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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唯物主义重建本体论所实现的哲学变革

2021-04-15

江汉学术 2021年1期
关键词:历史唯物主义本体论辩证法

张 夺

(鲁东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山东 烟台 264025)

马克思主义所实现的哲学变革一直是学界研究的重点与争论的焦点。一种基本观点认为,马克思主义哲学变革是将合理内核辩证法与基本内核唯物主义相结合建构了辩证唯物主义,并将之推广到社会历史领域形成了历史唯物主义,这种观点认为马克思主义以科学世界观取代了本体论,但其中的物质观依然是一种哲学本体论。基于对上述观点的反思与批判,学界逐渐形成了以科学实践观来理解马克思主义哲学变革的实践唯物主义,认为实践消解了物质和精神的二元对立,是唯物主义的基础和核心,但这种观点又存在着滑入抽象主体性哲学的危险。还有一种观点认为,马克思主义哲学变革就是“消灭哲学”从而建构了强调客观规律性的历史科学,即历史唯物主义,他们否认历史唯物主义的本体论蕴涵,实际上是将之曲解为一种非批判的、无根基的实证科学。本文在综合和反思上述观点的基础上,力图证明马克思主义哲学变革就在于历史唯物主义的生成,但历史唯物主义并未抛弃本体论,恰恰是以一种新的社会存在拯救并重建了本体论。历史唯物主义立足于现实人的现实生活过程,深入到历史的本质性维度之中,以社会存在的客观性颠倒了传统形而上学,从中解救出本体论,并以辩证法改造本体论,揭示了本体的社会历史性,实现了对人之现实生存与解放的本体论关照。

一、历史唯物主义以社会存在重建本体论,实现了对人之现实生存的本体论关照

本体论问题,即“关于存在(on)的理论”,是传统西方哲学的基础和核心,历史唯物主义是对这一传统的继承和超越,其所实现的哲学变革必然是本体论变革。这种变革既不是以实证科学去替代本体论,也不是以一种抽象本体取代另一种抽象本体,而是以现实的、具体的社会存在消解了抽象的物质或精神,终结了一切形而上学,使本体在人的现实生活过程中得以去蔽和显现。哲学是人之生存本质精神的自觉澄明,是人之生存价值诉求的理性表达。因此,作为哲学基础和核心的本体论必然有其深刻的人本学逻辑,其所研究的“作为存在的存在”必然与人之生存须臾不离。然而,当传统西方哲学试图以知性范畴把握“存在者之为存在者”终极依据时,不可避免地陷入知识论哲学的二律背反之中,或以一种脱离人的抽象存在为本体,或以抽象的人之思维为本体,忽视人本身的现实存在方式。知识论哲学着眼于超越人之生存与社会生活之上的抽象思辨活动,建构的是一种凌驾于人生存之上的绝对命令,因而偏离了人对其现实生存的自觉认识与实践展开。马克思主义哲学变革就是通过批判传统形而上学,揭示知识论哲学对人的统治,破除对一切抽象本体的崇拜,从而确立此岸世界关于人之现实生存的真理。现代西方人本主义在反知性形而上学的同时,使哲学由知识论转向生存论,本体论由抽象的存在转向人之生存,尽管是意志、欲望等感性自然人的生存。海德格尔认为,“在总是此在之在”,存在的意义只有通过作为人的存在“此在”才能显现出来。他将传统知识论哲学视为“无根的本体论”,认为其错误地从给定的存在物(在者)出发揭示一般存在的意义,而真正能够揭示存在意义的本体论,即“基本本体论”,是从“此在”,即人之生存入手来把握一般存在。马克思主义哲学变革同样表现为“生存论哲学”转向,但相较于海德格尔等人又有着质的差别与特殊贡献。相较于抽象的非理性生存论,马克思立足于现实人的感性实践活动,在人们的现实生活过程中寻求“存在者之为存在者”的逻辑依据,从而真正为本体论奠定了人本学基础,使哲学真正回归于人之现实生存。知识论哲学或以人的有限理性去认识超验的无限存在,如理念、上帝或绝对,形成客观唯心主义;或以主观范畴建构世界的逻辑结构,以思维取代存在本身,形成主观唯心主义,其根源都在于切断了存在与人之间的本体论关联,因而理念、上帝抑或精神、物质都是与人无涉的抽象存在。知识论哲学虽总体上肯定思维与存在之同一性,却忽视了二者同一的现实基础,导致混淆、颠倒,无法解决二者的关系问题,造成二元对立。可以说,揭示思维与存在相统一的现实基础才是拒斥形而上学、并从中拯救本体论所应关注和解决的首要问题。马克思从人的感性活动出发,找到了二者相统一的现实基础,即作为特殊存在者人之存在方式——劳动实践,是人们的现实生活决定了人的意识,而不是相反,因而对于现实生活的理解要从人的实践活动出发。与传统哲学着迷于精神或物质的抽象存在不同,马克思把人的实践活动视为知识的前提。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马克思不仅以感性活动的实践观超越了抽象的自然观(物质),而且超越了抽象的唯心主义(精神),将本体论思考方式由实体主义模式转变为主客体间性的实践关系模式。实践同时遵循着物与人的双重尺度,本质上是人为的和为人的价值活动,人的实践活动成为思维与存在具体统一的合理形式和现实基础。实践观成为马克思主义诞生之源泉,是其哲学变革首要的和关键的一环。马克思主义本体论变革的开端及其优势就在于把一切现实的、与人有关的存在都当作实践去理解。

