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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生态重建与价值更新

2021-04-25冯智明

原生态民族文化学刊 2021年2期
关键词:瑶族

摘   要:节日是人类在特定时间和空间中举行的庆典活动和社会实践,作为一种独特的文化空间,生产出集体文化认同与公共社会意义。盘王节是祭祀型节日,起源于远古时期的盘瓠神话以及渡海神话中瑶人与盘王的神圣誓约,承载着瑶族的历史记忆与民族认同,具有多重社会功能,成为瑶族最宝贵的精神财富和文化盛宴。当前,重建盘王节文化生态,实现其当代价值和功能更新,是瑶族乡村文化振兴及可持续发展的重要路径。

关键词:瑶族;盘王节;生态重建

中图分类号:C95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 - 621X(2021)02 - 0128 - 8

节日,是人类在特定时间和空间中举行的庆典活动和社会实践。具体而言,根据自然生态、历史渊源、文化功能等之不同,传统节日可分为农事型、祭祀型、纪念型等多种类型。节日是仪式表演、社会关系呈现、民间艺术展演的综合场域,也是物质消费最集中的时期,不仅体现了一定人群关于生计、时间节律、农事安排的地方性知识,关于宇宙、历史的认知和实践,还以公共的时间、空间以及迥异于日常生活的“阈限”或“狂欢”行为实践构建了一种独特的文化空间,生产出集体文化认同与公共社会价值。盘王节是瑶族1民众于农历十月十六日纪念始祖盘王的节日,以祭盘王、跳盘王、唱盘王为主要内容,是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这一节日起源于瑶族民间拜王还愿的祭祀仪式,是当代学者、地方政府和民间共同建构的节庆展演,衍生出许多不同的内涵、表征与功能。本文将盘王节放置于遗产学脉络中进行剖析,厘清其渊源、表现方式和功能,以及如何成为当前瑶族乡村文化振兴的核心文化元素,思考其创新传承发展之可能路径。

一、盘王崇拜之知识考古

盘王节是祭祀型节日,信仰内核来源于神犬盘瓠神话与盘王崇拜,在瑶族口述传统及民间文献中,其形成有较为明晰的脉络。盘王崇拜结合了祖先崇拜和神灵崇拜的特征,盘王节是其集中体现的场域。

(一)“盘”“瓠”的词源

盘瓠之源流众说纷纭,有关“盘”“瓠”词源及盘瓠的来历主要有以下几种说法。

1.“顶虫化犬”、以盛器为名说。据《搜神记》记载:“高辛氏,有一老妇人居于王宫,得耳疾历时。医为挑治,出顶虫,大如茧。妇人去后,置于瓠蓠,覆之以盘,俄而顶虫乃化为犬,其文五色,因名盘瓠,遂蓄之。”至今,盘姓为瑶族12姓之大姓。

2.“龙犬”说。此为普遍之说,见于各地瑶族文书《评皇券牒》中:“瑶人根骨,即系龙犬出生。自混沌年间,评皇出世,得龙犬一只,身高三尺,身长一丈,毛色斑黄,有如猛虎之威。”[1]27

3.盘瓠、盘古、伏羲同源说。闻一多在《伏羲考》中从神话母题和音韵学的角度,论证了伏羲、女娲为葫芦之化身,伏羲与盘瓠音训相通,出于同源。认为顶虫盛于瓠中而化身为犬,亦为洪水神话中伏羲女娲葫芦生人之母题。“槃即剖匏为之,槃瓠犹匏瓠。槃瓠与包羲字异而声义同。在初本系一人,为二民族共同之祖,同祖故同姓”[2]60。袁珂也将盘瓠等同于盘古,并认同伏羲与盘瓠神话出于同源之说[3]33。受此观点影响,一些学者认为盘古、伏羲、盘瓠音近义通,同源异流,为同一神祇在不同民族中的分化与异传[4]。但将盘古与盘瓠等同的观点近年受到诸多批评。

4.“巴特鲁”之借用说。此说反驳盘瓠神话乃南方型神话的观点,主张其源出北方。认为人犬结合型母题故事是在犬戎族犬图腾崇拜的基础上衍生,而苗瑶畲族与犬戎族有血缘关系,“盘瓠”借用了阿尔泰语系之蒙古语族或通古斯语族的“巴特鲁”(忠勇之人)一词[5]。

