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缪泾人

2021-04-08何庆华

芳草·文学杂志 2021年2期
关键词:克拉西装爸爸

何庆华江苏太仓人,一九七一年生人,笔名冰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散文集《桃李劫》,曾在《钟山》《花城》《芳草》《安徽文学》《山东文学》等发表文学作品八十余万字。现供职于江苏省太仓市融媒体中心。

题记

这是一个有着很多故事的地方——缪泾。这片土地上每个镇、每个村的名字都沾着水。柔情似水的江南,也曾有兵荒马乱、天灾人祸,但只要下一场淅沥沥的春雨,草气氤氲的田野上,飞过白蝴蝶,花蝴蝶,很多死去的灵魂就复活了。

麻姑

夜,无边无际。

缪泾水无声地流淌着,水面上笼着牛乳般的雾,裹着隐隐的香。北岸的蜡梅开始吐出嫩黄的幼蕊,南岸的迟桂花不甘示弱,半老徐娘了,风骚不减。她们憋着劲比赛,放出奇异的香,谁也看不清谁的脸盘。熟睡的人们蠢蠢欲动,小出棺材半夜“画起地图”来,老出棺材不禁抱起了身边的娘子……

雾,母亲的子宫,一只如老湖菱般水牛角从子宫里露了出来,摇摇晃晃,角上滴着水,黑漆漆的鼻子在翕动,黄铜的鼻环被一根麻绳绾成好看的结,水牛坚硬的蹄子,踏破了胞衣,踏醒了还在做梦的人们。

“裹哩哩……裹哩哩”,发出这怪声的,是缪泾的猪,它在做着春梦,突然被人用稻草绳捆住了四脚,准备出圈。

半夜的猪叫,吵醒了缪泾。雾气中弥漫开了不安和血腥。在梦里,我正吃着青边碗里的一个竖屋团子,咬破了比雾还要白、比云朵还要软的皮子,正准备咬那一小坨喷香的黄豆猪肉芯,突然,猪叫,热气腾腾的团子和青边碗没了踪影,懊恼和愤怒让我一骨碌从被窝里爬起来。我们刚刚学过《半夜鸡叫》,现在,正在上演着活生生的半夜猪叫,主角是一个脸上长满了麻子的女人,我们都喊她麻姑!一听到凄厉的猪叫,我就骂道:“周扒皮在杀猪了!”诅咒她脸上多长一颗麻子。一只可怜的猪猡,马上就要被拖到“刑场”上,我也只能钻出暖烘烘的被窝,点上美孚灯,闻“猪”读书!

麻姑杀猪,是村里一大景观。一个身材高大、满脸麻子的女人,穿着黑围裙,戴着黑袖套,头上扎了块红方巾,腰里别了一包杀猪用的家什,她走路呼呼生风,带着一股煞气,刚走到猪圈,猪已经竖起耳朵,不停地呼号。

一个冬天的下午,大队仓库场上,围了一群孩子。一只黑毛猪被捆了四脚,拖到场上,惊天动地嚎叫着。麻姑在临时砌的行灶里,放了树茅头,烧火煮水,树枝噼啪作响,火苗舔着黑锅底,孩子们疯了样围着仓库场奔跑,嘴里嚷着:麻姑杀猪,麻姑杀猪!只等杀猪好戏开演。麻姑神情肃然,擦干净杀猪刀,放在长凳上。她整理了下衣服,微闭双目,双掌合十,面向南方,口中念念有词:“救苦大仙在大罗天上九气紫微天宫……”她的颗颗麻子,随着她的叨念抖动起来,整个缪泾仓库场一片肃静,连嚎叫的猪都悄无声息了!

我傻眼了。

俗话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麻姑,拿着屠刀,立地成佛!

麻姑叨念完毕,只见她嘴衔着尖刀背,左手抓牢猪耳朵,把它掀到长条凳上,二三百斤的猪力气还挺大,麻姑狠劲用右脚踩住猪猡,一个村里的年轻人帮她拽着猪尾巴。杀猪刀连柄不过九寸,刀宽不到两寸,柳叶样轻巧,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鲜血喷入大木盆。麻姑紧握着猪的嘴巴,猪挣扎着,残喘的呼呼声渐渐消失。

麻姑把猪送了到西方极乐世界!

整个仓库场一片沸腾,猪血冒着热气,有一大木盆被两个男人抬走,孩子们围着黑猪指手画脚,有的要吃猪头肉,有的要吃猪肚子,还有的要吃猪脚爪。麻姑喝令他们闪到一边,和她男人一起把猪架到一个木梯子边,拿起带血迹的杀猪刀在猪后脚割开一道口子,操起一根铁棍子,捅了进去。铁棍在猪皮下游走,孩子们尖叫:给猪猡挠痒痒,痒痒啊……抽走铁棍,麻姑又把一个丁字形的气杖,塞到猪腿里,吹啊吹,只见她的麻脸憋得通红,猪猡的腿、肚子、全身慢慢鼓胀起来,像吹洋泡泡样,黑猪快被吹得飘上天了。孩子们在边上起哄,猪脚臭死人啦,一年没洗脚,臭死麻姑,臭死麻姑!

有个村人好奇,问麻姑,在杀猪前,叨念啥?

