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迈克尔·波兰尼:意会推论在科学研究的融贯性逻辑力量

2021-02-24张一兵

人文杂志 2021年2期
关键词:迈克尔

张一兵

關键词迈克尔·波兰尼 融贯性意识认知 格式塔 近侧项 远侧项

迈克尔·波兰尼①是英国当代著名的哲学家,在他所提出来的意会认知理论中,理性知识的言传自明性被无声的体知意会所替代;主—客二元认知构架中的线性反映论和观念赋型说,被复杂的辅助觉识和焦点觉识的场境整合所替代,生成了当代认识论研究的一个全新方向。1964年,迈克尔·波兰尼写下了《意会推论的逻辑》②一文,这是他在《个人知识》一书中系统阐发了自己的意会认知理论后,再一次讨论演绎式的意会综合在科学研究中的作用,在此,他进一步强化了自己新科学观中所提出的融贯性意会认知的观点,即在科学发展的每个阶段都是由无法言喻的思想力量在起决定作用。显而易见,这种观点与传统的实证科学观是存在巨大异质性的。在本文的讨论中,我们就来看他的这种奇异论点。

一、意会认知与格式塔识别

我们知道,迈克尔·波兰尼首先是一位自然科学家,所以,他会经常用自己在科学研究中的亲身经历来论证意会哲学的观念。不过,他有时的话的确讲得太满:“科学发现无法由明确的推论达到,它的正确公断也不能被明确地陈述出来。发现只能通过精神的意会力量达到,而且,它的内容,就其是不确定的而言,只能被意会地认识。”③这里的意思是说,任何新科学发现都不会是由已知的明确观点来实现的,它总是在未知的状态下通过某种意会的不确定认知突现的。迈克尔·波兰尼的这一论断,显然与科学研究活动中的实际状况存在巨大落差。因为,通常的科学发现,在主体上还是由有明确观点的理论推论支撑的,否则新的理论观点如何知道自己超越了什么,意会力量只是创造性眼光的内趋力而已。

为了说明这一论点,迈克尔·波兰尼提醒我们,可以参考在科学发现中起重大作用的科学知觉(洞察力)的发生。这也是他经常提及的例子。在他看来,“科学家们的能力是在本质上知觉到持续形状的存在,这不同于普通的知觉。科学认知在于识别格式塔,这一格式塔在本质上标示着一个真正的融贯性”。① 在原文中,迈克尔·波兰尼将这段话全部用斜体字标出,以表示其思想的重要性。听起来,这是一个十分另类的指认,可能大多数科学家都会不知所云。但仔细去思考,你会发现迈克尔·波兰尼是深刻的。迈克尔·波兰尼这里的意思是说,在科学研究的重大原创性发现中,真正起关键作用的,并非是已经有固定结论的理论观点或者科学定律,而恰恰是走向突破传统定论的作为一种整体场境存在的否定性的格式塔,而科学认知的本质,恰恰就是识别这种新的场境中突现出来的格式塔革命转换,它将造就一种全新的融贯性,让科学范式的质性焕然一新。比如,当科学家在进入到相对论和量子力学的意会场境中,一种全新的物理学科学构式产生的融贯全学科的科学认知,必然突现出不同于牛顿力学框架下的整体格式塔场境。这一观点,应该被视为迈克尔·波兰尼前期“科学公断”和“科学共和国”观点的微观确证,只是,迈克尔·波兰尼并没有认真细化这些新见解。其实,这也是对库恩后来的科学范式在常规时期和结构性革命时期规制日常科学教学和研究工作的隐性机制破解。

迈克尔·波兰尼认为,这不仅仅是科学研究中发生的现象,而是在全部人的生活现实中普遍存在的事情。这是意会形而上学了。在他看来,格式塔心理学研究已经证明,人类的生存本质恰恰是由这种独有的融贯性“由意会的操作所建立的”。据我所知,格式塔心理学家不会做出这样的形而上学断言,这讲得过于夸张了。当然,迈克尔·波兰尼的观点是深刻的。虽然,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意会到格式塔心理感知场的,比如海德格尔所例举的突然出现在教室中的塞内加尔黑人和黑森林的山民,并不会在教学格式塔场境中“看到讲台”。② 旧式认识论的反映论中,场境格式塔感知只是被主—客二元的逼真关系所伪识。但是,意会性的格式塔场境关系却是真实存在于人们的生活之中的。为了说明这一论点,迈克尔·波兰尼直接例举了我们日常生活中每天都发生的视觉经验背后的事情,这是他特别喜欢例举的例子,不过,这一次不是简单的“看到”,而是在运动中看到:

