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玮娴

山下的小镇好像藏进了山里，盖着天，披着云，安静又温柔。过眼烟云，山这边是我的童年，亦有他们的故事。山风微微，像月光下晃动的海浪，有的，没的，停留在时光的背后，变成小时候的往事。山坡的一角贴着水库，秋冬弥漫水雾，春夏明艳波澜，白天娴静温柔，深不见底。它能包裹着孩子们仰面游躺，供妇人们洗衣洗菜，也藏着吃人的可怕传说。山洞之中，更是怪石嶙峋，不觉阵阵凉习，不时传来清澈而又急速的流水声，还有那震耳欲聋的喇叭声。

夏夜的歌声，冬日的歌声，都从水面掠过，皱起一层波纹像天空坠落的泪水，又归于了天空。

那个三月，柳絮一飘，春天不容质疑地来了，阳光的味道暖暖地向着我的鼻尖、舌尖和心间袭来。田野间肥沃的土壤上，草儿郁郁葱葱，鲜花争奇斗艳，娇嫩欲滴，引来蜂儿围，蝶儿舞……这时，我那个子瘦小的父亲便会一如既往地骑出他那心爱的巨大摩托车。他说这是他拼命打工挣来的第一笔报酬，亦为他自己的开支。它是亮丽的黑银色，它的车头像是螳螂的头，反光镜像是螳螂的触角。它行驶起来简直如同在捕食的螳螂，迅速且穩当。父亲总喜欢载着我在崎岖不平的石子路上，迎着风，在田野间奔驰。坐上父亲的摩托车，年少的我，有一种遨游梦境的快感，仿佛自己是花蝴蝶，恣意飞舞在花丛深处。

夕阳之下，我看见父亲背倚着摩托车，望着不远处的田野，那里是一片荒地。父亲指尖夹着一根烟，那一缕缕的烟雾拂起，我立马捂住口鼻，扯扯父亲的衣角。他见我那皱起的眉头，连忙将烟扔在地上，跺了跺脚。麦穗托着夕阳，晚风卷着春风，叶子片片转身，翻起了黄昏。父亲那惆怅的脸上，显示出最最古老的最真实的硬黄色。这辆摩托车即使没有陪伴父亲走过千山万水，但也走过许多不如意的路。

又是一年春至，几番周折，父亲把摩托车卖了。想起父亲昔日对它百般爱护，细心擦拭，原来，陪时间老去的不仅仅是岁月，还有父亲同摩托车共同经历的那些美好日子。

小镇的夏日懒洋洋的，只有知了在叫着。正值炎热，是杨梅成熟的季节。外婆自家种的杨梅树已经硕果累累，果然“夏至杨梅满山红”。外婆扛着她自制的勾梅杆子，手拿大箩筐。我拉住外婆的衣角，跟在后头。两道身影一大一小，一前一后，登上山去。爱美的小姑娘总是按捺不住，摘一朵路边的野花，慢慢挂上耳边。“外婆，好看吗？”夏日的阳光如火照，耀在我们红仆仆的脸颊上，外婆笑着说：“好看！”

“就在前头了，乖孙女，快点儿！”我激动极了，二话不说冲在前头。“别摔着脑袋啊，可千万别摘了人家的树。”外婆喊着，我赶忙刹住脚步，望着外婆前脚拖着后脚，缓慢地向我走来。

哇！这就是外婆种的那些杨梅吗？稍一分神，外婆已经爬到树的另一头了，我惊讶极了。外婆简直像个灵活的猴子，她一只手拿着钩子吊杨梅，另一只手握着树，表情凝重。不一会儿，杨梅便一个个乖乖滑进网中。外婆时不时便会移动钩子，将那钩子中又大又红的杨梅送到我的面前。杨梅可人的模样，让人垂涎欲滴。我站在斜坡堆上，我不敢动弹，生怕掉了下去，但也着实馋那杨梅，只好颤颤巍巍地移动身子，左右摇摆，小心翼翼拿了四个。我迫不及待地将身体后倾，一脚在前，另一脚在后控制速度，灵活地从斜坡上滑了下来。然后急忙用衣角轻轻擦拭杨梅，再朝着它呵口气，最后落入口中。“哎呀！好酸啊！”我的脸皱在了一起，张牙舞爪，外婆竟乐呵呵笑了，还故意晃动那满筐的杨梅。

采好了杨梅，便要挑选好的杨梅了。外婆坐在门前，精心挑选，拿起，放入漂亮的篮子中。我蹲坐在旁边，端着谷粒，喂养那群饥肠辘辘的小鸡仔。门口的阳光被叶片切碎，金线勾勒出一个小女孩和一个婆婆的背影。这位老婆婆长发及腰，轻轻地抚摸着那小小的脑袋。那酸甜的味道怎么也忘不了……

那个寒冬，月亮漫过树梢，清洗了整个小房，一个辛勤的背影隐藏在夜里，我时常听见那响个不停的“吱吱”声。母亲的脚踩在踏板上，旁边的轮子转个不停，她纤细的手在缝纫机上片刻不停歇地重复着递送的动作，就这样一直到深夜。这样的声音常常伴我入眠，我却一点儿也不觉得刺耳。

母亲做衣服的时候不仅是缝纫，还要划线，用滑石粉画出形状，剪裁，再对线对折，让线穿进针孔。漆黑的夜里，淡淡的月亮挂在空中，母亲靠着那一点点的光，在为弟弟妹妹们做新衣。她低着头，一点点递进，做好每一针一线。我悄悄地躲在门缝中，探了探头，就这样看着她。

儿时的冬季，偶尔飘起细密的雪花，山峰、街道或许留了些雪印，我们穿上母亲亲手做的花衣，在寒冷的冬风中也没有丝毫的凉意。时隔多年，缝纫机成了我的书桌。有时我会停下来玩弄，摸摸那绕毛线的线筒，感觉又毛又实的。体会着母亲的一针一线，倒是给我带来不少乐趣。时光带走了团聚，母亲要到外地打拼了，我不知是好是坏，眼泪夺眶而出。

那段时光，有你，有我，有他们，虽平淡却清香，但它并没有凝固在这里。是父亲骑着摩托载着我驰骋的背影;是外婆种植的杨梅酸甜沁人心脾的滋味;是母亲严寒中的花衣。

梦里的小镇，落雨，起风，开花，下霜，甚至扬起了家家户户团圆的浓香。那地，那人，那事，何时能重见？

指导老师： 谢婷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