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省斋古画藏鉴三则

2021-04-15朱省斋

中国书画 2021年11期

◇ 朱省斋

一、王维写伏生像

十载以还，余时作东瀛之游，年必一二次或三数次不等，长途跛涉，乐此不疲。所以然者，无非旨在搜览观摩彼邦公私所藏中国古代书画名迹，借以增广见识，并冀对于赏鉴一道，有所裨益而已。

据经验所得，窃以彼邦公家所藏，并不足观；惟私人所藏，则颇多名迹，其中尤以故阿部房次郎氏之所搜集，尤称甲观焉。

阿氏所藏中国唐宋元明清名迹，计有一百六十件，逝世之前，遗嘱将其全部寄赠与大阪美术馆，俾供共赏。此一百六十件书画，余俱曾一一寓目，其中虽亦不免有真赝混杂之弊，但大体言之，如唐吴道子《送子天王图》卷，宋李成、王晓《读碑窠石图》轴及宫素然《明妃出塞图》卷、，清八大山人《彩笔山水图》轴及石涛《东坡诗意图》册等，俱为不可多得之迹。其中又有唐王维《伏生授经图》卷一，余初不加重视，比读先外舅旧作《爰居阁脞谈》中有《王维写伏生像》一则，则对于斯图，叙述綦详，无以复加，爱摘录原文如下，俾供同好者之研讨焉。

[唐]王维伏生像卷 25.4cm×44.7cm 绢本设色日本大阪市立美术馆藏

宋宣和御府藏王维画最多，其多至四十种，一百二十六件，有同一标题而画至三四件或七八件者，如栈阁图、雪冈图、高僧图、罗汉图之类皆是，济南伏生像，其一也。唐书本传称：维山水平远，云峰石色，妙绝天机。唐国史补亦谓：维画品妙绝山水，于平远尤工。盖维本以山水著称，其后董源、巨然，为其嫡子；李龙眠、王晋卿及米家父子，又皆从董巨得来。董思翁谓文人之画，自王右丞始，真破的之论。维始用渲染，一变勾研之法，实画家南宗之鼻祖也。然古之画家，未有擅长山水而不工画像者，故顾恺之曰：画人最难，次山水，次狗马。斯言谅哉。盖山水但贵神似，而画像则神似形似，须兼有之也。王维画像，除《宣和画谱》备载画目外，其见诸记载者，惟《唐孟浩然传》，谓维过郢州，画孟浩然像于刺史亭，因曰“浩然亭”。及米芾《画史》，谓张诚之少卿家，有辟支佛，下画王维仙桃巾黄服，合掌顶礼，乃是维自写真，二事而已。《伏生像》虽见诸《宣和画谱》，然宋元以前，无名人著述，无记载云者，清代内府藏弆古画书，超越前代，为海内甲观，然以阮文达所亲见而载诸《石渠随笔》者，初无王维画。以余所知，维画真迹之散在人间者，《伏生像》外，惟《雪溪图》及《江干雪霁图》而已。十年以前，《伏生像》已由景朴孙家归日本阿部房次郎，为“爽籁馆”中压卷之品。余特疏其始末，以谂世之好维画者。