5.源出蚕马神话说。认为盘瓠神话的原型是蚕马神话,有相似的“许诺——悔婚——结合”的情节结构,盘瓠神话中以犬替代了马,各地流传的民间盘瓠龙犬的“毛色斑黄”形象依然留有蚕的五彩痕迹[6]。

6.盘瓠的本质为图腾崇拜。岑家梧将“南蛮”的盘瓠神话归纳为中国各民族最显著的十一大图腾祖先神话之一[7]123,他提到相关神話的2种类型:(1)某种动植物化身而为部族之祖先;(2)人与某种动植物交而生其部族。盘瓠神话属于B类[7]18。因此,盘瓠崇拜兼有图腾崇拜与祖先崇拜的双重属性,由龙犬、盘瓠而盘王的称谓变化还反映了其由图腾逐渐升格为祖先神的特性。

(二)盘瓠神话、文书与盘王节之源流

与盘王有关的神话包括盘瓠神话和渡海神话。盘瓠神话除在瑶族民间广为流传之外,还见于《风俗通义》《山海经》《搜神记》《玄中记》《后汉书.南蛮传》《魏略》《桂阳志》等历史文献记载中,并主要在瑶族勉语支系中保留了汉文神话文书《过山榜》(又名《评皇券牒》)。《过山榜》以图文结合的方式,记载了盘瓠的出生、受封及瑶人迁徙过程。盘瓠神话的大致情节是,盘瓠是上古时期高辛帝(高王)饲养的一只龙犬,英明神武,因咬杀敌方首领有功,高辛帝赐予三公主与其婚配,并赋予人形。婚后二人奔赴深山(一说南山)居住,生育6男6女,6男6女自相婚配繁衍后代,此为瑶人12姓的来源。盘瓠在一次打猎中不幸被山羊顶下悬崖,挂于树上而死,其后人获封广阔土地良田,从事耕山广业,拥有不纳赋税等特权。渡海神话出现的时间比盘瓠神话晚,是以瑶人迁徙灾难以及迁徙途中获盘王搭救圣恩为中心的叙事。大致情节是,大旱三年的自然灾害和无尽的朝廷征战打破了瑶人的宁静生活,被迫往南迁徙。在“漂洋过海”途中突然遭遇狂风大浪,搭载族人的船只漂泊七天七夜不辨方向、不能靠岸,有老人提议在船头烧香拜求盘王显灵搭救,并许下重建家园后立庙祭祀酬谢盘王之愿。如愿求得盘王显圣,不多时水面风平浪静,众人不出三日便到达对岸。瑶人每迁徙到一地不忘建盘王庙祭祀还愿。“盘瓠神话与盘瓠王显灵搭救十二姓瑶民的渡海神话相结合,成为瑶族祭盘王、还盘王愿仪式的根源,并强化了对盘瓠始祖神的认同感”[8]。在此盘瓠已由神话中的神犬上升为盘王先祖和神灵。操勉语方言的瑶族支系多以家庭或家族为单位做还盘王愿仪式,非周期性的节日活动,一般为逢族中添丁、生病或遇事不顺之年举办,或视财力多寡,每3、5、10年举办1次。

由还愿仪式发展为融合祭祀、庆贺、娱乐的盘王节庆典是较为晚近之事。由于瑶族支系繁多,各地瑶族祭盘王、还盘王愿的时间和方式并不一致。1984年8月,广西民族事务委员会召开桂湘粤三省瑶族干部座谈会,商定以“勉”支系还盘王愿为基础发展为盘王节,时间统一为农历十月十六。2006年,瑶族盘王节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9]。基于这一历程,如今的瑶族盘王节主要有两种类型,一是公祭型,由政府组织,桂滇湘粤各瑶族自治县轮流承办;二是乡村型,在各地瑶族村落举办。两种类型的举办形式差异较大,但祭、唱、跳盘王均为不可缺少之核心内容。祭盘王即还盘王愿,包括许愿和还愿仪式。村落集体还愿与家庭还愿的“愿头”不同,村落集体还愿主要是还瑶人渡海之大愿;家庭还愿则可有添丁、消灾等多种愿头,春天做简单的许愿仪式,立冬后做还愿仪式。还盘王愿至少三天三夜,根据许愿之大小和类别需要1 - 3头猪不等的祭品。仪式过程深受道教影响,一般包括谢圣和谢王两部分,谢圣指请道教神祇和家先,还元盆愿、祭兵愿;谢王指请盘王,还歌堂愿。唱盘王即唱《盘王大歌》,内容为开天辟地、人类起源、盘瓠神话、渡海神话、瑶人迁徙历史等,有仪式中穿插唱和坐歌堂两种形式。跳盘王即《岭外代答》中之“踏瑶”:“瑶人每岁十月,举峒祭都贝大王于庙前,男女各群联袂而舞,谓之踏瑶。”如今表现为吹笙挞鼓,在盘瓠神话中,盘瓠在打猎途中不幸被山羊顶下山崖而死,家人剥下山羊皮制成鼓面,世代跳长鼓舞纪念。将吹笙挞鼓结合的多见于平地瑶支系,有代表性者如广西恭城瑶族自治县观音乡、三江乡平地瑶的吹笙挞鼓舞,1广西富川瑶族自治县平地瑶的芦笙长鼓舞。

