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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人之渡

2021-02-27闫桂花

阳光 2021年2期
关键词:蜜蜡老婆身体

虚山提了副处,心上放的事情就比以前多了,不是工作上的担子,主要是心跟着职位一起往高了升。这么一升,感觉挺吃力,自己这小身板有点儿吃不消。他发现自己的两条腿开始变得细弱,支撑整个身体不够从容。相反,自己的肚子却越来越大。这还不算,头上动不动冒出大汗珠子,一出汗珠子,就面色寡白,如同虚脱一般。每次出现这种状况,身边的人就提醒他,让他好好去医院做个检查。他只是顺嘴答应一下,从来没有去过。

老婆曾三番五次地提醒虚山,这天,老婆又郑重其事地对虚山说:“你心上究竟放了多少事情?孩子也不管,双方父母也不管,就弄个自己,还把自己弄成这样?让你去医院查一查,你还拗得很,看来是油盐不进了。”

虚山知道,老婆的话里有抱怨的成分,也有心疼的成分。毕竟是大半辈子的夫妻了,可他又不喜欢听老婆这么说,顺嘴就戗戗上了:“查什么查?时间允许我查吗?不看看每天都这么忙,难道我不懂得爱惜自己吗?咱没有靠人的命,只能靠自己,自己的身子倒了,就全完了。”老婆说:“所以,要认真去检查一下身体,没有毛病咱就放心了。”虚山摆摆手,示意老婆住嘴。

老婆还想再反驳,看了看虚山的脸色,便把下半句话咽了回去,看着虚山出门而去。

虚山从家里走出来,才发现头沉得很,像顶着重物,身上也像背着重物。他看见街上一个拾荒的老人,觉得自己与那个老人没有什么区别,只是人家背的是有形的,自己背的是无形的。

想想自己年轻的时候,上大学时是系里的运动健将,体育课、专业课样样都好。现在是一样也提不起来,好不容易熬了个副处长的职位,开了不少不明不白的会,填了不少不明不白的表格。天天琐事缠身,泡在无效的拖沓之中,丧失自我,如同跌进了一个怪圈。

尽管这样,在别人眼里虚山也是事业成功者,想想事业,虚山就觉得可笑。虚山真想把身上的担子卸下来,其实要卸下来也是容易的,那就是把副处职位丢掉,在办公室做个普通工作人员,得过且过。要不就是投身于经济洪流,而年龄上却没有空间。想想一个老牌的大学生,落到这种地步,自己也是不甘心。真是又纠结又矛盾啊!唯一感到有价值的就是开工资,自己能比别人多挣一点儿,聊以自慰吧!

多久没有欣赏过歌曲了,现在的人都听什么音乐呢?虚山一点儿也不知道。听说都忙着抖音,忙着快手,虚山听到这两个词就想笑。这些东西虚山不看,办公室好多人因为看抖音和快手被批评了。虚山也批评过办公室的同事们,整天啥正事也不做,低着头捣鼓个手机混日子,你们真是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说这话又像是说自己,心里并不从容。

虚山走在上班的路上思绪纷繁,真是一念起念念起。就在他的思想穿梭游离之际,电话响了,一看是常联系的同学范玲玲,他不想接,不想接的原因是他瞧不上范玲玲,这个女人上大学时还好看些,后来的岁月把她打造成了一个无形无神之人,只要是与范玲玲在一起,相信没有一个人能高兴得起来,她所谈论的话题,不是这里疼就是那里疼,不是这个对不起她就是那个欺负她,就连生她养她的父母也不能入她的眼。

这种女人,只要与同学们见面,总是一面说自己多么孝顺父母,一面挖苦父母多么愚痴。一面说自己多么注意身体保养,一面又抱怨自己的身体不争气。她能把身体的每一个零件都数得清楚明白,也能把身体上的三百六十个穴位指给你看。在范玲玲的世界里,除了自己的头脑觉知与身体痛感,好像整个世界都是幻化的,别人的存在也是真空。

范玲玲可真够固执的,虚山不接,她就拼命地打,虚山只好不耐烦地接起了电话。

手机一接通,范玲玲就是一通炮轰:“虚山,听说你当处长了,牛×啊,同学的电话都懒得接了,当了多大的官啊,同学之间说话都有距离了吗?”

虚山被范玲玲轰得不好意思起来,他只好说:“你有啥事,说吧,我马上就要到单位了。”

范玲玲说:“虚山,你知道不知道,咱们大学哲学系的那个武帅死了,大家都说他是咱们那一届大学生里第一个离开世界的。”虚山说:“忘记了,男人对男人兴趣不大。”范玲玲说:“你咋能忘记呢?上大学时,你们一起在操场上打过篮球的,你咋能忘记呢?我那时天天看你们打球,该不是把我也忘记了。对了,武帅还送过你一串蜜蜡手串呢,你竟然忘记了,你也太不够意思了。”

范玲玲一提醒,虚山想起武帅来,那个瘦高的男孩子,性格内向,骨头很硬,偶尔开玩笑,捶一拳头够人受的,完全是骨头碰骨头的感觉。上大学时虚山也愿意与武帅打球,打球归打球。虚山觉得他们性格不是很合得来,并不适合做朋友。

当年,武帅为了增进与虚山的情感,就送了虚山一串蜜蜡手串。这个手串虚山从来没有戴过,一直与大学毕业证书及学位证书和学生证什么的放在一个袋子里。那些东西已经多年不看了。蜜蜡虚山并不喜欢,他觉得女人们手上戴个东西还好些,男人们大可不必,虚山觉得男人手上戴东西挺矫情。再说了,男人不像女人们,送个东西就好像友情珍贵完美了,男人们没有那么多事情。

现在人们常把戴手串儿、保温杯泡枸杞、穿中式服装称作油腻中年男。自己还好,与网上传的油腻中年男不在一档。虚山走神儿的工夫,范玲玲还在反复强调:“虚山,你这个人总是冷冰冰的,告诉你,江湖不是打打杀杀,江湖就是人情世故。你连人情世故也不懂了?真不知道你这处长是咋当的。”

虚山忍不住笑了:“咋当的,咋当的能和你一五一十地说吗?”范玲玲在手机那边也松了口气,她说:“我再告诉你一件事情,我昨天也暈倒了,差点儿见了马克思。”虚山说:“好好的晕啥呢晕。不过,你这种性格晕也是正常的,你要不晕,别人就该晕了。”范玲玲说:“这个年龄不是开玩笑的年龄了,你还这么埋汰我。”虚山听出范玲玲不像开玩笑,赶忙说:“你该好好查查心脏、血压啥的,千万别大意。”范玲玲说:“检查全做完了,连癌细胞啥的都查了,没有啥事情。”虚山说:“没有啥事就挂了吧。”

任凭范玲玲在电话那头嘚嘚地说话,虚山把手机挂了。

挂了电话,虚山想了想自己,自己的身体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他用拳头捶了捶自己的胸口,结实得很嘛,硬邦邦的。这一大清早的,让两个女人嚼了一通耳根子。手机是挂了,却勾起他的追忆,他努力地想那个叫武帅的同学,他感觉那个影子是模糊的,范玲玲谈到的那个人,似有形似无形的那么一个存在,他觉得那个蜜蜡手串应该还在吧,好像还在!

