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蓝蓝蓝

福井說，她16岁那年发生了一件意义重大的事，那就是——她遇见了田小树。

田小树，就是我。

福井这个名字有点朴实憨厚的意思，一如她的体重和为人。我就读的那所高中不是重点学校，大多数人都是从初中本部直接升上来的。福井属于为数不多的外来户之一，而更特别的是，她来自南方，说一口拗口的普通话。

开学之初，我对她的印象一直模模糊糊的——有点胖，个子又不高，很白净，有虎牙，眼睛很小，永远都像没睡醒似的。因为普通话说得不好，她很少开口，集体活动的时候总是独自坐在角落里。她就像森林里的一棵小灌木，被那些高大的乔木遮挡着，不声不响地悄悄生长。

前几个月，我们几乎没有交集，直到元旦前夕每个人都要出节目。我排了一部舞台剧，角色众多，一下子就解决了十几个人的“就业”问题。排练的时候，刚好宣传委员在一旁问福井报什么节目，福井摇摇头，笑得憨厚又谦卑。

我回过头，却始终记得她的那个笑容，那么孤单的笑容。于是对她招手，说：“陈福井，我们这儿还缺一个角色，你想不想演一块石头？”

福井忙不迭地点头。好像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们两个人就渐渐熟悉起来。她不是不喜欢讲话，只是觉得自己的普通话别人听不懂，会给别人带来困扰。我心想：这可真是一个傻姑娘，她不怕被嘲笑，而是怕对方有负担。

但确实有人嘲笑她。你知道的，人性那么复杂多样。那些带着恶意或者无心的嘲讽与讥笑，一点点地扑向她。她却像毫无知觉似的。反而，当奚落过她的人有了困难，她总会热情地伸出手。

我提醒她要学会防备，她仍是笑，笑得连眼睛都看不见了。这个胖姑娘傻得连善恶都不分了。然后，这个傻姑娘身上的优点一点点地展现了出来。除了带口音的英文外，她每科功课都学得轻松又出色，还会弹琵琶。

虽然森林里浓荫蔽日，但总会有阳光透过枝丫丛生的缝隙落下来，照在她的身上。只要一点点光，就能让她开出花，不耀眼，却馨香。

高三快结束的时候，我偷偷喜欢上了邻班的一个男生。对我来说，那是一个天大的秘密，我只有一个树洞可以倾诉，那就是福井。因为我知道福井肯定会为我保守秘密的。福井为我偷偷跟踪那个男生，还要日复一日地容忍我花痴的表现。然后，某天我刚走进教室，班里突然响起男生们的起哄声和女生们的尖叫声。

我莫名其妙地成了主角。我的书桌上放着一张卡片，上面是一行字——谢谢你的喜欢，祝金榜题名。签名是邻班的那个男生。福井的小眼睛里冒着光，她说他性格不错，让他给我写卡片就真的写了。你能想象吗，陈福井这个胖妞，在某个黄昏拦住那个男生，特别霸气地说：“喂，我朋友喜欢你，你给她写张卡片鼓励她努力高考，好吗？”

我和男生的故事当然没有后续。但为此我和福井半个月没有讲话。后来我问她：“为什么要那么做？”她很无辜地反问：“为什么不能那么做？喜欢就告诉他啊。”我再次认定，这就是个心无城府的傻姑娘。

若干年后，我的心里住了成年人世界里的种种复杂情绪，而福井的心里仍天真无邪。若干年后，我看见有人落水，可能会在救与不救之间踌躇，而福井却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那时候的福井26岁，她把自己的命分给了两个7岁的小孩。也许她不是不识公私善恶，而是一直都相信人心向善。

倦鸟归林，牧人回家，你的爱人在每个黄昏眺望，却都等不到你的音信。

亲爱的傻姑娘，我们多么想念你，从朝至夕。

（田龙华摘自《手信2》/图 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