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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林深处的微笑

2021-02-27刘亮

阳光 2021年2期
关键词:老爷子姐姐

刘亮

周一早上九点,张连营来到了老爷子王沪奎的养鸡场,王沪奎和女儿王秀芝以及三百来只散养的芦花鸡就在这片方圆两百米的杨树林中。当张连营走进树林时,看门的大狼狗黑旺朝他叫唤起来,张连营走过去,拍了拍它的脑袋。

“你来了连营,快进来,进来。”王秀芝站在厨房门口说:“又要麻烦你了,先进屋喝杯茶,我正给我爸下面条呢。”

“好。老爷子呢?”

“这里要没电,他就听收音机。”

“老年人都这样,喜欢听评书……那我先进去了。”

“那好,我一会儿也进屋。”

树林中一共有四间简易房,王秀芝和老爷子一人一间,中间的一间当堂屋用,还有一间是小厨房。张连营每次到这里都是去堂屋,偶尔也会在老爷子的房间坐一会儿,王秀芝的西房他从没进去过。堂屋的设施很简单:一张茶几、几把小凳子、一台电视机和三组从家里搬来的小组合橱柜,还有一排能坐四个人的旧皮沙发。门口的左墙上是一组很小的电源开关箱——养鸡场的电就从这里接出去的,是张连营去年给他们安的。

“我先给你泡茶吧连营?”王秀芝端着面条进屋问道,“歇一会儿再查线路也不晚。”

从前年开始,张连营才和王秀芝熟悉的——他们的一号变压器房就建在这片杨树林中。在这之前,是老爷子和老伴守在这里,后来老伴去了日照,给当包工头的大儿子看孩子,王秀芝只是偶尔来这里一趟,给老爷子做做饭、洗洗衣服啥的,她真正住到这里,是前年和丈夫离婚后的事。张连营听同事老郭说过,王秀芝是因为丈夫贩煤在外面和相好的有了孩子才离的,是个苦命的人。实际王秀芝长得并不苦,一米六三的个子,瓜子脸,身材消瘦,引人注意的是她的那对儿忧伤的大眼睛,一闪一闪的。总的来说,她是个标致的女人。

“我待一会儿再喝。”张连营瞟了两眼王秀芝说,“弄好线路你们也能早些用上电了。”

王秀芝说了声“谢谢”,去了里屋,把王沪奎搀出来——老爷子去年脑血管犯了一次病,至今右腿都有些拖地。

“该吃饭了爸,连营来了,来帮咱们查电路,我昨天给他打的电话。”

“哦哦哦……”王沪奎应着,坐到了沙发上,“又要麻烦你了连营,你父亲也挺好吧?”

“还可以,去我姐家去住了,过两个月再回来。”

“那也行,省得他一个人在家烦闷……你吃了吗?”

“吃了。在我们食堂吃的。”

“哦。谢谢,又麻烦你了真是……秀芝,你给连营泡茶了吗?”

“泡了,爸,连营说一会儿再喝。”

“没事叔,我这就检查线路。”

因为一号变压器房建在这片杨树林中,一来二去,张连营就和老爷子王沪奎熟悉了。在王秀芝没来这里住之前,他只是见过她,并没有说过话。可从前年她离婚后住在了这里,俩人就经常见面——只要张连营上班,他都要从一号变压器房开始,从这片杨树林穿过,一直往西,走到两公里外的五号机房,填好记录,再回到值班室继续值班——这就是张连营和同事老郭、老李的工作——三个人轮流值班,一个人上一天一夜。

张连营用了半个小时把开关跳闸的问题解决。王秀芝把凉茶倒掉,又给张连营续了热水。不过他并没有继续逗留下去,因为还有四个机房需要他去检查,王秀芝把他送出了堂屋。

“晚上来这儿吃饭吧,连营,我昨天杀了只鸡,冻在冰箱里了。”这是一种邀请。之前张连营在这里吃过四次饭,头两次是老爷子自己在这儿住的那一年,老伴去了日照,他一个人挺孤寂,就喊了张连营两次。后两次是王秀芝来这里之后,是她邀请的,说是为了感谢他。第一次是因为村里停电,鸡场的水泵没法启动,张连营临时给他们接上电,偷偷给他们用了两个小时。第二次就是三个月前,他给他们安了开关配电箱,她又邀请的他。