想到这里,他拨通了老婆的手机,老婆问他什么事情,虚山让老婆打开书柜下边那个小铁筐,早些年放资料的那个小铁筐,看看有没有一串蜜蜡手串。老婆一听就没有好气,说:“是不是上大学时情人送的,人家听说你当处长了又来联系你了吧?”虚山不想和老婆解释,说了一个字:“屁!”就把手機挂了。

挂了手机,虚山觉得自己的生活好像陷入了一个怪圈。老婆也好,范玲玲也好,女人们好像就是这个世界的矛盾制造者,本来屁事没有。左叨叨右叨叨,无缘无故地就叨出了事情,想不烦心都不行。

虚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用手轻轻地拍了拍两胁,感觉舒服了很多,不知不觉中走到了单位。

亏得虚山出门早,到了单位,他的屁股还没有坐稳。办公室就通知开会。要是再迟一点点,他就要被顶头处长数落了。

现在的领导脾气都大得很。有一次开会,有个副处长迟到了十分钟,处长硬让他到门外面站着去开,那个副处长十分尴尬,没有在门外站着而是索性回了自己的办公室。处长觉得颜面扫地,会议结束之后,所有的人都不准散会,让办公室的人把副处长请回来,重新开会。这么一来,搞得全处上下又复习了一遍会议精神。副处长坐在虚山的旁边,虚山那时的感觉是,群众的目光就是机关枪。不知道那位副处长心里做何感想,处长十分得意,临了儿还又强调了一下:“谁也别跟我闹,跟我闹是没有好果子吃的。有点儿职位就了不起了,比你大的官多得是!”虚山心里明白,这话属于明敲打,是说给虚山和另一个副处长听的。官有官的无聊透顶之举,用话语敲打人是领导的普遍能力,虚山可不想自找难堪,挺着胸膛往枪口上撞。

虚山迅速拿好笔和记录本朝会议室走去。时间把握得恰到好处,有几位同事早到了,处长还没有到,那位副处长也到了,但没有坐在平时坐的那个位置上。虚山点点头,朝自己平时坐的那个位置走去。虚山屁股刚坐稳,处长走了进来,有几位同志欠了欠屁股,算是打了招呼。虚山站起来一下,见处长装作没有看见,他就坐下了。其实,正处长与副处长的关系是十分微妙的。副处长不尽力,正处长会觉得你要拆台,不想跟人家好好干;副处长要是扑得猛了,正处长就觉得你看上了人家那个位置,是不是在寻找撵人家的机会。

处长坐下,环顾了一下四周。开会的人并没有到齐,处长眉头蹙了一下,渐渐就拧起了疙瘩,火也就冒出来,大声地喊办公室主任点名。办公室主任一个一个点名,点了三分之一,就有两个人没有到,处长一下子生气了,说:“别点了,我都替迟到的人臊得慌,开会。”会议气氛开始沉闷起来,处长的呼吸声音很粗,让人感觉到周身气息运行不畅。

虚山把手机调成了静音,他看到手机亮了几下,有信息通知,他也懒得看。不看手机,虚山的注意力就集中到自己的身体上来,他感到左侧胸腔有点儿疼,伸出右手搓了搓左侧的心包经,他觉得自己近一两年的身体状况在往下滑,或许就是人们说的五十效应。毕竟是年过半百的人了,属于油腻中年与腐朽老年的过渡期,身体的尴尬和处境的尴尬让他突然意识到,是该检查检查身体了。

疼,无缘无故,一阵比一阵紧迫,一阵比一阵间隔的时间短,耳朵里面是尖锐的金属擦地声,心里想:不好,得去检查身体了。可检查身体的时间从哪里来呢?虚山感觉到自己的时间总是不够用。自己年过半百,好不容易刚刚得到点儿职位,这职位来的多么不容易呢?当时处里一个副处名额,五个科级干部争得你死我活,背后的小动作搞了又搞,风声传得异常紧张。虚山也想搞,但他没有那能耐,除了敬业工作之外,别的本事一点儿没有。或许是鹬蚌相争的结果,虚山这个渔翁得了利。得利的渔翁是不能轻易请假看病的,轻易请假看病就容易让别人趁虚而入,虚山左掂量右掂量,也没拿出个主意。

想想,要是去医院看病,你必须要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没有这点儿本事,医院不是你想去就敢去的。一堆化验单一开,就如同把人放在了磨盘上,不磨你个半死才怪。怕是没有病最后也得给你整出点儿病来。

虚山突然间烦躁起来,满脑子都是跟病有关的事情了。他的头上开始冒汗,这会究竟是开还是不开呢?看了看处长的脸色,虚山的胸口更加憋闷起来,汗水顺着两个鬓角往下流,虚山感觉有点儿慌神儿,他听到处长讲话中间还“喀喀”地咳了两声,还听到了有人放屁的声音,紧接着,虚山的脑子就不听使唤了。虚山觉得自己正在一点儿一点儿地变轻、变空,变得软下来,软下来,骨头成泥,人成水,人成虚空……

虚山在变轻变空的瞬间,又感觉眼前的东西在往下沉,沉,太沉了,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支撑得住,浑身的气力都没有了,他努力挣扎,再进一步挣扎,最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会议开了不到一分钟,处长还没把会议内容进一步讲出来,虚山就晕了过去。处长吓坏了,人们忙作一团,有人打了120。很快,救护车就到了。虚山被抬上了救护车,朝医院驶去。

在去医院的路上,虚山醒过来了,他定了定神,感觉自己不打紧。他旁边那个护士说:“醒了,醒了,醒了就好,醒了就好,看来是不要紧了。”虚山没有好气:“快把那个‘呜哇呜哇呜哇哇呜的东西关了吧,吓唬人呢!我又死不了!”开车师傅把那个警报器关了,虚山感觉不对劲儿,他觉得人晕一下并不要紧,要紧的是他已经离开了晕倒的现场,他觉得,自己应该是在会场才对,就晕这一下儿,就被整到救护车上了,他感觉心里堵得慌,肚里拧巴得厉害,特别想拉屎,于是他坚决要求下车。

120司机反复说:“你就是下车也得付钱,还不如去医院好好查查呢,你要是有个什么,在单位出的事儿,肯定是工伤。”虚山火气上来了:“这叫什么话?好好的人到医院去闹个工伤,你这话也太难听了。”司机说:“我也是为你好,随你便吧!”护士们认为,病人懂得屎尿,神志也很清楚了,跟没事人一样了,况且人家要拉屎,总不能拉在救护车上吧?护士拿出一张纸,让虚山写上出现问题与救护无关的保证书。虚山一边写,一边憋不住笑了,“现在的年月,保证书有屁用,说翻脸还不照样翻?”护士说:“翻脸再说翻脸的话,至少证明你此刻是清醒的。”

