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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小马

2021-04-06陶诗秀

躬耕 2021年3期
关键词:圆圆春花老马

陶诗秀

1

秋末的时候,锣铁镇上发生了一桩怪事,左卫居住的三十八号楼,地下室里开始丢东西。最早察觉的是二楼的黄天孝。夏天的时候黄天孝失业了,失业之后,他就变得神经兮兮的,尤其对声音敏感。无论谁家有声音,他都去敲门干涉。只要大门一响,他就从门缝中伸出脑袋,两只黄眼珠滴溜溜乱转,口中念念有词,见是邻居,方才缩回去。

唐圆圆对此颇不适应。三柱说:他感情出现危机了吗?唐圆圆奇怪地看三柱一眼,三柱解释说,如果失业又失恋,容易产生心理问题。唐圆圆这才想起来,三柱正在修心理课,并且很迷恋。

唐圆圆就说,他太太还在。

黄天孝一般不出门,唯一出门是在后院遛猫。他给猫脖子上套了个环,用带子牵着。猫很不满,走起路一扭一扭的,看着很别扭。有一次它与唐圆圆碰个正着,还呲呲牙,压低喉咙吼一声。唐圆圆认为它在向自己撒气,打不过主人,还打不过你吗?唐圆圆绕着它走,她认为一只猫被遛是可耻的。

黄天孝的太太朱秋月也很少出去,他家门前总是摆着两双一模一样的鞋,一男一女。

那时还没有人知道老马家的故事,也不知道小马失踪了。

老马原本是住在三十八号一楼的,夏天他们搬到珠州去了。几年前,老马在锣铁镇开了一个杂货店,左卫说那是一个好地方。

老马撇撇嘴说:好什么,一点儿都不好。接了店才知道,是一个不挣钱的烂店。

那你为什么还买?唐圆圆睁大眼睛不解地问。唐圆圆的脸型很对称,但五官不太对称,一个眼睛比另一个小一点儿,一边嘴角比另一边斜一点儿。平时不明显,每到表情丰富的时候,就看出来了。却不难看,带着一种略显天真的可爱。

老马说:本来这个店的老板,是我一个哥们儿。租约到了,房东要涨租金,涨得实在太离谱了。哥们儿有些气,就让老马把店盘下来,便宜卖给他。老马当时也喜出望外,后来老马老婆吴春花说:你干嘛买,就等着他破产好了。等他破了产,你再租下来,不是白捡一个店。

老马暗地里去找房东续租约,居然就续下来了。那哥们儿心中虽然恨,却没办法。也是个想得开的人,没有像老马预料的那样,抡一把斧头把店砸了。倒是什么也没做,把一个店,完好无缺地白送给了老马。

老马接了店,生意却不好。到底是已经关了两个月,顾客跑得差不多了,再让他们光顾很难,想留住他们更难。顾客就是这样,哪里便宜去哪里。如今知道了别的店价格更便宜,便不再来了。还好,周围店距离比较远,图方便的顾客陆陆续续又回来一些。

无奈租金实在太贵,一个小店养家还是不够,老马就还像以前一样,清晨送报纸,有机会就接旅行团。他接小团,七个座的车子就够了。老马喜欢说话,说话的时候不用大脑,像流水一样流畅,按语言学家的话,他的语言在大脑思维之前。按老马老婆的话,老马就是一个话痨。

他的话多是道听途说,在左卫看来,毫无理论依据。所以每次老马来,左卫都不冷不热,尽量借机走开。倒是唐圆圆,喜欢与老马聊天。老马就斜着身子,像一棵长歪了的树,身子不动,只有嘴巴一开一合,喋喋不休,一侃就是小半天。

老马开心的时候少、气愤的时候多,遇见的客人常不如意,吵架斗嘴是家常便饭。不过老马自有妙计应对。

真正让老马烦心的是他的儿子小马,这孩子长得又高又大,却不像父亲那样爱说话。他沉默寡言,只喜欢玩游戏。他是游戏一代的孩子。

开始老马并没有放在心上,一直到小馬上小学。小马上学不久被调了一个班,与一些进步缓慢的孩子在一起。老师解释说,小马在接受能力上有些问题,也就是说,智商不是很好。老马脸涨得通红,眼珠也鼓起来,却很奇怪,说不出话。后来眼珠子也憋红了,只说了一句:你才弱智。

