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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要遇见多少荒芜才算够

2021-02-27

中外文摘 2021年3期
关键词:去路荒坡小虫

要朝哪个方向迈出一步,才能到达我想去的地方?那个我想去的地方,一直在远处等我,我却被困在一片长满荒草的山坡上,没办法脱身。

这片长满荒草的山坡困了我好长时间,我每想走出去一步,所有的草都向我挤来,所有的枯土都在脚下绊着我,远处的天突然用一片黑堵住我,还有一群不知名的小虫,费力地修一个坎拦住我。我告诉过那些不知名的小虫,它们没必要费那么大的精神修一个堵住我的坎,它们修的坎,只要我可以走动一步,不费一点力气就可以跨过。小虫不听我的话,白天夜里地修,几天下来,那个坎拦住了我,我再也无法跨过那个我以前认为自己可以轻轻松松就能跨过去的坎。

是谁把我带到这座荒坡又把我扔下就离开了,我一直在脑海里思索着这个人。我的熟人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他们和我一样,一辈子死守着凹村,不敢轻易离开自己的村子去一个从来不熟悉的地方游荡。那么,带我来这里的人一定是个我不熟悉的外人,我不知道他们用了什么方法,模糊了我的头脑,蒙蔽了我的双眼,连我忠于凹村一辈子的心都舍得放下,跟着他们来到这里。我一点也记不清楚来时的路,只感觉现在的我浑身都在酸痛,我的右脚上起了好多水泡,大脚趾上还长了一层薄薄的茧。我的左脚一点事也没有,这让我想到,在来的路上,我的右脚肯定是先跨出去,它为我的左脚去掉了很多可以避开的障碍物,让我的左脚避免了没必要的麻烦。

我这一生没遇见过几个陌生人。那寥寥几个遇见的陌生人,他们都在我的脑海里清清楚楚。

我遇见的第一个陌生人是一位手拿镰刀的人。我遇见他的时候,他正在一条干枯的水渠边磨他那把锈迹斑斑的镰刀。听见有人走向他,他停下手里的活路,歪着头看我,那陌生而又坚硬的眼神,真像他手里握着的锈迹斑斑的镰刀。我想转身离开他,但在他锋利的眼神驱使下,我呆呆地站在原地。我大着胆子问他,你从哪里来?他不说话。我又问他,你要去哪儿?他还是不说话。他磨得光亮的刀口在阳光下泛着银光。他满脸都是细细的疤痕,有一瞬间,我觉得他的脸不像脸,像凹村秋天牛耕过的土地。我在那里闷闷地站着,心里七上八下,我想到逃。如果不采取点行动,我想我会死在他的刀下。当我的死真正发生时,我无力反抗,只能乖乖地等着。想着这些,我鼓足勇气一趟就跑开了,那一刻,我的脚下生风。他没跟上来,我听见他在那条无水的沟渠边继续“哗啦哗啦”地磨他那把锈迹斑斑的镰刀。回凹村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像他这样的一个陌生人要用这把镰刀收割日子里的什么?

我遇见的第二个陌生人披着一头白发坐在凹村的村口。他背靠一棵大树,整天盯着一群蚂蚁在树洞里爬进爬出。树洞长成很多年了,凹村人没把一个树洞当一回事,就等它一个劲儿地长。很多路过的老人跟他说话,他回答别人的永远只有一句:那个树洞是我,我就是那个树洞。我跑到树洞那里去看,树洞很深,从树根一直通向树顶,仿佛是从地通到了天。我和那个白发的老人坐了一会儿,我们什么话也没说,就那样静静地坐着。等到下午,我知道一个树洞会慢慢隐藏在渐渐落下来的黑里,我起身就走了。老人还坐在那里,看一群蚂蚁从早到晚地爬。一个树洞里面隐藏的秘密,我永远无法说清楚。那个满头白发的老人在那里坐了三天,第四天不见了。有人说老人变成了一个树洞,还有人说这个老人走进了树洞,一辈子生活在一个通天通地的树洞里。

我遇见的最后一个陌生人,他说他是一个疯子。我说说自己疯的人往往不疯,他看着我嘿嘿地笑。他说你见过一棵歪脖子树上挂着两个人的脚吗?我说没见过。他说你听见过河水里有女人在唱歌吗?我说没听过。他说你知不知道天是有两个的?我摇头。他还说,你知不知道一个人活着其实是有很多人帮着他在活?我摇头。他哈哈哈地笑起来说:“你看,我是不是个疯子?我就是个疯子。”他说的每一件事我都没有亲眼见过,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却很相信他说的话。

我的这一生只遇见过这样的三个陌生人。他们在我生命里并没有待很久的时间,就离我远去。我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有一天还会不会回来,这些我都从来没有想过。

今天我被困在一片我怎么也走不出去的荒芜里,我想到了他们。我想是不是那个手握镰刀的人,为我劈掉了一路的荆棘带我来到这里。我想是不是那个白发的老人把我从一个通天通地的树洞引到了这里。我还想是不是那个说自己是疯子的人,干了一件疯事把我领到了这个荒坡。他们每个人把我带到这里,就匆匆地走了,连一句嘱咐的话也没有,就那么走了。

这一生,我都没有遇见过这样的荒芜。面对一片荒芜,又一个落日即将落下。面对一片荒芜,我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知道一片黑会在不久之后来到我的身边,那个平时缓缓升起的月亮今天不会如约出现在天空。我还知道在这个孤寂的荒坡上,我又要独自一人面对又一次黑暗的到来,在这一生里,我是一个多么惧怕黑暗的人。

那群不知名的小虫还在即将到来的黑里,忙碌着修一个挡住我去路的高墙,我想告诉它们,它们修的这个高墙,挡住我的同时,也会挡住它们的去路。然而,我想说的话并没有说出口,有些事情还是要等它们自己明白才算真正地明白过来。

我坐在一片荒坡上,再无心去想一条去路了。就像眼前的这群不知名的小虫,就像一荒坡的枯草,就像即将落在我面前的黑,它们的去路在哪里,它们有没有去路可言,谁都不知道,也无法知道。

人的这辈子里,偶尔需要一片荒芜,我想。待在荒芜里,所有没想过的事情都朝你走来,所有你绝望的事情都在这里崩塌,所有的期望都在这里一次次地萌发,所有的快乐和悲伤都在这片荒芜里遇见和消失,然后你会发现,这是一片多么生机勃勃的荒芜,什么东西都可以在这里生长又可以在这里失去。

我还想,一个人只有处在一片荒芜里,才能更清楚地看见自己。看见自己的时候,一片荒芜将不是一片荒芜,是你走出去的一条路,那条路你将会用你的后半生去感谢它,那时你会说,你是多么感谢自己这一生遇见的那片荒芜,那片荒芜让你得到了更多。

这一生,一个人要遇见多少荒芜才算够?

我想到我见过的三个陌生人,或许他们都是遇见过一片荒芜的人。经历过一片荒芜之后,他们终于活透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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