然而,实践观的确立并非本体论变革的完成,即以实践观为形式与内容的人本学或生存论仅仅是历史唯物主义新世界观的萌芽。马克思不是以表征抽象主客体关系的实践范畴实现哲学变革的,而是将人之实践活动落实为具体形式——生产劳动,进而进入到生产方式之中才形成历史唯物主义,这才是本体论变革的完成。我们既要肯定实践的基础性地位,又要看到其社会历史性,以及物质生产方式对其的本质规定。实践活动的现实性与具体性正是由社会生产关系赋予的,这也是马克思主义实践观不同于西方实践哲学的地方,即是说,实践观是历史唯物主义形成的基础,反之,科学实践观又是建立在历史唯物主义立场之上的,脱离开社会存在的实践观有可能沦落为抽象的主体意志。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人之感性实践活动真正落实为具体的生产劳动,形成了历史唯物主义,揭示了现实的社会存在,缔造了一种新的本体论。“这种活动、这种连续不断的感性劳动和创造、这种生产,是整个现存感性世界的基础。”[1]499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马克思做了进一步总结:“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制约着整个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过程。不是人们的意识决定人们的存在,相反,是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意识。”[2]591实践与劳动范畴在历史唯物主义逻辑中才被赋予科学内涵,从强调主客体线性关系,塑造为“主体间性-主客体间性-客体间性”的立体关系。脱离历史唯物主义,实践观所表征的主客体关系并非必然是一种客观存在,存在着滑向抽象主体性哲学的危险。实践没有历史(社会存在),实践肯定是抽象人本学的。历史唯物主义的形成不仅否定了精神或物质本体论,最后也扬弃了马克思早期抽象的实践(劳动)本体论。实践(劳动)是在社会关系中进行的,社会关系不过是人们实践活动借以实现的必然形式。实践(劳动)本体论深化为社会存在(社会关系)本体论,人的劳动本质深化为社会关系的总和。

马克思真正揭示的是隐蔽在一切感性实践活动背后的超感性的社会存在,揭示隐含其中并决定着劳动实践与生产方式的社会生产关系。马克思在《雇佣劳动与资本》中指出:“他们只有以一定的方式共同活动和互相交换其活动,才能进行生产。为了进行生产,人们相互之间便发生一定的联系和关系;只有在这些社会联系和社会关系的范围内,才会有他们对自然界的影响,才会有生产。”[1]295在《资本论》中,马克思认为商品既是可感觉的又是超感觉的,但决定其本质的是超感觉的价值,即商品的社会属性。同时,他又以“普照的光”“特殊的以太”对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进行本体论比喻。社会生产关系正是使人最基本的实践活动生产劳动得以展开的本体论前提。再如马克思对人之现实本质的具体规定,现实的个人正是由特定社会关系历史建构的,而社会关系中最为根本的是生产关系,现实生产关系形成了具体个人生存的本质规定性。“资本家和雇佣工人,本身不过是资本和雇佣劳动的体现者、人格化,是由社会生产过程加在个人身上的一定社会性质,是这些一定社会生产关系的产物。”[3]996生产关系规定了人与社会、自然的现实本质,其历史变革也带来人与社会、自然性质的变化。马克思依然延续传统哲学对于存在的本体论追问,但他既不在超验世界中寻求存在,也不以抽象的逻辑范畴取代存在,而是从人的现实生活中找到了客观存在,即社会生产方式,其现实的具体形式就是资本主义生产关系。马克思对于本体论的重建、对于形而上学的批判正是通过资本批判彻底实现的,资本批判本质上就是一种本体论批判。概言之,历史唯物主义的哲学变革,不仅揭示了社会存在之客观性,而且通过批判和改造社会存在实现了对人之生存的本体论关照,开辟了以本体论认识和改造现实的道路,无产阶级和人类解放得到本体论证明,即只有通过改造和变革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才能实现人的解放。

