,萃于一身,在替大众受罪似的:也正是中产的知识阶级分子的坏脾气。

这样的“坏脾气”,时下也颇为流行,有些以为大众代言自诩的人所叙说的全世界的苦恼,终究不过是个人的牢骚罢了,但是这些人偏偏将个人的“小悲欢”隐藏在“全世界”的名目下,将水搅浑,目的不过是借着“全世界”的名目谋取个人的私利罢了。鲁迅对于大的名目,向来抱有很大的警惕。在《电影的教训》中,鲁迅谈到影片《瑶山艳史》:

这部片子,主题是“开化瑶民”,机键是“招驸马”,令人记起《四郎探母》以及《双阳公主追狄》这些戏本来。中国的精神文明主宰全世界的伟论,近来不大听到了,要想去开化,自然只好退到苗瑶之类的里面去,而要成这种大事业,却首先须“结亲”,黄帝子孙,也和黑人一样,不能和欧亚大国的公主结亲,所以精神文明就无法传播。这是大家可以由此明白的。

中华民族传统的家国天下思想,隐含着“全世界”的美梦,这自然是大事业;但是对以“结亲”来达成“主宰全世界的伟论”,鲁迅并不认可,类似《瑶山艳史》那样的影片无论怎样“竭力宣传”,也不能真正地引起“全世界”的颤动。这是值得我们至今还应当思考和重视的。

(作者为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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