虚山决绝的态度,司机、护士都没有拗过他,随车医生护士看他确实也没有生命危险了,就同意了他下车,再三嘱咐他要去医院检查一下身体。虚山付了救护车费,下车走了。

下了车,虚山就想找一个地方去拉屎。不知道什么时候,城市的公共厕所改成了“平城驿站”,完全建成了仿古驿站的模样。城市文明了,厕所的名字也文明了。虚山进了“平城驿站”,不禁对公厕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如此豪华的厕所,一定标志着一个城市的文明与进步。仔细想一想,厕所讲究了,人们拉屎也就文明了。不再像过去,一个蹲坑,里里外外屎迹斑斑,蹲的人提心吊胆,生怕身上沾上屎。现在好了,人们对厕所升起了敬畏心,对其他的也就自然而然地升起了敬畏之心。虚山想着想着,竟然忘记自己是来上厕所了,甚至忘记了自己刚从救护车上下来。他摇摇头,一面笑自己瞎想事情,一面找了个坑蹲了下来。

蹲下来之后,更没有便意了。他想起一个作家曾经写过一篇小说,名为《大便池上的意识流》,那个小说写得很尖锐,多少年了还刻印在脑子里,只要一上厕所就会想起那个小说来,就会想起那个小说里的情节。

那个故事情节十分荒诞,说是一个男人穿得十分体面,心里却病得不轻,常常跑到女厕所坑下面去接女人的尿喝,女人们经常被吓得往厕所外面跑。

虚山一面想那个小说,一面对照这个公厕,便意更没有了。肠肠肚肚好像被那个小说与现实拧得满满的,蹲了几分钟,虚山觉得腿有些酸,他就找纸准备站起来,摸了所有的兜,才知道忘记带纸了。自己笑了一下自己:“还好没拉,要是拉了上哪儿去找纸呢?公厕再华丽,不准备纸也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情。”虚山心里嘲讽了一下这个“平城驿站”,提起裤子从厕所走了出来。不拉屎,肚子胀得厉害。算了,还是先去单位吧!单位肯定让自己这一出整成一锅粥了。

虚山打了一辆出租车回处里。回到处里,虚山就去处长办公室打招呼。到了处长办公室门口,门虚掩着,虚山看到处长正给相关科室负责人开会。

处长说:“刚才虚山晕倒了,你们也看到了,本来单位应该派个人一起去,我疏忽了。现在,谁去医院看虚山?跟他家属联系一下,虚山是个副处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咱们怎么跟上级部门交待?”虚山觉得有必要知道谁与自己交情深,他就没有进去。令虚山失望的是,没有一个人说话,处长办公室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处长又强调:“我们领导干部不能那么自私,虽然你们每个人手里都有一大摊子事情,同事之间的情谊还是要有吧?算了,你们不去,我看还是我自己去一趟,是我平时疏忽了对你们的教育呀!我知道,虚山提干你们心里不服气,这种结果你们比我更清楚。”处长这么一说,虚山心里感动了一下。

虚山敲了三下儿门,算是打招呼,也不管处长让不让进,他就轻手轻脚地进入了处长办公室,所有的人都用诧异的目光看着虚山,处长看见虚山,十分惊讶:“虚山,你这么快就回来了,查了什么病了吗?”虚山说:“我的身體我清楚,不要紧的,处长放心吧。”众人眼睛盯着虚山,从头看到脚,上下反复地打量、反复地观看,好像虚山是个宝物。虚山不得不用拳头敲着自己的胸膛,及时地对大家表态:“好着呢,结实着呢!一时晕不等于时时晕呀!”人们还是用疑惑的眼光看虚山,那种疑惑之中略带紧张的神情,处长对虚山说:“全处的人都暗暗地为你捏了一把汗,这要是在处里出个差错,全处就得人人背锅,保不齐安全奖就得泡汤。”虚山频频点头,拿出了心底的歉意:“对不起,对不起大家,让大家受惊吓了。”他给所有的同事一一鞠躬。

虚山这么一做,处长又严厉起来:“虚山,你必须去医院做个全面检查,好端端的人怎么说晕就晕呢?身体的事情不能马虎,你得拿着健康证来上班。否则,你就好好地在家休息。当然了,工资不会少你一分,你最好是多休息休息。”虚山感觉领导说话味道不对劲儿,哪里不对劲儿,他也说不上来。看领导那意思,虚山必须得离开办公室了。在众人的目光中,虚山告退,边退边说谢谢领导,忙不迭说了好几句。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虚山就想起处长让他拿健康证上班的话。虚山心想,你咋不拿健康证上班?让我拿健康证上班,全公司有几个拿健康证上班的,人要是在医院那些机器上一站,谁没有毛病?健康证是个啥证?从来就没听说过,真不知处长安的是什么心。一个正职,让副职拿健康证来上班,这足以证明他的心术是有问题的,傻子都能看得出来。虚山细细地分析处长的表情、语言,越分析,虚山心里越没底,越没底,虚山就越感觉身体某些地方不舒服。

虚山觉得自己以前是不大关心这些破事的,也根本没有揣度过领导的事情。刚参加工作时,简单得很,一心在业务上埋头苦干十几年。现在倒好,职位升了,心里事情也多了。动不动就满腹心思,什么时候开始犯猜疑症了,什么时候把工作和日子过得拧拧巴巴的,什么时候越活越离谱了呢?每天不是猜忌就是琢磨,离自己上大学时学的专业越来越远。想到这里,惆怅就像一根看不见的线,一下子就紧紧地拽住了虚山。虚山感觉到自己的体内有一股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在四处乱窜。

虚山定了定神,他告诫自己:不管怎么样,自己晕倒这是事实,那就必须去医院检查,也是对自己负责吧。就在虚山前前后后思绪纷乱如麻的时候,他想到自己的一个老同学李桢在医院的中医科,那也是他认识的唯一的医院里的关系。

虚山毫不犹豫地给李桢打了电话。虚山没有想到,自己升职的消息竟然传到了李桢那里。可见世人对升职多么看重。李桢说以为虚山要请同学们吃饭呢,原来是生病了。李桢调侃他,架子大了,与群众联系少了,顾不上用酒精给自己消毒了,净喝些不要命的高档酒,这还不得病?虚山有点儿后悔打这个电话,李桢好像也感觉到了虚山的语气变化,他的口气便软了下来,俩人一个劲儿地客气,都有点儿不像老同学了,生分了很多。最后李桢叮嘱虚山赶紧到医院来,帮他诊诊脉,调理一下身体。李桢这么一说,虚山的情绪才慢慢地转了过来。

虚山到了医院,他没有想到医院中医科也这么忙。如今,最忙的就是医院了。李桢忙得顾不上和虚山打招呼,虚山坐在候诊的椅子上。等把前面几个病人看了,李桢的徒弟们领着病人进了中医理疗室,李桢才过来喊虚山。虚山在李桢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李桢示意虚山把胳膊放在脉枕上。虚山递过了胳膊,李桢闭上眼给虚山诊了脉,双手诊脉,十分认真。虚山看到李桢的样子,想调侃,李桢示意他止语。

李桢说:“填个中医病历吧!”

