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亚宁

窗花，就是冬日村庄的锃亮光点，永远镶嵌在窗户上。

腊月，巧手女子剪了窗花，兴高采烈地贴上窗户，农家小院立刻亮堂了。千姿百态的窗花，活灵活现，像盛开在这个寒冷冬日里最鲜艳的花朵，鲜艳明亮，成为这块浑厚张扬的土地上独一无二的美，一下子感染得木质窗户活跃起来，娇艳无比。

在陕北，春天一向来得迟，甚至有些拐弯抹角，年却来得早走得慢，过得尤为浓厚。大寒一过，呼啸而起的风透心凉，整个冬天显得悠长悠长的。很多人习惯阳光洒得遍野了才走出院子，透透空气，而庄稼人不在乎天冷天热，一年四季背朝黄土面朝天，清闲的日子少之又少，春种夏锄秋收，与土地打交道的规律一成不变，冬天在地里忙不成，勤劳的庄稼人不会闲下来，修补农具、捡拾粪土、劈柴扫院、碾米磨面、喂牛牧羊。唯有欢度新年，他们舍得将紧握的时间一下子全部放松，把忙碌且紧促的生活过慢、过喜悦、过丰盛。

一进腊月，陕北的年就有了味道，断断续续，直到二月二龙抬了头，才算彻底过完了这个红火热闹的新年。腊月二十五，扫窑掸尘土。每年临近新年，陕北人都要把住的地方里里外外打扫干净，还要简单地装饰装点。风吹雨打的糊窗纸变了色，要逐张撕掉，重新糊上雪白的麻纸;室内的家具搬到院内，逐件清洗修补，再搬进去摆放整齐有序;落满尘土的窑洞重新涂刷一遍，既美观，又算作消毒;到集市买些年画贴在显耀的位置，寂寥的窑洞会显得暖融融的。窑洞干净了，窗户亮了，自然而然就需要艳丽的窗花来点缀。意义深远的年日里，窗花是浓墨重彩的一笔。动起剪刀绞窗花可谓名副其实的“浓墨”，贴上窗户的窗花便是当之无愧的“重彩”。窗花点红的何止是花俏俏的窗格子，何止是俊女子们的脸蛋，更有朴实憨厚庄稼人的日子。

陕北人把窗格称之为窗格格，窗花叫窗花花，剪窗花亲切地叫作绞花花。枯焦的陕北大地，因绞花花，快乐了不计其数的人;因贴窗花，温暖了枯燥的生活。绞花花把俊女子给扬武了，有了会绞花花的女子人人爱的审美追求。几个绞花花的人坐在一起，喜气氛围无需刻意营造，自然而然就有一股浓浓的独特香味飘来，来得巧妙和恰到好处，无意中醉了许多人。飞转的剪刀停下来，围观者目不转睛地赏着绞好的花花，折叹：“看看人家的这个女女，绞的花花跟真花一样。”旁听者也不会闲着，或笑着点头竖拇指赞许，或鼓掌接句后音：“就是，就是！人家娃娃天生的巧手手。”或者说：“人家娃娃手巧得跟她妈一样。”

这里的姑娘在绞窗花这方面，都有几下子。她们忙时的日子顶着烈日背着黑夜，要不在田里干着笨拙的农活，要不在院里院外干着琐碎的家务，很难看出她们手中深藏惊人的绝活。闲下来的日子，这些巧女女俊女女们就舞起剪刀，长满老茧的双手突然变得灵巧多变，像台停不下来的机械。瞧，手中握住剪刀，剪刀便活泼了，斜顺飞旋，上下飞舞。红的纸，银黑色的剪刀，成为绝妙组合。手持剪刀的剪纸姑娘，像骑着骏马的男子在茫茫草原奔跑。一群姑娘相约，坐在热乎乎的炕头，阳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像一条金光灿灿的丝裟披在被褥和姑娘们身上。她们盘膝而坐，围成一圈，中间放着几种颜色的纸和笸箩，手中的剪刀不停地转动，纸屑像飘雪般落在膝盖、炕头、地上，手中的纸张斜顺几个回合，上下左右几次翻动，窗花随着剪刀的舞动，慢慢成型，剪刀轻轻地放下，一只手捻着窗花的任何一头，向空中随意地甩几下，一个栩栩如生的窗花就地盛开，无味似有香。