老马把小马转学再转学,每到一个学校,开始几天还好,日子稍长,就会有问题。最终只好去私立学校。到了中学,私立学校居然也待不下去,只好辍学。

辍了学,还好,有个杂货店在等他,小马就到店里干活。收银倒是如鱼得水,小账算得很快。尤其是他帮助许红算账的时候。

吴春花生小小马的时候,许红来做小时工。许红喜欢在耳朵边扎两个麻花辫,穿翠绿色掐腰上衣。

老马不知道许红数学是怎么学的,她完全不会心算,一切都靠计算器。小马和许红站在一起,许红仰望小马的眼神,好像看一个英雄。老马见了很欢喜,更是坚决不承认儿子弱智。

老马是个心气高的人,对大学城里混得像样的人一律不服。比如发财的,他都知道是怎么发的。余晓东混得好,是因为这些年外地人来这里炒房,却完全不懂珠州的行情。他们手里攥着巨额钞票,却不知如何花出去,所有的行动都要依赖这里的熟人。余晓东看好了这个市场。他考了个地产经纪证书,几年工夫,就做得风生水起,自己也在珠州买了豪宅。面向大海,春暖花开。

如今要发财,仅凭早些时期的勤劳致富,远远不够。老马说。这样说的时候,老马总是搔一搔头发。唐圆圆说只是搔一搔头皮,老马长年剃光头,省了剃头钱。老马说勤劳只能养家糊口,要想致富,则必须动脑筋。

老马决定去找余晓东。他从锣铁镇搬走的时候,着实清理了一段时间。但他走后并没有看出清理的结果,六户人家共有的地下室里照样堆得满满的,有他第二个孩子小小马的所有财产,从摇篮到学步车,一共八个小车,都是继承来的。

那是两个月前的事情了。

2

没有人知道老马回到了锣铁镇。他回来是为了寻找小马。

老马回到了锣铁镇,呼吸了一口久违的空气,这空气与珠州有所不同。虽然当初离开时如释重负,有奔向新生活的兴奋。但如今在珠州,像沙滩上的鱼搁浅了几个月,他回到这里,心中居然升起一丝感伤。尤其在此时,站在曾经是自己家的窗下,暮秋的树上结满果子,小小的红果。

卖房子的时候,老马没有交出楼门的钥匙,因为他还有很多东西在地下室里。他掏出钥匙,打开门,动作娴熟。楼门的弹簧一直不太好使,阖上时很沉重,但这次却不一样。老马上了台阶,门才在身后阖上,缓慢而清晰,好像一个脾气暴躁的人突然改了性情,变得安稳、耐心、有礼貌。

这很出乎老马的意料,他停下脚步,站在台阶上回望了一下。台阶依然是老旧的,他在自己家门前有些踌躇,如果不是必须,他真的不想敲开这扇门。当时卖房过户时曾经很不愉快,那时候他以为此生再不会见到这户人家。他提出了一些不太合理的要求,他想多赚点钱。但此时他必须敲开这扇门。

开门的是一个高大的男孩,与小马一样的身高,甚至脸庞都很像。他一恍惚间,脱口叫出了儿子的名字。

小马,他说。

那男孩眨一下眼。男孩的眼神明亮而陌生,不是小马的眼神,他回过神来。

是马叔,那孩子说,我是楞子。

他记得这个孩子。那时候他们乘同一列火车,从西安出发,来到这个南方的小镇——锣铁镇安家。刚来时,他们还住在同一个出租屋,共享一个厨房。过了一个月,各奔东西,他们在东区找了房子,楞子一家去了西区。

他知道楞子会感到惊讶,谁不会惊讶呢?如果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去外市的人,这人走的时候信誓旦旦,不再回来。

他做好了不再回来的准备,他把房子卖给了同乡,漫天要价,不留一丝人情。

楞子。他说,充满血色的脸上浮起有点滑稽的笑容,家里有大人吗?

没有,只有我。楞子说。

我想问你,你见过小马吗?

他不是跟你们去了珠州?

没有,他没有去,所以我来找他。如果你看到他,请告诉我。

然后他关上门,退出了楞子的家。在他退出之前,他仔细地看了这间曾经属于他的房子。墙壁重新粉刷过,地板也重新油漆过,整个房间焕然一新。窗台上摆满了花盆,茶几上摆着一束盛开的鲜花,看得出新主人的好心情。原来放电视的地方还放着电视,但不是他的,墙上原来挂着的画,如今挂着鲜红的中国结。空气中充满新味道,一切都物是人非了。

他有点张皇失措,有点不知所措。他曾经憎恨这间房子,那时他认为这是一间小监狱,那么小,里面住满了人,父亲、母亲、妻子、大儿子、小儿子。

小马是从西安带来的,小小马却是在锣铁镇出生的,是个意外。一个意外接着一个意外,就是小马的失踪。有时他不知道这个意外会不会继续下去,这种想法让他有点害怕。

尽管他不是一个胆小的人,或者用他妻子吴春花的话说,他是一个傻大胆儿。在别人看来,风险迭起的生活,他凌波虚步。他有时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有时又很清晰。不要什么,你来南方干什么来了?不是为了过好日子吗?不是要赚更多的钱吗?