这个中医病历填得差点儿没要了虚山的命。几几年几月几日几时生的,口渴不渴,出不出汗,什么时间渴,什么时间出汗,大小便情况,喝水量如何,平时饮食习惯,个人喜好、房事、脚气……问完了还不够,李桢又让虚山伸出舌头看了一下,又翻开虚山的眼皮看了看。

虚山忍不住了:“我看这中医比西医还检查得详细,你每天都这么问吗?每个病人都是这套程序吗?”李桢笑了:“西医是你把自己交给了机器设备,人来参与。中医是私人定制,你把自己交给了人。”虚山说:“把人交给人靠得住吗?当年我妈让你给我送五斤花生,拿到学校怎么就剩下三斤了呢?”李桢说:“知道你因为什么病了吧?一辈子连二斤花生也放不下,我吃你二斤花生,你得分析时间、地点、人物、环境状况……你再想想,这大半生,比二斤花生重要的事情你怎么放得下?放不下来,你的身体能背得起吗?”

李桢这么一说,虚山觉得有点儿道理,自己是心眼小了点儿,他本来是想和李桢开玩笑的,没有想到李桢这话锋一转,反倒让虚山有点儿小尴尬。李桢倒是释然,他断定虚山心理压力大,平时给人的感觉是少言寡语,其实是满肚子的话都憋着呢!李桢强调说,“憋是病的根源。”虚山点点头。李桢又说,“表达困难是诱因。”虚山又点点头。李桢甚至还说到了,别看虚山身体结实,实则是气血两虚,身体早就有了征兆。同学之间一阵接一阵子逼进式的问话中,虚山的汗就又往下流,虚山害怕再犯晕厥,他说:“该治就治呗,你这反复分析,我头都晕了。”

李桢让虚山躺到了一个诊疗床上,让他放松,让他信任,中医讲究病人与医生要相互信任,不信任就没有治疗效果。虚山这回笑了,忙着回答说:“信任,信任。”他这么回答,是因为他看到在他的后面又排了好多病人,都挂的是李桢的专家号,看来老同学的医术已经非同一般了。虚山那颗悬着的心慢慢地放了下来。

李桢从衣兜拿出一个黄铜材质的刮痧板,虚山第一次见这东西,他问:“这是什么?”李桢回答说:“刮痧板。”虚山问:“为什么拿铜刮痧板刮?”李桢笑了:“在我这里看病,只有铜板或者木板,其他一律不用。”虚山想起他老婆还给他买过一个牛角刮痧板,说他在办公室坐一天累得够呛,闲时应该用刮板刮痧刮颈部。可他从来没有用过。李桢告诉虚山,古法中医里一般都不会用牛角去刮痧的,牛角属阴,刮痧效果并不好,只是商业化时代,只要能够赚钱,啥也不讲究了。

虚山调侃:“人都说,一个中医半个仙,看你这是修仙的架势。”李桢说:“中医讲究一个信字,信是功德母嘛,你信我,我就好好给你看,你不信我,我是没有办法治你的病的,所谓医不叩门。”虚山将信将疑地看着李桢。李桢说:“你别老将信将疑地看我,我是很少亲手给人刮痧的,这样的活儿都是徒弟们去做,平时我都是用针灸,你这个老同学来了,给你刮刮,你这身体瘀结得很。”

李桢拿着刮痧板,行云流水般地刮起痧来。一边刮一边给虚山介绍,这是人体的中轴,叫督脉,就是从尾骨到风池风府部位,督脉的两側是膀胱经。如果不是李桢认真介绍,虚山这辈子恐怕也不会知道人体如此复杂,穴位如此之多,经脉如此之玄。李桢手下去的那一刻,虚山感觉身体里的气往上涌,一种血流涌动的感觉。好久没有感觉到自己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了,时时感觉到的是困、乏、酸、麻、胀……经李桢这么一整,虚山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难以名状的悲痛感,竟然有点儿想哭的感觉。想想自己:小学努力了,中学奋斗了,大学考上了,处长也当上了……反而倒拎不起这堆臭肉了,还晕倒了。一边想,一边鼻子酸了一下,难过的情绪又一点儿一点儿地忍了回去。

难怪这么多人找李桢看病。敢情李桢看病靠的是一双手,而不是成堆的药物或者化验单,他看病的过程又是他躬亲实践的过程。虚山忍不住夸李桢:“行,几年不见你,本事能耐大了,行。”李桢说:“中医治病最主要的是你得宁神定志,尽量不要说话。”李桢反复强调,话多了也损耗人的元气,尤其在诊治的过程中,放下一切念头,放下想表达的欲望,回归到自己的内心里去。

安静下来,回到内心去。这句话戳到了虚山的疼处,内心在什么地方,内心能够与身体剥离吗?李桢刮虚山的督脉采取的是从下往上的手法,刮膀胱经又是从上往下的手法,边刮边“啧啧”着,这个声音搞得虚山有些慌。虚山说:“你老啧什么呀!”李桢说:“你背上有大黑痧,刮黑痧用的是心法而不是手法,所以我得专心,别再和我说话了。”虚山一听,再一次强行让自己安静下来。在刮痧床的下方,就见一片片卫生纸从李桢的手里扔出来,卫生纸上面沾满了所谓的黑痧。

李桢刮虚山头部的时候,一道道的黑水从虚山的头上流到一个白色的盘子里,虚山不敢说话了,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黑水,显然那些黑水不是身体不干净而是从身体里面刮出来的。李桢屏住呼吸,一板一板地刮下来,一面用卫生纸擦,一面用刮痧油洗他的头,整个头部顺着前额、耳廓部位,不停地有黑水流下。刮了半个多小时,李桢才给虚山擦拭干净。李桢对虚山说:“你的病气挺严重的,你的整个背部用纸一擦全部都是黑痧,膀胱经也是黑痧,头部更别提了。”虚山说:“这能看好吗?”李桢说:“像你这种黑痧,至少要刮五至七次才能干净。”虚山心里有些疑惑:“难道别人不是我这样吗?”

