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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岁那年

2021-03-15赖清河

新少年 2021年2期
关键词:牛仔哥哥爸爸

赖清河(Thanhha Lai),1965年生,越裔美国人,儿童文学作家。她出生在越南,少年时跟随家人一起移民到了美国。在努力学习英语的过程中,她也经历了与书中的主人公金河一样的困境和突围。多年后她用英语写作了《十岁那年》这本语言优美、情感真挚的书,并因此荣获了2012年度美国儿童文学界两个非常有分量的奖项:纽伯瑞儿童文学奖和国家青年文学图书奖。此后,另有《慢慢听》《黄蝴蝶》等作品问世。关于《十岁那年》,作者最想与读者共同探讨的一个困惑是:我们真的了解自己周围的人吗?她很希望大家在读完书后,能坐在自己至爱的家人身边,听他们讲讲以前的事,分享他们當年的成长经历。

今天是春节,农历新年的第一天。毫无疑问,今天大家都长大了一岁。没错,不管你的生日是哪一天,过了春节你便又长了一岁。

今年,公元1975年,现在,生活在越南的我,一个名叫金河的小女孩儿,可以自豪地向大家宣布:我十岁了。

我是家中的老幺,上面有三个哥哥。光哥哥二十一岁,学工程的,他总称我为“小河马”,据他说我出生的时候红扑扑、肉嘟嘟的;武哥哥十八岁,他心目中崇拜的英雄是李小龙,常常做出一个徒手劈砖的动作来吓唬我;魁哥哥比我大四岁,原本很依恋妈妈的,看到我后来跟妈妈形影不离,便吃醋地说我是“妈妈的尾巴”。当我受到哥哥们的捉弄感到委屈时,妈妈便会笑着安抚我说:“他们‘欺负你,是因为他们太宠爱你了。”

我在家受宠这不假,只是我得不到爸爸的爱。九年前的一天,在我差不多一岁的时候,爸爸奉命去执行海军的一次任务,从此失踪,再也没有回家,有人说是北方的军人抓走了爸爸。从大人们口中得知,南方和北方之间的战事已经进行了多年,祖国已分裂成了两块。这些年身边的许多富人纷纷坐船远走国外,我们家是穷人,妈妈靠一个人的微薄收入勉强维持生活,当然也无处可逃。自从盟军从南方撤退后,战火一天天逼近我们所在的这座城,前天晚上已经多次听见了远处的炸弹声。

柜子上的镜框里是一张爸爸的相片,那时的他年轻而英俊。随着一天天长大,我越来越渴望了解爸爸。从妈妈平时说漏嘴的几件小事里,我得到了这样一张“拼图”:爸爸和妈妈都在北方长大。妈妈答应嫁给爸爸的时候才五岁,是在他们玩儿“过家家”的时候。后来在妈妈十六岁那年他们果真结婚了,比预想得要早些。婚后,爸爸和妈妈来到了南方。再后来战争开始了,国家一分为二,南方和北方之间关上了大门,不允许迁移,不允许通信,爸爸和妈妈再也没有办法知道他们在北方的亲人们的音讯。

转眼我的生日到了,虽然春节后我便长了一岁,但每个人的生日自己和家人都是很看重的,这两天妈妈让我想想生日愿望。我希望我可以做男孩子们常做的事情,我希望我脸颊的婴儿肥能够瘦下来,我希望我栽的木瓜树上结出的果实又大又甜,摘下的第一个我会献给妈妈。当然,我最希望爸爸能够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最好是在我上课的时候,他身穿白色的海军制服出现,向我张开双臂,让全班同学都看见。这最后一个愿望是我深埋心底,没有讲出的。

