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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痴》中的小说社会学试验

2021-04-06行者

躬耕 2021年3期
关键词:白痴公爵尼亚

行者

陀斯妥耶夫斯基的《白痴》(1868年)写的是一个爱的乌托邦。白痴症(癫痫症)患者梅什金公爵其实是一个穷光蛋。父母早亡,父亲的朋友帕夫利谢夫收养了他。四年前,后者送他去瑞士施奈德教授那里治病。帕夫利谢夫死后,施奈德教授资助他继续疗养。于是,这个被爱拥抱的人成长为一个施爱者。

故事开始之前,梅什金公爵就开始了他爱的实践。瑞士疗养地那个村子里一个叫玛丽的患病少女被一推销员诱奸,遭母亲和村人歧视,孩子们也常欺负她,骂她脏话,向她扔石头。梅什金公爵有意接触这少女,给她以爱,并引导孩子们学会爱。孩子们开始关心可怜的玛丽,送食品、衣物,问寒问暖的。全村人的观念也有所改变。玛丽死了,孩子们哭着送葬。公爵回国继承遗产,孩子们难舍难分。

归国的火车把梅什金公爵送入一个新的环境。同车的大商人之子罗戈任因追求绝色美女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被父亲赶出家门,眼下因父亲逝世返乡。梅什金与这个未来的情敌似乎成了朋友。

梅什金公爵是一个爱的使者,他“降临”彼得堡,卷入各色人等的琐碎事务之中,任务是抛洒他的宽容和爱。

在塑造了大罪人拉斯科尔尼科夫(《罪与罚》)之后,陀氏需要一个反面(或曰正面)人物,一个大善人与之平衡,充当他小说长廊里另一个不朽者。

老陀是借他的小说进行一场社会学试验:由一个爱的实践展开一个爱的乌托邦,并把这个乌托邦延伸到人的私密领域,检验这个乌托邦的逻辑和成色,给出评价。出乎作者预料的是,故事的高潮和结局(纳斯塔西娅之死)质疑、否定着这个乌托邦工程。

作者给梅什金公爵以现实主义的规定性:他是普通人,生活在现实中,他真诚,不会说谎,一句谎言也没有说过。绝对的真诚和爱让一个人显得幼稚、简单、呆头呆脑,而且虚假。绝对的善往往通向伪善。为增加真实感,作者赋予公爵某些“合理性”,如生理上干脆让他患上白痴病,傻呵呵地不谙世事。给他一些常人的特点,如某些情绪性反应,很有克制地喜怒哀乐。他固然只爱不恨,但不是一个木偶,遇到误解或蔑视也感到委屈,受委屈也知道为自己辩解。

梅什金公爵不是真正的白痴,某种程度上还相当聪慧。除了博爱能力和痴呆不敏,作者还赋予他一些特殊的条件和能力,比如安排给他一笔爱的资本,他的姨母遗留给他一大笔财产,这让他有资格与台面上的人物交往,发生故事,也有条件向底层人物表达爱心。纳斯塔西娅固然重视真爱,视金钱如粪土,但梅什金公爵如果真的是个叫花子,她怕也不好爱他。毕竟,一个曾被包养的绝色女人需要较大的开销维持某种体面。

作者还给公爵以某种智慧,比如相面和识人术。梅什金到叶潘钦将军府,午餐中向将军夫人叶莉扎维塔及其三个女儿讲了瑞士疗养地小女孩玛丽的故事。她们全被这个故事征服了。三姐妹要求他评价一下主人,于是他给她们相面。他说大小姐亚历山德拉(富翁托茨基求婚的那位),“有一张姣美可爱的脸,但是,可能您有某种隐秘的忧愁;您的心无疑是最善良的,但您不快活。您脸上流露出某种特别的神色。”他称赞三小姐阿格拉娅漂亮非凡,原因竟然是:“几乎跟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一样,虽然脸长得完全不一样。”(第一部第六章)这种印象式批评,几个当事人还颇为信服。