她一本正经,“三官经。”

我暗笑:怪不得村里人都叫她“瞎缠三官经”。

麻姑怎么去杀猪?在我心里一直是个谜。妈妈说,麻姑不容易,有本苦水账。

麻姑的亲婆桂糯本是缪泾一枝花,长得白嫩朵朵,日本鬼子打进来时,她才十六岁,和她妈妈躲在柴芦荡里,被鬼子发现,她妈妈苦苦哀求鬼子放了女儿,她愿意替女儿受罪。鬼子岂肯放过花姑娘,立即撕衣剥裤就地轮奸,桂糯羞愤之下投缪泾水自杀,被一个道士救起,后来嫁到讨不起老婆的李家。她不会生养,正巧,不知哪家,把一个婴儿放到道观玉皇阁前,李家夫妇抱养了这个孩子,取名道生。道生,吃百家奶长大的,胃口也大,桂糯家里没有好吃的,经常是黄萝卜梗煮点米粥,盛在钵头里,他一天吃了两顿这样的粥,到第三顿上就着地滚,要吃肉,没有肉,他操起钵头就往地上掼,村里人笑他,给他起绰号“掼钵头”。“掼钵头”是皮子筋,嘴巴里实在淡出鸟来时,就去砖墙里掏蜜蜂,去河里捉鱼摸虾。一次看见人家门口的一大钵头酱,豆瓣酱的香味引来了成群的苍蝇,也引来了他的馋虫,就用手挖来吃,这一吃一发不可收拾,糊得满嘴,吃得过瘾,直到酱的主人发现,大喊不好,小半钵酱没了,要吃煞人的!“掼钵头”差点引发哮喘,急得桂糯到处找野郎中,据说最后吃了羊咩咩的屎才好的。后来,他跟了村上一个杀猪的洪阿二去打下手,总能拿点槽头肉、猪下水回来孝敬父母。“掼钵头”很精干,拜了洪阿二为师傅,后来杀猪为生,娶了我家一个远房亲戚,生下麻姑。麻姑名叫珍珠,聪明伶俐,夫妻俩宝贝得不得了。谁料一场天花,落下麻子,谁也看不上她。后來经人介绍一个外地人,据说是矿工,招为女婿,生了个儿子。夫妻俩给亲婆桂糯养老送终,造房起屋,日子慢慢好过起来。谁知,儿子两岁时,突发高烧,麻姑以为是感冒,过了两天,儿子两腿立不起来了。夫妻俩到苏州上海大医院都去看过,确诊是小儿麻痹症,家里所有的钱都花光了,还欠下一屁股债,孩子成了拐脚。祸不单行,麻姑的丈夫又查出矽肺,整天咳咳咳,病恹恹的,一家到了绝境。麻姑的阿爹掼钵头说,大概是我杀生太多,报应!饥一顿饱一顿,父女俩商量怎么办?掼钵头说,我只会杀猪,没有什么本事可传给你。麻姑咬咬牙说,我跟你学杀猪。从此,大家就叫她麻姑了,倒把她的真名忘记了。

我听得泪汪汪的,鼻子酸酸的,以后我再不叫她周扒皮了。

后来我到合肥求学,寒假归来,妈妈烧了一锅红烧肉,满屋三间香。此肉是真正的土猪肉,喷香,肥肉入口即化,瘦肉也充满弹性和张力,不是那种味同嚼木的猪肉。这是我们缪泾的猪肉啊!妈妈说,你应该去谢谢麻姑,是她送来的,论辈分,你要喊她姐。

麻姑終于有一天吃香了,村里人一日也离不开她。她从帮村里人杀年猪,到收购乡下人家的猪,一天杀一只,卖肉,收入增加了不少。四乡八邻也有杀猪人,连街上都有了肉砧墩,还有了肉联厂,但肉联厂的猪不是吃青草、五谷长大,是吃猪饲料的,味道比起麻姑杀的猪差十万八千里。一些肉砧墩上的老板,良心黑得像墨炭,打了“一本万利”的歪主意,注水肉,瘦肉精,垃圾猪,防不胜防。麻姑杀的猪,绝对可靠。只要早晨听到麻姑的猪叫,大家就高兴,有好肉吃了。她一天只杀一只猪,常常几天前就定完了。她的一把杀猪刀,成了大家的福音。

开春的缪泾,是情窦初开的小细娘,一夜之间成熟了,呵出的气息,唤醒睡了一冬的树,树叶还没有生长,若有似无的绿意在枝间蔓延。田野里幼小的麦苗,得意地摇头晃脑起来。一群群乳燕娇声细语,在燕妈妈的带领下,在河岸边的树林里蹒跚学步,开始它们第一次的飞行。

麻姑的家燕子窠很多,乡下人讲,燕子进家,紫气东来,谁家的燕子多,谁家就人丁兴旺,幸福美满。

一个南风微醺的下午,我带了只无为板鸭,来到麻姑家。

麻姑家的院子,收作得干干净净,门口竹竿上挂着一个腌猪头、一条腌鱼,门开着,只见麻姑趴在一张垫了被子的春凳上,丈夫弯着腰,用把白瓷调羹在给她腰上刮痧,小儿麻痹症的儿子坐着为她捶腿。他们三人都很专注,竟然没有发现我的到来。我不忍心打搅他们,在门外立了一歇,想走,被她儿子发现了,叫道:“妈,来客人了。”

麻姑坐了起来,热情地招呼,“哟,庆华来了,坐。”

我说:“姐了不得,成了我们村里的名人,大家都讲如果没有麻姑,我们吃不到好猪肉。”

“哎,死了张屠夫,不吃带毛猪!这还值得夸,不就杀只猪嘛。你学医,救人,积德,将来进天堂。我呢,杀生,造孽,要下地狱的。”她一边笑着穿好衣裳,一边吩咐老公和儿子去大灶上炒些发禄来,都是自家种的番瓜子、葵花籽、长生果,要热的。

讲的是玩笑话,可她的脸上写满了无奈。说,妹妹,我也没有人可以说话,真想找个人倒倒苦水。十年前,家中躺着两个病人,妈妈死得早,就靠爸爸的一点手艺,要还一屁股债,谈何容易。爸爸也老了,杀只猪回家,要哼半天。我咬咬牙说,爸,我跟你杀猪。爸爸吓了一跳,连问三遍,我说跟你学杀猪。他看着我,好半天,抹着眼泪出去了。讲到这里,她自己也抹起眼泪来了。

杀猪,谈何容易,开始,人家不愿给我杀,如果猪的血放得不干净,肉就不好吃。开始,都是爸爸和我一起握着刀杀,真叫手把手教。我记得第一次杀猪,回家大哭了一场。手洗了又洗,还是有腥臊味。爸爸说,不要洗了,只要我们心干净就行了。我记着爸爸这句话。我杀的猪肉好吃,方圆几十里都来买我的猪肉。有人打起了我的主意,说,你杀完后,把猪肉统统交给我。他想卖高价赚钱。我不干,这样做不地道,乡里乡亲都盼着我杀的猪呢!

