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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书集释》训诂商榷

2021-03-08孙博涵

文教资料 2021年19期
关键词:吴汝纶通假尚书

孙博涵

(东南大学 人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00)

屈万里是近代治《尚书》大家,所著《尚书集释》博采古今众家之说,兼纳传世出土之文,更参己见以下裁断,而且要言不烦。然而《尚书》古朴文质,佶屈聱牙,对于文本的诠释历来纷繁众多,各有所据。《集释》以今文二十八篇为底本,训释不主一家,以汉、清及同时人为主,或引他人之说,或直出己见,往往论断精谨。但亦间有可商榷之处,比如或举例取证未当,或本不必通假而竟言之,现试举其训诂数例,加以考察,备学人参考。

一、《召诰》:“相古先民有夏,天迪从子保,面稽天若,今时既坠厥命。”

《集释》云:“面,于氏尚书新证读为偭,云‘应训背’。是也。按:稽,碍也;义见汉书公孙弘传赞集注。面稽,盖违背不顺之意。天若,天所顺从,即天意也。……面稽天若,意谓夏之后王违背天意。”[1](178)案,此句《伪孔传》云:“禹亦面考天心而顺之,今是桀弃禹之道,天已坠其王命。”[2](873)是说夏朝大禹可以面向上天,考天心而顺行之,后代则不能如此。“面稽天若”是大禹的德行,《集释》认为是夏代后王背弃天意,主语非禹。“面”由面向的意思反向引申出相悖的意思,在语言学中是解释得通的,在文献中有例证支撑,《左传》:“面缚之。”即反背而缚之。这个意思也作“偭”,如《离骚》“偭规矩而改错”。“稽”训“留、考”都是常训,意义相通,不能确证为何义。

于省吾《双剑誃尚书新证》云:“郑康成训面为面向,王引之读面为勔训勉,于义未谐,按面即偭,应训背。”[3](168)于氏要这样破读的思路是后面一句说:“今冲子嗣则无遗寿耇,曰其稽我古人之德,矧曰其有能稽谋自天。”这是周公劝谏成王的话,前面是《尚书》常用的举例,说夏商兴亡的故事,“面稽天若”如果是说夏禹的德行顺天,后面到了劝成王时只说了“稽古人”,反而没有夸前朝人的多,于义未当,一定要说“面稽天若”是个贬义词,主语是夏代后王。其实这里的逻辑有些牵强,第一,“面稽天若,今时既坠厥命”,“今”可理解为一个转折词,即之前能顺考天命,今因桀纣不能而坠其命。第二,审其语境,周公强调前朝的努力功绩,而今劝成王反而语轻,正是作一个对比,说夏禹商汤都如此勤勉事天,后代不顺天命依然导致亡国,今我周家立国尚短,成王更是要敬考古人而避免错误。第三,最重要的一点是,经文“面稽天若”,阮元《校勘记》云:“古本‘面’上有‘’字,案‘’乃‘’字之讹,即古文禹字也,与传合。”[2](921)这个旁证证明了“面稽天若”的主语是禹,所以应说的是他的德行,而非夏朝后面的王背弃天命。因此,于、屈二家的看法虽然有据可循,但还不足以突破《伪孔传》。

被于氏批评的王引之说:“面读为勔,勉也。”笔者认为或有一定道理。本句中虽不能确证,但查检《尚书》,《立政》有“谋面用丕训德”句,《伪孔传》云:“谋所面见之事无疑,则能用大顺德。”这个解释明显是增字为训,值得重新思考。王引之《经义述闻》同样把“面”读为“勔”,其云:“谋于乃事乃牧乃准,勉用大顺德之人也。”[4](221)这样说比较通畅。吴汝纶《尚书故》在彼处进一步提出“谋面”是“黾勉”一声之转,是双声联绵词,更是精妙。笔者由此想到,《召诰》中“面稽天若”的“稽”,也有“考查谋计”的意思,所以“面稽”犹“谋面”,大抵都是勉力的意思,且与前言“天迪从子保”文义相承,此可备一说。

二、《君奭》:“惟兹四人昭武王,惟冒,丕单称德。”

《集释》云:“冒,孙氏注疏云:‘与懋声相近,又通勖,勉也。’丕,词。单,说文:‘大也。’称,行也。”[1](214)案,“冒”通“勖”,训“勉”,此说是。但是后面的“单”,引《说文》训“大”,则值得商量,《伪孔传》云:“惟此四人明武王之德,使布冒天下,大尽举行其德。”孔疏云:“单,尽也。”[2](978-979)首先,“单”字本无“尽”的意思,实即假借“殚”字,《说文》:“殚,殛尽也。”其次,虽然“尽”和“大”有相通之处,但是屈氏已经说“冒”训“勉”,既然是勉力,程度应该更深,因此称扬他们不仅是“大”,还应该是“尽”。再次,“丕”本身有大的意思,如果“单”从本义训“大”,则与“丕”语义重复,在此处应该有语义的推进。因此,屈先生只说“单,大也”,意义显得单薄,不如从注疏训“尽”于文义更适合。

考察《诗》《书》“单”的用法,大部分用同“殚”,“尽”义。如《诗·天保》“俾尔单厚”,郑笺:“单,尽也。”再如《洛诰》:“考朕昭子刑,乃单文祖德。”《集释》引吴汝纶《尚书故》云:“单、殚同字。一切经音义引书纬正作殚,注云:‘殚,尽也。’尔雅释文引字林:‘单,极尽也。’”按照传统看法,《洛诰》和《君奭》记载的都是周公之言,书写语言应该具有内部一致性,为何在《洛诰》把“单”解释为“尽”,到了《君奭》,就变成了“大”?