可有时他又会怀疑,我真的只是为了赚钱才来的吗?

余晓东去了珠州,在珠州混了几年之后,开始做房地产经纪,终于咸鱼翻身,一夜暴富。他的兴奋通过电话线传给了老马,那时候老马还在他的杂货店里搬啤酒、扫地。

那个小店是他在锣铁镇风尘仆仆奔波数年后的犒劳,他听了吴春花的妙计,没有多花钱就白捡了一个店。如果不是小儿子的意外出生,吴春花也不会被解聘。如果继续受聘,她早就是摩托罗拉的白领雇员,就不会同他一起在杂货店里挣钱养家。

老马对吴春花充满感激,他目睹过身边的朋友,因为暂时失意而离婚,妻子跟着别人跑了。

3

老马从锣铁镇三十八号走出来的时候,有些失魂落魄,他不知道继续向何处去,他此行的目的是寻找小马。那时候他决定去珠州找余晓东,余晓东是他人生的上線。

余晓东说:来吧!来看看我的豪宅,就像我当年在锣铁镇等你的时候一样,如今哥哥我与当年不一样了,那时我只能在一个小公寓等你,现在我在豪宅里等你。

老马就转了店,奔着余晓东去。

搬家前先要分散人口。老马决定先把父母送到上海去。他妹妹在那里。但老老马不想去,老老马以前是好脾气,现在常常生气。

去年老老马回故乡,是为了卖房子。他们回去迟迟没有回来。他们在老社区喝茶、打牌消遣,在医院检查身体。老伙伴们都羡慕他们,夸他们运气好,儿子、女儿都有出息。三十年前望父看子,三十年后望子看父。他们没说在南方的生活,他们基本不出门,只在附近转转。他们没有朋友、不会开车,每天靠看电视剧打发时间。苦恼的时候,老两口就相互抱怨几句。日子并不开心,空间小了很多。尤其是生了小孙子,儿媳妇就不让他们在客厅里看电视了,说影响孙子睡觉。

我都只在厨房待着。吴春花说,要给他们树立榜样。

他们留恋那老房子,自己名下的,两百多平方,前后门开着,夏天有清凉的穿堂风。他们也留恋老社区,茶楼、超市、点心铺子都走着就到,还有羊肉泡馍,吃多少次都吃不够。

在众人羡慕的眼神中,他们忘记了在异乡的不如意。如果老老马说:我不去了,我要留下。是不是人们都会说他疯了?还有,如果留下来,生活又会是什么样?病了身边没有儿女,就成了鳏寡孤独中的字眼,老老马不敢这么想。不这样想,却忍不住这样想。

他们最终在亲戚和朋友羡慕的眼光中离开了家乡。老李头说得好,早就看你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双耳轮大,是个福相。并不知道你还真是老来有福,到外地去享福了。哎呀,什么时候我能去看一眼,我就知足了。

老老马就笑一笑说:南方海鲜我吃不惯,吃了就拉肚子。我们在家里还是吃红焖羊肉、羊肉泡馍。

老李头就羡慕地笑说:谦虚、谦虚呀,不忘本!有了海鲜不吃,还是喜欢泡馍,给你点赞!

他说的都是实话,老朋友们听了,却说他谦虚。他是想忘,可他忘不了。那鱿鱼、海参、鲍鱼啥的他就是吃不了,吃了就闹肚子,要上厕所呀!

