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宏量

钢厂的澡堂

直到今天，我还记得钢厂

那没有莲蓬的澡堂

就像烧红的钢锭终于淬火

兄弟们赤条条地跳进水中

溅起一朵朵浑浊的热浪

就像烤干的鱼儿

在水池里突然复活

忍不住要大叫———

真是爽呀，爽！

水呀水，漂浮著烟尘

是红河潮，是黄河浪

这么多色彩在胸前荡漾

水呀水，像女人温柔的手指

轻轻抚摸着疲惫的身躯

抚摸着肌肉、胎记和伤疤

还有渐渐苏醒的欲望

是啊，这是火与水的缠绵

是我们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光

每个关节，每根毛孔

都舒坦得想笑，想唱

即使是学几声虎啸狼嚎

这澡堂，也是天然的音箱

回声雄浑而又悠长

直到今天，白发苍苍

我仍难忘记钢厂

那从不盛开荷花的水塘

难忘那一池热水

所浸泡的快乐与忧伤

难忘那个爱吹口哨的兄弟

悄然沉睡在雾气中

他就这样赤条条地来

又赤条条地走了

只留下大头鞋、探火镜

以及汗迹斑斑的工装

面对大海

面对大海，你会飞翔

情不自禁地将手臂张开

就像鸟儿展开矫健的翅膀

面对大海，你会歌唱

用华丽而高亢的音调

用你自己也感到陌生的声音

面对大海，你就变成了海

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不再羞涩，也不再拘谨

仿佛世界就波动在你的怀中

潮声

谁能听得清海的絮语

潮声呼啸不息

仿佛有无数人在匆匆赶路

无数人在呐喊欢呼

无数人贴紧你的耳门说

加入吧，我们！

我关紧门窗

竭力想躲避这浑沌的喧嚣

这不断重复的唠叨

只想孤独而安静地倾听

来自内心的声音

韩城行鼓

把大鼓系在腰上

挂起一轮浑圆的朝阳

曲腿龙蹲，昂首虎坐

出征的战士正策马奔腾

当令旗挥舞，鼓槌翻飞

便有惊雷滚滚而来

马蹄哒哒，敲响了黄土高原

人与鼓，天与地

都在马背上颠簸跳跃

这是秦王点兵的韩城行鼓

宛如兵马俑突然复活

冲出了两千年尘封的厚土

使你感到战士可以化为雕塑

而鼓声却从来不曾掩埋

这隆隆出征之声、进军之声

如同黄河的呼唤与轰鸣

一直回荡在好汉的血管里

随时都会呼啸而出

在韩城，在司马迁的故乡

鼓声哒哒，鼓声哒哒

敲响《史记》，敲响高原

壮士之梦，就这样被鼓声唤醒

使你浩叹男儿心中

都有一面金戈铁马的行鼓

都想把朝阳和霜月系在腰上

一路敲响，驰骋万水千山

日全食

今天，有多少双眼睛被灼伤

我们从来没有如此勇敢地观看

悬挂在头顶上的这轮太阳

我们属于大地，像卑微的蚂蚁

默默地劳作，默默地寻觅

天空给什么光，就承受什么光

是的，也遥望星空，遥望月亮

在我们恋爱和离别的时刻

在那些温柔、伤感而多梦的夜晚

而太阳，神圣而威严的太阳

当它像一团火球熊熊燃烧时

谁敢直视？谁敢预言它也会死亡？

因此，今天我们不再面朝大地

而是抬头，大胆而从容地仰望

仰望这奇异而诡谲的天象

看耀眼的金轮被魔影吞蚀

看太阳变成了苍白的月亮

如牙，如钩，如镰，如环

这不是世界末日，不是白日之梦

当太阳死去，浓重的黑暗中

我们活着，正在仰望重生的天堂

碎石小路

谁会注意这些卑微的石子

注意它们从哪里来

山岩是怎样被雷电劈开

又是怎样被激流淘洗

谁会注意这些丑陋的石子

也蕴藏着梦，蕴藏着朝云晚霞

它们似乎生来就注定

被人忽视，被人无情地践踏

谁会注意石子们的屈辱与痛苦

注意它们活着还是死去

这世界多的是石子，若有坑洼

路上，自然会有新的石子填补

谁会想到这些石子也会开花

被雨水突然洗亮天生丽质

红的像玛瑙，绿的像翡翠

雪白的，宛如温润的羊脂玉

当有人叹息着，俯下身来

抚摸着小路上凝固的花朵

石子呀，你是该感谢脚步的打磨

还是手指多情的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