历史唯物主义展现出一种新的思想地平线,伴随其哲学变革,哲学形态亦发生转换,唯物主义主题亦发生变化。关于历史唯物主义哲学性的争论就是纠结于生产关系之“物”,即社会存在的客观性。传统哲学由本原论到本体论,对存在的探究同时蕴含着双重内涵:对生发本原和逻辑本体的追问。生发本原,即发生学时间在先意义上“来之于谁又复归于谁”;逻辑本体,即理性逻辑意义上“本质由谁决定”,两方面长期交织难辨。伴随自然科学与哲学分道扬镳,知识论哲学转向生存论哲学,生发本原与逻辑本体日益剥离,后者逐渐成为哲学的主体,前者被让位于现代自然科学。因此,现代唯物主义,即历史唯物主义之“物”不再表征生发本原之存在或存在物,而是逻辑本体之客观性与现实性。传统观点以辩证唯物主义物质第一性来否认历史唯物主义及其哲学变革,显然还是以生发本原来理解哲学,他们认为,马克思主义哲学变革就是以辩证唯物主义世界观取代传统形而上学本体论。然而,世界观并未言明其所属的哲学形态,世界观既包括宇宙发生论层面,也包括“存在者之为存在者”的本体论层面。马克思主义哲学变革并非以世界观否定本体论,而是以社会存在重建本体论,创立科学世界观。显然,唯物主义之“物”代表的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存在。旧唯物主义或以某种存在者代替存在,以物质性东西表征客观存在;或直接将物质等同于存在。作为物质性存在者的共性,物质仅仅是一个范畴,但抽象共性不等于现实本质,物质范畴也不等于客观存在,其实质与唯心主义理念论如出一辙。“抽象的唯灵论是抽象的唯物主义;抽象的唯物主义是物质的抽象的唯灵论。”[4]111如果以物质来回答“存在是什么”,在逻辑本体意义上还是以问题作答案。历史唯物主义之“物”并非本原性、实体性的物质存在,而是实践性、历史性和关系性的社会存在,是承载社会关系内涵的可感觉而又超感觉的社会之“物”,是对人类社会历史的科学抽象,是思维具体再现出来的现实生活的本质。历史唯物主义把社会生产关系理解为决定人与社会性质的“物”,社会生产关系“不过是他们的物质的和个体的活动所借以实现的必然形式”[5]43。此“物”既是客观的社会存在,又有人之主体性蕴含其中,既对人与自然一切存在物起决定作用,其现实性又表现为自身的发展变化。一切存在物,包括自然存在都被统摄于社会存在本体之内,即生产关系逻辑之中。一切存在物都成为“为我存在”,都在人类生产方式中被赋予了新的尺度,即社会历史性,自然先在性只有通过人之现实生产活动才能转化为对人而言的现实性。旧唯物主义抽象直观地认识世界,不能把世界理解为一种人类生产实践发展过程。在历史唯物主义视域中,人与自然关系被理解为生产劳动基础上的物质变换过程,人类所面对的物质世界以及现实的“物”都是工业生产与市场交换的产物。如葛兰西所言:“物质本身并不是我们的主题,成为主题的是如何为了生产而把它社会地历史地组织起来。”[6]162一句话,社会存在就是现实生产方式背后的生产关系,这是对历史唯物主义之唯物性最为确切的理解,所谓物质决定精神亦可解释为物质生产决定着精神生产。

历史作为人与自然矛盾得以展开的场域,其实质是人类生产方式发展变革的过程。因此,历史与唯物主义本质是一致的,彻底的唯物主义一定是历史唯物主义。列宁在批判中立的、超党派的哲学观点时指出:“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按实质来说,是两个斗争着的党派。”[7]265二者的对立是绝对的,但只有在历史领域才有意义,也只有在历史唯物主义面前才得到彻底解决。旧唯物主义,包括人本学唯物主义实质上都是历史唯心主义,都未看到社会存在本体,因而不可能真正站在无产阶级立场之上。主观唯心主义将一切存在物,包括历史发展都归结为人之意识或精神,历史也就成为思维或精神等抽象主体为所欲为的场所,虽然在诠释学意义上肯定了人的能动性,但意识或精神归根结底是由客观存在所决定的第二性的主观存在。客观唯心主义也暗喻性地体现了人的能动性和思维的创造性,但所指向的永恒存在仅仅是人类思维的抽象造物,上帝、绝对等是主观臆断的客观存在,自欺欺人又不可避免地陷入他律、神律的无人境地。可见,旧唯物主义和一切唯心主义都是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历史唯物主义坚持哲学党性原则,反对一切历史唯心主义,因而才是真正的无产阶级哲学,才真正形成了对人之现实生存的本体论关照,才极力主张通过改造和变革现实社会存在来实现人的解放。