梅什金公爵能迅速看穿一个人的动机和事情的可能后果。娜斯塔西娅拜访将军秘书加尼亚家之后,公爵批评加尼亚为75000卢布陪嫁而结婚是可耻的,又尖锐指出娜斯塔西娅不可能爱他,不可能跟他结婚。事实证明,公爵的确一语中的。关于纳斯塔西娅的命运,公爵预感到她与罗戈任只能是一场悲剧,她是在借机自残(这给了公爵爱情上更为充分的动力)。公爵对加尼亚说,罗戈任非杀了她不可。最后,纳斯塔西娅正死于罗戈任之手。

梅什金公爵奉行爱无等差原则。他爱每一个人,不论他是谁,他都给予无私的爱。《白痴》中除了梅什金和几位女士,其他的人几乎都是有毛病的庸人,甚至是“坏人”。叶潘钦将军夫妇是有钱有势的庸人,其秘书加尼亚是个势利小人,加尼亚父亲是一个善于编造故事自吹自擂的退役将军、酒鬼兼小偷,其姘头的儿子伊波利特是一个阴暗尖刻的被医生判了死刑的肺痨病人,这些人与梅什金公爵发生瓜葛,其中不少是敲竹杠的,但梅什金都不在意,而每每回报以爱。

比如加尼亚这个工于心计的庸俗小人,对公爵很是不屑,但公爵却是一味包容。因纳斯塔西娅照片被将军夫人知道、加尼亚托公爵捎给阿格拉娅的短信被拒等问题,加尼亚恼羞成怒,数次辱骂公爵,其中杂有“白痴”之类的字眼,梅什金当然不高兴,表示不再租他家房子了,找旅馆住去。但当加尼亚一认错,他就原谅了他,似乎刚才的不愉快没有发生过。

因看不起纳斯塔西娅,妹妹骂加尼亚恬不知耻,加尼亚抓住妹妹要拖她出去,妹妹啐他一口,加尼亚扬起巴掌要打妹妹,却被公爵挡住,加尼亚随即回手打了公爵一耳光。公爵脸色刷白,嘴唇哆嗦着,用责备的目光看加尼亚,然后双手掩面走到墙角。见一群人都围了过来,公爵脸上露出不合时宜的微笑,连说没什么。他没有责骂加尼亚,反先自原谅了他。客人走后,加尼亚再一次认错,梅什金拥抱了他。

本书正面描写了一场典型的欺诈案,为公爵的“大爱”张目。

因罗戈任持刀刺杀梅什金公爵,公爵突然犯病,搬至度假区帕夫洛夫斯克小官吏列别杰夫家别墅居住。这天晚上叶潘钦将军一家过来看望公爵,几个人正在露台上谈普希金,突然来了四个陌生人,其中有22岁的布尔多夫斯基,称自己是公爵的恩人帕夫利谢夫的儿子。此人有点痴呆,说话半吞半吐。因公爵去瑞士之前也处于这种状态,所以非常同情他——尽管他知道他是这个骗局中的关键环节。陪他来的年轻人一个叫多克托连科,一个是肺痨病人、虚无主义者伊波利特,还有拳击手、罗戈任曾经的跟班、退役中尉凯勒尔。

布尔多夫斯基和代理律师切巴罗夫以前者的呆痴设下骗局,谎称前者是帕夫利谢夫的私生子,詐骗对象是刚刚得到一笔遗产的梅什金公爵。公爵恰好也是个白痴,容易得手。五个星期前,他来找过公爵,公爵为他的恩人帕夫利谢夫辩护,指出布尔多夫斯基不该让自己的母亲蒙辱,但愿意认这壶酒钱,并全权委托加尼亚处理这件事。

公爵欲带他们另找地方谈,他们不干,异口同声谴责他,要他不要耍公爵派头,不要把他们当仆人对待,说将军他们也无权评判此事。叶潘钦将军期待着公爵好好教训他们一顿,但公爵不听,反为自己怀疑他们用心邪恶而感到不安。他愿意把自己看作最卑劣的人,而不愿意低看了别人。