虚山从李桢手里拿过他那个铜刮痧板,看看也没有啥特殊的,就是用铜板做了个刮板的形状。李桢说:“如今不出黑痧的人已经不多了,过去可不是这样的。”虚山看看李桢,再看看地上的黑纸,虚山总觉得是铜与身体起的反应。李桢笑着摇了摇头,从旁边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塑料袋,把那些用过的纸收了起来。李桢对虚山说:“还得刮手臂经络。”虚山问:“手臂也能刮出黑痧来吗?”李桢说:“应该能,你一定去过什么不干净的地方,或者平时沾了邪秽之气造成的。”虚山一听急了:“我可没去过不干净的地方,也没有沾过邪秽之气,我是堂堂正正的一个人。”李桢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看虚山紧张的样子,李桢又笑了,他问虚山:“你信因果吗?”虚山满脸迷茫。说实在的,人到了五十岁以后,多多少少是相信命运与风水和因果的。虚山不想承认,是怕李桢的话后边埋伏着什么。虚山岔开话题说:“身体里怎么会有这么多黑的东西,肯定是与铜起的反应。”李桢也承认是铜的反应,但是这种反应为什么会一人一个样,人与人千差万别呢?李桢说:“这是中医领域里面的一个新课题。一般来我这里看病的人,我都能给刮出黑痧。而其他中医医生或者护士是很少能给人刮出黑痧的。”虚山撇了撇嘴,将信将疑。

李桢见虚山的样子,想笑忍住了。又开始给虚山刮胳膊和手,令虚山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的胳膊和手也有黑痧,这回李桢不“啧啧”了,虚山自己倒是“啧啧”起来。虚山看到自己的胳膊被刮得比下井工人的胳膊还黑,他的好奇心一下子就被激发了出来。

他俩正探讨得起劲儿,从帘子后边猫着腰进来一个人。虚山和李桢不约而同扭过头去,范玲玲就像一股风一样刮到了他俩的跟前。一般中医诊室,床与床之间都是用隔帘隔开的,能够看见半个人的身子,范玲玲从隔帘那边只能猫着腰进来,她看见李桢是在给虚山治病,惊讶地说:“你不是工作忙吗?把我的电话说挂就挂了,原来你这领导身体也金贵起来了,学会用中医保养了。保养就保养吧,还说谎话,说什么单位忙呀,忙呀!”虚山也奇怪,人越是讨厌谁,谁就越是你躲也躲不掉的那个人。

范玲玲说:“虚山,你知道吗?李桢可是中医科的名医,人称‘一板走天下。我们这个年龄段的人,都需要修整身体了。你这要是全身都刮完,不是吹牛,你的病能好百分之七十。”虚山说:“看来你是经常来看病的,我怀疑是李桢把你看成现在这样的,疯疯癫癫的,整个儿一个老不正经。”范玲玲不高兴了:“我是哪样?我是哪样?你说说。”范玲玲边说还用手戳虚山的胳膊,发现虚山身上有黑痧,又忙着找纸擦手。虚山看着范玲玲好笑的样子,同学之间再老也有上学时的气息。

李桢说:“中医工作室要求安静,你们倒好,老同学一见面,什么也不管不顾了。”

李桢让范玲玲坐在床对面的椅子上,他说要先给范玲玲针灸,再给虚山继续刮痧,虚山问:“都刮完了,还刮哪里?”李桢说:“腿,把裤子脱了。”虚山说:“那得让范玲玲出去。”范玲玲说:“都多大岁数了,全脱了也没人想看你,别说光脱个裤子了。”虚山感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女人们比男人们更放得开,莽撞得很,什么也不在乎了。虚山把医疗床上的那个叠得整整齐齐的小被子撩开,苫住了自己的下半身,在被子里把裤子脱了,安静地等着李桢。

李桢拿出几包针灸用的针,一寸针、一寸五针、三寸针,那些针被李桢轻轻一捻,就刺进了范玲玲的皮肤里。范玲玲微微闭着眼睛,很享受的样子。虚山不禁感慨道:“现在的人就是欠收拾,被收拾就是享受啊!扎针能够扎出这种感觉也是奇了。”范玲玲说:“可是不像你这种人,武帅对你那么好,你一点儿也记不起他。谈到他的死,你好像没有什么反应。”李桢说:“生老病死是正常的事情,人生八苦,哪一样都得尝,谁也逃不脱。武帅在人家的世界里没准比咱过得还好呢!我们活着哪一样不是虚空呢?”范玲玲说:“李桢,你快去深山修行去吧,别再给人看病了,修仙是你的正道。”李桢笑了笑,算是回应。

虚山说:“咋不记得,你早上说完,我也想起那时候武帅送给过我一串蜜蜡,挂了电话,我就让媳妇在家里找,东西找着没找着不说,结果让我媳妇一顿说,说是情人送的吧,电话里就差点儿吵起来。”范玲玲十分坚定:“那个年代的蜜蜡是文玩,年代这么长,值老鼻子钱了!”虚山压根儿没有想到钱的事儿。范玲玲这么一说,虚山还真认真想了一下。那东西要是真的,三十多年了,肯定是值钱的;要是假的,也就是同学之间随便玩儿一下,谁没有个青春岁月里的小把戏,以假乱真的青春,以真乱假的中年。这样想好像也不好,武帅走了,这么说对死者是大不敬的,虚山为自己刚才的想法感到自责。

李桢给范玲玲扎好针,又开始给虚山刮腿部,令虚山想不到的是,自己的腿上也全部都出了黑痧,虚山自嘲道:“看来我这身体是坏到家了,坏得黑成个这样。从头顶黑到了脚底板。”李桢笑了:“那倒不至于,只能说你身体不适已经很久了,你自己不在乎自己的身体,不关心和爱护这个身体。”虚山说:“唉,现在能够糟蹋的也就是自己这个身体了,不想听的,得听;不想做的,得做;不想看的,得看。”说罢了,眼睛看了一下范玲玲,范玲玲急了:“你看我干啥?你不想看我,好像我想看你似的,我看是你心里有病,要不全身怎么都是黑痧。”李桢示意范玲玲注意身体上扎着的针,李桢说:“身上扎着针也不能静心,针气会到处乱跑,你们俩的心啊,不在一处还硬撕扯在一处。老同学了,就算有个故事也是从前的故事。”虚山和范玲玲都摆手:“真没有故事,千万别瞎传。”范玲玲摆手的时候,被手上扎的针刺了一下,疼得把手缩了回去。虚山则感觉自己快要被黑痧埋葬了,他瞧着自己身上的这些痧愣怔怔地发呆。刮痧结束后,虚山开始打嗝儿,一刻也停不下来,最后,李桢给虚山背部扎了一针,虚山才止住打嗝儿。

李桢说:“虚山,你这可是个满病啊,得注意了!”