“再说吧秀芝,我还不知道班上有没有事……我走了。”

“哦。那么……到时我给你打手机,晚上六点。”

张连营点了点头,进了树林,继续往西走。出了树林上堤坡,绕一个半圆,到五号机房填好记录后,他才可以回值班室,来回有四公里。

老爷子王沪奎和女儿秀芝从来不谈论张连营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他被派出所拘留过——五年前,因為矿物业公司管理员调戏了他姐姐,他打伤了那人,才从矿上的机电科“发配”到了这里看变压器房。他三十一了还没找上对象。这是王沪奎从张连营的同事老郭那里听到的,他给王秀芝讲过一次,之后父女俩再也没提过这事。

王秀芝没有食言,傍晚快六点时给张连营打了手机,说她开始做饭了,让他现在过来吃饭。

值班室离杨树林只有一百五十米远,张连营走几分钟就能到。这会儿老爷子正在堂屋看中央台的新闻,王秀芝在厨房里炖鸡。半个小时后,菜上齐了,王秀芝还炒了西红柿鸡蛋、豆角和油炸花生米。老爷子给张连营倒上了半杯白酒——张连营说值班不能喝酒,这是规定,可老爷子还是给他倒上了半杯。一会儿,老爷子就讲起了他年轻时吃过的苦。

“对了,叔,早上我经过树林时,看见西头的围网柱子坏了两根。”张连营突然改变了话题,“等后天我上班时给你弄些新的。”

老爷子怔了一下,难过地摇了摇头。“我要是不得这病就好了。以前我身体多好?那时都是我一个人顾着这些鸡,还有那些柱子、围网啥的,哪里坏了我接着就换掉,再看看我现在,唉……走路都拖地了。”

张连营微笑着摆了摆手。“没事叔。明天我休班,要不明天下午我来给你弄,反正我在家也没啥事。”

这会儿王秀芝去厨房了,老爷子说想吃凉拌蒜泥黄瓜,喝酒时能清清口。等她忙完回到堂屋时,看见父亲的眼睛红红的,又听到他说自己得病的事——王秀芝的眼睛湿润了。她把盘子放下,责怪起父亲,让他别这样说自己。

张连营赶紧插进话:“叔,这鸡你养得可真好,一只只健健壮壮的,得有三斤了吧?”

王秀芝说因为芦花鸡是散养在林子里,也长不了很大,三四斤最好,过完这个夏天就可以卖出去一半儿,到秋天时再进一些小鸡。“连营,等年底那一半儿鸡也能出场了,到时我给你两只,让你爸尝尝,另一只你送给你姐,让大姐也尝尝我们散养的鸡,就这么说定了。”

张连营傻傻地笑了笑——他看到王秀芝消瘦的脸颊泛起了红晕。

老爷子呵呵笑起来,随即抿了口酒,“就该这样……对了秀芝,你帮我调到山东综艺台,我想看看《快乐向前冲》。”

到七点半时,张连营该回值班室了,王秀芝把他送到门口。“你等我一会儿,连营。”王秀芝说完跑进堂屋,回来时拿了一个煎饼。“我给你用塑料袋包好了,里面有根葱和一个咸鸭蛋,夜里值班你要是饿了,把这个吃了,别老吃方便面……那一大串钥匙拿上了吗?”