二、历史唯物主义将本体论与辩证法相结合,通过社会存在的改造与变革实现人的自由和解放

本体论变革必然带来方法论变革,历史唯物主义哲学变革不仅以社会存在重建本体论,同时也蕴含着对本体的批判与改造,而对本体的批判与改造是通过将作为方法论的辩证法引入本体论完成的。传统哲学追求本体的绝对化,并以其为终极依据解释世界,哲学的批判本性被掩盖因而退变为非批判的形而上学。本体作为人与世界的终极依据是绝对的,但本体作为人类实践活动与社会历史发展的现实依据又是相对的。本体即是辩证的,哲学的天职就是揭示本体及其内在矛盾。传统形而上学因忽视辩证法而使作为本体论批判的哲学变成了对本体非批判的信仰。只有通过辩证法,揭示本体的现实形式与内容及其内在矛盾,才能找到批判与改造本体的现实可能性,才能揭示社会历史发展的真正动力。

黑格尔是将辩证法引入本体论的第一人,他揭示了绝对精神自我实现的辩证运动过程。在这一过程中,作为主体的人被消解了,历史发展依然是绝对精神主导的他律过程,依然是以对绝对精神的信仰代替了历史发展的真正动力。马克思正是在剥离黑格尔历史唯心主义神秘外壳基础上拯救了合理内核辩证法,并对其进行了革命性改造,将其颠倒在社会存在本体之上,形成了历史唯物主义。辩证法的载体不再是抽象的精神或物质,而是作为本体之社会存在,即人类社会生产方式。马克思明确强调,他的辩证方法与黑格尔的辩证法截然相反。“在黑格尔看来,思维过程……是现实事物的创造主,而现实事物只是思维过程的外部表现。我的看法则相反,观念的东西不外是移入人的头脑并在人的头脑中改造过的物质的东西而已。”[8]22通过“物质的东西”,即物质生产方式和生活关系,实现了对黑格尔历史唯心主义的颠倒,拯救出辩证法并使其成为人类社会生产方式的辩证法。通过引入辩证法,历史唯物主义之本体不再是传统形而上学绝对的、永恒不变的“一”,而有其变化发展规律。这就是说,社会存在在不同历史阶段有其特定内涵,总是具体和现实的。社会存在具体内涵的变化是物质生产方式(生产关系)的变革,亦即社会性质以及人之生活世界的改变。因此,历史唯物主义本体论就是辩证法,辩证法即是社会存在本体变化发展的客观规律,具有本体论意义。正是找到了作为本体的社会存在及其变化发展规律的辩证法,从而彻底揭示出只有改造和变革社会存在才能实现人的解放。历史唯物主义辩证法破除了形而上学把本体抽象为与人无涉的、固定不变的认识对象的思维方法,提供了认识和改造世界的辩证思维方法。人的世界即人类社会历史不是形而上学的存在物,而是辩证的发展过程。人们在认识和改造世界时必须遵循辩证法,即遵循社会历史辩证发展的客观规律。因此说,辩证法首先是本体论,进而才是认识论与方法论,认识论与方法论意义的主观辩证法必然决定于本体论意义上的客观辩证法。通过引入辩证法,历史唯物主义恢复了哲学的批判功能,使哲学从追问和信仰本体,变成了批判和改造本体。辩证法使历史唯物主义批判方法完全不同于传统形而上学,不再以抽象的价值原则批判现实生活,批判的出发点不再是价值预设的新世界,而是处于具体历史条件下的旧世界,是从人的现实生活出发,在批判旧世界中发现新世界,通过改造旧世界实现新世界。“‘在批判旧世界中发现新世界',哲学活动是一种指向社会生活的前提性追问,通过追问,进而揭示现实社会生活赖以存在的基础的有限性和内在矛盾,克服抽象意识形态对于现实生活的遮蔽和扭曲,提升人们对于社会生活及其未来发展的自觉意识,从而为人们的自我超越、创造‘另一种可能生活'敞开新的空间。”[9]一句话,历史唯物主义内含合理形态的辩证法,是真正批判的世界观,亦可看出,辩证法与形而上学既是两种不同的方法论,更是两种根本对立的本体论。