《伏生像》绢本设色，纵八寸四分，横一尺四寸七分，《宣和画谱》标题为《写济南伏生像》六字，左方上角有“宣和中秘”四字玺，微宗所钤也。宋室南渡，书画大半散佚，而此图幸存，故《中兴馆阁储藏录》中，载古贤像六十一轴，而伏生像在焉。益以维所画人物山水，统计仅十余轴，视宣和时，仅存什一。今卷首“王维画济南伏生”七字，即宋高宗所书，押有“绍兴”小玺及“乾卦”小圆玺，卷后有“绍兴癸丑长至后一日桐江吴哲钱塘吴说获观于开府郡王斋阁”一跋，跋即吴传朋说所书，所谓南宋最工楷法者也。案“癸丑”为绍兴三年，即高宗继统后之第七年，此卷或已赐贵近，或藩邸借观，吴得寓目，未可知也。元明两朝一无题识，惟有明人李廷相及黄琳收藏印记而已。明季图入内府，及李闯入都，清代定鼎，此画因乱佚出，为北海孙退谷侍郎承泽所得，《庚子消夏记》曾著录之。顾文庄《客座赘语》载都元敬尝在黄美之（琳）家见此图，惊叹不置，《消夏记》亦引其事，朱竹坨有二跋，其第一跋作于康熙九年，跋云：右王维所画伏生，上有宋思陵题字，康熙庚戌十月，观于退谷孙先生之斋。生济南人也，余游济南，于长白山之阴，拜生墓，见其祠宇卑隘，至不容筵几，有司牲醪岁时之飨，或阙焉不修，因叹世人无知重生者。盖经学之不明久矣，思秦之时，诸生讼言封禅，致有坑儒之祸，生为秦博士，得免，其明哲有过人者。及汉兴，隐士负一时之望，莫如商山四皓，初未闻讲习经义，传之弟子，则其年虽八十余，衣冠甚伟，与土木何异？生独能于微言既绝之时，教学齐鲁，老而益勤，卒传之龟张，斯文未丧，天若有意于生而锡之年者；百世之后，宜师其人而识其貌焉。维之所画，特想象为之而已。然艺事既神，其精思所感，如或见之，观是图者，不问知其为生，此思陵所以宝惜而亲题之也。世之法书名画，多秘之内府，人既未得观，间复流传于世，藏之者非其人，则观者亦取非其人，此书画之厄也。是图之得归孙氏，非至幸欤！先生今年七十有八，犹治尚书不辍，所注禹贡洪范，其发明经义甚详，对先生之容，盖悟维之貌生能入神也。同观者：谭七舍人兄吉璁舟石，李十九秀才良年武曾，布衣秀水朱彝尊跋。余案竹垞是时年四十二，以布衣莅京之第三年也。是年又有孙少宰蛰宝观吴季子剑联句四十韵诗，与此跋殆同时所作。孙退谷于康熙十五年逝世，此画逐入真定梁玉立（清标）相国家，今卷中有“北平孙氏”“北海珍藏书画印”“孙承泽印”及“承泽”二字名印，又“河北棠村”及“蕉林鉴藏”诸印，而无孙梁两家跋语。康熙三十年，玉立相国毙于位，越九年庚辰，又由孙氏之孙归宋牧仲尚书，是时牧仲巡抚江苏。明年辛已，朱竹垞再为之跋，跋云：是图于庚戌（即康熙九年）冬，观于北平孙侍郎蛰宝所，因跋其尾。既而归于棠村粱相国，今为漫堂先生所藏，地虽三易，而三公皆当代正人，不堕格天（秦会之）、半闲（贾师道）、钤山（严惟中）之手，济南生亦厚幸矣。草庐论古今文书赋诗云：若论伏胜功，遗像当铸金。右丞真迹难得，传已千年，直与铸金等也，老服生花，云烟再观，回忆旧题，三十二年矣，为之怃然。康熙辛已二月八日南书房旧史朱竹垞再跋，时年七十有三。最后则牧仲自跋云：此王摩诘伏生像，载《宣和画谱》，后入思陵甲库，题字并“乾卦”“绍兴”小玺具存，明李延相、黄琳，皆鉴赏名家，曾经藏弆。顾邻初《客座赘语》云：都元敬从黄美之家，见摩诘伏生图，为之咋舌，即此卷也。我朝孙退谷得之，先生没，转归梁相国棠村。康熙庚辰十月，余从相国孙右江佥事雍购得，疏其流传之绪，以示子孙。摩诘为南宗第一人，伏生授书，有关经学，非天王洛神诸图可比，收藏珍重，当何如也。棉津山人宋荦谨识。卷中有“商邱宋氏审定真迹”印，嗣归潍县陈簠斋介祺，最后归完颜景朴孙贤，而为阿部所得，此其收藏之大略也。

是图为有数名迹，殆无疑义。惟孙退谷谓都元敬惊叹不置，宋牧仲亦谓都元敬为之咋舌，孙宋盖皆据顾起元之言；然都元敬所著之《寓意编》，则对于此图，褒贬杂出，亦赏鉴家所当知也。文云：唐王维济南伏生像，宋秘府物，今藏金陵王休伯家，余官金陵，闻休伯所藏书画甚富，一日与顾吏部华玉过之，休伯张燕，余戏之曰，必出书画乃饮，始出宋元者，亦有唐人笔，余与华玉笑而不答；遂出此及维著色山水一卷，余不觉惊伏，以为平生未之见也。但古人之坐，以两膝着地，未尝箕股；而秦汉之书，当用竹简；今像乃箕股而坐，凭几伸卷，此则余所未晓。抑闻维尝画雪中之蕉，毋乃类是，而不必拘拘于形似者耶云云。元敬之言，未可谓之刻舟求剑也……