张连营点了点头。“谢谢你秀芝,我走了。”每次说这句话时,他都是细声细气的。王秀芝比他大两岁,三十三了。

走在回来的路上,夏季的晚风吹走了白天的炎热,“飕飕”的掠过郁郁葱葱的杨树林。到值班室门口时,张连营停住脚步,准备开大门,这时两辆拉煤的大卡车呼呼啦啦在他身旁停下了。

“该你值班了连营哥?”说话的是煤老板王胜利的外甥李劲雨,煤场就在他值班室的斜对过一百米处,“我和小伍子刚从唐县电厂送煤回来,你吃晚饭了吗?要没有咱们一块儿,我舅舅说他炖了只野兔子。”

张连营摆了摆手。“我吃过了劲雨,你俩赶紧回去吧,都七点多了。”

“那好,我们走了。”卡车启动,扬起的灰尘立刻淹没了张连营,他赶紧开开门,跳进了院子。

第二天下午,王秀芝刚给老爷子洗完衣服,她就听见树林西边有“嘭嘭”的敲打声,她朝西走了十几米,透过晃晃悠悠的树荫,她看见张连营正在用锤子砸木棍。他昨天说来修围栏的柱子,还真来了,且是他休班的时候。

老爷子王沪奎也听见了敲击声,推开纱门问:“秀芝,是连营来了吗?去,给他泡上茶,这天多热。”

“是他来了,爸。”王秀芝绯红着脸往这边走,“我把这两件衣服甩完就泡,也给你泡杯新的吧?”

“行,刚才眯了一会儿,茶都凉了,正好也给我泡杯新的。”

老爷子虽说右腿走路不大利索,可脑子并没坏,他意识到了女儿的变化——看她绯红的脸颊、轻快的步伐,难道,她对张连营动心了?王秀芝甩完衣服进屋,老爷子看女儿手指颤抖着抓茶叶,更坚信了自己的判断。是的,女儿是离过婚,年龄也不小了,要是他俩真能成,女儿的下半辈子就有了依靠,有了归宿。

“秀芝,连营这人真是不错,休班了还来给咱们帮忙……”

“要不这样,晚上留下他,我炒盘肉酱,凉拌个黄瓜,咱们下面条?”

老爷子点了点头,“你看着弄吧秀芝。”

王秀芝知道父亲是什么意思,但她也知道,张连营是不会主动的,她了解他。另外,她也听张连营的同事老郭说过,自从那年他被拘留了之后,好像矿上的人都在传他是个坏人、狠人,反而不说调戏他姐姐的那个物业公司的主任是个坏蛋,真是邪门儿了。

王秀芝把茶泡上后,端着杯子出屋,放到了树荫下的木桌上。这里浓荫匝地,凉风习习,平时老爷子也喜欢坐在这树荫下喝茶、听评书啥的。

“我换了三根,秀芝,都弄好了……”张连营背着工具包走过来,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

王秀芝点点头。刚才出屋时,她特意换了一件刚过膝盖、下摆带黄花的灰裙子,并在镜子前照了照。过去她很喜欢穿裙子,现在却很少了。尽管这样,有时候她去赶集,或者去活鸡店、饭店结账,有不少男人还会盯着她看。当然张连营也会看她,只是偷偷地看,看两眼就低下头,在他以为她不注意的时候。

“谢谢你连营,那个……我爸说了……晚上留你在这儿吃饭,我炒个肉酱,拌个黄瓜,咱们下面条吃。”

张连营挠了挠头。“不用,真的不用秀芝,你不用这样客气,我走了……”

他一挠头,头顶现出了一片杨树叶,王秀芝过去给他摘掉。“连营,你爸不是在你姐那儿住吗?你回去了……反正也没什么事,在这儿吃吧,就是吃碗面条的事,一点儿都不麻烦。”

茶杯在张连营的手里抖动着。是的,他喜欢看她穿裙子——她穿着裙子站在他面前,加上长发飘飘,面前的她,老天爷……张连营低下了头。

“就这么说定了,我这就去做饭。”

“噢。那我去喂黑旺了。”

王秀芝笑著去了东屋。

王秀芝去东屋喊老爷子起来喝茶时,老爷子慢悠悠地说,“连营去哪儿了?你应该知道我什么意思,秀芝,抓住机会,这小伙子不错。”

王秀芝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朵根,声音也颤颤抖抖:“爸,我劝了他半天他才留下的,现在去给黑旺喂食……我去做饭了,五点半了。”

“去吧去吧。”老爷子很高兴,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正好连营休班,一会儿你把凤山酒启开,我和这小子喝两杯。”