虚山告辞了李桢和范玲玲,本来想请他们吃个饭,李桢说刮完黑痧要吃素食,况且虚山打嗝儿打得太厉害,也不适宜进食。走时,李桢还让虚山把那堆刮完黑痧的纸找地方烧了,虚山一听烧纸就没有吃饭的心情了。他在医院的一个垃圾筒旁边一边烧那些黑痧纸,一边无缘由地想起了武帅。他不由自主地喊了声武帅的名字,还说了一句:“武帅,一路走好。”他这么一喊,路人都用怪怪的眼光看着他。就算你祭奠也不能在垃圾筒旁边吧?虚山马上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态,他和路人尴尬地笑,这一笑更不得了。吓得几个中年妇女都小跑起来了,把他当成了精神病。

虚山也觉得自己这一整天怪怪的。大白天的,这是烧的什么纸呢?医院一个保安朝他跑过来,毫不客气地说:“哎,你看看,烟头把垃圾点燃了吧,也不注意。”害得虚山左右不是,保安好一顿呵斥,人家以为他用烟头点燃了垃圾筒里的东西。他当时想把那些黑痧纸扔进垃圾筒就算了,李桢反复强调黑痧有毒,蚂蚁沾上会死掉,叮嘱他一定要烧掉,烧掉那些黑痧纸,病邪才能减少。虚山不想信自己真的有毒,他把一只蚂蚁放在了黑痧纸上,蚂蚁果然就死了,成了他黑痧的殉葬品。

好好的人,身体里说有毒就有毒了。自己身体里真的有那么多毒素吗?虚山边烧纸边想,甚至想到与他同床而眠的妻子,自己身上的毒会不会毒到老婆、孩子、父母呢?虚山打开手机,自拍了一张照片,认真审视起自己来,一边审视一边对自己质疑。过了一会儿,虚山呵呵地笑了,毒,自己身体里的毒从是哪里来的呢?李桢这小子真够玄乎的!

烧完纸,他突然就不想去单位了,虚山觉得既然领导让他拿着健康证去上班,明天让李桢给开个病假条,干脆请一段假算了,反正处长说不扣工资。

虚山回到家里,老婆盯着他看了一阵子,老婆说:“脸色不好看,外面遇到事情了?大清早就让找蜜蜡,到哪里给你找蜜蜡呢!”

虚山顾不上回答老婆的话,他感觉很饿,到厨房去找吃的,跑到厨房一看,他的心有点儿酸,微波炉里只有一点儿早上的剩饭,看来老婆并没有给自己做饭。多久了,老婆就这么凑乎着吃饭呢!老婆跟着进了厨房,马上责怪虚山:“你回家也不打个招呼,你没吃饭吧?”虚山说:“还吃啥饭呢,能回来看见你就不错了。”

虚山把整个上午的经过和老婆一讲,老婆说:“这回可不敢大意了。”老婆的神情像是还有话说,欲言又止,从冰箱拿出两颗鸡蛋一个西红柿,锅里添了水,给虚山煮了挂面,又切了一碟自己腌的小咸菜。虚山吃着面,就着小咸菜,他觉得家里的这碗面比单位每天摆满的自助要好吃得多,又想到单位吃饭真是浪费,把饭钱发到工人工资里就好了,人们就舍不得浪费了。

虚山放下饭碗,到书房去找武帅送给他的那串蜜蜡,他打开放证件的那个铁筐筐时,看到老婆已经翻腾过了,看来老婆好多地方都动过了,他觉得告诉老婆得了,就是多一句话的事,省得让老婆误解自己,老婆的状态与表现说明她在乎自己。

虚山和老婆说了是一个上大学时在一起打篮球的男同学送的蜜蜡手串,现在那个男同学死了,找找这个东西还在不在,算是一个念想。

老婆说:“既然死了,还找那个东西干什么?”

虚山说:“正是因为死了,才想着找找这个东西。跟你说了是个念想,你咋就听不懂?”

老婆说:“从认识你到现在,就没听说过你有个蜜蜡手串,过了二十多年了,怎么冒出这档子事情?”

虚山说:“这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找不到就找不到了,又没说非要找。”

老婆说:“我看你是嘴上这么说,心里咋想的谁知道呢,不是听说了这个人死了,你上班才晕过去的吧?什么人让你这么上心,还晕过去。”

虚山认真地想了一下儿,好像不是这么回事儿,可又解释不清楚,虚山能够感觉到生活里的无奈就是这般的无奈,没有东西击打你,你也没有耐受力。

虚山给上大学的儿子打电话:“你见到过咱家有过的一串蜜蜡吗?”

儿子笑着说:“爸,是你老情人送的吗?这么珍贵的东西怎么不好好藏起来呢?我可真没见。”临了儿,儿子还安顿他说:“千万别和我妈说,我妈更年期了,更年期的人是惹不得的,何况这种事情。”

虚山从手机里听到儿子的语气,他能够感觉到儿子正在长大,比刚入大学时成熟了很多,儿子理解他,也理解妻子。儿子将来肯定是个做大事情的孩子,想到这一点,虚山稍稍感到安慰,毕竟是知识分子家庭,孩子还是有他该有的样子和底线的。

虚山翻了家里好几个地方,认真地找那串蜜蜡,却怎么也没有找到,多多少少有点儿泄气。泄气之余他有点儿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找那串蜜蜡,为什么越想找越是找不到。越是找不到,武帅的样子就越清晰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身材瘦高,热爱奔跑,精神饱满,情绪稳定,投篮高手,爱出汗,心大,在学校表彰会上拿过学术奖励……这样的人要是放到现在,准是个顶级的网红。这么一个有能量的人却走了,走得那么唐突。

虚山在书房的椅子上坐下来,有关武帅的细节一点儿一点儿地追忆起来,那些情景如梦如幻,不知不觉中他竟然睡着了。

老婆看着虚山在椅子上睡着了,轻轻地给他搭了一件衣服,知道他的这种睡姿一定是在单位养成的,早九晚五的工作,哪个人能够中午好好睡上一个午觉?现在人的身体差,差就差在作息时间不规律,现在谈的是钱是效益,衡量人的也是权力、地位、钱、财、物,难道这世界再也没有比这些更好的东西了?

老婆本来想让虚山陪着去社保办理一下退休手续,看着虚山疲惫的样子,就放弃了。退休也是一件繁琐的事情,要填的表格实在是太多太多了。其实,退休就是与之前所做的一切告别,让你看看二十岁参加工作的照片,然后在每年的社保台账上可以看看自己工资涨得极慢、人老得极快的一个过程。领退休金的日子就是新生活的开始,好多退休人都这么说。他们说退休是人生的又一次青春,可以有大把的时间去旅游。虚山老婆不敢想,为什么不敢想呢?儿子正是要劲的时候,人往往就是这样,孩子学习不好愁白了头,孩子学习好更是愁白了头。儿子的导师好几次打来电话,问她家里的实力如何,能不能让孩子出国去深造一下。她忐忑地问导师一年需要多少钱。导师说怎么也得二十多万吧!她又问要上几年,导师说怎么也得修个两三年吧。两三年,几十万块钱,不是拿不出这几十万块钱,而是拿出了孩子读书的钱,孩子结婚用的钱就没有了。

过日子就像一块布,做了上衣没有下衣,比画不过来呀!虚山的老婆还想着,退休后再找一份工作,端盘子刷碗都可以,至少给孩子积攒點儿钱,啥时候能够扬眉吐气地告诉儿子,妈有,你想上啥就去上啥。她就不用掂量着家里的积蓄过日子了。

和虚山过了这么多年,虚山的工资基本上都存入了银行。两个人的生活和儿子的费用全靠老婆的工资来打理。虚山这个人心思重心眼儿小,可是有责任心,工资从来没有挥霍过。尤其是当了副处长之后,越发洁身自好,一般男人会有的风流韵事虚山决不沾边,虚山经常给老婆讲:当官别想发财,发财别想当官。一个人在经济上节俭了,其他各方面自然都是节俭的,这是毋庸置疑的。

现实状况谁不知道,人只要有一点儿职权,手里攥着一点儿油水,好多人都在旁边站着,等着揩油。虚山胆小,怕出事。有一次,一个人因业务送了虚山两千块钱,虚山闹腾了好几天没睡觉,最后还是把钱还给了人家。虚山回来和他老婆说:“那人一个劲儿问我是咋当上这个副处长的。老婆,你说我是咋当上这个副处长的?你说!”

