枨不戒

一

在乡下，猫是一种很特殊的动物。对于农民而言，动物大致分为两种：能吃的，不能吃的。鸡鸭羊都是养了吃肉的，老黄牛勤勤恳恳忙碌一生，临了也是要宰了吃肉的。只有猫，大家养了它并不是为了吃肉。

农忙时，奶奶忙得不分白天黑夜，经常会抱怨：“托生成人身就是受苦的命，下辈子一定要托生成猫。”猫是受乡下人羡慕的，既不需要下力干活，又不会被宰了吃，每天优哉游哉，还有肉吃，简直是“人生赢家”。猫也是受乡下人尊敬的，这敬意大约来自它变幻莫测的瞳孔、昼伏夜出的习性，以及强大的谋生能力。乡下人要养只猫，不说买，要说“聘”；猫的性别也不能说公母，要说男女，地位十分超脱。它在家里，不是一个受统治的对象，更像是个借住的客人，所以格外看不起“卑躬屈膝”的狗。但凡一户人家同时养了猫和狗，那它们一定会打架，而且是猫追着狗打。

我很喜欢猫，这小兽有着圆圆的头和圆圆的脸，皮毛光滑，会喵喵撒娇，又会摊着肚皮打呼。童年时期我最大的梦想就是抱着猫睡觉，然而这个愿望一直没实现。母亲不同意家里养猫，说养了会伤心。

家里虽然不能养猫，但邻居家有猫。乡下土话说“一猫管三家”，说的就是土猫爱游荡的习性。只要一家养了猫，相邻的两户人家都不会遭受鼠患。对于来闲逛的猫，邻居不仅不会驱赶，反而会投喂，让它记住这里有好东西吃，隔三岔五过来镇镇场子。每次吃鱼，母亲都会把鱼头、鱼尾留下，放进厨房的猫碗里，在门口“咪咪咪咪”地唤，邻居的猫听到声音，懒洋洋地在门前打探，闻到鱼腥味儿，才拖着尾巴一溜儿小跑进来，一路跑进厨房大快朵颐。游荡的猫对人十分防備，吃东西时不让人围观，吃完就跑，更不会让人摸。每次我只能眼巴巴看它们来，眼巴巴看它们走。

二

也许是看我爱小猫爱得太可怜，母亲就找熟人询问，花10块钱在一户农家聘了只男猫，大概三个月大，是只橘猫。橘猫关在厨房养了一个星期，就彻底认了家，每天白天躺在门口的麻布垫子上晒太阳，晚上在院子里巡视游荡。就算偶尔母亲没看见，晚上把它关在客厅里，它也不会在家里拉屎，等到早上开门时箭一般从门缝射出，跑到门前的樟树下刨坑拉屎，十分讲究。

橘猫很快就长到成年猫的体格，身形壮硕，毛色光亮，再加上一双绿莹莹的眼珠，旁人看了都说这猫养得好。它侧躺在地上晒太阳时，我喜欢抚摸它，摸得它舒服了，它就翻过身，露出肚皮来。

橘猫的捕猎技巧十分高超，自打养了它，家里就再也没见过老鼠，相邻几家的老鼠也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它迈着猫步在房间里游荡时，胸脯挺得高高的，像国王在后花园里散步一般。

三

可惜这猫只养了两年就不见了。有天母亲发现猫碗没有被动过，出去唤它也不应。此后它就再也没有回家。父亲找遍了全镇，也没见到它的踪影。大家都觉得它凶多吉少，可我还是希望它活着，不过是换了个主人，又或者是换了个地方。

橘猫失踪之后，母亲念叨说再也不养猫了，太伤心。可老鼠不会体谅人，猫一走，它们就在厨房和楼梯间闹腾起来，把门咬出洞，在洗衣机里做窝，在案板上拉屎，穷凶极恶。母亲没办法，又找人聘了只猫。也是农户家里的，是只三花女猫。

三花也是只勤快猫，聘来的时候半岁，养了半个月就熟络了。三花的脾气很好，只要一唤，它就摇着尾巴走过来，温顺地把脑袋靠在人的小腿上撒娇，绕着腿蹭；要是用手摸它的头，它会闭着眼睛仰起头，这时候再摸它的下巴，它就会发出享受的呼呼声。它可以让人抱，但是在怀里不能待太久，久了它就会无聊，扭着身子要跳下去。它待在家里的时候比较多，饭点儿去厨房，其他时候都窝在客厅，稍不注意，它就跳到沙发上、椅子上，闭着眼睛蹲坐养神，一动不动，像团毛毡一般。后来它越发大胆，竟和人抢起椅子来，只要人一离开椅子，它立马跳上去霸占地盘，等到人回来也不让开，非要用手把它拨开，它才悻悻然跳下去。开始我不解，后来才知道它是怕冷—人刚坐过的椅子是热的。到了冬天滴水成冰的时候，它学会了新的取暖办法，全家人晚饭后看电视，它跳到电视机上坐着，电器的热量通过外壳源源不断传来，它眯着眼睛在嘈杂的人声中假扮成雕塑。

四

三花在家里养了一年，长成一只皮毛丰润的成年女猫，虽然颜色斑驳，但健康活泼。很快就入春了，晚上街边和后院都传来婴儿夜啼般的猫叫，吵得人睡不着。嘈杂的猫叫声中，还夹杂着柴房瓦片被踩落的乒乓声，十分热闹。三花开始往外跑，母亲也没拘它，乡下土猫本来都是放养的。有天傍晚，街上远远传来猫叫，它飞快地跑了出去。不多时，街面上传来尖锐的刹车声响，过了一会儿有路人的声音遥遥飘来，依稀能听到“轧死”“猫”这样的字样，我们赶紧出去看，三花已经咽气了。第二天起床，我去马路边凭吊，悲伤哽在喉咙里，发不出咽不下，只觉得世事无常。

五

在三花去世之后，家里还养过一只猫，也是女猫，还是三花色，聘来就是只成年大猫，和人算不上亲近，但也不怕人。这只新三花也喜欢在麻布脚垫上晒太阳，眯着一双水汪汪的绿眼睛。它也不挑食，有肉有鱼当然高兴，要是没有，白饭、红薯也能吃一碗。有时候我和弟弟吃零食，它也凑过来，通通来者不拒。它很少捣乱，最大的消遣就是在后院柴房的房门和门前的香樟树上磨爪子，于是门和树干上就有了许多细细长长的抓痕。它只有一点不好，就是不会捉老鼠。它刚来的时候，在家里晃荡，喵喵叫唤，把老鼠们吓得搬了家。时间久了，兴许是看到没有一只同伴被抓，老鼠们又搬了回来。

养了一年左右，新三花也去世了。连着没了几只猫，母亲就说不要再养了。我也终于明白母亲说的那种伤心。住在国道边，似乎本就不该养猫。与其在车水马龙中殒命，不如让它们自由自在捕食玩耍，活成一只到冬天要钻被窝的虚弱老猫。

六

这些来到我家的猫，虽然没有宠物猫娇贵，但有着宠物猫没有的野性。在我最渴望动物朋友的时候，它们来到我家，陪我度过了一段快乐多彩的时光，时间不长，却足够深刻。

成年后我再也没有养过猫，城里房子太逼仄，土猫应该不会活得快乐，养宠物猫又觉得不那么对味儿。几番踌躇下，养猫的念头就打消了。对猫的渴望转化成在网上“云吸猫”，或闲暇时去咖啡店“撸猫”。偶尔看见楼下的草丛里掠过一只野猫，嘴角不由自主勾起，又想起我家曾来过的那些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