当天晚上,王秀芝没有让张连营走,而是领他进了她的房间。三年来,张连营还是头一次进王秀芝的房间,面积有十五六平米,一张单人床,一个大衣橱,还有一台电脑和一张写字台和两个单人沙发;在西墙角摆了几盆小花和一个大鱼缸,十几条大眼睛的黑花纹金鱼在里面游来游去。

张连营窘迫地把屁股从沙发上挪了一下,呼吸急促,只见她面如桃花,半垂着眼帘,肩膀在微微颤抖,连同着她的长发也跟着微微抖动。突然,她站起身,忽闪着好看的大眼睛看着他,眼里喷射出火苗,猛地抱住了他。

“秀芝……”

“别说话连营……抱着我。”

“秀芝,秀芝……”

“对对对,抱紧我……”

一个星期后,王秀芝想,恐怕世界上再也找不出像张连营这样的好男人了,话少而勤快,干什么活都干得很好,并且干得认认真真,就连换鸡场的新围网,打结都打得漂漂亮亮,一点儿不凑合。

这些,老爷子都看在眼里,同时他也知道,他想让女儿有个好归宿。老伴是指望不上了,她去给大儿子看孩子,等老大的孩子上了初中,她紧接着就得去济南,给二儿子看孩子,等把这两个孩子看下来,对她和他来说,基本上也就走到了人生的末端。而最小的这个女儿,还没找个好归宿,老爷子的心思就放在这个女儿身上。因此隔三差五,老爷子都会叮嘱王秀芝:“要抓住机会,你都三十三了。”

她知道父亲是什么意思,又过了半个月,她问了张连营,希望他回家能跟父亲和姐姐说说,希望他们能同意。

张连营点点头,去了住在县城的姐姐家。

父亲没吱声,姐姐张连凤却是一百个不愿意。

“你想想连营,她是农村人,又没有正式工作,以后的生活就得靠你那点儿死工资了。要是你找个矿上的姑娘,你俩都有工资,那生活质量会是啥样,是不是?还有,她不光没工作,还是个离过婚的。弟弟,这楼上楼下的传出去,你让咱爸的脸往哪儿放,你是不是傻呀!不行,我和咱爸都不同意……你别和她来往了。”

“姐,她家开了养鸡场,她有收入……再说,她离婚怎么了,可她人很好。”

张连凤撇撇嘴说:“好什么好,你又没结过婚,咋知道她以后会对你咋样。关键是她离过婚,你是个大小伙子,你不嫌丢人我和咱爸还嫌丢人呢。”

张连营摇摇头,没法回答姐姐的问题。

老爷子下了一辈子井,患有矽肺病,经常住在女儿家,因此他对女儿的话很在意,就朝张连营摆了摆手说:“连营呀,你妈走得早,我身体又这样,你还是听你姐的……让你姐给你拿主意吧。”

张连营脑袋晕晕地回了自己家,几乎快要涌出眼泪了,他深深感受着,自己是真的喜欢秀芝,秀芝对他也有意,可姐姐却用了“丢人”的字眼。张连营坐在空调底下,吹着凉凉的风,思忖着,自己是否有必要听姐姐的话、听父亲的话呢?

等张连营再次上班的时候,王秀芝一下子就明白了什么意思,不过她并没有生气。

“别这样,连营,你姐的想法我能理解……那么,你爸是什么意思?他是不是也不同意?”

“他听我姐的。”

“哦。”王秀芝的眼睛红红的,点了点头,“咱们吃饭吧,我给你炖的红烧肉。你多吃点儿,我去喊我爸,他在外面听评书呢。”

张连营从窗口看见老爷子了,坐在树荫下的那把老藤椅上,桌子上有他的茶杯、收音机和蒲扇,有七八只芦花鸡在他身边转悠,有刨土的,有叼树皮的,还有趴在树下凉快的。王秀芝过去,把老爷子搀起来。

这一刻,张连营突然意识到,老爷子就是王秀芝的精神支柱,要是他真入土了,这里将剩下秀芝一个人,在这树林中她会孤单的。

张连营的母亲八年前因病去世,姐姐张连凤就扮演了母亲的角色——给张连营洗衣服、做饭,直到她出嫁。张连营对姐姐是很尊敬的,甚至有些怕她。而现在张连营却有些想反抗姐姐。在此后的一个多月里,姐姐跟张连营说过不下五遍,坚决不同意。