我朝她跷起了大拇指。

她有些难为情,说,我也担心年纪大了,怎么办?我问过,大概我们县里就我一个杀猪女。据说,宜兴还有一个杀猪女,她爸爸还是个老师呢,是因为招到肉联厂,有编制,还有城市户口。我呢,什么也没有。总得为自己找条后路。

这时,麻姑的儿子健明,端了一升箩刚炒好的发禄,放在八仙桌上,腼腆地招呼我吃。健明面孔倒很白净,一笑还两个酒窝。麻姑指指儿子,这个小出棺材,小辰光吃尽苦头,不会走路,一点点小就要绝食,不肯吃东西,野郎中讲头生的鸡蛋最有营养,我就和村里人商量,用猪血、猪头、猪下水来和大家换。大家也可怜我们家健明,经常不声不响,把头生蛋放在我们屋门口的篮里。哎,我经常是半夜起床,给儿子变着花样烧早饭,先在大灶上煮一镬粥,再咸菜炒蛋、竹笋炒蛋、韭菜炒蛋、马兰头炒蛋……一口一个乖囡,一勺勺喂他吃,直到他吃完,我才吃碗粥,和老公一道,带上家什去杀猪。总算熬出头了,健明读初中了,还会踏脚踏车!

麻姑开心地笑了,一颗颗苦难的麻子,也舒展开来,像一朵盛开的向日葵。

自从我们全家离开缪泾定居太仓,见到麻姑的次数少了,逢年过节,偶尔会吃到乡下表哥带来麻姑杀的猪肉。在这个速生速朽的时代,我们的味蕾也变得迟钝,口味越来越重,食物越来越多,但味道却越来越寡淡。半夜猪叫已成了一个模糊的记忆。我们也几乎把麻姑忘了。

麻姑早在十多年前,就金盆洗手,不握杀猪刀了,不是养的土猪变种,也不是她的钱袋子鼓了。国家颁布的《生猪屠宰管理条例》,让她不得不转型升级,她改行成了苗猪婆,哪村哪家下了小猪崽,哪家要喂养,十里八乡的,她都一本清册。她成了猪娃娃们的保育员,让它们投胎落地,把它们送到一户户人家里喂养,完成作为一头猪的轮回和使命。麻姑几乎是虔诚地做着这件事,她的一生几乎是圆满的了!

一辈子都没有离开缪泾生活的麻姑,也经常纳闷,她不明白,猪还是原来的猪,草也是原来的草,粮食也是原来的粮食,但咋地,猪肉就不是原来的猪肉呢!也许是空气变了,土地变了,缪泾水也变了!

哎!麻姑叹了口气,好好的雾也变了,成了霾,她经常看天气预报,虽然识字不多,但那个霾字的确长得狡猾恐怖,像一头怪兽。好好的天气,霾一来就遮天蔽日,霾一来就充满了无常和鬼魅,连呼吸都不能顺畅。城里人,戴上猪嘴口罩,如怪兽般,惶惶奔走,如避瘟神。缪泾人,并没有提防它的偷袭,他们习惯了大口呼吸,大声说话,大块吃肉,戴口罩,未免矫情。儿子健明预言,如果霾再猖狂下去,缪泾人会成为怪物的怪物,都要戴上象鼻子一样的防毒面具吃饭、睡觉、做爱、走路。

又是一个重度雾霾天,麻姑要出门抱几个小猪娃回来。半夜时分,她起身赶过路车去常熟任阳,粥也来不及烧,香也来不及点,老公儿子还在酣睡,她只带了两个热山芋,匆匆上路了。这是她出了娘胎碰到的最大的一场雾霾,天和地搅和到了一起,天就是地,地就是天,天堂是地狱,地狱也是天堂!麻姑不是自己走去的,是被雾霾裹挟而去的,一片混沌世界,如盘古还未开天辟地般原始。

麻姑心里空荡荡的,后悔没带那把供在香案上的杀猪刀。

在任阳一个山岔路口,她和一道去贩猪苗的搭档下了车,在路口等。

天还没有大亮,雾霾越来越重,越来越厚,从棉絮样漂浮,倒成了一道黄泥墙,一米之外,就和世界彻底分开了!

麻姑还来不及掏出温热的山芋來吃,一个女人开着辆电动车过来了,她戴了猪嘴口罩,只露出绿莹莹的两只眼睛,刹那间,车子如一辆坦克,冲向了他们!

麻姑后脑勺直接砸在街沿石上,发出如西瓜爆裂的脆响。在她仰面倒下的那一瞬间,她只觉一只戴了猪嘴口罩的怪兽向她扑来,像她噩梦中来讨命的猪猡!她腰间没有别杀猪刀,她的胳膊挡不住这只怪兽的袭击,她只有认命了!

她的同伴,要比她幸运,电动车压过他的大腿,差点把他撕成两半。肇事者,懵懵懂懂中连伤两人,听到尖叫声,赶紧扶起倒地的电动车,挣脱了死死抱住她一条腿的男人,落荒而逃。

120救护车把麻姑送往常熟抢救,医生第一时间剃掉了她的头发,准备开颅手术,这时,她没有了心跳,血糊糊的头皮里,沁出了温热如豆浆样的液体。

掼钵头带了家人赶到医院,麻姑的眼睛还是睁着的。按照村里的旧俗,她被放在自家房子的客堂里三天,屋外搭了灵棚,点好一盏长明灯,亲眷们烧着元宝纸钱。

凡是吃过她猪肉的人,都赶来了,大家第一眼看到的是她已经肿得如猪头般的头颅,剃光了头发,微睁着双眼。不知道哪个人带头哭了起来,一片嚎啕。

掼钵头请了玉皇阁的道士来超度,道士们敲敲打打,超度亡灵,唱叹道:

无常一叹病缠身,睡卧在床月转深,服药皆无效,求神总不灵,不却三魂去,谁知遇难星,偶然一枕南柯梦,儿女嚎天唤不醒。

无常二叹好忧愁,判案司官把簿勾,地府差来鬼,追唤不停留,财产都弃却,万事尽皆休,杳然撒手归冥路,不却将身伴土丘。

无常三叹好凄惶,枉费心机昼夜忙,眼中流血泪,儿女痛肝肠,金银拿不去,空手见阎王,生前造下千般孽,殁后难逃独自当。

……

掼钵头一直在女儿的遗体边拍大腿,他觉得是她害了女儿,带她杀猪,让她走上了不归路。

麻姑的丈夫已经瘫软在床上泣不成声,儿子健明倒还像个男人,撑着拐杖,忙前忙后。我见到他时,他抱住我哭,“阿姨,我妈妈没了,我妈妈怎么这样命苦!”

“你妈妈是我们缪泾水边上的好人,一个女丈夫!”我也泪流满面。我说健明,接下来,家的重担都落在你身上,你怎么办啊!

健明擦干眼泪说:“我不怕,我已经在网上开了家良心猪肉店,还兼带卖农家鸡蛋、农家菜,我一定会站起来的,我向妈妈保证!”

我在麻姑的遗体边连鞠了三躬。半夜猪叫,已经成为绝响,麻姑的恩德,我们缪泾人不能忘记!

道士超度了一夜,麻姑微睁的双眼,安详地闭上了!化妆师精心修整了她的遗容,看上去她像一个法相庄严的尼姑。

她出殡的那天,又是一个重度雾霾天,一片苍茫之中,谁也看不见谁的眼泪,缪泾人排了长长的队伍,送别这位给他们带来过福音的女屠夫,村里养的猪们,居然神奇地齐声叫起来,像是和麻姑道别。她的儿子健明,在她的棺材里,放了一把用红布包好的杀猪刀,这把明晃晃的杀猪刀,将护佑麻姑回到天庭!

最后的老克拉

我爸大名叫何保罗,上海人。

入乡随俗,妈妈喊他“大保”。他一本正经纠正,“保罗——保罗——,不是大宝。”妈叫一遍“大保”,他纠正一遍“保罗”。妈摇头,说,好吧,死保罗,死克拉!

从小他就在我面前吹,阿拉是中国最后一个老克拉。我不知道老克拉是什么东西,就问他,老克拉是什么?他把头仰得高高的,老克拉,大亨的公子,阔少爷。我哼哼,嘟哝说:广播里说了,阔少爷是寄生虫,有什么稀罕?这时,妈妈插上来了,少在孩子面前吹,隔墙有耳,不要给人家揪出去,游街。阔少爷不过是老克拉的一顶“小礼帽”,他要夸耀的资本多着呢。老克拉的父亲圣约翰大学高才生,老克拉父亲的父亲毕业于震旦大学。自己呢北京大学的响当当毕业生,在上海的一家报社当编辑,什么什么名人的文章都是他编发的。老克拉夸祖父特别来劲,说他抽烟斗、戴黑框眼镜,开报馆,通几国外语,当年鸳鸯蝴蝶派作家张恨水,在他的报馆里是个打工仔。听得我一愣一愣的,恨不得时光穿越,见一见张恨水!最让他自豪的是:他的母亲是两广总督的女儿。老克拉常说,三代才能出一个贵族,他肩负着这第三代的使命,他的腰弯不下来,头低不下去。

爸爸个子矮小,比《水浒传》里的武大郎高一点,糟糕的是这基因偏偏遗传给了我,让我变成矮木头一根,想到这里就恨他。他若无其事,还要常常在我的面前炫耀他的光辉历史,说抗战的时候,那时他还在读小学,邻居是个日本军官,有个儿子,他们在弄堂里踢足球,小日本也来踢,他撂起一脚,把足球踢到小日本的屁股蛋上,小日本哭了,出来好几个小日本,围住他要打,他背的书包是铁皮做的,就拿书包去挡他们的拳头,和他们狠狠打了一架,煞念!他还撩起裤管,给我看,诺,就是这只脚,踢的!结棍伐!每次他讲完,我就对他跷起大拇指,说,爸爸了不起,从小就是抗日英雄,把他乐得屁颠屁颠的。

爸爸是上海人,怎么会变成缪泾人的女婿?我问爸爸,他说,我帅啊,妈妈迷上我了。我向妈妈求证,妈妈却说,他是个骗子!我糊涂了,缠着妈,非要说个明白,妈妈是缪泾有名的一枝花,好歹也是个民办教师,怎么嫁给骗子?妈妈说,我傻啊,见到戴眼镜的文绉绉的书呆子就痴迷,他们有文化,怎么看,舒服,有腔调。你爸爸是没有戴帽子的右派,下放到缪泾,斯斯文文,白白净净,满口之乎者也,写的字龙飞凤舞,外婆看他是上海人,面孔白得像剥光鸡蛋。他常常来我家玩,一天晚上,外婆把我们锁在一个房间里,他把我占了。

我为妈妈抱不平,说,你可以反抗啊?

反抗?妈妈说,他力气大呢,劲猛得很,把我弄得疼死了。

她的话,我怎么也听不出痛苦,反而觉得她乐滋滋的,在夸爸爸。

我更加糊涂了,听不懂,大人的事就是让人迷糊。

后来,查了有关资料,才知道上海有个特殊的群体,叫老克拉,父辈都是实业家,他们有固定的圈子,常常在高雅的客厅聚会,穿着燕尾服,手握文明棍,喝咖啡,跳交谊舞,高谈阔论。可是我爸爸呢,就知道成天晒被子,有时在家穿着破棉袄,腰间束着一根扎螃蟹用的蓝绳子,哪里是老克拉,活像老乞丐。

爸爸整天老克拉如何如何的,缪泾上上下下喊他老克拉。妈妈皱眉头,怂他,尾巴夹紧些。

爸爸要在缪泾扎根安家,上无片瓦,下无寸地。他绕了缪泾五队三十多户人家走了三遍,相中了张阿狗家一间朝南七路头的瓦房,宅前是稻田,屋后是竹园,竹园后面就是清澈见底的缪泾水。他出月租三元,阿狗开心地合不拢嘴,说,我们家有一张不用的老式床,借给你们结婚用!