辩证法是社会历史发展的客观规律,是推动原则和创造原则,就在于辩证法的核心是矛盾,其实质是否定。矛盾是社会历史发展的根本动力,否定是发展的决定性环节与根本途径,二者共同诠释了辩证法的精髓,共同彰显了辩证法的批判性与革命性本质及其实践性特征,同时也构成了社会存在本体论的内在本质与精神属性。历史唯物主义就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历史辩证法,历史辩证法既不简单地将人类历史还原成一个基本事实,也不单纯地把人的本质固定为永恒不变的实在。它揭示了人类社会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矛盾运动,找到了人类社会发展的内在动力与一般规律,进而揭示了人类历史是社会存在的自我否定和扬弃,即生产关系变革的过程。人类社会历史既是物质生产发展的历史,也是社会关系不断变革的历史。物质生产、精神生产、社会关系生产与人自身生产是同一历史进程,生产关系占据生产方式内在矛盾的主要方面,在逻辑本体意义上决定着社会与人的性质。生产关系的生产与再生产构成了社会变革的关键与实质,是实现人的解放必须改造和变革的对象。当现存生产关系再也无法容纳生产力发展,变成生产力桎梏的时候,社会变革才能完成改变世界的历史使命,最终实现人的解放。

历史唯物主义是彻底的唯物主义,它既是历史的又是辩证的,既强调社会存在的客观性,又强调社会历史的发展性,从社会历史内在矛盾出发把握其发展规律,在历时态(发展趋势)与共时态(内在矛盾)统一中诠释了人类社会发展的真谛。历史唯物主义本体论与辩证法相结合,实现了事实与价值的统一,在强调历史客观性的同时并未造成无主体的机械决定论,在秉持客观主义立场的同时,张扬了人之能动性与其价值实践的主体地位。物质生产方式的辩证法也是主体实践的辩证法,历史辩证法是主客体相统一的辩证法。社会存在的变革与改造既要依靠其内在的矛盾运动,也要依靠人类主体的革命实践。社会历史辩证发展进程就是现实的人不断摆脱社会存在束缚而自我解放的过程,无论是人对人的统治还是物对人的束缚,本质上都是生产关系的束缚。仅仅强调历史辩证法的客体维度而忽视作为主体的现实人,尽管找到了历史进程的动力源泉,但显然会使辩证法的批判性与革命性失去真正的价值和意义,使人的解放抽离于社会历史进程之外。换言之,本体论与辩证法相结合凸显了历史唯物主义所蕴含的主体实践特性。正如马克思对哲学根本使命的区分,传统知识论哲学只注重解释世界,在求真的同时把事物与事实抽象成观念与范畴,以观念与范畴束缚事物、限定事实,哲学变成了对一般事实存在的辩护。而历史唯物主义注重用实践的方式改变世界,改变世界最根本的是改造本体,即实现人的世界根本性变革的革命实践。因此,辩证法是理论批判通达革命实践的桥梁,其本身居于社会历史进程之中,是社会历史发展,特别是资本主义必然灭亡的历史规律,同时又是现实主体,特别是无产阶级改造资本主义的革命实践,是对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理论批判与实践变革的统一。社会生产关系的变革既是现实生产力发展的结果,也是现实人主体实践的结果。马克思正是从历史辩证法的主客体维度出发,从事实与价值统一中揭示了人类社会形态变革的否定之否定的辩证过程。从人的依赖性到人的独立性,再到自由个性,这是人自我解放的过程,同时也是在生产力推动下生产方式与经济形态变革的过程,即由自然经济到商品经济,再到产品经济自我否定与发展的辩证过程。很显然,社会发展进程与人的解放是统一的历史进程。破除奴隶制、封建制下的人身依附关系实现人的独立性只是实现人的解放的第一步,即作为首次否定的政治解放;只有破除资本逻辑及商品拜物教带来的物对人的统治,即通过再次否定颠倒回已经颠倒的物与人的关系才能彻底实现人的解放。人的解放是人之自由本质的实现,但绝非复归一种抽象的共性,而是现实的发展过程,只有在生产力高度发达,人们共同占有生产资料的自由人联合体中才能实现。