二、历史记忆与民族认同:盘瓠神话的叙事策略

“族源性纪念仪式大都有一个神话叙事的根源,‘推原神话特指那些解释万物起源和族群来源的神话”[10]。作为“推原神话”和元叙事的盘瓠神话,与作为庆典仪式形态的盘王节一道构成了完整的盘王崇拜体系,成为瑶族最重要的集体记忆和文化盛宴。

(一)民族根骨象征与社会制度合理叙事

盘王崇拜是瑶族民族精神的象征,是维系迁徙历史长、分布区域广、支系繁多的瑶族凝聚力和文化认同的核心纽带。通过追溯盘王始祖,瑶人坚守拥有共同血缘、族源、历史与文化的信念。在此意义上,盘王崇拜可视为一种根基性的“原生纽带”以及象征性的社会文化建构,使瑶族共同体“获得内聚外斥的力量和根据”[11]45。作为客观世界的折射和集体表象的表达,神话及其传播体现了族群精神和内聚机制。族群认同理论的神话 - 符号丛论就强调体现深层信仰和感情的神话对于族群认同的重要性,认为族群的核心是神话、记忆、价值和象征符号,神话处于中心位置,族群的生命力和特性在于神话和符号的性质[11]59 - 62。如《过山榜》开篇所言之“瑶人根骨,乃龙犬出生”,强调盘瓠作为先祖的血脉根骨象征的神话思维,“瑶族不仅将虚构的神犬神话当作整个民族族源的根骨和血脉加以仪式化和神圣化,而且还通过瑶文书的制作使之具有凭照式依据”[12]。

同时,盘瓠神话还成为历史上瑶人不纳税、盘瑶十二姓社会制度的“合法性”叙事。在远古时期,神话既是神圣崇高的虚构故事,也被视为合理的“真实”历史,尤其被用来解释自然现象和社会文化事项。伊利亚德指出,神话“叙述了事物的产生和存在,还论证了人类之所以如此言行的根据”[13]174。瑶人久居深山,从事刀耕火种,不纳赋税,史称“莫徭”,神话中将其原因解释为盘瓠护国有功而获圣赐永免徭役,实为崇高化叙事;渡海神话则不仅重申了盘瓠作为始祖神和救世主的地位,解释了瑶人由还盘王愿而建立的祭祀共同体之根源,还确立了六男六女十二姓制度为瑶人族性认同的明确标志和界限,瑶族民族认同经由具体的仪式和社会制度得到进一步强化。

(二)选择性历史记忆:“逃避统治的艺术”

构建共同的历史记忆是达成群体认同的重要途径。盘瓠神话及其衍生出的歌谣、文书、仪式等盘王崇拜体系承载了瑶族独特的记忆方式。莫里斯.哈布瓦赫指出:“集体记忆不是一个既定的概念,而是一个社会建构的概念。”[14]39历史记忆并非铁板一块,而是情境性和变动性的,主体会根据不同的社会秩序和集体诉求对某些事件作出有选择性的诠释。