老克拉是魔术师,破旧农家小屋成了一个“小上海”。

床上墨绿的丝绒布的床套,如一池春水。两个鹅黄色的鹅毛靠枕,成了他们新婚的港湾。破烂的夜壶箱上罩着勾花的纯棉白桌布,带着流苏。压了块玻璃,放了个酱菜瓶,开着两朵大红的丝绒月季,高贵冷艳。他把乡下人晒酱瓜的竹帘子洗干净,挂起来当百叶窗。缪泾还没有电灯,用宣纸和竹篾,糊一个大大的灯罩,一枝墨兰刚刚吐蕊,罩在美孚灯上,像公主裙。美国胜利牌的八角留声机,巴洛克古典风格,桃花木心,纯铜的喇叭上,每一瓣花都有丘比特降临。轻轻摇动,手指间流出的是最原始纯净的天籁之音,顷刻之间,小屋披上了高贵的华服,处处流淌着优雅的气息。白墙上的两桢显眼的结婚照,那是上海王开照相馆定制的。婚纱、燕尾服,老克拉的优雅自信,妈妈水莲花般的娇羞,在那一刻定格,镶嵌进彼此的生命。

妈妈眉头皱得更厉害,不断嘀咕,书呆子,尾巴夹紧些。

新婚夜,爸爸要发喜糖,缪泾从来没有过。妈妈犹豫,说,你是有问题的人,不要张扬了。爸爸坚持,人生就这么一次。妈妈拗不过他。于是,我的伯伯挨家挨户发喜糖,缪泾破天荒第一次有人结婚发糖!大红喜字印的塑料袋里,有八颗糖,两颗大白兔奶糖,还有穿着彩色玻璃纸的什锦糖,每户两袋。剥开蓝白相间的糖纸,圆柱形的糖上裹着薄如蝉翼的糯米纸,外公外婆还没来得及把大白兔含进嘴里,突然闯进了几个拖鼻涕小囡,伸出乌漆墨黑的手,抓了一把糖尖叫着飞奔出堂屋,外面有更多的孩子等着大白兔。顽皮囡们每次见到老克拉,伸手要糖,嘴里嚷嚷:“上海阿拉,屁股雪白,走起路来,乞哩咵啦!”

妈妈对爸爸说,我们这里风俗,毛脚女婿要给队里家家户户倒马桶。老克拉急得差点从老式床上滚下来,双手作揖:有劳娘子,我这辈子只倒过痰盂,马桶怎么个倒法?

妈妈一本正经地说,这是必须过的关,明天早上教你倒马桶!

突然窗外一片笑声:“老克拉倒马桶啦,老克拉倒马桶啦!”

阿狗起身披衣训斥:“你们大白兔吃多了是吧?”众人鸟兽散。

爸爸没有发配青海新疆,靠亲戚的福,下放到这里,劳动改造,算是造化。缪泾人对什么右派之类,似乎并不在意。生产队里最累最苦的活是莳秧、斫稻、挑稻、罱河泥。爸爸的平足底在水田里打滑,泥浆蚂蟥攀上了小腿,莳秧时,社员们一排莳完,他一会儿要把叮在脚上的蚂蟥揪掉,一会儿眼镜又掉在水田里,手忙脚乱。队长直摇头,说,老克拉你能做啥?老克拉从田埂上爬起来,说,我能写文章。队长苦笑,文章,屁用。叹气,说,你就每天送茶水吧。好事者提醒队长,他是右派,要监督劳动。队长直笑,送茶水,也是劳动改造。你看他那副模样,会翻天?

爸爸的事,村里满天飞。夕阳西下,麦浪滚滚,吃完晚饭,爸爸拉着妈妈到田野里散步,妈妈一百个不情愿,经不起老克拉的死缠活磨,被拖到田埂上。爸爸激情满怀,妈妈却想着碗还没有洗,学生作业没有批,心不在焉。老克拉想拉妈妈的手,妈妈嘟囔着:肉麻,滚开。老克拉忍不住抱着妈妈,想亲妈妈,妈妈急了,死劲推开他,说,你疯了。撇下老克拉就跑,弄得他悻悻地呆在夕阳里。这一幕被隔壁的一个长舌妇看到了,不得了啦,到处说爸爸妈妈一对骚货,光天化日的亲嘴摸奶,伤风败俗。妈妈气得好长时间不让爸爸近她的身,老克拉干着急,一个劲儿道歉。

爸爸模样斯文,走到哪里,总有一些桃花眼盯着他。一次大隊里放露天电影《铁道游击队》。爸爸刚走到村头,突然背后被一双手箍牢,一个翠滴滴的声音说:“到我家去,我和你睡觉。”爸爸回身一看,是村里出名的浪女小狐仙。这突如其来的袭击,让他心突突直跳。她浪声浪语,“今天我那个死鬼到浏河水利工地上了,你的那位也到苏州去陪娘看病了,今夜你陪我困觉。”老克拉被她浪得痒痒的,血脉偾张,心慌意乱,但顷刻定下神来,他死力挣脱了她,说:“主啊,宽恕你吧。”落荒而逃,只听到背后传来骂声,“什么猪啊羊啊,去你的妈,给你白睡都不要,原来是个太监。”爸爸嘿嘿冷笑,太监,见鬼去吧。

从缪泾到三里外的街上,要过七顶独木桥。桥啊桥,鬼门关,老克拉第一次过桥,站在桥边,望着缪泾水,双腿发抖,不由自主地趴下,双腿跪在桥上,颤颤巍巍地爬了起来,木桥上狭窄的踏板发青腐烂,滑腻腻的,粘着慢慢蠕动的盐油虫,一踩一晃,真是地狱里的奈河桥。

过年了,老克拉准备一清早去肉砧墩排队,买点肉,弄几根便宜的猪尾巴。天蒙蒙亮,缪泾水里的鱼还在打呼噜,他瞧四周无人,顾不得老克拉的面子了,用申篮撑着桥面,手脚并用在桥上爬着,心里默念,主啊,保佑我!木桥吱呀吱呀直哼,爸爸脊背发凉,脚踏到对岸的瞬间,突然,哐当一声巨响,木桥塌了!