有人绞窗花的消息不胫而走，村里妇女们放下手中活，都跑过来跟着一起红火热闹。绞窗花的人多了，炕上坐不下，搬到宽敞明亮的院子，找个阳光充足的地方，木桩、铁盆、农具、棉毯子成为板凳，自由坐成一圈。绞窗花者舞着银光闪闪的剪刀，观看者目光随着手中的纸和剪刀转。绞窗花人兴奋之处，顺口就哼出信天游，一人一句，一人一阵，观看者也情不自禁地跟着唱起来。唱得热闹，剪得起劲，似乎在农家小院进行一场无需讲规则的比赛，一下子让寂寥的村庄富有活力之外，多了些许诗意，农家人的生活因此而充满喜悦。

绞窗花是一种绝活、细活，之所以说绝活，很多人模仿不来，看似简单，操作起剪刀便知绞窗花的难易程度。至于细活，不言而喻，需要的是细心，慢功夫，才能绞出称心如意的好花。这门流传已久的手艺活，潜移默化地传给巧手妇女。要是有人问是谁教的，绞花花的人立刻说我奶奶，或说一句我妈。绞花的姑娘其实并没有由她的母亲一个步骤一个步骤地教，也不是她奶奶手把手地教，很多巧手女子们甚至都没有见过她的奶奶。富有天赋的巧手女子，稍微得人指点，或静静地观看多次，便能绞出各种栩栩如生的窗花。每每过年，她们都要绞很多，日积月累，从笨拙到熟练，熟练到精炼，终会成为绞花花高手。

窗花绞好，她们会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中自赏片刻，用小刀或者剪刀，对不满意的地方做一个简单的修饰。随后将一幅接一幅窗花放在地上，观望者心底会泛起沉甸甸的感觉。似乎谁都无法想通，甚至不会想到，这些朴实的农家女子，竟然能用剪刀在一张张红绿蓝等不同颜色的纸上，裁剪出五彩斑斓的世界。凝望许久，庄稼人的所有日子和绞花的和悦场景，活生生地呈现在你的眼前，似乎她们将所有的生活通过绞花花这一形式，表达了出来。

窗花的种类繁多，飞禽走兽、鸟语花香、典故人物均可一一绞出来，甚至一些并非存在于现实生活中的东西，凭借绞花花者大胆且丰富的想象，完全绞出让人惊叹的杰作。绞得最多的还是具体代表吉祥的花草、动物、属相多一些，如年年有鱼（余）、三羊（阳）开泰、五谷丰登、金鸡报晓等，也有很多巧手妇女根据现实的东西，加之天生就有充裕想象，琢磨绞出变幻莫测、变化无常、给人无限遐想的窗花，既现实，又超越现实。别看好多绞花花的不识几个字，就是一名普通农村妇女，拿起剪刀，轻而易举地就能绞出《水浒传》里的英雄好汉、《红楼梦》系列人物、《三國演义》里的贤才名将。

在红火的新年，陕北人忌讳不贴窗花，见不得一色白的窗户。具有古老而丰富文化内涵的贴窗花在陕北成俗已久，是陕北独具风格的传统民间艺术，历史悠久，代代传承。冬天里，庄稼人放下这些枯焦的日子，绞几张花花贴起来，过个火红日子，不需什么人规定，自然而然就开始了，这一户贴好了，那一户也着手贴，用不了多少时间，窑洞窗格格上都贴上了形式多样的窗花。

如今的陕北，贴窗花的习俗依旧，只是风格发生了些许变化。满意的窗花拿到手，先是欣赏一番，夸赞一阵，才兴高采烈地贴在窗户最显眼的位置。用心经营剪窗花的陕北人在坚守传统中紧跟时代的步伐，很多人因坚持爱好，绞出了名气。绞窗花的工具不再是单一的一把剪刀，借助现代雕刻艺术的多样工具，融入现代科技元素，以减轻绞窗花的很多苦力，绞起来方便轻松。绞窗花的风格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许多爱好者同时绞一种东西能剪成一模一样，同一个人多次绞一种图案，也不会有几毫米的差距，犹如印刷品一样逼真。

窗花不再是单一的过年贴，还延伸到了结婚、乔迁、满月等与有喜庆紧紧相伴，很多景点、文化俱乐部、家庭聚会、农家乐都会有人绞窗花、卖窗花、贴窗花，随时都能见到迷人的窗花。贴窗花的范围扩大到窗户、卧室、客厅、门上、办公室、走廊、楼道……作为一种主要的装饰品，只要窗花点缀的地方，均能显出独特之美。从最初简单朴素的窗花，到现在精致美观，唯一不变的就是常常有人绞窗花，年年有人贴窗花，时常有人看窗花，以及心灵深处无法说清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