爸爸没有出现,宋叔叔倒是来了。他是爸爸在部队中最好的朋友,他带来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一艘军舰就要离港,部分海军家属可以搭乘出走,他家和我们家都符合条件。听到这些,妈妈、光哥哥、武哥哥都面带兴奋,但魁哥哥不太情愿,我也有些恋恋不舍。魁哥哥孵的鸡雏这两天马上就要出壳,而我想看到我的木瓜树结果。“必须走,机不可失。”妈妈坚定地说。“那爸爸回来找不到我们怎么办?”我问。妈妈回答,对着我,也对着三个哥哥:“我和你们的爸爸早有约定,如果有一天我们失散了,就通过在北方老家房子的地址联系对方。”宋叔叔告诉我们,收拾一下,随时准备动身。哥哥们整理着自己的东西,妈妈轻轻取下了爸爸的照片,又选了十张我们大家的照片装在包里,其余的全都烧了。我选了从小到大一直陪伴我的洋娃娃。有一次邻居家小朋友借去玩儿,夜里把她落在了外边,老鼠咬坏了她的胳膊,我却因为伤疤更珍爱她了。我打下了一个没有成熟的木瓜,颜色还是绿色的,用刀切开后感觉没有完全变黑的瓜籽湿润得像是一只只哭泣的眼睛。

上船这天时间定在半夜,人挤着人,逃命的节奏。武哥哥把妈妈拉到他的身前,把我扛到他的肩上,再用手推着光哥哥和魁哥哥往前走。我们爬上船,在甲板一角占据了两块草垫子大小的地方。港口没有开灯,军舰上也只有几处亮着微弱的灯光,没有鸣笛便草草地起航了。军舰上不提供食品和饮用水,饿了只能啃两口自带的饭团。就这样人们提心吊胆地度过了两天两夜,到第三天,据指挥官说,公海到了,现在安全了。大家悬着的心都放下了,这时才证实了不少人先前的猜测:海军已经放弃了他们的战斗使命,军舰变成了名副其实的逃生船。

在海上漂了大约一周后,光哥哥开始自学英语。他对我讲,我们放弃了家园,朝一个未知的地方去,从社会的最底层开始生存,连语言都是陌生的。武哥哥开始锻炼身体,每天练习数次前踢、后踢、组合拳。他对我们再次重申:“叫我李小武。”我始终待在妈妈身边,尽管内心很不适应这种被拘束的感觉。只有魁哥哥比较诡异,捂着一件夹克,闷出一身汗也不肯脱下来,像是在保护着衣袋里的什么宝贝。直到有一天,大家闻到了他身上的臭味儿,他被李小武强行搜身时,我们才发现衣袋里有一只可怜的鸡雏早已死去,可魁哥哥一直不忍心丢弃。望着魁哥哥那双睁得大大的眼睛,我拉着他的手,一步步走到了船尾。我从包中掏出白手绢包着的洋娃娃,让她那条被老鼠咬伤了的胳膊拥着那只软耷耷、毛茸茸的鸡雏。然后我用手绢重新包好,让它们缓缓沉入海底。

终于,在一艘挂着美国国旗的轮船的接应下,军舰停泊在关岛。我们住进了帐篷,这是临时驿站。移民的程序开始了,每个家庭都要填表,申请提交后还需要一个美国家庭来做担保。好多家庭都先于我家走了。一个疑似寡妇的女人,带着三个儿子和一个有点儿任性的女儿,我们家的优势实在太小了。幸好有一家开汽车店的老板看中了光哥哥是学工程的,他需要培养一个机修工。就这样,我们全家落脚到了美国的阿拉巴马州。

我很快喜欢上了我们的担保人。个子高高的,肚子胖胖的,长了一副典型的美洲人的模样,更主要的是他戴着黑色牛仔帽,我猜想他肯定拥有一匹帅气的骏马。我们被临时安排在牛仔家房子的地下室,牛仔太太说,不能让她的邻居看到我们。妈妈召开了家庭会议:“孩子们,在你们学会英语之前,什么也不要想,不要做。不要想爸爸,也不要想我们的未来。”没过多久,牛仔帮我们在不远的安妮公主路找到了一所房子,并为我们预付了三个月的房租。妈妈对此感激涕零,不过光哥哥说美国政府已经将我们的难民安置费支付给了担保人。当我们有了住址后,妈妈便立即给越南北方写了信,这是国家分裂以来发出的第一封信。在那里,爸爸的哥哥还住在祖传的老屋,延续着我们的家族。

开学季,牛仔带我到学校报名,我以为他会骑着马,并且也会把我抱到马上,结果根本没有这么一回事。日后待我和同学、老师混熟时,有着一头棕色卷发的老师斯科特小姐笑着说:“约翰顿先生?他根本没有马,他算哪门子的牛仔呀!”不过在我的心目中担保人永远是牛仔先生。与此同时,李小武和魁哥哥也都上了学。不过李小武对重读高三实在不感兴趣,他的志向是早点儿走向社会,当一名李小龙式的武术教练。妈妈对魁哥哥将来的目标要求只有两个字——大学。而妈妈本人也找到了工作,在一家工厂当缝纫工。光哥哥没有辜负牛仔的期望,很快便成为他的得力助手,一名汽车机修工。