这些话,张连营没有跟王秀芝说。

进入十二月份时,王秀芝发现自己怀孕了,她就告诉了张连营。

张连营激动得两天都没睡好觉——他想了很多,包括怎么说服姐姐和父亲,还有以后的生活等等。

尤其在值班时,夜里,一切都沉睡了,他心爱的女人就在一百五十米外的树林中,可他还得值班,不能离开值班室。张连营有时睡不着,就走出房间,打开强光手电,往树林那儿照一会儿。可最关键的,王秀芝怀孕的事,该怎么跟姐姐和父親说呢?

这个时候,张连营就产生了逆反心理——想着,不管他们同意不同意,他都想和王秀芝结婚,想拥有自己的孩子。

王秀芝怀孕两个月时,张连营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姐姐和父亲,希望能得到他们的同意和祝福。老爷子倒是很高兴,可姐姐张连凤却是一脸的不悦。

“连营,我跟你说过好多次了,你不能娶她明白吗?你想想,你好好地想一想……假如你真娶她,不光左邻右舍笑话咱家,你以后的生活咋办?就靠你那两千五六的工资吗?以后孩子上学、结婚、买房等等一切的事,你能负担得起吗?她的养鸡场能开几年?能挣多少钱?这都是未知数……弟弟呀,你可不能被她骗了,何况她还是个离过婚的女人……”

“可是姐,我喜欢秀芝,她对我很好……还怀孕了。”

“怀孕咋了?可以打掉嘛……我跟你说弟弟,你千万不要招惹这样的离婚女人,她们一旦缠上你,就不会松口,还是越早甩了她越好。”

“看你说的姐,秀芝除了是农村人,其他哪里差了?关键是她还这么勤快,弄着养鸡场,还照顾着她爹,咱们矿上的女孩有几个像她这么能干、孝顺的?……我就是想娶她。”

“不行!”张连凤生气了,猛地拍了两下桌子,“你呀弟弟,你真是没脑子,她养鸡能养几年?能挣多少钱?以后老了还不得靠你养着她,还有孩子……就你那点儿工资吗?还有她爹娘,你也得养吧?”

“养就养,我不在乎。”

“胡说!看你说的啥话……”

姐弟俩又闹了个不欢而散。

第二天早上下起了小雨,张连营骑车到了值班室,脱掉雨衣,抖掉上面的雨水,和同事老郭交接了班。到九点时他出来了,要去巡查五个变压器房。王秀芝已经把面条下好,张连营骑车到养鸡场时,她把面条端到了桌子上。

“待一会儿再吃吧。”张连营无精打采地说,“有些热。老爷子呢?”

王秀芝笑了笑,随即又叹了两声气说:“今天早上他一起来就说头疼,可能感冒了,正在那屋躺着……一会儿你帮我给老爷子买点儿感冒药咋样?外面下着雨,我不太方便去。”

张连营答应了一声。

“看你不太高兴,怎么了?挨你领导批评了?”

“没有。”张连营摇了摇头,“有个事想跟你说,等过段时间,咱们去登记吧秀芝……婚礼可以等等再办,我昨晚想了很长时间……是的,我姐还是不同意,可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咱俩登了记就是夫妻了,我姐再不同意也没办法。看你,你哭什么,别让老爷子听见了……”

王秀芝起身抽了两张餐巾纸,擦了擦眼泪。“连营,你姐还是那个观点吗,嫌我是农村人,还是个离过婚的?你说实话给我,我不怨她……”

“你别多想了,我该去巡查了,等查完我就去给老爷子买感冒药。你呢,出去一定要注意脚下,地上全是水。”

半个月后,张连营想拿着户口本去偷偷登记。

可他翻遍家里所有的橱子也没找到户口本。这时,他突然意识到,可能是姐姐拿走了。

于是他给姐姐打电话。

“你要这些干什么,是不是想和她去登记?我早就说过了,我不同意。”张连凤一下子就猜到了张连营的意图,也一口拒绝了他。

“可是姐,你总得让我结婚吧,我都快三十二了。”

