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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悔沟散记

2021-02-26杨永祥

青年文学家 2021年2期
关键词:队里老黄牛队长

作者簡介:杨永祥,四川乐至人,四川省诗词协会会员,资阳市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太白诗社会员。作品散见于《参花》、《读书文摘》、《分忧》、《星星·诗词》、《诗词》、《长白山诗词》、《诗词月刊》、《华南诗刊》、《资阳日报》等报刊。

儿时,听父亲讲过一个故事。早在“湖广填四川”时期,有一个大财主因为嫌一片沟地偏僻,将其以三匹布换给了另外一个财主。后来,当他来到这片沟地的时候,发现田地里的庄稼长势喜人,两侧山坡上树木葱茏,远远不止值三匹布,便顿生悔意。可后悔也没用,地已经是人家的了,只得作罢。财主后悔换地的消息不胫而走,于是人们就把这条沟叫着“失悔沟”。

故事的真实性已经无法考证,但“失悔沟”这个地名倒是为人们所认可,一直沿用至今。

失悔沟以唐姓人家为主,除此之外只有一户熊姓人家和两户杨姓人家。熊、杨两姓都是在饥荒年月投亲靠友搬来的。我家便是两家杨姓之一。

很小的时候,听奶奶说,解放前曾居县城南门外的杨家湾,爷爷是做鞭炮的。因为离县城近,又做着小生意,所以当时的家境还算不错。可后来爷爷得暴病去逝了,当时大姑妈十来岁,二姑妈七岁,我父亲才三岁多一点。失去支柱的奶奶无奈之下变卖了房产,安葬完爷爷,便带着儿女投靠与失悔沟相邻的舅公。可住的时间长了,舅婆就不高兴了,怕奶奶拖娃带崽的拖累他们。没办法,奶奶只好带着姑姑们和父亲搬到了失悔沟独立门户艰难度日。那时已经是“土改”以后了。

失悔沟,沟深坡高,长不足千米。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这里住着十八户人家,上下沟各九户,总人口只有八十七人。不过在儿时的我眼中,倒是人丁兴旺和谐热闹。那时候还是大集体,耕、种、管、收都是统一行动,一天的劳动内容得由队长安排。每天早上,队长挑着粪桶站到沟顶的废砖瓦窑喊:出——工——喽——,这长长的一声喊,整个失悔沟的人都能听见。于是各家各户的劳动力们便陆续地或挑着粪桶或扛着锄头出来,跟在队长的后面下地干活去。

下午收工各自回家做了晚饭吃后,天早已尽黑。如果赶上有月光的夜晚,左邻右舍们便吹灭了煤油灯,凑到月亮坝里摆龙门阵,什么孙悟空大闹天宫、野猪林、武松打虎、姜太公钓鱼、张献忠剿四川等等,兴致高时一直要摆到十点钟,才各自回屋休息去。

小孩子们干不了活儿,便跟着大人们坡上沟下的凑热闹。

我三哥六岁那年的十月份,正值豌豆、葫豆播种的季节,一天下午,队长安排去“乌龟坡”点播葫豆,三哥也跟着父母到了坡上。大人们都在忙着,三哥就自己玩。天快黑的时候,大人们完成了下午的任务收工回家。到了吃晚饭的时间,发现我三哥没在,此时才猛然想起收工的时候忘了叫他,父母亲赶紧打着火把去“乌龟坡”地里找,一到那里,看见我三哥正坐在红薯地里声嘶力竭地哭。原来三哥自个儿玩累了,便倒在红薯地里睡着了,等到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已经没入漆黑的夜里,自是惊恐万分、哭爹喊娘的。