这时候列别杰夫给将军夫人一张幽默周报,上面登载一篇攻击公爵的文章,将军夫人十分诧异,命人念这篇文章。

这篇文章,极尽造谣之能事,诬蔑梅什金祖父是赌徒,父亲因弄错公款受审而死,谎称收养梅什金的帕夫利谢夫是花花公子,造谣说这位布尔多夫斯基的母亲曾任帕夫利谢夫女仆而被奸污,猜测梅什金公爵继承遗产几百万卢布,要求分一半给布尔多夫斯基。公爵其实已赠送布尔多夫斯基250盧布,文章编造说梅什金“摆出一副傲慢的姿态,掏出一张50卢布的钞票作为厚颜无耻的施舍寄给高尚的年轻人,钱已被退回,可以说是扔回到他脸上的。”(二部七章)

大家对这种造谣中伤都感到尴尬和羞愧。公爵也不自在,他不是为自己,是为这几个人的行为而觉得无地自容。叶潘钦将军批评这文章胡扯,遭伊波利特和拳击手凯勒尔的驳斥。“帕夫利谢夫的儿子”却有点不安。

这时候公爵开始表达爱心了:“你们发表文章是假设我不会满足布尔多夫斯基先生的要求……但是你们又怎么知道呢,也许,我已经决定满足布尔多夫斯基先生的要求。”

公爵也为自己父亲和帕夫利谢夫的清白做辩解,他的发言不断被四个人反驳和斥责。

公爵的爱的逻辑是这样的:尽管布尔多夫斯基这个帕夫利谢夫的私生子是假的,但假戏真做,他愿意把可怜的布尔多夫斯基当作帕夫利谢夫真实的儿子给予帮助,变相偿还帕夫利谢夫花在自己身上的钱。他决定给他1万卢布,也就是帕夫利谢夫可能花在他身上的全部数额。

四个勒索者对1万这个数目很不满意,大喊大叫。公爵说他得到的遗产根本不是文章中写的数百万,只有数十万,而帕夫利谢夫花在他身上的钱也不足1万之数,他决定给1万,是偿还债务而非施舍。他愿意今后用友谊继续补偿他。

在勒索者的斥责声中,加尼亚说他已调查清楚,布尔多夫斯基根本就不是帕夫利谢夫的儿子。而切巴罗夫律师正是一个骗子。布尔多夫斯基有点羞愧,起身要走,被人劝下。

公爵的软弱盲从让阿格拉娅和她的父母十分气愤。漂亮的阿格拉娅告诫公爵:“如果您不马上甩掉这些卑鄙可恶的人,我会一辈子,一辈子恨您一个人的!”(二部九章)这时候阿格拉娅与公爵已经有了隐约的爱情关系。

但梅什金与这些“人渣”自此成了朋友。他用他的爱改造他们,给他们植入新的品质,这些人遂不同程度地高尚起来。

无疑,这是公爵的丰硕成果。这个爱的乌托邦正在成型。到目前为止,它是健康的。唯一需要的是扩大战果,将这个乌托邦延伸到人最深入最神秘的感情领域:爱情之中。公爵将用他的爱情证明,他的两个恋爱对象,纳斯塔西娅和阿格拉娅,这片青葱的花园,将慷慨承接他这位园丁的耕耘和施予,盛开出爱的红玫瑰。

公爵的爱情观当然不同于常人。作为一个26岁的年轻人,他有爱情需求,这对象最好是不幸的女人。对于公爵来说,纯洁、幸福的阿格拉娅当然没有不幸的纳斯塔西娅更有吸引力。后者恰好是一名“污点”情人,一个被侮辱与被损害者。本书的中心事件正是梅什金公爵与纳斯塔西娅及罗戈任的爱情纠葛,阿格拉娅只是一个陪衬。