“结婚可以,但和她不行,我早就说过了。”

“姐……”

“不行。”

之后,张连营去了姐姐家,可去了两次,姐姐都不同意。

老父亲也站在张连凤这边,喃喃自语着说:“还是听你姐的,她说再给你介绍一个……这个就算了吧……”

张连营急得眼圈儿通红,站起身。“爸呀,秀芝都怀了你的孙子或者孙女了,就这么算了吗?你就不想抱孙子或者孙女吗?你不想,我还想呢。不行,我就是想娶秀芝。”

这时,张连凤照着张连营的肩膀扇了一巴掌。“你真是不听话的熊孩子,她她她……她一个离过婚的农村女人有什么好的?看把你迷的,你说,是她给你吃迷魂药了还是你脑子进水了?气死我了真是……不行,我就是不同意你娶她!”

张连营眼里涌出了泪水。他慢慢转过身,拉开门,离开了姐姐家。

到楼下他骑上车子,出了姐姐家的小区,两边有不少店铺已经关门了,只有拐角处黄鸭面包房和一家彩票投注站还亮着灯。再往西骑十分钟,他出了县城的西外环,向着自己住的煤矿骑去——有些坑洼的煤道上跳跃着一些落叶,有两片叶子还沾到了自行车的挡泥瓦上。

三天后,张连营又一次被关进了派出所。

小区保安在巡逻时发现他正从空调那儿往二楼爬。他说那是他姐姐家,并且能说出他姐姐叫什么,姐夫叫什么以及外甥女叫什么,他是为了什么而爬窗的。可保安把情况汇报给队长后,队长说先送到派出所,让他姐姐去派出所领人。

就这样,张连营在派出所关了三个小时,直到姐姐张连凤从单位打车赶到,他才被放出来。

“你已经有案底了,如果再有下一次,就是你姐姐家也不行……我们就把你关起来,并告知你单位,听明白了吗?”办案民警警告张连营。

出了派出所,张连凤再也忍不住了,她狠狠地扇了张连营两巴掌。“我让你作,让你作,你真想被派出所关起来吗?你要再被关起来你这辈子就完了,单位会开除了你。还有,要是你从上面掉下来摔死了,或者摔残废了咋办!这些,就是为了那个臭女人吗?真是气死我了……”

挨了民警的一顿训和姐姐的一顿打骂,张连营回到了家。在派出所时他没有掉泪,姐姐打他时他也没有掉泪,可这会儿他却不知不觉掉下了泪,慢慢地,泪水涂满了他的整个面颊。

第二天手机闹铃叫醒了张连营,他没有吃早饭就赶到班上,和老郭交接了班。当然,老郭、王秀芝和她父亲,并不知道昨天他被关进派出所的事,甚至老郭还和张连营开了几句玩笑,说让他夜里悠着点儿,秀芝怀孕了,他去巡检时看出来了。

也不知怎么了,最近两个月王秀芝的父亲一直身体不好,除了走路不得劲之外,还老是感冒,从上次感冒到这次,两个月之内他感冒了三次。当张连营九点赶到鸡场时,王秀芝正用热水给老爷子烫抗病毒口服液,说天冷了,老爷子喝凉的胃不舒服。

“连营来了。”老爷子看见张连营,软绵绵地挥了下手,“你吃饭了吗?一会儿让秀芝给你下碗面条吧……现在天冷了,你去巡查时要多穿些衣服……河堤上的风大呀……”

“我知道了,叔,已经多穿了。”

“秀芝,你去找个帽子给连营戴上……这天多冷……快去。”

“不用不用,我不冷。”张连营朝前走了两步,到了老爷子的床前,“你咋又感冒了?叔,我带你去医院看看吧?”