后来有一次,队里为了增加耕地面积,大力开荒,就把唐家大院子后面的几座古坟掘了。掘古坟自然是男人们的活儿,许是男人们的阳气能压住古坟的阴气。那座最大的古坟被掘开后,里面的墓室非常大,其格局跟大户人家的房间一班无二,而且还有几个大油缸,点着“千年灯”,大油缸里的油已经燃去一半了。这有鼻子有眼的一传,失悔沟的男女老少甚至其他队的人都去看稀奇。我母亲带着大哥、二姐、三哥还有仅四岁的我也去看了。

之后不久,我三哥突然得急病,还没有等到汤药熬好就断了呼吸。有人说是因为在“乌龟坡”上受了惊吓之故,有人说是在掘古坟那里冲了煞,可究竟是什么原因,到底也没有闹清楚。只是父母亲为此悲痛不已,以至于如今都八十多岁了,还常常为此伤感。

大集体的时候,队里都有饲养场。我还记得失悔沟的饲养场里当时养着一头黄牛和四头猪,黄牛主要是用来拉架子车运粪、运公粮兼耕地什么的,养猪的好处是能积肥、卖钱和分肉。队里还有两头水牛,它们可是犁地耕田的主要劳力,因为饲养场场地有限,只好分别由上沟和下沟的各九户人家轮流看养。

有一天,队长说那头黄牛已经老了,拉不了车也耕不了地了,干脆把它杀了分肉吧。队里人都表示赞同,说终于有牛肉吃了。

杀牛那天,我和一群小伙伴既兴奋又害怕地站在远处看,杀牛的地点就在饲养场前的空地上。先是由饲养员大爷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抚摸着老黄牛的额头,让它安静下来,一个精壮且熟练的把式便把两根粗绳迅速地套在老黄牛的四条腿上,然后四个壮汉抓住两根绳子的四端,一齐用力,老黄牛便立足不稳轰然倒下了。紧跟着七八个壮汉同时上去摁住老黄牛,老黄牛挣扎几下,无助地“哞哞”长叫。一个胆大的小伙伴此时凑了上去。哇,快看,老黄牛哭呢!那小伙伴惊讶地指着老黄牛叫道。我们不信,也壮着胆走近去看。果然,老黄牛的眼泪正滚珠似的直流……

那次杀牛,每个失悔沟的整劳力分到了一斤牛肉,而半劳力每人只分半斤,分剩的牛肉则卖成了现钱,作为队集体的收入。我们家只有父亲一个整劳力,母亲是半劳力,不过却分到了两斤半牛肉,多出来的一斤是特别照顾军属的。两斤半牛肉,一家五口吃了好几天。只是每当吃牛肉的时候,我总会想起老黄牛那无助的泪眼。

1982年,包产到户的春风吹到了失悔沟,队长派活、集体劳动、记分分粮的大集体也随之成为了历史。

由于熊、杨两姓是“外来户”,而且是“土改”之后才搬来的,所以只能分得那些零碎、贫瘠又偏远的土地。不过奶奶和父母倒是不嫌,说终于有自己的土地了。于是一家人除了睡觉吃饭,所有时间都扑在那几亩薄地里刨着。父母大概是想,用自己的辛勤汗水,定能把那些贫瘠的土地浇灌得绿意盎然、硕果累累。

在部队当兵快三年的大哥看了家里寄去的全家福,发现父母苍老瘦削了许多。担心父母在家过度操劳,便谢绝了连队领导的好心劝阻,放弃了提干的机会,退伍回到了失悔沟。从此,大哥也加入了汗浇薄地的行列。汗水当然没有白流,那几亩薄地第一年给我们家带来一千二百多斤稻谷和八百多斤玉米,这些粮食虽然是一家六口全年的口粮,可日子到底比以前过得舒心亮堂。说到亮堂,还因为那一年,失悔沟家家户户装上了电灯,从此告别了昏暗的煤油灯,夜里再也不用在屋子里摸摸索索地走了。