那一碗红烧肉是他拿命换来的。

在张阿狗家住了不到一年,有一日房东哭丧着脸来了,抖抖地说,老克拉啊,不知那个嚼舌头的乱说,领导找我谈话了,房子出租赚钱,投机倒把,好大的罪名,房租要充公,要斗我啦,求你,快搬走。

爸爸急得跳脚,本来嘛,农村人,眼皮薄,何保罗租房,许多人眼睛红得要滴血。还是队长出了个主意,先在同村的舅舅家弄个草壁脚住下,你老婆算嫁出女,本来队里没有宅基地可分,看在你老婆书教得好,赶紧让她打份申请报告,批块宅基地,自己造两间小屋过日子吧。

爸爸粗算了下,三间“五路头”房子要九根木梁,夫妻俩拼死拼活干一年,不吃不喝,顶多也就分二三百元,造房子少说一两千元,这个窟窿怎么填?

妈妈灵机一动,“你不是有两件宝吗?”

第一件宝是一套格子花呢的西装,爸爸一直夸耀,这是爸爸为他定制的,他爸爸把西装交给他时,说,这是我们家族身份的标志。结婚那天,爸爸想穿西装,显摆一下。妈妈见了,连连说,快脱下,不要招摇了,夹紧尾巴吧,这样到缪泾走一遍,人家还以为你是妖怪呢。有些人连西装什么样都没见过,以为你是美帝特务里通外国呢。老克拉只能灰溜溜地收起这套西装,藏在箱底。逢年过节时,拿出来瞻仰,贪婪地吸着西装上的樟脑丸味,两眼发光,似乎又回到昔日的时光。

第二件宝是一块梅花牌手表,老克拉爸爸的爸爸给的,祖传的信物。老克拉总用花布手绢包着,压在鹅毛枕头底下。这个嘀嗒嘀嗒走动的神奇玩意,有两根银针细腿,没日没夜地走着走着,一个腿细,一个腿粗,像一对捆绑在一道的夫妻。里面开着十二朵梅花,是他们的陪嫁,十一朵白梅,闪着冰雪光芒,中间一朵最大的梅花,鸡血样的红,爱情的信物。每天早上,老克拉总要拿块绸布细细擦拭,一擦,“夫妻俩”走动的脚步声更响了!嘀嗒嘀嗒,这是大上海的声音啊。

妈妈说,先顾眼前,把这两个宝贝卖掉!上次有人来说过,愿意出二百块买下。那套西装呢,到上海寄卖商店卖掉,好歹也值几个钱。

爸爸死活不肯卖西装,人在招牌在。那就卖掉这块祖上的梅花表。

他想到了大上海,他的老爸已经年迈,小妹已经成家立业,条件不错,问她借点钱应该说得过去。大哥在工厂里搞设计,他现在的老婆原本是介绍给他的,结果走错了门,和大哥看对了眼,能否借到钱,还看嫂嫂情面了。

老克拉从阿狗家搬到舅舅家的草壁脚安身,依然把六平方米的草屋,收拾得充满情调,不过,一碰着落雨就惨了,面盆、脚盆、痰盂、水桶,甚至搪瓷洋面盆都用来接水,一刮大风,茅草卷到半天高,草屋顶几乎都被掀翻,周围邻居来帮忙,用乌梢蛇粗细的稻柴绳攀住四角,才不至于房倒屋塌,那真是“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老克拉只好用雨布包好结婚照,老式留声机也藏了起来,头皮一硬,怀揣了梅花表,搭了村里进上海装垃圾的船,他要卖个好价钱。

弄堂里又飘出熟悉的生煎馒头的香味,他远远看到了石库门房子,小妹说自己刚怀孕,要买奶粉吃,扔给他十块钱,他扭头就走。老态龙钟的老爸,用苍老的手指,费力地从被絮里摸出一个纸包,说:孩子啊,你在乡下晒黑了,瘦了,这里有五十元,拿去造房子,房子造好了,我去乡下晒太阳啊!

爸爸抹着眼泪,在寄卖商店门口转了半天,还是没有跨进去。胸口的梅花表嘀嗒走动,这是老祖宗的声音,它佑护着自己呢。

爸爸又搭上邻村一只装大粪的船回了缪泾。

还没靠近村庄,远远就听到哭声一片,爸爸的心咯噔了一下。

进村才知道,离开缪泾的那天夜里,农历二月廿八,老和尚过江,狂风暴雨,邻居家的两个孩子,姐姐牵着弟弟在桥上走,突然桥塌了,姐弟俩跌进漆黑的缪泾水里,村里人下河的下河,摇船的摇船,点着汽油灯搜救,两个小时后,才找到孩子的尸体,他们紧紧抱在了一起。

孩子的爸爸阿毛喉咙哭哑了,看到老克拉,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说:“乡下穷啊,造不起水泥桥啊,孩子都没了!”

爸爸望着缪泾河发抖。

老队长发了狠话,就是卖衣卖粮,也要造桥,桥造不起来我誓不当队长!发动大家募捐。

阿狗背来五十斤大米,阿六伯拿来六十个鸡蛋,还有人拿来一钵头菜油,有的村民,牵来了一只肥羊……队长一一登记造册。爸爸摸着胸口嘀嗒走动的梅花表,刚想掏,被妈妈一把拽走,妈妈哀求说:保罗啊,你的命根子不能拿出来啊,我们要造房子啊!

