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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语思维:文化是语言的家

2021-03-24连子波

师道 2021年2期
关键词:语块手势层级

连子波

孩子刚开始学会的第一个词往往是“妈妈”或者“爸爸”,这是我们的教导和孩子的确认建立起了联系的结果。建立事物之间的相关联系,是人类很古老的一种能力,这种能力使“我”与世界产生关联,也让万物互联。我们用手指着母亲,教导孩子说,“叫妈妈”,或者说“这是妈妈”,孩子睁着眼睛看着母亲,学习着张嘴,试图发出声音。由于人类在千万年的进化中形成的大脑和呼吸器官、喉部、舌头、牙齿、鼻咽部等不可思议的相互协调关系(言语的产生需要精确控制一百多块肌肉,包括喉部肌肉、呼吸肌肉、横膈膜之间的肌肉以及嘴部和脸部肌肉),孩子先天地能够认知这种手势的指称意义,然后逐渐能清晰而准确地发出“妈妈”的读音,在母亲的回应中确认了“妈妈”这个语音所指称的对象,明白其意义;同时在这种练习中强化了“指称”这种对人类来说具有特别意义的先天能力。

“妈妈”在语言中是一个象征符号。我们想象一个与社会完全隔绝的家庭,同样是这样的教导过程,但是教孩子说的是“这是奶奶”或者“这是母鸡”,孩子就会把母亲叫做“奶奶”或者“母鸡”。以前农村里很多孩子叫母亲“阿姨”或者“婶婶”,就是语言环境的原因造成的。象征符号的特征,首先是意向性,这出于指称的需要,一个象征符号意指一个事件或者物体或者某种结构关系;然后是规定性,象征符号是约定俗成的,建基于共同的文化背景和文化价值。对同一事物,不同文化下会有不同的命名,这也被称为象征符号的任意性。美国的语言学家丹尼尔·L·埃弗里特认为:“意向性,即针对某种东西,也是拥有语言的先决条件。”意向性总是由自身指向他者,这既建立了自我与他者的联系,也直接区分了“我”与他者,促成了“我”的意识的形成。这一点对人类思维的形成是先决性的。有了“我”的意识,也就区分了“我”与“对象”的分别,有了“这”和“那”的分别,而后才能对对象分门别类,给对象命名,并理解自我和对象的关系。小孩子要母亲抱,会把手伸向母亲,或者是哭着用眼睛看着母亲,身体向母亲倾去,这种具有意向性的手势、表情、姿势都是他的语言。广义的语言包括了肢体语言,人类最初的语言是混杂的,它们分属不同的语言系统,手势发展出了手语,发音系统发展出口语,书面语是对口语的文字再现和修饰。我们平时所说的“语言”指的狭义的语言,即言语的语言。

语言的出现经历了三个阶段:标引符号、图像符号、象征符号。美国哲学家查尔斯·桑德斯·皮尔士认为标引符号是语言进程中最原始的一部分,指的是一种与其所指有实际联系的表现形式。比如“猫的足迹是一个标引符号,它表明并让我们期望看到一只猫;烧烤牛排的气味让人想起牛排和烧烤;烟标志着火。”图像符号则与其所指实体特征相像,雕塑或肖像通过相似的外形来指代本体。甲骨文中的象形字是图像符号向象征符号发展的过渡阶段,是图像符号的最高级层级,它对图像进一步抽象,使其意义形式化,这就为象征符号的出现提供了可贵的思想资源。象形字之后,符号指代意义时就不再需要任何相似性或具有任何实际联系,其意义是约定俗成的。我们将所有木本植物称为“树”(tree),就是出于这样的一种任意的规定性。所有符号都是一种象征物,象征符号并不单指对名物的命名,所有词语都是象征符号,比如,“先”相对于“后”,象征一种“时间或次序在前”的性状。

语言的出现是为了有效地进行交流。人类可以采用很多方式进行交流,言语交流之所以成为最主要的交流方式,这是人类进化的恩赐。进化从不设计完美的系统,而是利用已有的设备,一块一块地构建应急系统。我们的发音器官(肺、舌头、牙齿和鼻腔等)都不是专门为语言而设的,在进化的过程中,大脑利用了已有的系统;大脑也不是专为语言而进化的,它为学习而生,但顺带也使语言流畅而优美。和手势、眼神、含糊不清的呼喊相较而言,言语这种交流方式既可以解放人类的双手,又便捷高效,自然在人类进化过程中就优先得到青睐。

那么,言语的语言是如何发展起来的呢?