现在老马决定去珠州,老马说让他们先去上海住一阵子。老老马本不想去,他在那里住不惯。他又很少去,每次去只住三两天。有一次住了一周,女婿就不理睬他们。老老马觉得屈辱,但他把这个归结到儿子和女儿就是不一样上。他马上打电话给儿子,让他过来接他们走。

他与儿子在许多问题上有分歧,但在传统的养儿防老上,他们有相同的观念,这是老老马最为欣慰的地方。

是的,他与儿子有许多分歧。对孙子的态度,是他与儿子最大的分歧,是这一家最大的分歧,他们有着永不调和的问题。面对小马、面对辍学,他坚持认为,儿子的方法是错误的,他也没有像儿子那样毫无理智地坚持小马是一个可造之材。相反,凭多年教师的直觉,他承认孙子是一个智力平平的孩子。在他教孙子数学的时候,他能体会到这一点。

4

老马沿着锣铁镇一直向前走,走到左卫的店门前。他站在门前,踮脚向里面望,看见左卫坐在摇椅上,两眼望着前方。老马知道,那里摆着一台电视机。

老马还没下决心去珠州时,对锣铁镇还有热情,人对一座城市的感情是奇怪的,就像对一个人一样,如果缘分消失了,就会厌倦。老马想起刚到锣铁镇的时候,那时他感到这里很美,但生存的压力比优美风景更有力量。

后来他决心去珠州,对生存的梦想战胜了风景的优美。那时他并没想到小马的感受,或者他比自己更爱这座城市。

他站在那里待了一会儿,犹豫着是否进去。这时有个牵着黄狗的人走过来,把狗拴在门外,推门进去,左卫站起来。老马就转身向前走,他觉得,如果进去,是为难自己。

这条熟悉的街道,他走过好几年。已是深秋,树叶摇落,树叶一半在树上、一半在地上。天地一片,色彩斑斓,老马却无心观看。

小时候,老马在父亲的严厉教育下,曾经背过很多诗,“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那时候他眼看着余晓东他们在外面玩耍,自己却只能关在家中,背这些毫无意义的古诗。一直到考大学,他全靠偏文科,把下滑的分数拉上来,这时他开始感谢父亲的用心。

他本来以为自己可以做一个好父亲,但是事与愿违。他到了锣铁镇,这使他与小马之间的代际矛盾,再次升级。

5

老老马太太站在锣铁镇的小兰杂货铺前,四处张望,她就要离开这个地方了。

对于离开的理由,她心存怀疑,她不知道老马描画的蓝图是否能够实现。自从来到这里,她感到命运颠簸得越来越厉害。她努力与儿媳相处好,她认为这是一个家庭必须有的和谐。同儿子在一起,总是有所依靠。

不大的一间屋子住满了人,夏天通风不好,她就在超市里待着。药房边上有一排椅子,她就坐在那里,有时候坐得久了,感觉有些痴呆。她有时有些恍惚,越来越感到恍惚,她会想起自己的童年,想到老房子,后院里有一棵樱桃树,很多年都不结果子。想起母亲,眯着眼睛看樱桃树、喝大叶茶。那时她不明白母亲的心事,现在她明白了。

时间呀!老老马太太想。张开自己的手掌,一缕光线晃动着,在指缝中漏下去。老老马太太喜欢看它们来了又走,她想时间是一个多年轻的小孩,永远不老,而人什么也做不了。时间将小孩养大、将自己养老,将母亲送到另一个世界。时间是大力水手。

有一次她看见一个姑娘看她,她有点害怕,以为人家不让她坐在这里,就下意识地欠起身子。她太胖,行动有些迟缓,她也害怕别人说话。有时候她感到自己越活越小了,不是身体的尺寸,而是她游走在世界中的尺寸。原来人们都能看见她,现在人们很少能看见她,她走过去、走过来,好像是对别人无关紧要的。

人老了就这样吧!她想。

这样想时,她对自己的要求就放松了。比如她不再打扮自己,不在乎衣着,也不在乎行动。天太热,她就躺在公园的长椅上。那里常有人坐着,但她四仰八叉地躺着,十分不好看,她也不管那么多。

如果在多年前她是不会这样的。那时她是一个注意仪表的人,但现在顾不上这许多。天太热,她要热死了。来来往往去的人见到了,也没有人说什么。

我要去上海了,她想,这样想时,她感到某种酸楚,金窝银窝不如草窝,如今草窝也没有了。西安的没有了,这里的也没有了。

到上海只是暂时借住。儿子说。他的目的地是珠州,那里靠海,有许多海鲜。那里的交通方便,四个小时就可以直航到西安。

但是会不会回西安呢?她不知道。如今在那块土地上,她一无所有。

6

老马手里拿一张儿子的照片,他无论走到哪里,随身都带着这张照片。

老马打算从熟人开始寻找,虽然不情愿,他还是来到左卫的小店。唐圆圆看到老马很惊讶,她说:你原来有头发呀!老马就不好意思地笑。

他現在有一头长发,还是一个羊毛卷。唐圆圆说:你应该一直留头发,看着年轻好几岁。然后才问他怎么回来了,老马就说找儿子的事情。唐圆圆说还真不知道,一直也没看见他。她建议老马去派出所问问。