爸爸木然地立着。他似乎又站在吱呀吱呀直叫的独木桥上,背脊阵阵发凉,阿毛的惨烈的哭声一直在折磨着他。他对妈妈说,表可以再买,缪泾不能再有冤死鬼。

爸爸掏出了那块嘀嗒作响的梅花表,放到队长的面前。

水泥桥,半个月后如一轮皎洁的上弦月,挂在了缪泾水上……

队里如过节,爆竹喧天,晚上聚餐,爸爸被隊长的老白太酒灌醉了,队长一路扶着他回家,只听到爸爸嘴里不停地念叨:房子,房子……

过了几天,一天清晨,我家的草壁脚门口堆满了青砖、黄沙,水泥,爸爸吃惊地拖妈妈出来,傻了,问队长,队长笑着,说,是田螺姑娘变给你们的?

爸爸妈妈又东拼西凑,买了木梁、椽子、石灰……

端午节那天,我家的黑瓦白墙三间五路头的房子,已经矗立在缪泾水边。

这个夏天热得早,端午节刚过,汗流浃背衬衫了。

外边村头装上了大喇叭,整天在高喊扫四旧。戴着红袖章的男男女女整天吆喝着,处处火药味。妈妈成天盯着爸爸,太阳还没有下山,就关起门来睡觉。

爸爸妈妈在家里已经自己搜了几遍,耶稣像圣经是四旧,妈妈把它藏到屋后边的稻草垛里,其他就没有四旧了啊。一天,刚吃完早饭,家里突然闯进一帮人,为首的是小狐仙和她的老公,个个凶巴巴的。那天夜里看电影,小狐仙对爸没有得逞,老公回家后,恶人先告状,说看电影时,爸爸对她动手动脚。她老公每次见到我爸,眼睛里冒着火苗。有一天,他凶神恶煞地冲到我们家里,说要“破四旧”,他们翻箱倒柜,抄到一台留声机,一套西装,藏在草堆里的耶稣像圣经还是搜出来了,不得了啦。他们在我们家门口开起了批斗会,拳打脚踢,喝令爸爸:“有没有上帝?”妈妈连连对爸爸说,快说,没有。我把牙齿咬得咯咯响,真想冲上去咬他们一口。爸爸紧闭双眼,死不开口。小狐仙老公把耶稣像摔到地上,砸得稀巴烂,把圣经扔进灶头,拿起西装,一把火点燃了,顷刻,圣经西装变为灰烬。最后,喊了两个人搬走了留声机和胶木唱片,说老克拉是老流氓,折腾了整整一下午。

晚上,妈妈安慰爸爸,人在希望在。爸爸狞笑着:“我听你的,把臭尾巴夹紧。”

圣经没了、西装没了、爸爸的魂掉了,他东走西晃,看到一双双眼睛盯着他。

这世界怎么了,爸爸蜷缩着。冷。妈妈抱来一床被子盖在他身上,他冷。妈说,现在是夏天,怎么会冷?我爬到床上,摸着爸爸扎人的胡子呜呜哭,爸爸好几天没刮胡子了,像个犯人。

寒冷裹着他。他冷,莫名的冷。

难熬的冷。

他打开唯一的樟木箱子,一层层地找。翻出几条被絮。太阳出来了,他狞笑着。把被絮统统抱到太阳底下。细致地铺好,让每一寸被絮正对着太阳。他温柔地抚摸着被絮上的阳光,在他的眼里,被絮如同激活了青春的少女。他仰望着天空,对着太阳,狞笑着。他要向寒冷宣战。

入夜,缪泾人睡了,老克拉眼睁着。

被褥,收集了一天的阳光。他舒坦地躺着,如同全身赤裸的婴儿,沐浴在神光里。神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他的光在黑夜都散发出暖香,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老克拉舒坦,梦里神光普照大地,赞美诗唱了一夜。夜里的神光,是天鹅的翅膀,托着老克拉的梦想飞翔。

老克拉在黑暗中狞笑着,他感到从未有的快感,白天寒冷,晚上温暖,扯平了。

晒被絮,晒的是老克拉的狞笑,晒的是老克拉的秘密。只要有一点阳光,他要晒,每次要把被絮统统搬出来,细致地铺好,温柔地抚平。久了,妈妈困惑,你整天晒,晒,有毛病。爸爸狞笑,不回答,还有些得意。看他那副腔调,妈妈无奈,从此,爸爸的晒被絮成了缪泾一景。只要看到爸爸晒被絮,路过的人就会说,老克拉晒被絮了,今天准是晴天。

尾巴都夹出血来的老克拉,终于等到了他的福音。上海来人,送来了平反的结论,并告诉他可以回上海原单位。爸爸很平静,说让他考虑一下。

妈妈和我们高兴得直呼,我们回上海了。

爸爸沉默着,不时在缪泾河边转着。依然晒着被絮。

一天,我家来了两个人,一见到爸爸,自我介绍,是苏州的一个大学里派来的,恭敬地说:我们慕名而来,想请您到我们学校任教。爸爸亢奋起来了。这所大学原是教会大学,爸爸的爸爸就是教会大学毕业的,爸爸说,这是命,主的安排,我去。眉头都没有皱,爽快地答应了!

学校安排很周到,妈妈进了学校图书馆。

到学校报到的那天,我和妈妈陪着他,在校园里漫步,一座座古老的洋式建筑,墙上爬满了青藤,巍峨的钟楼屹立着,楼顶的大钟,记载着历史的沧桑,墙壁上的每块砖头都烙印着历史的皱纹。爸爸贪婪地从一幢房子走到另一幢房子,当跨进钟楼的教堂时,爸爸自言自语,我来了。

离开钟楼,突然迎面走来一个高个子的绅士,一身笔挺的西装,一副墨镜,手里还拿着一个司的克,当两人迎面相撞时,突然都站住了,两人不约而同地喊起来:陈约翰,何保罗!天啊,爸爸兴奋得发狂,问:你怎么在这里?