戴维·麦克尼尔提出“同生共源性”的观点,认为手势和言语同样、同时出现在语言演变过程中。一个直立人的同伴被一條蛇咬中毒而死,当他再次看到蛇,他极有可能是打着手势,尖叫着,他可能模仿着同伴临死前的痛苦状态,以表达他所看见的情景。当他用“蛇”这个象征符号去指称时,这就是早期语言里的“独词句”——“蛇!”这个独词句由象征符号、手势、语调构成,它之所以能够被理解,是建立在听话人和他具有共同的文化认知之上的,他们在日常的生活中已经对某些手势的意义形成了共同的理解,也知道某种语调所表达的情感,对“蛇”这种能致人于死的事物有共识,或者能够想象。这个独词表达的意是“这里有一条蛇!”或者“那里有一条蛇!”直立人通过这个句子来表示陈述、惊恐、警示的意图。也就是说,在这个独词句中,很多信息是由手势、表情及语调来替代的。手势、表情是另一种语言系统,不同的语言系统可以独立存在与使用,但是在直立人时代,显然这些语言系统并没有独立发展,因此就会混同使用。随着表达语法的逐步完善,手势发展为手语,表情发展为表情包,言语发展为口头语言和书面语言。

言语并不必然需要语法,比如冷风从门户直灌入屋,我们只要说“门。冷。关上。”听话人就知道这个指令的意思。没有语法,或者语法很少,句子仍然可以是有意义的。语法的出现是为了使交流更加清晰更有效率。由于语音的出现有时间的先后,时间的线性特征必然使象征符号的排列具有线性特征,这也是语法的第一特性。按照某种顺序排列象征符号,这是清晰表达一个命题的必然要求。听话时,人类的短时记忆是非常有限的,因此同样是出于清晰和效率的目的,我们总倾向于将被谈及的事物或相关内容放在开头,这也就是我们所说的陈述主体,而将涉及陈述主体的相关信息放在后面,将旧信息放在最前面,将新信息放在后面,这样就能使听话者很容易就能理解句子表达的意思。“这里”是旧信息,听话者马上就能理解所要陈述的内容发生的地方,“有”是一种存续状态,“一条”是数量,“蛇”是关键信息。听话者的大脑在处理信息时,依照语法的提示就能快速有效把握。在不同的“交流合作原则文化”中,也会有不同的顺序排列方式,比如广西口语里就很经常说“我吃饭先”,表时间的“先”就从状语的位置放到了补语的位置,在短句中并不影响理解,但如果在长句中,可能就会颇为费解。在所有语种中,“陈述主体+评述信息”的语法形式都是最重要的形式,这是出于记忆的便利性的要求。记忆便利性是语法的第二特性。由此也发展出了语法的另一个特征:层级结构。

层级结构是人类心智的伟大发明。由于“我”的意识的产生,人类区分了“我”与外部世界的分别;我、你、他、她都是“人”种,区别于非“人”种。种(物种)是基本单元,不同种的生物之间有生殖隔离,也就是一般无法交配,或交配后繁育的后代无法生殖。近缘的种归合为属,近缘的属归合为科,科隶于目,目隶于纲,纲隶于门,门隶于界。层级结构使人类能够最轻易地发现、认同、学习和记忆,语言是建立在认知基础上的,因此,其结构与人类的认知模式具有极大的相似性。

为了便于短期记忆和对话语的理解,当有很复杂的意思要表达时,就要对众多的象征符号进行排列。排列的方式有两种:线性排列、层级排列。线性排列就是将所有象征符号按顺序放置在一起,当说出的话语意思简单,也就是说它是一个短句时,很容易记忆和理解;当说出的话题信息繁多时,就不利于记忆和理解,层级排列则能很好地解决这个问题。层级排列是将词语分层次地放置在短语中,以形成“语块”,再将语块线性排列,这样听话者就能以语块为单位进行记忆和理解,最后只需要理解语块间的语法关系,从而完整把握整个复杂句子的意义。