他曾经去过派出所,警察说小马十八岁了,是一个成年人。而且与别人有联系,说明他不是失踪,只是不想与你有联系。

儿子不能算失踪,因为数日之前他曾出现在微信上,但后来就一直没有动静。

老马心里着急,他还没有跟父亲说这件事。

本来说好大家在珠州汇合。父亲去了妹妹那里,他们带着小小马先到珠州。儿子在锣铁镇收尾,然后到珠州与他们会合。

他到车站接儿子,但没接到。小马就此消失了。

或者在平常的岁月中,他忽略过这个孩子,他想。当他为衣食奔波的时候,当他们有了小小马,当他们谈笑说小小马更聪明、更可爱的时候,小马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没有人注意他的感受,他好像也没有什么不适。他从来没说过什么不满的话。他的性格与父亲完全不同,老马常常很冲动。

帮个忙又怎么了?老马喜欢这样说。但能帮忙的人越来越少,他说。甚至包括父母,他能感受到父亲的不满,当他不满的时候,就会抱怨老马花了他的养老钱。有一次他竟然和母亲抱头痛哭,一边说:你怎么办?你千万别有病,你有了病,我没有钱给你治病。

不是还没有病吗?老马不满地想。有病的时候,我已经发财了。

他不知道是不是父亲的冷漠传给了他,让他对小马也有这样的冷漠,一样的冷漠,一样的不满、一样的恨铁不成钢。他说:你都不如傻透了。

让他出乎意料的是父亲,如今对小马很好,好像被时间洗了肠子一样。

每个孩子不一样,你不用逼他。老老马说。

他记得那一夜他们吵到夜半,好在是冬天,关门闭户,没有人听见他们的叫喊,后来他到车里坐了一夜。半夜里他突然醒来,头脑也清醒了,很惊讶地发现月亮很圆,星星若隐若现。街道上很安静,没有车也没有人。

他冻得瑟瑟发抖,他想如果我现在死了,也没有人知道。他望一望黑洞洞的窗口,没有人等他回家,父母、妻子都关灯睡了。

他有被遗弃的感觉。他想,我不如死了,死了清净。

离开锣铁镇那天,他们是天黑走的。本来计划早晨走,天黑前到上海。但那天好像中了邪,小小马迷了眼睛,不停大哭。

他们因此吵了起来,他们吵架时从不回避什么,并没有想到儿子的成长期,也没想到儿子居然加入了他们的争吵。这实在是第一次,以前他们吵架,小马常常独自一人到地下室去。

这个地下室是整栋楼的杂货间,每家分得不大的小隔间,用铁丝隔开,剩下的地方堆满了各家的杂货。

他们不知从哪里得到了那么多东西,光是童车就有好几辆,从小摇车到学步车,还有床垫、桌椅,应有尽有。总之,地下室好像一个杂货店。

原本有空地的时候,小马还在这里支了一个球网,打打旱地冰球。如今六户人家以飞快的速度拣马路上的东西,不仅没有了空间,还有了再摞一层的可能。

老马不知道小马为什么喜欢在这里待着,他也没有想过为什么。青春期的男孩子,有时是十分内向的,他们住在自己内心之中,与父母很少交流。小马是个内向的孩子。

夏天,最舒服的地方就是地下室,凉爽宜人,比一家人挤在一起受用得多。

但今天小马突然说话了,他说:我们为什么去珠州,那里比这里好吗?我不想去。我不去。

老马和吴春花在那一瞬间有些出乎意料,他们相互看了一下。他们说:珠州有什么不好?你没去过,你怎么知道不好?他们异口同声,瞬间站成了一条战线。

他们从来都是这样,本能地这样。生活已经足够他们焦头烂额,不可能再分心想其他的事情。

小马站起来,他比老马已经高出了半个头。老马如今要仰视,才能看见儿子的脸。

你们从来没有为我们着想过。小马说,我不想去珠州,我也不想搬走。

老马于是生起气来,老马一生气脸就红,红得像关公。他说:我不为你们着想,你吃的是哪来的?穿的是哪儿来的?你的学费是哪来的?我的一生都奉献给了你们,我还没有为你们着想吗?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他说着就抄起了一盏台灯,一边说,一边比划。

然后,他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小马的脸上渗出血来。到一切都安静下来,吴春花和小小马都哭了。后来他们决定按照计划走,这时候他们已经筋疲力尽,好像结束了一场战争。