首先,瑤族通过放大迁徙史的灾难叙事来增强民族向心力。克服辗转流离、艰苦卓绝迁徙之路的困难传袭至今的坚韧是瑶人独特的民族精神气质,对这一苦难历史的追忆尤为体现在渡海神话和千家峒传说中。瑶族先民发祥于黄河、长江中下游地区,即口述中的“会稽山”“南京十宝殿”,因战乱、天灾、瘟疫等原因,被迫往南迁徙。渡海神话即可能是对瑶人某次大迁徙的集中反映。日本瑶学者竹村卓二认为旱灾可能只是瑶人对历史上实际民族灾难的借喻方式 [15]263,从盘瓠神话到渡海神话的过渡恰恰反映了瑶族社会处境的变化。14世纪以后,当瑶人被编户,华南地区不断发生暴动,以保证优惠地位为前提并显示和汉族有稳定共存关系的盘瓠神话,已经不能再代表民族存在的基础;而渡海神话作为民族精神的规约,成为统一各部族的新的象征[15]268。可以说,盘瓠神话和渡海神话正是瑶人对不同历史时期境况的选择性历史叙事和记忆,巧妙地用漂洋过海与盘王恩义将迁徙灾难和盘王崇拜结合起来,成功建构新的“十二姓”礼仪共同体。

其次,盘瓠神话叙事中“逃避统治的艺术”和瑶族认同的混融性。盘瓠神话折射出古代华夷政治格局、瑶人与中央王朝的政治关系。一方面,历史上瑶族先民饱受排挤和压迫,生存空间被限制,“吃尽一山又一山”,生存特权是最紧迫的族群诉求。因此盘瓠神话强调瑶人因盘瓠有功于高辛帝而获封赐土地、券牒,使其居住地远离中央王朝控制,不纳入编户、不纳税、不服徭役的做法具有特权之特征和政治合法性;同时,用《评皇券牒》中“遇人不作揖,过渡不用钱,见官不下跪,耕山不纳税”“十二姓皇瑶子孙,出给管山执照,豁免身丁夫役”“皇瑶子孙浮游天下,乃助国之人”等表述区分我族与他族,强调瑶人之族群特性,从而争取本族权利和平等。另一方面,盘瓠为高王身边之“龙犬”,通过立功与三公主成婚,其后人获以上生存特权,并称为“皇瑶子孙”,又体现出瑶人力图建立与汉人和中央王朝之紧密联系的心理。瑶人通过立功、联姻的叙事方式缓解与统治者、强势民族的紧张关系,实为争取资源配置的生存策略和智慧,犹如詹姆斯.斯科特笔下广大的赞米亚地区人民“逃避统治的艺术”[16]。

三、仪式型庆典:当代盘王节的塑造与衍生

盘王节是“表达某种感情的、精密的传统形式”[17]33的一種庆典,包括仪式、表演和其他公开性集体行为。由于经济消费高、师公技艺失传等原因,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还盘王愿在很多瑶族地区一度中止,在非遗保护浪潮下,盘王节在新时期得以重构,焕发出新的生命力。各地官方盘王节和乡村盘王节的举办极大地激发了瑶族民众的文化主体意识和文化自信,在重现认知记忆和习惯记忆的“体化实践”操演中,瑶人“以现在的举止重演着过去”[18]90,使盘王节成为集体情感归属与家园遗产,彰显出传承瑶族文化、保护传统技艺、延续宗教礼俗和契约精神、促进乡村经济繁荣等多重社会文化功能。

盘王节在各地的复兴同时也是一个文化衍生和塑造的过程,其组织方式、表现形式、价值功能等均发生巨大变化。总体而言,官方举办的盘王节具有弘扬瑶族文化、带动旅游产业、招商引资等多重目的,可谓是“节庆搭台,经济唱戏”。庆典内容则趋于舞台化、节目化和程式化,祭盘王一般作为开幕式的开场节目呈现,其他歌舞、服饰、技艺、体育竞技等展演较多。举办时间一般为一天一夜,有的地方还会同时召开瑶族文化研讨会。虽然官方举办盘王节的历史不长,但因为南岭地区几省联合的模式,还邀请海外瑶族参加,加强了海内外瑶族之间的交流,影响力非常广泛。乡村盘王节的规模较小,但还盘王愿仪式所占比重较大,在组织、筹备和开展的整体过程中,瑶族民众占主导地位,积极性高。近年来,政府从资金和政策上支持乡村盘王节的举办,使得各地乡村盘王节出现复兴热潮,大大丰富了瑶民的文化生活。