马克思遭遇的现实就是处于物的依赖性阶段的资本主义。狭义来讲,历史唯物主义就是对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批判和改造,历史辩证法亦可理解为资本辩证法、无产阶级革命实践的辩证法。历史唯物主义以资本为核心范畴形成了对资本主义的全面批判,资本就是现实的社会存在本体,资本辩证法即是本体论批判。正是对资本的批判使历史唯物主义彻底扬弃了抽象存在,终结了以抽象本体论为基础的形而上学。资本辩证法揭示了资本的二律背反,揭示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内在矛盾。资本作为带来剩余价值的价值,它不是物,是体现在物上的生产关系,是统治人、束缚人的本体性力量。“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作为直接生产者的财产,不是资本。它们只有在同时还充当剥削和统治工人的手段的条件下,才成为资本。”[1]878资本所代表的生产关系实质蕴含在雇佣劳动关系中,体现为资本与劳动之间的矛盾。资本作为剩余价值的积累,是死劳动支配并剥削着活劳动(劳动力)。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不再是一般意义的劳动过程,而是价值增殖过程。“一方面,资本的趋势是,为了增加相对剩余时间,必然把生产力提高到极限。另一方面,必要劳动时间由此减少了,因而工人的交换能力由此降低了。”[10]406资本追逐剩余价值必然造成产品积压、工人贫困的生产过剩的经济危机,资本与劳动(劳动力)之间的矛盾就转化为生产与消费之间的矛盾,资本由生产力发展的形式变成生产力发展的桎梏。“资本主义生产的真正限制是资本自身,这就是说:资本及其自行增殖,表现为生产的起点和终点,表现为生产的动机和目的;生产只是为资本而生产,而不是反过来。生产资料只是生产者社会的生活过程不断扩大的手段。”[3]278资本在统治人的同时锻造了自身的掘墓人,即现代无产者。无产阶级被迫出卖劳动力,是资本矛盾中的否定性力量,也是现实的革命力量,必然成为历史的真正主体,必然会敲响资本主义的丧钟。即是说,资本辩证法同样蕴含主体维度,是无产阶级自我解放革命实践的辩证法。

资本辩证法区分了机器大工业所代表的物质生产力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其批判对象显然是后者,即资本主义私有制而非机器化大生产;改造的对象也非物质生产力,而是其资产主义的形式规定。表征历史发展客观必然性的物质生产力,恰恰是变革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否定力量和环节。资本辩证法有效地揭示了资本主义的历史性,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是特定历史阶段的产物,并非永恒和超历史的。资本主义同样是构成社会发展过程的一个否定性环节,预示着“否定之否定”新的社会制度的诞生。“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产生的资本主义占有方式,从而资本主义的私有制,是对个人的、以自己劳动为基础的私有制的第一个否定。但资本主义生产由于自然过程的必然性,造成了对自身的否定。这是否定的否定。这种否定不是重新建立私有制,而是在资本主义时代成就的基础上,也就是说,在协作和对土地及靠劳动本身生产的生产资料的共同占有的基础上,重新建立个人所有制。”[8]874可以说,正是本体论和辩证法有机统一使历史唯物主义真正成为为历史服务的哲学,在揭穿人的自我异化的神圣形象之后,又把人从具有非神圣形象的自我异化中解放出来,把人从资本的抽象统治和“物”的普遍束缚中解放出来,使人真正实现自由。

三、历史唯物主义将真理与价值相统一,赋予了哲学以科学性,即真正的“历史科学”的生成

“我们仅仅知道一门唯一的科学,即历史科学。”[1]516历史科学这一范畴从科学性维度表征了历史唯物主义所实现的哲学变革。以历史科学指认历史唯物主义,缘于马克思对一切旧式历史哲学之意识形态性的拒绝和批判。在科学实证的时代精神深刻影响下,马克思以一种真正实证的历史科学来反对纯粹思辨的历史哲学,反对一切历史唯心主义,科学已然成为“消灭哲学实现哲学”的唯一合法性诉求。马克思指出:“整个意识形态不是曲解人类史,就是完全撤开人类史。意识形态本身只不过是这一历史的一个方面。”[1]519一切旧式历史哲学作为意识形态,不仅遮蔽了历史事实,歪曲了历史实质,而且以此达到了奴役和束缚人、维持现存秩序的目的。以历史科学指认历史唯物主义,不仅赋予了历史以科学性,而且赋予了科学以历史性,给予了事实与价值二者恰当的安放。历史科学蕴含着求真的科学性,即“确立此岸世界的真理”,并以其真支撑着价值批判。历史科学之科学性不同于一般意义的自然科学,它不是某一方面的具体科学,而是以唯物主义和辩证法为基础,揭示人类历史发展的真理,是关于社会存在本体的科学。社会存在本体作为人与世界存在的逻辑依据是真理与价值的统一,既追求客观真理,又关照主体价值需要。历史科学的生成改变了传统哲学以预设价值统摄客观真理的形而上学路径,并且以客观真理论证并推导价值,使价值真正来源于真理,使批判和改造真正奠基于科学性基础之上。价值不再是纯粹思维的抽象构造,归根结底来源于对现实的真理性认知,由真理性认知生发出合理的价值诉求,“应该”蕴含在“是”中,只有从实证的科学认知中才能生出现实的批判力。换言之,历史科学所表征的哲学变革,必然要求使哲学的价值维度通达科学维度,以求把握并改造社会历史现实;必然要求科学维度指向并支撑最终的价值目标,实现人的解放。历史唯物主义作为历史科学,并非简单地放弃对于资本主义异化的应然价值逻辑的批判,而是将价值批判奠基于剩余价值理论所科学揭示的资本主义必然灭亡的客观规律之上,其价值批判维度具体化恰恰要求其科学真理维度,实现真理与价值统一的合题。