纳斯塔西娅与梅什金公爵几乎有相同的命运。父母早亡,地主兼资本家托茨基命手下人收留了她。几年之前,托茨基到他的领地视察,发现这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十分漂亮,便请瑞士女教师着意培养。几年后又把她转移至另外一个地方生活。不久,托茨基本人也亲自上阵“培养”了。他每年都要过来与纳斯塔西娅同居一两个月。纳斯塔西娅厌恶这种生活,曾想到过自杀。听说托茨基要与一贵族小姐结婚,纳斯塔西娅突然生出自主性和反抗意志,自行到彼得堡托茨基那里,不断嘲笑、耍弄托茨基,整整闹了5年,闹得他烦不胜烦。托茨基其实是在向资本家叶潘钦将军的大女儿求婚。在叶潘钦的支持下,托茨基准备以7万多卢布的陪嫁打发纳斯塔西娅。叶潘钦将军也倾心于纳斯塔西娅的美艳,搓合自己的秘书加尼亚娶纳斯塔西娅。贪财的加尼亚想得到纳斯塔西娅的陪嫁,又顾及自己的名声,正犹疑不定。他们都没有料到,凭空冒出来一个叫做梅什金的愣头青参与竞争,竟把这事搅黄了。

公爵在叶潘钦将军办公室第一次看到纳斯塔西娅的照片,就被迷住了。这照片是纳氏送给加尼亚的,加尼亚向将军出示了这张照片。吃饭中因梅什金不经意说出了照片的事,将军夫人命他拿照片过来。公爵有机会再次端详这照片,顿时明白过来:“在这张脸上仿佛有一种无上的骄矜和蔑视,几乎是仇恨,同时又有某种信任人的,某种天真无邪得惊人的神情;看一眼这张脸,这两种对立的东西仿佛激发起某种同情。这种光艳照人的美丽甚至令人难以忍受,苍白的脸色,几乎是凹陷的双颊和炽热的眼睛,这一切都美,真是一种奇异的美。” (一部七章)他看了一下周围,偷偷把照片贴近嘴唇吻了一口。将军夫人看完照片后问梅什金的感觉,他说他非常欣赏,原因是这脸上流露出许多痛苦。总之,纳斯塔西娅那高傲、蔑视和痛苦的美深深地震撼了梅什金公爵,“召唤”着他向她走近。

爱常常表现为美——纯洁、圆融、完美,但在梅什金公爵看来,爱更多地表现为损失和残缺,表现为某种坎坷、不幸,表现为奉献和牺牲。不幸的女人更有内涵,更需要爱的拂煦。公爵的情爱因此而具有怜悯和救赎的味道,而较少性爱的激情成分。这样的爱高尚是高尚了许多,但男女关系中那种生理性的东西,那种令人心荡神驰、欲仙欲死的魅力——性,性的驱力,在其中隐而不彰。

在加尼亚家,公爵与纳斯塔西娅第一次碰面。加尼亚那一耳光,让纳斯塔西娅对公爵的隐忍感到惊讶。她觉得她过去曾在什么地方见过公爵这张脸,且把这感觉说了出来。公爵发现她苍白、沉静的脸容与刚才那嘲讽、放肆的笑声极不协调,遂指责她:“而您就不觉得害臊吗?难道您真是像现在这种样子的人?这是可能的吗?”大概是因为心有灵犀,觉得纳斯塔西娅已经是“自己人”了,谦卑的公爵竟表现出某种强势,指责他心中的所爱,这让纳斯塔西娅感到窘迫。她苦笑了一下,瞥了加尼亚一眼,走出会客室,又突然返回来,吻了吻加尼亚妹妹,低声说(显然是说给公爵听的):“我倒真的不是这样的人,他猜对了。”她说着,脸上飞起红晕,转身走出去。(一部十章)这时候他们心灵上已生出“通感”,但还不能说是爱情。

纳斯塔西娅正陷入她生命的痛苦、觉醒期,有点破罐子破摔游戏人生的味道,嬉笑怒骂,我行我素,不按常理出牌。她抵制男人的专制,利用自己的美色玩弄男人,玩弄加尼亚,玩弄罗戈任,玩弄托茨基,某种程度上也玩弄了梅什金公爵,最终玩弄的是自己。