军田头、瓦窑面是隶属广西兴安县华江瑶族乡千祥村的两个毗邻自然村寨,村民属过山瑶,共350人,主要姓氏为赵、盘、李、冯、邓,几个姓氏均来源于广东韶州府乐昌县,最早的赵姓于康熙年间迁入。因瑶族传统文化氛围浓郁,2个村寨于2014年共同被列入“中国少数民族特色村寨”名录。两个村落的盘王信仰浓郁,保留有秋后集体还盘王愿和家庭还愿的相关传统,于2012、2013、2016、2019年联合举办了4届盘王节。笔者参与观察了2016年第三届盘王节,此次盘王节依然由两村村民组织操办,兴安县民族局和华江乡政府拨款2.5万元为活动经费。节日持续2天,第一天农历十月十六为祭盘王、跳盘王及其他歌舞、民俗展演,第二天为坐歌堂活动。祭盘王仪式在村里的民族文化广场舞台举行,由4位师公主祭,另有男性助手12名,吹奏唢呐和牛角的乐师3名,跳长鼓舞青年女性12名。主要祭品为1头猪。由于盘王庙被毁,祭盘王中断了很多年,现在做还愿已大大简化。盘王节上3个小时的祭盘王仪式自然是高度浓缩的,呈现舞台化特征。但“篾无三道不卷,话无三道不灵”,本着祭祀的神圣性,严肃庄重的“三请三送”并没有改变。舞台中央的盘王画像代替了盘王神像,并设祭台、香炉和供品。仪式过程主要包括:请盘王,师公念诵经文请盘王即位;接盘王,发功曹、请圣;排盘王,师公为请来的道教神灵、盘王及其五旗兵马、家先、土地龙神等“排位”;歌章娱神,师公依次唱《奉水歌》《招兵歌》《降盘王歌》等歌章,带领众人跳长鼓舞,向盘王祭坛行跪拜礼;祭鬼;还愿送圣,杀猪供奉猪头,焚烧祭坛上的木架及纸花,师公吟唱还坛歌,送神归位。

祭盘王仪式之后是华江瑶族乡各村委文艺队的民族特色文艺汇演,包括军田头、瓦窑面文艺队的《瑶族长鼓舞》《欢聚一堂》,洞上文艺队的《幸福瑶寨》《多嘎多耶》,千祥文艺队的《瑶乡美》《穿新鞋》,锐炜落林口文艺队的《瑶家姑娘采茶忙》《溜溜的山寨溜溜的醉》,锐炜江头文艺队的《竹竿舞》《华江秀》,千祥竹山脚文艺队的《快乐的瑶家嫂子》等舞蹈。下午是过山瑶民俗文化展示和竞技活动,包括当地精美的反面刺绣、打油茶、打糍粑,爬竹竿、背篓装绣球、捉野猪等传统竞技项目,晚上是瑶族长桌宴。第二天举行隆重的“坐歌堂”活动,参与者为千祥村各自然村派出的歌师代表。

可以看到,在少数民族特色村寨、非遗保护的双重契机推动下,军田头、瓦窑面村过山瑶的盘王节得以复兴和重构。经由仪式向节庆的文化衍生,盘王节被塑造为一个复合型庆典,这一“传统的发明”涵括了还盘王愿仪式、坐歌堂、跳盘王,饮食、竞技、刺绣等多种传统技艺展示,不仅延续和弘扬了盘王崇拜及其衍生艺术,营造了过山瑶传统文化传承氛围,也成为村落与周边村镇进行文化交流的重要平台。