老婆长长叹口气,感慨道:“你这辈子啊,官是当不了太大了,当大了真是要命啊!”

虚山觉得某些时候,老婆就像一个智者、圣人,冷不丁冒出一句两句,还真是这么个理。

虚山老婆性格好,从来不盼望男人当官,她就是那种踏实过日子的女人,要不是儿子导师的几次电话,平稳的家庭不会出现后来的一些事。儿子导师的每一次电话,都让虚山老婆感觉到莫名的压力,老婆也间接地跟虚山提到过孩子导师给打过几次电话的事情,虚山反复讲的是儿子是什么意思,要是孩子有出息了,娶媳妇的钱是可以投资到学业上的,如果学有所成,还愁没有人嫁给自己的儿子吗?

老婆拿着钱,不敢轻意撒手,老婆也不明白,男人都当副处长了,家还是不像人家别人家过得那么富裕。论理,两家老人也都有退休金,基本不会花虚山他们多少钱。就是过年过节给两家老人买点儿东西,老人过年又给儿子大把压岁钱。就这,日子还是盘计不过来,儿子也不乱花钱,还曾跑到快餐店去打工。虚山知道后,生气了,虚山认为,把儿子培养成研究生不是让他去快餐店打工,是希望儿子能够在某个行业里确有所长。虚山反复叮嘱儿子说:“爸爸不是说让你多优秀,而是希望你有养家糊口的本事,这个本事不是市井小男人的本事,是真本事。”虚山不知道儿子能不能听懂,他觉得自己讲得已经够明白了。

虚山开始了往医院跑着针灸的日子。

李桢给虚山刮痧针灸,虚山并没有感觉到疼痛,反而感觉到全身的气流一下子动了起来,针到了指头上,指头就麻麻的,针到了臂弯处,胳膊也是酸麻的感觉。

李桢给虚山扎针,每天换不同的穴位,虚山觉得自己可能是身体沉睡得太久了,需要这样认真地持久地刺激一下。虚山问李桢的时候,李桢总是不让虚山说话,只要虚山一说话,李桢就给他身体搭一个布单子,转身给别人看病去了。

中医理疗室总是静悄悄的,来到这里,时间就像停止了。虚山偶尔睁开微闭着的眼睛,他认真审视着李桢的背影,内心不禁感慨万分,还是学中医好啊!李桢明显比自己年轻,最关键的是李桢的身材没有什么变化,自己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呢?真也是说不清楚,自己所在的公司是国内500强公司,自己的职位是人人羡慕的职位,为啥自己的身体会变得松垮软呢?上学时的灌篮高手,现在好像连个菜篮子也快拿不动了。

虚山正想心事的时候,李桢走过来,问他有什么感觉。虚山这才认真地找起感觉来,他觉得自己不像刚来看病时的心情低落了,好像还有点儿渴望来这里看病,来这里可以认真地让思想游走,有时候会忘记了自己在针灸。要不是李桢针灸时一步一步的提示,虚山怎么会感觉到肚子里有一团凝着的气在转动,怎么能够感觉到气一阵一阵往胸口上顶?虚山想说谢谢这个老同学,又觉得同学之间不能太客套。

今天,虚山身体的感觉格外异常。虚山就把他的感觉和李桢讲,李桢用手按压虚山的腹部,说虚山胸口依旧是满得很,典型的中医讲的满病。虚山笑了,调侃说:“啥满病呀,你就说自满不就得了,还满病。”这回轮到李桢笑,李桢说中医的满病并不是自满,也不是讽刺,而是一种病的状态。

虚山过了好一阵子才释怀。李桢说满病是气往上走呢,气要往下行才能治满病。虚山似懂非懂点点头。李桢说:“干脆告诉你吧,就是每天正常人也得放十几个屁。像你这种情况,气不下行还会晕厥的,你至少要比别人多放一到两倍的屁,你这个病才能治好。”

虚山笑了,“小时候一吃萝卜不就放屁吗?放个屁有啥难的。”李桢说:“你可以回去吃点萝卜,但一定要忌生冷。”虚山说:“忌了生冷就不一定能放屁了。”李桢没有听到他说的后一句话,就被新来的病人喊走了。到了起针的时间,李桢过来给虚山起针。李桢让虚山慢慢下床,千万别急,起来活动活动再走。针灸是慢慢调理的一个过程,让他尽量来上一段时间,好好看看。临了儿,李桢问虚山医保卡上有没有钱,虚山说:“有,有,有。”李桢说要是没有就拿他的医保卡去花,反正他的医保卡基本没有花过。虚山问李桢:“你不吃西药吗?”李桢回答的很干脆:“不吃,中药也基本不吃。”虚山瞅瞅李桢,觉得自己和他就像两个世界的人。李桢给虚山开了一周的针灸医疗单,又给他开了一周的建休假条,让他到收费窗口去交费,把假条拿好。

虚山下楼交费的时候,肚子“咕噜噜”地響,虚山感觉气从胸口走到了腹部,看来是要排气了。可是,一阵气转过后,屁没有放出来,没有屁就是没有排气,虚山心里有点儿失落。他笑自己,自言自语地怪自己有点儿神经兮兮。李桢这小子,针灸到底顶不顶用呢?还是自己积的浊气太多了,无法打通呢?

虚山回到家,老婆已经按照他的嘱咐,给他买了白萝卜和青萝卜。虚山把萝卜洗净,切了几片,坐在沙发上嚼了起来。老婆说虚山:“你这人也是,除了牙硬以外,其他的地方都虚软了。”虚山觉得老婆这是话里有话,自从自己晕倒之后,夫妻已经很久没有亲近过了。老婆说:“看来你那蜜蜡要是找不到,咱这日子也不一定能过得成了。”虚山说:“蜜蜡跟过日子有什么关系?你别瞎联系行不行?”