加尼亚丝毫不理解纳斯塔西娅,他认为纳斯塔西娅这种女人只适合做情妇,他娶她是因为她有75000卢布陪嫁。婚后如果她不安分,他马上会甩掉她,免得成为笑柄。

当晚纳斯塔西娅摆下“擂台”,把叶潘钦将军、托茨基等一大帮有头有脸的人请过来,宣布她的终身大事。加尼亚胜券在握,梅什金公爵不期而至。纳斯塔西娅到门口迎接公爵,挽起他的手。公爵向她表白:“您身上一切都是完美的……甚至連清瘦和苍白也是这样……我是多么想到您这里来……”(一部十三章)

不用说纳斯塔西娅对公爵产生了更多的信任。她当着大家的面问公爵,将军和托茨基老是想让她嫁人,“我究竟是嫁还是不嫁?您怎么说,我就怎么做。”(一部十四章)

公爵的意见是否定的。于是,纳斯塔西娅告诉加尼亚,他们两个的事就此了结。现场骚动起来。托茨基批评她失信,她辩解公爵是她一生中第一个信得过的人,她愿意把自己一生所系交由公爵抉择。她让托茨基收回他的75000卢布,获得自由。

这时候罗戈任来了,带着他刚凑齐的10万现钞。纳斯塔西娅宣布说罗戈任花10万买她。富有的罗戈任真的爱纳斯塔西娅,他愿意把钱都花在她身上,以获得青睐。问题是他没有配得上她的品质,穷得只剩下钱了。

纳斯塔西娅说自己已经一无所有,没人要了,只好跟罗戈任寻欢作乐,因为她是罗戈任的女人。公爵说他要她。公爵否认她是罗戈任的女人,说她是一个正派的女人,能够把7万多卢布还给托茨基先生,抛弃这里的一切,这是谁也做不到的。他说他爱她,尊敬她,会为她而死。纳斯塔西娅问他靠什么养活自己,公爵这才说他在瑞士收到萨拉兹金先生从莫斯科寄来的信,通知他得到一笔遗产。普季岑认识萨拉兹金和他的签名,肯定了这封信的真实性。穿着寒酸的公爵瞬间成为百万富翁。

在加尼亚的自私狭隘和罗戈任的鲁莽无文的衬托下,梅什金公爵的真诚、纯洁和善良越发显得可贵,纳斯塔西娅显然被征服了。这个从小失怙的孤女,幻想过嫁给公爵这样的人,善良、诚实还带点傻气。白马王子终于来了,她应该紧紧抓住他,防止他丢失。可正因为她接受了他,两个人的心灵砰的一声连通了,公爵成了她关注和维护的对象,下意识中她以公爵为砝码审视自己,觉得自己没有资格领受公爵的爱。她不想“毁掉一个涉世不深的青年”。所以她骂自己:“我自己就是个不知羞耻的人!我曾经做过托茨基的姘妇……公爵!对你来说现在应该娶阿格拉娅·叶潘钦娜,而不是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不然连费尔迪先科也会用指头点点戳戳的!你不害怕,可我会害怕,怕把你毁了,怕以后你会责怪我!” (一部十五章)

罗戈任的10万现钞其实是一个心理陷阱,陷纳斯塔西娅于矛盾中。她拒绝了托茨基的75000卢布,却接受了罗戈任的10万块,钱与非钱,非钱与钱,纠结难解。于是她突发奇想,命人将这10万现钞扔进壁炉,火焰开始爬上捆扎现钞的报纸。罗戈任大加称赞:这才是女王气度!纳斯塔西娅对加尼亚说,你把它抢出来,它就是你的了。加尼亚还是有一点廉耻心的,他被钉在地板上,终究没有去抢救那一捆钱。

纳斯塔西娅抛下这里的一切,也撇下爱她的公爵,决绝地命罗戈任带她走了。罗戈任的三辆豪华马车正在外面待命。

纳斯塔西娅不愿意成为财富和权力的附属品,却弃真爱而去,这是她的高贵所在,也是对公爵纯情的回报。她在这个道德化身面前不能不有所敬畏。从这个意义去说,梅什金的乌托邦向情爱方向延伸,看起来取得了效果。