省斋案：余对此画之所以并不特别加以重视者，初非如都元敬氏之以考据为论证，乃纯从笔墨之观点而加以评断者。是以虽此画递藏之渊源有自，题跋之历历可考，而余终未收入拙著《海外所见中国名画录》之心内也。

（载朱省斋《艺苑谈往》，香港上海书局1964年初版）

二、马公显春郊策蹇图

一叶知秋，一雨成秋，东京连下了几场大雨之后，寒居院子里的桐叶满地，晚上盖了薄被已不够御寒，区区清早起身竟穿起棉袍来了。

在下雨的几天之中，我不甘寂寞，仍旧天天奔走于神田与本乡一带的旧书店和青山与上野一带的古董铺之间，希望披沙拣金，终能有所发见。俗语说得好，“老天不负苦心人”，最后果然给我在上野的一家小古董铺裹找到一件非同小可的铭心绝品来了。

[宋]马公显春郊策赛图轴绢本墨笔美国华盛顿国立佛利尔美术馆藏

这一件绝品混在一大堆杂画之中，装在一只小木盒之内，外面写着“马乘人物、马公显笔”八个字。我打开木盒一看，里层有“常信书”三个字，下面并有“常信”二字的朱文小方印一。上面贴有一纸，书有“马乘人画圆、马公显笔、荣信志”十二个字，下押“荣信”二字的白文小方印一。再打开画来一看，绢本，水墨。虽已色黯底残，而满幅气灵氤氲，神采飞动。图中所画的是五个人骑在五只驴子之上，做出游状；一童子伏地拜揖，做送别状；后面有垂柳数枝，此外别无其他。可是，那五个人和五只驴子的姿态一一不同：或扬鞭，或拱手，或回顾，或背面，或侧面，或斜面，那种倜傥出尘之度和天趣生动之态，真是形容毕肖，神妙到了极点！而垂柳的草草数笔，初看好似杂乱无章，实则淋漓酣畅，也极尽烟雾缥缈之趣。这种开门见山的名迹看到了真是所谓惊心动魄，神经不知不觉紧张起来。心慌意乱，急急问了价钱，我唯恐或失的立即一口答应。但是倾囊之后，不敷尚钜，不得已就当场打电话向各处借钱，承两位热心友朋的帮忙，慨允各凑其半。我得到了好像中了头奖似的，兴奋痛快，几近疯狂，当晚就请那两位朋友到我寓中狂歌痛饮，顷刻间尽了十瓶啤酒。

第二天早晨，依然大雨，我连忙打电话告知大千，他立即驱车冒雨来观，一面连声叫好，一面贺我得此绝品。观后并挥笔为之作跋曰：

马公显画，我国殆已绝迹；故宫宝藏，为世界冠，而石渠宝笈，一无纪录。就余所知，值日本西京南禅寺所藏《药山李翱问答图》一轴，尝获展观，叹为绝品。近闻已定日本国宝，不得流出三岛矣。今省斋忽得此《春郊策蹇图》，风神爽朗，尤在问答图之右，平生眼福，良足自傲，愿吾省斋善护持之，他日勿为萧翼所赚也！画上右方有“公显”印章，朱色沉厚，宋人水印，确然可凭。而常信荣信师徒题诸匣内，常信当我国康熙时，荣信乾隆时为海东名画家，流传有自之品，更可贵也。丙申中秋后大千居士张爰观于东京。

先是，我觉得这幅图中所画的是驴，与原名所谓《马乘人物图》略有不符，大千亦以为然，遂为改名《春郊策蹇图》。雅而且合，这样遂适如其称了。

案马公显是宋代河中人，马贲之后，马兴祖之子。马贲以画善人物、山水、鸟兽，驰名于元祐绍圣间，宜和间官画院待诏。马兴祖工绘人物、花鸟、山水、杂画，绍兴间亦官画院待诏。当时，高宗每获名迹，多令鉴识。至于马公显本人，则亦工人物、花鸟、山水，绍兴间亦授画院待诏，并赐金带。又马公显弟马世荣，画艺与兄略向，官职亦复相同。马世荣有子二：马逵，画山水、人物、花果，尤工禽鸟；马远，工山水、人物、花鸟，光宗宁宗时亦官画院待诏，为当时院中独步，享名最盛。他的儿子马麟，亦能克承家学，光宗宁宗时为画院祗候。