“看过了,昨天秀芝开着电动三轮带我去的镇医院,买了一些药……你不用挂念我,挂念秀芝就行,她都三个月了,更应该注意了才是。”

“爸,你说的啥呀……”

等王秀芝給老爷子吃完药,回到堂屋,张连营交代了王秀芝,说是等他巡查回来他去喂鸡,让王秀芝待在屋里,外面风大,让她别出去。

“噢。那我去下面条了,你吃完暖和一点儿再去巡查。”

往西巡查的路有两公里,且挨着河堤,来回得走一个多小时,等张连营巡查回来就接近十一点了。他没有直接回值班室,而是去了养鸡场,想帮着王秀芝喂鸡。老爷子正坐在堂屋门口晒太阳,他没看到王秀芝。

“秀芝呢,叔?”张连营把工具包放下,“还用扶你回屋吗?要不你再坐一会儿,我先把鸡喂了。”

“好。秀芝去结账了,一会儿就回。那个事连营,你姐还是那个意见吗?”

张连营只点了点头,无法跟他详说这个事。

“过来,黑旺!”张连营把狼狗的链子解开,“今天陪我一块儿去喂鸡怎么样?不过咱们先说好,你不能使劲了。”张连营把黑旺的链子套在自己的手腕上。

平时,老爷子和王秀芝是不撒开黑旺的,一是怕它吃鸡,二是怕它咬了路人,都是拴在树下的简易窝里。此刻,黑旺被松开后很兴奋,呼哧呼哧张着大嘴,拽着张连营往前走。“你慢点儿伙计,要不然我不松开你了。”张连营被黑旺拽着到了西围栏那儿,枯枝和落叶散落了一地,有的被风吹得抱成一团,成了一个个小包。张连营站定,唤了几声,引来十几只鸡,他朝前撒了两把碎棒子粒,随即就又引来了几十只鸡,张连营又撒了十几把。“吃吧吃吧……别动黑旺,对对对,别动,你会吓着它们的。”

晚上,张连营吃完饭,准备回值班室时王秀芝跟他说了一件事,说她想去求求张连凤,求她能同意。张连营则摇起了头。

“你觉得不妥吗连营?俗话说心诚则灵,我试试总比不试强吧,让她看在咱们孩子的份儿上。”

“我求姐姐好几次了都不管用,你觉得你去能说动她?”

“我试试,要不然咋办?总不能一直这么拖下去吧。”

“那好吧。”张连营最后说。

第二天早上交完班,张连营先回家了,他临走跟王秀芝说好,让她十一点在矿俱乐部门口等他,他要和她一块儿骑电动三轮去县城的姐姐家。

没想到,他俩这一去,竟发生了意外……

王秀芝想,自己是真不该去张连凤家的。那次,张连凤依然是不同意,并当着张连营的面大骂了她,最后导致张连营的情绪激动,推倒了姐姐张连凤,致使她的头碰到桌子角,鲜血直流,送去医院抢救……如果那次她没有跟着一块儿去,张连营就不会失手伤了姐姐;因为心情不好,第二天张连营喝了酒去医院看望姐姐时又骑摩托撞了人……

王秀芝每想到这些,都觉得心肝绞痛。

又过了几个月,王秀芝生下了孩子,是个男孩,取名叫张维平。她把张连营的父亲也接到了养鸡场——两位老人的身体都很差,都需要人照顾,为此王秀芝请了一个姓顾的大婶来帮忙。

“现在天热了,秀芝。”老爷子靠在藤椅上说,“你别忘了去看看连营,也要带着维平去,让他看看孩子。你老公公呢,一早我咋没看见他?”

“我让顾婶带他去打吊瓶了,昨晚听他咳得又厉害,矽肺病嘛。一会儿我给顾婶打个电话,问问她打完吊瓶了吗。”

“好,一会儿老张头回来,你给我俩都下面条吧,他咳嗽,吃面条也能舒服些。”

王秀芝点了点头。她知道,自己再难也要把两位老爷子伺候好,还要把孩子养好带大。再过三年张连营就能出来了。

刘 亮:山东淄博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五届高研班学员,山东省作协签约作家。小说见于《中国作家》《山花》《青年文学》《飞天》《文学港》《阳光》《黄河》等刊物,有作品《小说选刊》转载。获第五届《中国作家》剑门关文学奖,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曾参加全国第七届青创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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