梅什金公爵和纳斯塔西娅都是理性的人,他们有第二层爱:我爱她,爱爱我的她,也爱不爱我的她;她爱我,因我而转爱他人,其实是加倍地爱我。这样的爱可称为灵魂之爱。

但这样的爱只能向悲剧方向发展,直至毁灭。

鲁莽的罗戈任手里常玩一把园艺用的刀子,刀柄是鹿角做的,刀长三俄寸半。他常在纳斯塔西娅面前玩这把刀子。纳斯塔西娅说他会用这刀子杀了她,罗戈任并不否认。他可以当纳斯塔西娅的奴隶,可以整夜跪在纳斯塔西娅床下,可以容忍纳斯塔西娅的冷漠和蔑视,但不允许她另有寄托。

纳斯塔西娅似乎陷入癫狂状态。去莫斯科之后,她与罗戈任结婚,却在婚礼上逃到公爵那里。公爵这时候正在莫斯科办理遗产手续。纳斯塔西娅又从公爵这里回到罗戈任那里,两个人又商定了婚期。但纳斯塔西娅又于婚礼前逃回彼得堡。

公爵从莫斯科回到彼得堡。车站人群中忽然觉得有两只眼睛发出奇怪而炽烈的目光。再注意看,那目光却不见了。这要么是他的幻觉,要么是罗戈任的目光。

罗戈任当然是公爵爱的工程的一个环节。他不愿意把罗戈任看作情敌,他愿意他们是兄弟。于是,订下天平旅馆房间之后,他主动去拜访罗戈任。公爵表示他们可以做兄弟,罗戈任不知道是受到感动还是赌气,表示认命,把纳斯塔西娅让给公爵。他不能理解公爵的苦心。

从罗戈任那里出来,公爵走到“十级文官之妻费利索娃宅”,想看望一下纳斯塔西娅。女主人说纳斯塔西娅一早就去帕夫洛夫斯克达里娅家了。回到天平旅馆,天色已晚,走至楼梯第一个拐角平台,他看见那个壁龛一样的凹陷处站着罗戈任。罗戈任举起右手,手中的刀子闪了一下。公爵癫痫病突然发作,倒在楼梯上。罗戈任见状逃走了。

公爵把罗戈任这种刺杀行为看作他的正常反应,不予计较。岂不知纳斯塔西娅只能是一个属我的存在,她要么是他的,要么不是他的,二者必居其一,没有调和的余地。世间情欲这东西最是自私。如无纳斯塔西娅,公爵定会与罗戈任成为知己好友。此即梅什金爱的乌托邦失败于情场的原因。在最需要爱的地方他的爱的哲学竟不起作用,或者说起到的是反作用:他爱纳斯塔西娅,所以尊重她的选择,分手就分手,并不继续追求。他也爱罗戈任,无力制止他的蓄谋和杀戮行为,也不借用法律等方面的力量制止他,实质上纵容他的兽行,导致悲剧发生。

当然,公爵和纳斯塔西娅的爱并没有被忘记。纳斯塔西娅主动当起红娘,给阿格拉娅写了好几封信,说公爵爱她,试图促成他们的婚姻。他们甚至约定四个人一块结婚。公爵与阿格拉娅的关系虽不算和谐,但发展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一天晚上公爵从阿格拉娅家出来,在公园门口突然看见纳斯塔西娅,她跪倒在他面前,吻他的手。公爵扶她起来,“你幸福吗?幸福吗?”她连连问,“你只要对我说一句活,你现在幸福吗?今天,此刻?在她身边?她说了什么?” 她说她明天就走,这是最后一次见他了,说完快速离去。公爵看见罗戈任出现在她身旁,带她走开了。(三部十章)