他们吃了一锅面条,然后出发。那时已经黄昏,夏日的黄昏很美,绿树成荫,晚霞在天空中弥漫,由褚红到金粉再到灰烬,像一个喜怒无常的画家,从兴奋到百无聊赖地画一幅水彩画。

他们从家中鱼贯而出,先把小小马安排好。车上挤满了东西,没有任何缝隙。在同一栋房子里住久了,搬家是一件艰难的事。他们下定决心,奔向余晓东的方向,他们坚信自己的未来比现在的更好。

小马没有跟他们一起走,他留在这里,把最后的事情处理完。然后他会坐大巴到珠州,与他们会合。

车票已经买好,老马对小马说,到时他会到车站接他回家。

7

老马短租了一个空房间,那里什么也没有。但他知道什么都会有,三十八号地下室里什么都有。他着实搬走了很多东西,有的是他家的,有的不知道是谁的。今天他需要一辆自行车,他就去拿一辆。地下室里有好几辆自行车。

老马把自行车从地下室推出来,并没有想到黄天孝在后院遛猫。黄天孝一眼就看到老马推的是自己的自行车。他一把揪住了老马。

你为什么偷我的自行车?黄天孝说。

我没有──老马有些不知所措。老马不知道这个自行车是谁的。我只是需要一个自行车,去找我儿子。

黄天孝不相信他的话,黄天孝说:你们一家搬走了还回来拿东西?前几天我还看到你儿子在地下室里。老马一激灵,说:他来拿什么?黄天孝翻翻眼睛,说什么都拿。

警察来的时候,老马已经彻底崩溃了。他用手抓住门框,防止自己瘫倒在地上。那辆自行车已经作为赃物,被黄天孝把持着,站在他对面。

楞子十分老练地处理了这件事,他完全不像一个十八岁的孩子。他已经长出了连鬓胡,再配上他圆圆的脸庞,好像一只漫画小熊。他对警察说是一场误会,老马是以前的住户,他拿错了自行车。

老马对这个孩子的老练感到惊讶,他记得前几年他还是一个少年,喜欢踢球、打冰球、玩篮球。有一段时间,他与小马在一个球队。

老马紧攥着的手放松一些,他不知道对警察说什么能解脱自己。事实上他的确记不得这自行车是谁的,也许是自己的、也许是别人的,他记不得了。自从小马失踪,他就丧失了一些记忆,他目前唯一的愿望是尽快找到小马。老老马已经问过几次孙子的情况,他一直瞒着父亲。他不知道如果老老马知道了,会是怎樣的情景。父母在妹妹家,表现得十分焦躁,一直问什么时候能到珠州去。他们的女婿已经开始抱怨。

警察让老马交出钥匙,老马就把钥匙交出来。他望着警察,汗从头发里一滴一滴渗出来。

老马终于找到了小马,是通过许红找到的。吴春花一直在网上查找小马的行踪,终于发现小马与许红的对话。

吴春花不敢相信的是,许红与小马的对话居然充满温情、活泼、有趣,是她在小马身上从未见过的。吴春花很快联系到许红,请许红劝说小马见老马一面。

他们决定在公园里见面,双方认为这是一个中间地带。在那里,谁都可以改变主意,如果谈得不好,可以转身离开。

现在小马在超市打工,他不想再回学校上学。他认为自己这样的生活很好,他能养活自己,也不用受父母指责。

在看到小马那一刻,老马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心情复杂。从外表看,小马没什么改变,还是那样的衣着和表情。

老马向前走了几步,想离儿子更近。但他一向前走,小马就向后退,始终与他保持距离。

老马说:跟我回家吧!他的嗓子是沙哑的。

小马摇摇头,小马说:我不跟你走。我已经长大了,我能养活自己。

我不再要求你上学了。老马说,声音有些哽咽。

小马望着他,不说话,然后转过身,向公园的另一角走去。老马跟着走了几步,小马就加快了脚步。老马停下来,站在那里,望着小马在他的视野中消失。他望着儿子的背影,由清晰变得模糊,他想这孩子从此有了自己的生活,那生活是他永难抵达的。父子一场,他们就此分手。人生一直向前,充满悲伤和无奈。

与此同时,老马的内心也有一种让他惊讶的释然。这个孩子居然可以养活自己,老马紧绷的神经突然松懈下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和命运。现在他的工作,就是向吴春花解释,为什么带不回小马。谁也不能带他回来。就像时间一样,时间一直向前,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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