陈约翰说:“上班啊。我毕业分配到这里,一天也没有离开过。钟楼是我们外语系教学楼,这里连老鼠都认识我。”

他的幽默让我们笑了起来。

陈约翰说,“当时同学都叫你小克拉,你怎么来了。”

爸爸说:“惭愧,什么克拉,是只落汤鸡了。学校请我来的啊!”

“太好了,这里需要人,原来一些教授死的死,伤的伤,走的走,真需要你这样的人。”

爸爸死死盯着他的西装,说:“你还是学生时这身打扮,不过多了一副墨镜,一根司的克,更像当时我们批判你是洋场恶少了。”

陈约翰苦笑着:“我在读书时就这身打扮,当时班里把我作典型,说我洋奴。我改不了了,从小养成习惯,不穿西装,像掉了魂。幸亏我不像你,不关心政治,也奈何不了我,穿什么衣犯法吗,笑话。不过,我也吃苦头了,他们逼我穿着西装,骂我洋奴,打得我鼻青眼肿。大家觉得我是个怪物,我想自己没有反动言论,总不能定我穿西装罪?最后连他们自己也感到没意思了。死猪不怕开水烫,横竖横,我不改了。我不穿西装,似乎被他们改造过来了,认罪了,我有什么罪?监牢里犯人穿囚衣,他们说我穿西装犯罪,我就把西装当囚衣穿。”

爸爸不停地点头,我暗暗跷大拇指,开眼界了,这才是真正的老克拉。

爸爸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西装,临别时,还呆呆地盯着西装,我和妈妈都明白爸爸眼神里的所有内容。

系里安排爸爸教文艺理论,对爸爸来说,这是生疏的,他专程到了北京,向北京大学的老同学汤一介夫妇求教,充电。回苏州时,刚跨进门。他怔住了,在厅堂里赫然地挂着一套格子花呢西装。

他放下行李,急不可耐地穿起西装来,边穿边疑惑地问,“老婆,这是哪里来的?”

妈妈神秘地说:“到上海滩上偷来的。”

爸爸转向我,“哪来的钱?”

我忍住眼泪,摇头不语。

爸爸是马大哈。他只要看看妈妈的耳朵,那耳环怎么不见了,不就清楚了啊。

最终爸爸大概也明白了,握着妈妈的手说:“你让我还魂了。”

奇怪的是爸爸不再晒被褥了。一天,阳光灿烂,我提醒爸爸,该晒被褥了。爸爸只是笑,只是摇头。

爸爸任教不到一年,有一天,去上课,没有多少时间,我们接到电话,说爸爸进了医院。

我们火急火燎赶到医院,医生正在抢救。两个学生告诉我们,何老师在讲课时,突然晕倒。马上叫了救护车,送来了。爸爸一直高血压,可能中风了。果然,医生出来告诉我们,爸爸中风了,送得及时,病情稳定。

不久,出院了。

爸爸变了,总是痴痴发呆,话语越来越少,常常颠三倒四,不知他说的是什么。

一次系总支书记来看望他,他对书记说,我要去美国,我妈妈是美国卡特总统的夫人的结拜姐妹,她们是妈妈在美国留学时认识的,妈妈已经和卡特夫人说定了,邀请我去美国讲学,我要办护照,请书记批准。

书记一头雾水,一愣一愣地朝我们看。妈妈抹着泪,一言不发。书记大概也明白了,握着他的手,连连答应,“好,好,好!”

又熬了半年,爸爸一直重复着要出国讲学,我们都认真答应着,说去办护照了。

一天傍晚,爸爸气喘着,他要我们给他穿上西装,坐了轮椅,去学校兜了一圈,他凝望着巍峨的钟楼,久久不愿离去。

回到家,他剧烈咳嗽起来,对妈妈和我,不断呼唤着,办护照啊办护照啊,我要去出国讲学。

我和妈妈哀哀地答应着,快了,护照马上就送来了。

“护照——护照——”爸爸的呼唤越来越弱,渐渐消失了。

爸爸走了,眼睛睁着。

妈妈失魂落魄,哭晕了几次。她俯下身,温柔地吻着爸爸的面颊,在爸爸的耳边,轻轻地说:“保罗,我知道你的心思,我一定帮你办好护照。”说着,轻轻地帮爸爸合上了眼。

灵堂里的灯光幽幽地照在爸爸的遗照上。妈妈看着爸爸,她怎么也搞不清楚,相依为命的老克拉,心中怎么藏着要出国的梦想?哎,老克拉就是老克拉。老克拉把妈妈难倒了,她一辈子也没有见到过护照啊。

妈妈幽幽地看着我,问,你见到过护照吗?

我摇头。

妈说,你去找陈约翰,问他有没有护照,如果有,借一本来,我依样画葫芦做一本。

媽妈大概悲伤过度,昏了。护照可以随便借吗?再说,爸爸明天就要火化,深更半夜,怎么好意思去惊动人家。

妈妈无助地看着我,有些绝望。

我突然来了灵感,说,妈,护照不就是一个身份证明吗,应该和户口本差吧多,我们就照户口本,帮爸爸做一本护照。

妈妈想了一下,无奈地说,也只能如此了。

我找到了一个中秋月饼盒子,剪出两片绛红色的硬纸片,作为护照的封面和封底。妈妈又找来一根金色的布条,拿着最细的毛竹针,用浆糊一点点粘贴到两片绛红色的纸片上,作为护照的脊背。然后把一张白纸粘贴在里面,作为正文。妈妈在白纸上贴了爸爸穿西装的照片,用工整的蝇头小楷,写道:

何保罗,男,五十五岁,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

我用水彩笔庄重地画了一个国徽。

做护照时,妈妈嘱咐不许哭,自己的眼泪却流下来了。她抹着泪,把护照恭恭敬敬放进了爸爸的西装口袋里,叮嘱说,保罗,护照已经办好了,你放心地去吧。

爸爸在笑。

(责任编辑:王倩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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