纳斯塔西娅这种行为是她复杂感情的的继续。她爱公爵,忌妒阿格拉娅,又不想误了公爵,匆匆一面了结相思之情,就此别过,免得影响公爵与阿格拉娅的关系。

这之前一个晚上,公爵与阿格拉娅等人散步到帕夫洛夫斯克车站附近听花园乐队音乐,偶遇纳斯塔西娅,一个年青军官骂她贱货,纳斯塔西娅夺过军官手里的鞭子抽了他一鞭,那军官向纳斯塔西娅扑过去,公爵急忙从后面抓住军官的手,保护了纳斯塔西娅。罗戈任从人群中走过来,拉起纳斯塔西娅走开了。阿格拉娅站在不远的地方,看到了这场闹剧。(三部二章)

阿格拉娅最怕公爵忘不了纳斯塔西娅,不能专心爱她,遂设计让纳斯塔西娅回到度假区达里娅的住所,带公爵与其约会。阿格拉娅指责纳斯塔西娅干预公爵对她的感情,这话纳斯塔西娅不爱听,但不予计较。但阿格拉娅继续指责,说公爵恨她,这让纳斯塔西娅受不了,赌气道:“您想知道吧?我马上——可以下——命——令,听见了吧?只要对他——下——命——令,他马上会抛弃您,永远留在我身边,并且与我结婚,而你则将一个人跑回家。想知道吗?想知道吗?”阿格拉娅本指望公爵站在她一边,但公爵却责备她:“难道能这样!她可是……这么不幸!”阿格拉娅彻底失望,心中生出憎恨,冲出房间。(四部八章)

公爵想追阿格拉娅,又见纳斯塔西娅昏厥过去,只好留下来照顾她。自此,这一对冤家得以长时间相处。公爵每天晚上还去将军家看他们,试图恢复与阿格拉娅的关系。同时爱两个女人,他显得痛苦异常。将军家人对他十分冷淡。他和阿格拉娅的恋爱关系已经结束了。纳斯塔西娅与公爵商定了婚期,并指定了傧相。

婚期越近,纳斯塔西娅的开心快乐越少,忧虑越多。她与公爵固然常在一块,但谈的都不是个人感情方面的事——公爵泛爱主义的心胸大概容不下自私肮脏的男女情欲。他给纳斯塔西娅的是仁爱而非情爱。仁爱可以广布大众,情爱只能施予某个对象,它是专有的、私密的、生龙活虎的、不可抑制的。纳斯塔西娅需要的是一个活生生的男人的爱,而不是抽象的爱。她开始喜怒无常。

婚礼如期举行,公爵穿好礼服去等待。这边,接纳斯塔西娅的马车小门已经打开。纳斯塔西娅从房子里走出来,凯勒尔已经把手递给新娘。这时纳斯塔西娅突然看见离台阶五六步远的地方站着罗戈任。似乎看见了救星,她疯也似的跑过去,抓住他双手道:“救救我,带我走!随你去哪儿,马上就走!” 送亲的人都目瞪口呆。罗戈任几乎把她抱起来,送上马车。他们去车站坐火车回彼得堡市区。(四部十章)

公爵知道此事后,脸色有点苍白。但他说,处在纳斯塔西娅那种状态,这完全是理所当然的。

不能说纳斯塔西娅已经不爱公爵了。关键是爱不起来。比爱不起来更严重,似乎公爵这里水深火热,需要有人来拯救她。公爵的使命和人格规定性限制了他的感情和行为,他无力点燃一个女人的激情。正像侍从武官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指出的,纳斯塔西娅和阿格拉娅这两个女人公爵都没有真正爱过。(四部九章)公爵也曾这样想:“……若是以情欲去爱这个女人,几乎是不可思议的,几乎是残酷的、没有人性的……难道他不会成为她的奴仆、兄长、朋友、神明?”(二部五章)可纳斯塔西娅需要的恰恰不是“奴仆、兄长、朋友、神明”。可见,让纯粹的爱(道德)绝对地统治私欲领域,反扼杀了爱,某种程度上的狭隘、自私和“下流”反表现为爱的活力。