老婆开始抹眼泪,虚山也是搞不懂了,老婆这么刚强的一个女人,怎么也经不起更年期的折磨啊!虚山想起儿子反复安顿自己的话:“爸,我妈更年期,你要好好呵护她啊!”虚山走到老婆的身边,从老婆的后面把老婆揽入怀里,拥围了一下,这一拥围,虚山的鼻子也酸了,人老了,眼窝就浅了,泪说出来就出来了。

老婆从虚山怀里挣脱出来,一边抹眼泪一边对虚山说:“光吃萝卜是极易烧胃的,给你买了点儿苏打饼干,你就着吃一点儿。”

虚山吃着饼干就着萝卜,又喝了一瓶温水。他还给自己备了耳机,认真地听起音乐来,一面听音乐,一面期待着身体里的气往下走。手机里下载的20多首歌听了三遍了,肚子里一点儿动静也没有,虚山不由得摸摸自己的肚子,突然觉得自己的肚子真是不争气,你倒是来上一两个屁呀!屁没有来就不说了,肚子里的气腾腾地往上走。虚山感觉到喉咙一顶一顶的,这不是要呕吐的感觉吗?冷汗从头上又往下流,虚山感到有些扛不住,他连忙跑到了卫生间。

“哇”的一口,虚山吃的萝卜全部从嘴里喷了出来,吐了一阵儿,才感觉胸口舒服了一点点。虚山觉得自己的胃也不行了,甚至对自己的身体感到了莫名的害怕。想想也是,连个萝卜都消化不了的人,还能有啥用?虚山想到这里,突然愤恨起萝卜来,此时此刻,萝卜就像一个敌人,就像钻进妖怪肚子里的孙悟空,可着劲儿地闹腾。

虚山给李桢拨通了电话,说自己吃萝卜全都吐了。李桢笑了,说我们都过了傻小子睡凉炕的年龄了,蘿卜得煮熟吃,最好和汤一起进食,一定不要忘记加上几颗枸杞子,放两片黄芪。李桢又调侃说:“约范玲玲出来吃个同学饭怎么样?我来买单,就让她那痛快的性格治治你这上满的病吧!”虚山说:“不了,不了,和她谈不到一块儿。”

虚山这回认真起来,他到了厨房,把萝卜按照李桢的吩咐煲了汤,还放了几颗枸杞子、几片黄芪。老婆觉得虚山怪得很,多少年他都没有下过厨房了,这回倒跑到厨房煲汤了。老婆觉得这夫妻呀,老来是伴儿,越老越是亲人,自己老了,老了也得示示弱,掉掉眼泪,要不是刚才自己委屈了那么一下,虚山才不会跑到厨房去煲汤呢!

虚山煲好了汤,给老婆盛了一碗,给自己盛了一碗,老婆显然有些受宠若惊,一边喝汤,一边啧啧称赞。虚山也喝了一口,其实也没有老婆夸的那么好喝。夫妻二人把一砂锅汤很快就喝掉了。老婆喝罢了才想起问虚山为啥要喝萝卜汤,虚山说是为了行气,老婆又问啥叫行气,虚山就没有好气了,他说,“行气就是放屁。”

老婆看虚山不高兴,男人的脸咋说翻就翻了,刚才还好好的,一句话不对就怼人了。老婆就慌忙忙自己的事去了。

虚山老婆开始了退休人的生活,每天跟着手机跳那些不着四六的健身舞。老婆也一再邀虚山和自己一起跳来着,虚山对此嗤之以鼻,邀了几回没有效果,老婆也就作罢了。

老婆到另一个屋去跳舞,跳得很起劲儿,跳着跳着,屁就来了,一放就接二连三地放。老婆一下子明白了虚山说的行气一事,她跑到这屋告诉虚山说自己行气了。虚山听了之后,觉得自己可能是不运动的过,他也赶紧换上背心裤头与老婆一起跳起了健身舞。

虚山跳舞的动作虽然不规范,运动一下毕竟没有坏处。令虚山心情不爽的是,老婆跳着跳着就迸出一个屁来,自己跳着跳着就冒出汗来,气一点儿也不往下走。光是闻老婆的屁味儿了。

虚山假装接了个电话,示意老婆继续,自己单位有事,就从家里溜了出来。

走在大街上,虚山感觉肚子里的气不停地转,转着转着就顶上来了,偶尔转到腹部也不再往下行气,虚山这才想到,人有时候求一个屁也是很难的。

虚山摸了一下兜儿,想起忘记给单位去送假条了,他就朝单位的方向走去。

虚山到了单位,在单位的走廊上看到了自己的桌子,他觉得特别奇怪,办公室的吴干事走过来说:“噢,虚处,忘记给您打电话了,您的办公室又来了一个年轻副处长,他叫武帅。”

“武帅!”虚山差一点儿就要吼起来了,他按捺了下去,同名同姓的多了去了,怎么会这么巧?

吴干事又说:“您的桌子准备抬到大办公室,你和我们一起办公了,您这几天没上班,我们就暂时放在这里。我这就找人腾地方去。”

处长办公室在虚山办公室的斜对面,他听见虚山说话就走到了走廊上,说:“虚山,你进来一下儿。”

虚山到了处长办公室,把假条掏出来,一句话也没有说,递给了领导,领导看了看虚山的假条,笑了笑放在了桌子上。

处长说:“虚山,你晕倒的事情上边也知道了,我们现在配备年轻有为的干部,不是说你老,是说要以工作为出发点,你的职位不变,待遇不变,这点你放心。等你身体好了以后就督导办公室的日常工作吧!”

虚山想给处长讲个故事。

一个老太太买了鸡蛋,在回家的路上碰到一个强奸犯,强奸犯把老太太强奸完就走了,老太太擦着脸上的汗说:“我以为抢鸡蛋呢!原来是这儿点小事。”

虚山心里想了一下这个故事,他就笑了起来。处长被他笑得不好意思起来,说:“虚山,我知道这对你多少有点儿不公平,老牌大学生都有不甘心的毛病。你要明白,我这个位置也不是属于我的呀!”

虚山看着处长,他心里十分明白,处长一个劲儿地表白,话越来越靠近,距离却越来越远。虚山突然间感觉到如释重负,他的身体气流竟然滚动起来,不由自主地就放了一串连环屁,放得满脸通红。处长说:“虚山,请你尊重一下人。你这是什么意思?”虚山苦笑着说:“处长,这不由我,我得的就是这病,真不由我。”处长显然生气了:“虚山,你出去。”

从处长办公室出来,虚山又走到自己的桌子边,他轻轻地拉开了抽屉,他的眼前一亮,那串蜜蜡手串和他老婆的那个牛角刮痧板并排放在那里。

他拿起了那串蜜蜡,反复端详,年轻的武帅又一次在他的脑子里晃动,他拿出手机,想给李桢和范玲玲打个电话,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们,转而他就放弃了这个想法。

他对蜜蜡手串轻轻地说了一句:“妈的,你真是个流氓!”

闫桂花:笔名草堂丫丫,1969年生人。鲁迅文学院第八期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煤矿作家协会理事,山西省女作家协会副秘书长,大同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同煤集团作家协会主席。多次获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2010年由中国文化艺术出版社出版20万字短篇小说集《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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