亮堂起来的失悔沟开始有电视机了。第一个买电视机的是队长家。队里有了电视机,大家就渐渐地不再十里八里的追着看露天电影了。电视报里说哪个晚上有《西游记》,那天下午,人们定会早早地收了工,吃过晚饭,朝队长家里聚。队长家大门的门框上挂着一个小竹篓,来看电视的人便自己把钱放入小竹篓里,一分两分不论。等到把一部《西游记》都看完了,门框上的小竹篓也便没有了,因为失悔沟里又有几户人家买了电视机。虽然电视里的画面只有黑白两色,可人们觉得电视里的生活总是五彩斑斓的。

电视里五彩斑斓的生活对年轻人有足够的吸引力。于是失悔沟便有人开始出去看外面的世界了。只是那时失悔沟人文化程度普遍较低,最有文化的,是熊家老二,他读了个“推荐”高中,所以被安排到邻村的村小当代课老师。那些跑出去看世界的人,在外面基本是做小工、搬运工甚至下窑挖煤。累是累点,不过他们觉得有干头,说是能挣钱,比在家一年到头的收几柜子粮食强。这样,出去的没有人再回来种地,在家种地的还陆续地出去,挥汗浇地的人也便愈来愈少了。

我大哥却没有出去,因为那时已经有了嫂子和侄儿,父亲又去了村集体的果园里当场长,母亲跟父亲一起经营着果园里承包的果树。一家六口人的土地就由大哥和嫂子兩个人打理,虽然很是辛苦,但如果粮食和经济作物安排得恰当,一年的收入也还不差。

父亲在村集体果园里当了十年的场长,后来因为品种陈旧,不适应人们的需求,加上果树老化,产量也急剧下滑,村里便把果园变卖给了个人经营。父亲又回到家里经营承包地。这个时候我已经大学毕业分配到了本县的一个乡里工作。此时的大哥终于想结束自己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抓住省城一家银行来县里招收退伍军人去做“经警”(保安)的机会,离开失悔沟去了省城。大哥去省城的第三年,便把嫂子也接去了;又过了三年,把高中结束的侄儿也接了去。从此大哥一家便在省城扎下了根。

失悔沟人多数已散布到了远近的城乡,近的在乡场、县城,远的在省城、重庆、深圳、新疆等等。近的偶尔回去看看,远的几年回去一次甚至一直没有回去过。

每年清明节,我都要回失悔沟去给长眠在那里的奶奶烧烧纸,念叨念叨我们一家人现在生活的美好和对未来的憧憬。

如今的失悔沟,跟以前相比变化确是很大的。最大的变化是,住户由十八户变成了十一户,人口从八十七人减少到只有不到二十人。房屋的位置和数量却是没怎么变,只是破损的一年比一年多、一年比一年严重。我家的老宅也只剩了空架子,无奈地立在风雨中。

当我回家给父母亲说起咱家房子已经破烂不堪的时候,父亲叹惜地说可怜那时候辛苦的修啊!奶奶领着姑姑们和父亲刚到失悔沟来的时候,全靠队里拨给的稻草和竹子才建起两间土坯草房。后来经过一家人的辛劳和省吃俭用,还有乡邻们的支持,在父亲主持下修起了三间穿斗大瓦房。父亲说修那房子的时候,我才刚出世。还说2002年的夏天他和母亲要不答应到我这儿,那房子不会破烂得那么快的。

父母对老宅是难舍的。前些年,老宅还没有那么破烂,父亲几次说要回去把房子修缮修缮,且说以后还回去住。我说不光是我们家的房子这样,失悔沟好几家的房子都因长期无人住而渐渐破败了。队里也没有年轻人,这沟深坡高的,连走个路都怕摔着,地更是种不了,且兄弟姐妹们都有各自的工作,也不可能时时在失悔沟照顾着,要是各在一方无人照应,不是让做儿女的更添几多担心吗?父亲听了,便无奈地叹气。

居住在失悔沟的人或许还会减少,但我相信,记得失悔沟苦与乐的人远不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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