因此,将历史唯物主义视作历史科学,并非否定其价值维度,而是在研究社会历史的原则与方法论意义上强调其科学性。这种科学性首先在于必须从感性经验出发,必须以对历史事实的实证研究为基础。历史唯物主义不再像思辨的历史哲学那样试图提供适用于各个历史时代的药方和公式,它是一种真正的实证科学。“在思辨终止的地方,在现实生活面前,正是描述人们实践活动和实际发展过程的真正的实证科学开始的地方。”[1]526历史唯物主义开端于一个经验性事实,即作为历史前提的有生命的个人存在。而不同于费尔巴哈的感性直观的自然人,历史唯物主义用纯粹经验的方法来确认的是感性实践的现实人。“不是处在某种虚幻的离群索居和固定不变状态中的人,而是处在现实的、可以通过经验观察到的、在一定条件下进行的发展过程中的人。”[1]525从感性实践出发对现实人的实证描述,使一切旧式历史哲学失去了生存空间。正是以对历史现象和感性具体的经验分析为出发点,才形成了历史唯物主义的逻辑起点以及由此而展开的理论建构和逻辑推演,才形成了对人类历史发展最一般结果的概括。

历史唯物主义作为历史科学的强支撑显然来源于政治经济学的科学研究,马克思十分重视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实证分析,他的理论阐释就是以最典型的英国为例证[8]8。商品是资本主义社会最普遍的物,也是最简单的经济现象,政治经济学研究首先从商品这种可感觉的细胞出发。然而,马克思并未像其他经验主义和实证主义一样,仅停留于当前可见的现象描述,仅满足于感性认识层面,而是通过理性认识剥离了商品可感觉的使用价值之自然属性,深入到超感觉的价值之社会属性之中。即是说,历史科学之科学性不仅在于经验实证,更在于理性认识透过现象通达本质和真理。在一般实证主义视域中,商品不过是物,一种用于交换的劳动产品。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超越实证主义的地方就在于通过理性认识揭示了商品自然属性所掩盖的社会属性,揭示了商品交换背后所隐藏的人对人的剥削关系。简单而平凡的商品实际上充满了形而上学的微妙和神学的怪诞,其神秘性就是“在人们面前把人们本身劳动的社会性质反映成劳动产品本身的物的性质,反映成这些物的天然的社会属性,从而把生产者同总劳动的社会关系反映成存在于生产者之外的物与物之间的社会关系”[8]89。马克思强调要以理性认识抽象力把握经济现象,对超感性的社会存在,感性认识显然无法把握,因而只有借助理性认识,澄明被感性现象所遮蔽的本质,这是一切科学得以存在的当然前提,也是科学责无旁贷的基本任务。“如果事物的表现形式和事物的本质会直接合而为一,一切科学就都成为多余的了。”[3]925