三、《顾命》:“柔远能迩,安劝小大庶邦。”

《集释》云:“安,吴氏尚书故云:‘杨倞荀子注:安,语助。……荀子多用此字。’”[1](238)案,《伪孔传》云:“言当和远,又能和近,安小大众国,劝使为善。”孔颖达疏云:“于彼小大众国皆安之劝之,安之使国得安存,劝之使相劝为善。”[2](1093-1094)也就是用了“安”的通常意义,《尔雅》:“安,定也。”安定和规劝大小国家。本没有任何疐碍,非常通顺易懂。吴汝纶引《荀子》证“安”为语助,是因为杨倞在注《荀子》时多言安为语助,如《劝学》:“安特将学杂识志,顺《诗》《书》而已耳。”杨注云:“安,语助,犹言抑也,或作‘安’,或作‘案’,荀子多用此字,《礼记·三年问》作‘焉’。”[5](15)其实此处的安,是“焉”字的假借,“焉”从一个指示代词逐渐虚化,变为句末的语气词,又变为这种句中带有连词性质的虚词。这种现象在战国时期的子书出现较多,如《吕氏春秋·季春纪》:“天子焉始乘舟。”《墨子·鲁问》:“焉始为舟战之器。”这个意思也写成“安、案”,如《管子·大匡》:“桓公乃告诸侯,必足三年之食,安以其余修兵革。”《荀子·臣道》:“是案曰是,非案曰非。”可以说“安”确实有句中语助的用法。

《顾命》是比较可靠的早期西周文献,与上述的子书成书年代相差数百年,不宜用后面出现的例子诠释前代的文献,只能通过考察同时代作品看是否已经产生这种语言现象。首先,看“安”字在《尚书》中的用法,几乎全部是很明显的“安定”的意思。《皋陶谟》“在安民”“安民则惠”;《益稷》“安汝止”;《太甲下》“无安厥位”;《盘庚上》“惰农自安”;《盘庚中》“安定厥邦”;《旅獒》“则迩人安”;《毕命》“邦之安危”;《吕刑》“在今尔安百姓”[6]。再看“焉”字在《尚书》的用法,“焉”在《尚书》中出现了三次,《牧誓》:“不愆于六步、七步,乃止齐焉。”《金滕》:“为坛于南方,北面,周公立焉。”《秦誓》:“其心休休焉。”前两例“焉”都是指示代词,最后一例是句末语气词,但是《秦誓》是春秋时期的作品。也就是说,整个《尚书》的“焉”都没有充当过句中的连词,更没有“安”假借“焉”用的例子。很难说“安劝小大庶邦”的“安”是无意义的虚词,还是按照传统注疏解释为是,吴氏此说不免武断,屈氏承袭固误矣。

四、《文侯之命》:“闵予小子嗣,造天丕愆。”

《集释》云:“吴氏尚书故云:‘李善文选注:‘骞,与愆通。’杨倞荀子注:‘骞,咎也。’愆,又作,与蹇通借。易:‘蹇,难也。’则丕愆即大难也。”[1](270)案:《伪孔传》云:“言我小子而遭天大罪过。”《说文》:“愆,过也。又作。”此处以“罪过”解释经文完全可以说得通,“愆”这个词本义是错过、超过,引申为过错,失误,再引申为罪过、惩罚。《尚书》中也有这种用法,如《无逸》:“非天攸若,时人丕则有愆。”《冏命》:“中夜以兴,思免厥愆。”诚然,通假“骞、蹇”是有依据的,训“难”在文义中说得通,因为“愆、骞、蹇”本身是一组同源字,“愆”的重文作“”,与“骞、蹇”都是从寒省声,皆为元部字,《说文》:“骞,马腹垫也。”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云:“谓马腹低陷不充垫者下也。”[6](709)《说文》:“蹇,也。”是跛足的意思。同声符的还有“褰”,《玉篇》云:“褰,褰衣也。”《褰裳》郑笺云:“褰,揭衣。”又如“搴”,《广雅》云“搴,拔也,取也。”这些词都有一个共同的义素,即“有损伤、有失去”,用手拔取则彼物有损失,揭衣则衣服有损失,对于马和人来说下腹低陷、跛脚都是损失,“”从心,其字之造义可谓心有损失,心损失则必有过错。因此,这几个字都有负面意思,可以是过错,也可以是困难。但是对于本经来说,用“愆”本来的意思“罪过”解释是足够的,没有必要绕一大圈证明它是一个同源的意义相近的假借字,抛弃本字本训去随意通假,笔者认为是不可取的。

五、结语

《古文尚书》和孔安国传经过考辨,已经确认为伪作,学者往往群起而攻之,发现了不少其训诂上的失误,作了很多新的解释,大都很精彩而颠扑不破。

但是,凡事过犹不及,不应滥用通假,硬拉证据,用先入为主的观念质疑存在几千年的成说。《伪孔传》虽然不早至西汉,但是亦为经生历代口耳相传,去古未远,不可轻疑。读书中发现故训中有不合己意之处,可以大胆假设,但是要小心求证,要证明故训一定有不可回避的错误,而且结论要做到字安、音义安、句安、文安、事安,只有这样才能推翻故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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