纳斯塔西娅逃婚标志着梅什金公爵乌托邦延伸工程的挫折和失败。

梅什金公爵、纳斯塔西娅、罗戈任这个三角形游戏是一场刀口上的舞蹈,纳斯塔西娅知道罗戈任要杀死自己,罗戈任知道自己会杀死纳斯塔西娅,梅什金也知道他会杀死纳斯塔西娅,后来知道他也要杀死自己,但三个人都坦然面对可能的后果,并不退缩,谁也不打算离开谁,任凭这场爱情角逐生出血腥气味。

公爵有这种预感。第二天一早,他就乘车回彼得堡。找到罗戈任的房子,女仆说他不在家。又去纳斯塔西娅不久前住过的伊斯梅洛夫团宅寓,她朋友说她昨晚没来这里。公爵从纳斯塔西娅住过的房间里带走了一本打开的《包法利夫人》。他两个地方来回折腾,晚上才见到罗戈任。公爵问纳斯塔西娅在哪儿,罗戈任用拇指指了指幔帘里面。这房间中部有一道幔帘。走进幔帘,那张床,床上沉睡的人渐渐从昏暗中显现出来。公爵心跳得厉害。床上的人被蒙头盖上了一条白床单。床上、脚边、床旁的圈椅上,床头小几上扔着女人的衣服和首饰。被单下露出一只光裸的脚,大理石雕凿出来似的,一动不动。公爵不由得颤栗了一下。

公爵颤栗着,用目光询问罗戈任,问他是用什么干的,罗戈任说就是那把刀子,“全部事情都是在凌晨3点钟发生的……我感到奇怪的是,刀似乎进了一俄寸半……甚或是两俄寸……就在左胸口……可总共就只半汤匙血流在衬衣上,再也没有了……”公爵说他刺入心脏正中了,这叫内出血。

罗戈任把沙发上的靠垫并排铺在地板上,要求公爵在这里过夜,一块为纳斯塔西娅守灵,公爵同意。“就是说,不去自首,也不让抬走。”“决不!”公爵说,“无论如何也不!”一种新的忧伤和凄凉的感觉吞噬着公爵。双腿又开始打颤。他突然明白,對于纳斯塔西娅,他说的做的都是错的。(四部十一章)

罗戈任安静下来,后来说起了梦话。公爵用自己颤抖的手,轻轻抚摸他的脑袋、头发、脸颊。天亮了,躺到垫子上,公爵把自己的脸贴向罗戈任的脸,眼泪流到罗戈任的脸颊上。罗戈任在发热病,每发出呼叫或呓语,公爵就抚摸他的头发和脸颊。

纳斯塔西娅躺在幕后的床上,身上搭着白床单,只有一只白玉般的脚露出来。凶手就在眼前,一旁的未婚夫没有愤怒,没有詈骂,甚至没有一句指责,亲兄弟、同案犯那样,听凶手自陈其杀人方式。爱坏人,爱仇人,爱一切人,公爵算是把他的爱的哲学贯彻到底了。既然所爱已不能复生,杀人凶手又是因“爱”而行凶的,其内心同样痛苦,说不定更加痛苦,此刻正需要关心和爱,那么,他为什么不可以给他这些呢?他给了,他像爱瑞士那个玛丽一样爱这位杀人凶手。

但这并不表明他爱的乌托邦的正当和成功。

第二天上午11点,伊斯梅洛夫团那位朋友和列别杰夫等人带着警察破门而入。这时候罗戈任仍在发热病,而公爵已进入痴呆状态。他不知道来人都是谁,回答不了他们的问题。最终结果是,罗戈任被判处西伯利亚服苦役15年,公爵重回瑞士治病。

纳斯塔西娅之死令梅什金公爵旧病复发,他由一个乌托邦的建设者回归到他的本来面目——白痴。

陀斯妥耶夫斯基谈到创作《白痴》动机时说,“长篇小说的主要思想是描绘一个绝对美好的人物,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件事更难的了”。(引自童树德《译本序》)

我们必须承认,作为典型人物,比起拉斯科尔尼科夫、斯塔夫罗金等重量级形象,包括本书的女主人公纳斯塔西娅,梅什金公爵固然代表着一个新的方向,但艺术质量上显然等而下之,稍逊一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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