理性认识何以能把握社会历史的现实本质,何以能避免以抽象范畴去建构世界?马克思创造性地划分了理性认识的两个阶段:思维抽象与思维具体。思维抽象仅仅是理性认识的起点,而思维具体才是终点和目的。理性认识不能停留于思维抽象形成的静止的、孤立的范畴,而是必须从这些抽象规定入手,在多样性规定的综合中逐步揭示现实生活关系,在思维中形成多样性的统一,进而完整地再现现实生活,由此形成的思维具体才是感性具体的本质呈现。即是说,只有思维抽象进展到思维具体,才能形成对社会存在的真理性认识,建立关于社会存在的逻辑范畴体系。“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方法,只是思维用来掌握具体并把它当作一个精神上的具体再现出来的方式,但绝不是具体本身产生的过程。”[11]25只有按照范畴在社会存在逻辑关系中的重要程度,即体现在资产阶级社会内部结构的重要性,而不是以逻辑范畴产生的先后顺序去建构逻辑体系,才能使抽象的规定在思维行程中导致具体的再现。这样一个逻辑体系“就好像是一个先验的结构”[8]22。“先验的结构”之类比恰恰是对本体的真理性认识,是关于现实人及其发展的科学。对社会存在本体的认识,只有通过逻辑范畴体系才能表达。《资本论》就是以商品、货币、资本、剩余价值等范畴的逻辑关系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存在之本质,诠释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实质。资本主义生产不是为了眼前的直接的物质生活需要,而是为了追逐剩余价值,是一种抽象价值驱动下的生产与再生产。因此,《资本论》作为关于资本的科学,既是本体论又是经济范畴的逻辑学。

这样一种认识路线彻底批判了以观念解释历史、解释生活的历史唯心主义,唯物主义成为历史科学的当然基础,或者说,科学性更为重要地体现为历史与逻辑相统一的唯物主义原则。历史与逻辑相统一不是把历史现象理解为逻辑展开与现实化过程,不是以所谓具有普遍效力的抽象范畴去解释现实生活,不是以逻辑去裁剪历史;而是强调历史对逻辑的决定作用,强调在逻辑中再现历史,强调历史先行而非逻辑先行。在这一原则下,历史科学所蕴含的观念、范畴,“同它们所表现的关系一样,不是永恒的。它们是历史的、暂时的产物”[1]603。正是坚持这一原则,历史科学成功地解决了感性直观与理性抽象的对立,解决了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正是由这一原则决定,历史唯物主义作为历史科学的科学性还在于其所特有的实践性与辩证性。实证方法是历史科学的基本特征,但实证方法和理性抽象仅仅是历史科学作为科学的必要条件,而非充分条件。历史唯物主义作为科学不是纯粹的现象描述与经验分析,而是对人类生产实践历史性与动态性的实证分析,因而只有在人的实践活动中才能真正领会本体之真理,才能实现主体之价值。马克思指出,即便是表面上与实践相去甚远的自然科学也必须依赖于人类实践的历史发展而获得相对真理,“如果没有工业和商业,哪里会有自然科学呢?”[1]529科学只有服务于人的现实生活才能有其存在和发展的历史性证明,马克思从未无条件地肯定经验实证,他同时强调自己的研究方法是辩证法。科学以经验实证为基础,但这并不意味着仅靠经验实证就能达到历史科学的要求,而是必须以辩证法为其科学性作保证,只有接受辩证法的改造才能成为真正的历史科学。历史科学将全部社会历史看作一个辩证整体,是关于辩证整体的真理体系,只有通过辩证逻辑,即包括矛盾与否定、联系与发展的辩证理性和辩证抽象,赋予了原本抽象的范畴以丰富的内涵,在思维中再现具体的整体,才能形成对人类历史辩证发展规律的科学认识。通过辩证逻辑,将资本主义置放在历史辩证法中,才能准确论证其必然灭亡及人类解放的科学规律。正是以唯物主义和辩证法为基础,使从经验实证出发的历史科学不仅未钝化其批判力,而且铸就了现实的批判性,这种批判性不是外在于现实生活的纯粹思维批判,而是一种内生于社会历史现实的实践批判。批判的实质就是改造,是哲学改变世界功能的必然要求和完成。无论批判还是改造,又都必须建立在科学把握历史发展规律的基础之上。正在发生的“是”蕴含着对自身的否定,蕴含着发展到好的“是”,即“应该”的历史必然性;反之,“应该”只有从“是”出发,通过对“是”的改造而实现。只有这种实践的、辩证的科学性,才能既反对“经济决定论”的机械因果论,又反对所谓价值中立的伪科学立场,在肯定社会历史铁的规律、肯定资本主义“既不能跳过也不能取消的自然发展阶段”的同时,又批判这种自然历史过程,破除对任何超然永恒之规律性的任何形式的崇拜。这种实践的、辩证的历史科学形成了一种具体的历史原则,“它大大超出依循于实证主义与经验主义的现代知性科学,以及仅仅以外部反思的方式将抽象原则施加于任何具体内容的知识论态度与普遍主义取向”[12]。只有这种科学性与批判性相统一的历史科学才能为无产阶级揭示和阐明革命的路径和方法,使其从狭隘的社会关系中解放出来并实现自由和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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