所以，在我国画史上，宋朝“马氏一家”之大名，是远胜元朝“赵氏”家（赵孟頫）和明朝“文氏一家”（文徵明），几乎可以称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

而马氏一家之中，马远马麟父子之作，稍有流传，今日海内外有尚所见，其他则都是寥寥无几，尤以马公显的作品最为凤毛麟角，简直可以说绝无仅有。不要说《石渠宝笈》中一无记录了，就是我们翻通了《历代著录画目》书中一百多种的著录书本，也一无所见。再说现在日本西京南禅寺中所藏的那幅鼎鼎大名的《药山李翱问答图》，雕笔墨神妙，不愧绝品，可是根据日本各书所载，大多冠一“传”字—即“传马公显”—足见因为那幅图上并无确实的印章可据，还未敢完全断定它究竟是否马公显的真迹，不若这样《春郊策蹇图》上赫然的钤有“公显”两字的朱文方印，证据确凿，彰彰可考也。

[元]王蒙修竹远山图轴 100cm×33.4cm 纸本墨笔瑞典斯德哥尔摩远东博物馆藏

所以，区区目前虽还不敢夸言这幅马公显的《春郊策蹇图》为“天壤孤本”，但至少可以说它是独一无二的“海内孤本”，这似乎应该是毫无疑问的了。

丙申仲秋记于江户上野谷中禅林，时值东京开都五百年祭。

（载朱省斋《书画随笔》，星洲世界书局1958年初版）

三、王蒙修竹远山图

去冬大千东游，搜购宋元名迹，收获之丰，出于意外。举其荦荦大者而言，如宋徽宗《芦汀双鸭图》、赵昌《兰菊草虫图》、马麟《高山流水图》，悉系精品，为今日国内所不轻易见者。而就中黄鹤山樵之《修竹远山图》一轴，尤为名贵，殆所谓可遇而不可求者也。

是图纸本，长三尺余，广一尺许，全图水墨，除修竹及远山外，并一茅亭，亭中一高士跌坐，远道一书童携琴徐来，意趣深远，极超然物外之致。图端“修竹远山”四字篆书，款识云：

昔文湖州作暮霭横看，宋思陵题识卷首，观其笔力，不在郭熙之下；于树石间写丛竹，乃自肺腑中流出，又不可以笔墨蹊径观也。子文广文出纸求画修竹远山，惜乎仆之笔力不能似郭，写竹又安敢仿佛湖州也哉？至若拙朴鄙野，纵意涂抹，聊可以写一时之趣，始塞广文之雅意云。黄鹤山中人王蒙书。

并端乾隆御题云：

亭覆修篁瑟瑟，崖临流水淙淙；记得会稽山下，暮春游目曾逢。丁丑初春，乾隆御题。

图旁轴边另纸王伯毂题云：

黄鹤山人修竹远山图，余以二十千购于徐大受，大受又出子钱十二取去。今归能婴，当时悔不能留。能婴于余同好，楚弓楚得，意始释然。太原王穉登纪事。

图中并有“乾隆御览之宝”“乾隆鉴赏”“三希堂精鉴玺”“石渠宝笈”“宜子孙”“乾隆宸翰”“几暇临池”“式古堂书画”“卞令之鉴定”“令之清玩”“安仪周鉴赏”“安仪周书画之章”“周梦公秘笈印”诸章，琳琅满目。

省斋案：黄鹤山樵《修竹远山图》历见《式古堂书画记》《石渠宝笈》《大观录》《穰梨馆过眼录》《墨缘汇观》《西清札记》等各家著录，为山樵生平得意杰作之一。又案大风堂收藏久已闻名海内，就余所知，仅以黄鹤山樵一人而言，旧藏已有《林泉清集图》《太乙观泉图》《夏日山居图》《西郊草堂图》四轴，今并此一图，计达五数。呜呼，所谓“敌国之富”，诚足当之而无愧也矣！

（载朱省斋著《省斋读画记》，香港大公书局1952年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