所谓“混熟”也是相对而言。我的同学中头发有黄色、白色、红色、棕色的,唯独我是黑色的,加之我的英语水平几乎为零,难免受到来自个别同学的歧视甚至凌辱。我常被呼作“外国佬”,有时我身上被甩上鸡蛋清,看上去像鼻涕一般。还有一次,两个调皮的男生拿我打赌,输了的要从我头上扯下一绺黑发献给获胜的那位。得知我时而被欺负的事,妈妈平静地告诉我:“亲爱的女儿,你必须学会反击,但最好别用拳头。”李小武则建议说“我教你女子防身术吧”,魁哥哥默不作声却从此后每天骑着他那辆新买的二手自行车上学放学都坚持绕道送我接我。

我们的邻居华盛顿小姐,一个退休老师,主动提出要做我的英语义务家教。后来我才知道,她有个儿子名叫汤姆,作为一名士兵二十岁那年战死在我出生的地方。越南,对华盛顿小姐而言,是一个令其忧伤但也充满复杂感情的地方。华盛顿小姐成为我的家教后对我循循善诱,细致耐心。她要我每天记住并学会熟练使用至少十个单词,当我做得令她满意时,她会奖励我一颗草莓或一粒巧克力。而当我做得不够好,表现出气馁厌烦的情绪时,她总会和风细雨地对我说:“没关系,每一种语言都有它的烦人之处,以及毫无逻辑的规则,就如同每一种语言都有它可感知的美一样。”

虽然妈妈给我们定了规矩,但她自己却忍不住总想爸爸,就像我也总忍不住在梦里吃上我那已经成熟的木瓜一样。有一天夜晚,妈妈叹着气,继而又变成了抽泣。她喃喃自语道:“你在哪儿呢?我们还应该心存希望吗?”其实我还是心存希望,我总幻想着爸爸能出现在我们班上,如果能在美国发生这样的奇迹就太棒了。让同学们看看,他会讲流利的英语,就像他说法语和中文那样优雅。我想把最轻松最快乐的一天留给与爸爸相见的那天,不管是在越南还是在美国,那一天都可以视为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天。可能没人相信,待在和平的阿拉巴马,有时我竟然思念起战争中的故乡,惦念我栽的那棵木瓜树。

八个月前,家乡的战火停止了。圣诞节前我们收到盼望已久的爸爸哥哥的回信。原来伯父这几个月间去了几次南方,寻找爸爸的老朋友,走访我们的邻居,依然没有令人喜悦的消息。从伯父的信中我们没有读出爸爸现在怎么样了。我们看着妈妈,妈妈没有言语。光哥哥说,爸爸可能逃到了邻国;李小武说,说不定爸爸去了法国,又重新组建了家庭;魁哥哥说,爸爸没准儿会逃进深山,出家当了和尚。我想不出更好的答案却又不能让哥哥们超过我,于是脱口而出:“如果爸爸已经不在了呢?”没有受到责骂,我知道大家已经开始接受了我乌鸦嘴中吐出的这句话。我们的平安夜,一片寂静。

新年过后的一天,妈妈下班后脸色惨白,我发现妈妈手指上的戒指已经更换了位置。妈妈宣布了确切的消息:“你们的爸爸,真的走了。”家里布置了祭坛,我们每个人面对爸爸永远年轻的照片,持香祈祷。妈妈低声说:“孩子们你们想哭,今天就哭个够,以后要忘掉爸爸。如果我们总是这样一直抓着他不放,他便没法去天堂了。”

转眼到了除夕。马上就到龙年了,又要长一岁了,我祈愿什么呢?我祈愿爸爸能在天堂新的家园里得到溫暖(对不起妈妈,我又想起了爸爸),我祈愿妈妈能重新拥有笑容。我祈愿哥哥们都能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我祈愿自己学会踢飞腿——不是为了踢腿,而是为了飞!

(责任编辑  高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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