举个例子。这是2003年全国高考语文试卷中的一个经典试题。

根据下面的内容,用一个长单句,为“遗传”下定义。

A.“遗传”是一种生物自身繁殖过程。

B. 在这一过程中,生物将摄取环境中的物质建造自身。

C. 这种繁殖将按照亲代所经历的同一发育途径和方式进行。

D. 这种繁殖过程所产生的结果是与亲代相似的复本。

答案是:生物按照亲代所经历的同一发育途径和方式,摄取环境中的物质建造自身,产生与亲代相似的复本的一种自身繁殖过程叫做“遗传”。

在这个句子中,我们看到C句中“按照亲代所经历的同一发育和方式”(语块1)嵌入到B句,构成语块2;语块2嵌入D句,构成语块3;语块3嵌入A句。这样就构成了一个符合我们的思维流程(先说方式,再说行为,最后说结果)的定义句。我们习惯的思维流程和观照事物的思维模式,决定了语言的语法结构样式。

上面的例子是单就句子而言,推广到句群、段落、篇章,则为文法、章法,道理并无二致。美国语言学家卡普兰在曾有一个研究案例,他分析了母语是汉语的学生所写的四篇英语作文,又对母语是阿拉伯语的学生所写的英语作文进行分析,发现这些学生虽然对英语句法已经掌握得相当熟练,但英国读者却觉得前一批学生的作文不切题——过多不必要地绕圈子,而后一批学生往往会将闪语的平行篇章结构运用到作文中。东方语言中篇章发展呈螺旋型,主题往往不是通过直截了当的方式,而是采取迂回的方式加以阐述,阿拉伯语是闪语的一种,闪语在篇章中往往会采取一系列的平行结构。卡普兰得出的观点是:篇章的组织方式具有语言和文化的特殊性,反映了人的思维模式。

言语因交流而出现,由于说出音节和听记音节时在时间上必然要有先有后,语法必然具有线性排列的特性,也由于记忆便利性的要求,语法也必然具有层级结构的特性。记录言语的语言就是按一定的语法规则顺序排列的一系列象征符号。言语思维是指言语时如何选择象征符号并按什么样的语法规则予以排列。选择不同的象征符号,按不同的語法规则排列,语言的含义就会有很大的不同。即使是相同的象征符号,按不同语法规则排列,意义也会大为不同。下面是一个简单的例句:

A. 小羊吃山上草。

B. 羊吃山上小草。

C. 羊吃小山上草。

再比如“妈妈”“下楼”“喊”“我”“吃饭”“弟弟”“和”六个词语,不同的排列有完全不同的意思,有兴趣可以试试有几种排列方式。

排序看起来是简单的线性和层级的结构问题,其本质是交流信息时是否能提供一个有效的解决方案的思维问题。任何排序的动作都涉及到语法结构,也就是说都体现了一种思维能力。章熊在《中学生言语技能训练》里举了一个例子:“可以清心也”,五个字围成一圈排列在壶盖上,没有标点,顺时针念,不管从哪个字开始,都能成句。这是语法结构显现思维能力的一个极好的例子。

我们如何思维取决于我们所生活于其中的文化,也取决于我们对这种文化的反思。语言是文化的产物,有什么样的文化就会用什么样的语言说话,一个人的价值观、知识和社会角色决定一个人使用什么样的象征符号,会使用什么样的语法。有句话说:“你说起话来就像与你说话的人。”我们一直跟什么样的人说话,最后就会变得像那个人那样说话,这正是文化趋同的结果。对自己所使用的语言的反思,显现的是个体的文化反思能力。文化是语言的家,审视自己所使用的象征符号背后的文化内涵,审视自己所使用的语法规则,这种对语言的再思考能力就是言语思维能力。

因此,如何提升言语思维能力和品质,从根本上说就是提升和改造自己所接受的文化。溯本归源,一是审视自己的象征符号库,扩充象征符号库,并对其进行辨析;一是对自己的惯用语法进行分析,探究语言语法背后的文化意味。

(作者单位:福建厦门松柏中学)

本栏责任编辑 李 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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