笔者调查的另一个桂林市龙胜县江底乡盘王节与以上同中有异,2004年得以复兴,每3 - 5年由各盘瑶村寨轮流承办。第一届在1933年桂北瑶胞起义的发源地梨子根寨举办,2004年11月,龙胜县在此成立“瑶胞起义总部重点文物保护室”,揭牌仪式和第一届盘王节同时进行。盘王节由龙胜县民族局、文化局、江底乡政府、桂林市民委等部门进行指导、组织和协调,建立了一个村寨承办,其他村寨共同组织祭祀、表演等节目事宜的机制。节日内容主要包括:首先是祭盘王仪式,即起坛挂圣,摆祭品,挂盘王像,师公请圣,唱盘王歌、乐神歌,杀大命红猪祭祀;其次是歌唱展演12姓盘瑶人接牛角,反映盘瑶人祖居千家峒,因战乱被迫迁徙,十二姓兄弟将牛角锯成12截,各执1截,以做今后相认凭证,如今十二姓瑶人得以重逢相聚,重接牛角认祖归宗;再次是青年男女跳盘王,跳长鼓舞;江底乡盘瑶《过山榜》文物展示;最后是集体宴席和坐歌堂。每一届盘王节内容有变化和新增,但以上基本程序不变。盘王节在江底盘瑶地区得以被重新挖掘、展示与再造,成为传承盘瑶历史记忆、增强区域性族群认同的重要文化空间。相比过去,盘王节的形式和内容均有变迁与创新:一方面,由主要以自然村为单位组织的祭盘王和还愿演变为以建新村、江底村联办的形式,冗杂烦琐的宗教仪式程序逐步简化;另一方面,与盘王节相关的追溯瑶人祖先创世、迁徙、耕山、狩猎、生产生活的千家峒传说、《盘王大歌》,以及艺术表现形式长鼓舞等内容与喜闻乐见的山歌等结合,得到继承和提升。今天的盘王节还成为全乡瑶族村寨联动交流的重要契机,以及展示区域文化品牌的窗口,获得了全新的生命力,在文化功能更新中得以重新传承。类似上述村落盘王节复兴的案例不胜枚举,而探究其多元化、可持续发展之路及与乡村文化振兴的互动关系则是当前的重中之重。

四、结论与讨论

汉学人类学家葛兰言指出,节庆的目的在于“以息老物”,在与日常生活的漫長时期相对应的这一短暂时期,节庆以近乎奇迹般的强化作用,激发成员对他们正在共同实行的行为所具有的效力产生一种无可压制的信赖感。社会契约得到了更新[19]158 - 195。从内涵上看,瑶族盘王节肇始于神圣的盘瓠神话、渡海神话,体现了瑶族遵守契约的宝贵品质和坚韧的生存智慧,是维系瑶族共同体的精神支柱;从外延上看,盘王节涵括了还盘王愿、瑶传道教、师公技艺、长鼓舞艺术、吹笙挞鼓艺术、鸣响乐艺术、瑶歌演艺、特色饮食服饰等物质民俗、口述传统、社会关系之传承与建构。盘王节是瑶族珍贵的精神财富和文化遗产,理应世代传承,生生遗续。而在当前乡村振兴战略背景下,如何使盘王节成为瑶族乡村文化振兴的核心元素,在转型中得到新生,并切实助推村落内生文化动力的涵育,笔者认为有以下几点值得深入探讨:

(一)盘王节文化生态重建。任何传统文化都不是一个孤岛,而是特定文化体系整体中的一元,盘王节在过去的传承断裂是因为其赖以生存的瑶族文化生态遭到破坏,其在复兴后的可持续发展亦须重启和营造这一文化生态。包括重视瑶族村落内外部文化环境的互动,保护与还盘王愿仪式和跳盘王、唱盘王相关的信仰、仪式、舞蹈、歌谣、神话等,如盘王庙空间、师公信仰及其知识体系、盘瓠神话及歌谣传唱、吹笙挞鼓传习等。即以盘王节之“点”带动瑶族村落传统文化之“面”的传承发展,“通过文化重启和保护,获得自由生长的空间和向度,从而重新获得生命力”[20]。

(二)盘王节功能价值更新。在社会文化转型期,必须正视传统文化功能和价值更新的问题,固步自封一味追求“原生态”弊大于利。应引导盘王节的祖先信仰及民族凝聚核心价值植入当代活动空间,并发挥其激活乡村文化活力、传播瑶族文化、促进地方经济发展、助力乡村振兴等新功能,在文化适应中逐步转型,在新时代获得新的传承空间。当然,基于信仰节庆类文化遗产的特殊性,商品化问题应尽力规避。

(三)盘王节传承方式创新。信仰类文化遗产的传续往往面临宗教职能者传承人断裂、民众崇信观念变化、资金缺乏、社会环境影响等问题,探索其创新传承方式是长期之要务。窃以为与旅游相结合不是唯一且最好的路径,应吸引多方社会力量,增强村落内生文化自觉和行动力,可从发展跳长鼓舞、吹笙、唱瑶歌等盘王节衍生艺术入手,活跃村落文化氛围,并逐步甄选和培养青年一代传承人,如广西恭城县水滨村、富川县青山脚村等平地瑶村落自发组织的文艺队就是比较成功的案例。另外,村落联办、轮办、互访和交流等形式均是促进盘王节创新发展、推广传播的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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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龙泽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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