当我在我眼前移动我的手时,手的颜色、形状和大小都在持续发生变化,但实际上一系列快速变化的线索都被我纳入考虑之中,一些是视觉领域的线索,一些是来自我眼睛肌肉的线索,还有一些来自我身体更深层次的线索,如内耳迷路中的线索。我那种知觉到融贯性的能力使得我把这许多不同的和变化着的线索连接起来成为一个不变的对象,视为一个从不同的角度和在可变的光线下来观察的在远近四处移动的对象。将许多变化着的细节成功地整合成一个单独的持续的视觉景象,这使得我能识别眼前的真实对象。③

这是一个我们每一个人随时都可以进行的视觉格式塔实验。它并不是马赫的唯心主义感觉要素说,手当然是客观实在的,但是我们对移动中手的视觉图景的塑形,却是一个极其复杂的格式塔心理场境的整合。在一定的构式意义上,这是芝诺那个在动感视觉假象背后“飞矢不动”悖论的现代延续,虽然认证的构序方向不同。现在,我站在窗子下阳光直射到的地方,将自己的手从没有光线的左面暗处移动到窗前,再移动到没有阳光走向的右面暗处,我的手经历了一个“颜色、形状和大小都在持续发生变化”的过程。以往,在胡塞尔批评的自明性假想中,这就是一个简单的“我的手在动”,可是迈克尔·波兰尼让我们注意到,我能看到移动中的手,已经是多重辅助线索意会格式塔整合的结果。如果这些线索不存在,比如,身体对手的整体意会觉识、视觉线索的颜色分类赋型、不可察觉的眼睛肌肉的调动、内耳迷路①对运动连续性的塑形感知不能正常运转,我是无法看到位置和颜色都发生视觉变化的不变的“手”这一运动情景的。更直接的反例为,视觉能力下降、色盲或内耳机制退化等疾病患者,并不能正常看到一只黄色的手在光线下的色彩变化和位置移动。

迈克尔·波兰尼现在说,这种瞬间发生的动态格式塔视觉场境“整合对于成人的眼睛而言,几乎毫不费力,但是这种看东西的能力是通过在婴幼儿时的早期训练获得的,并且一直在实践中持续发展”。② 这是对的。这些整合为格式塔情景的辅助线索,在我刚刚出生的小外孙女幸儿那里都是不存在的,我注意到,一个月的时候,她对眼前的物体都没有反应。也就是说,在成人眼前可以瞬间塑形起来的视觉格式塔场境,并不会呈现在她的眼前,而现在两个多月时,她已经对物体、光影和声音有了积极的反应,开心的时候,她已经会表意地笑了,那个让她逐渐清晰看到世界的格式塔识别场境随着她的成长,慢慢会建构起来的。

當然,做惯了科学实验的迈克尔·波兰尼告诉我们,也可以对自然发生的视觉塑形的辅助线索进行一种人为干预,你就会发现视觉图景格式塔的质性改变。他举的例子是:

比如通过一页纸上的一个小孔去看我们的一个手指。如果我这样做并且前后移动我的手指,当手指逐渐逼近我的眼睛时,我会看到它在慢慢增大。心理学家将这一效应称之为“失真感”。这里,这个移动的物体丢失了它的一些恒常性,因为它缺乏来自视域周围环境的证实;而且,由于恒常性的丢失,这个物体也就丢失了它的一些直观现实性。③

其实,这里的视觉场境中我们手指之所以失真,恰恰因为圆孔将视觉余光可以获得的其他空间参照线索遮蔽起来了,这说明,我们对手指这一客观对象的直观,并非仅仅来自对象本身,周边的其他线索也辅助参与了对对象的意会性构式,当我们将参与视觉格式塔生成的辅助线索故意遮蔽起来的时候,我们却发现视觉图景的格式塔辨识会发生质性改变。这也反向说明,在意会场境建构中看起来是辅助觉识的支援性线索,其实在格式塔场境构式中并非真的可有可无。还有一个与此相近的例证是照相机的遮光罩。通常的情况下,如果遇到过强的阳光直射,我在拍摄照片时,为了保证在阳光下取景的“正常”曝光,都会随时加上遮光罩,这样就可以将从镜头射入的阳光从四周遮挡起来,这使得快门打开时进入光孔的光线正好可以使我故意焦点化的景物清晰呈现。这里出现的图景本身,已经是故意将其他余光线索删除的做法。这里由数字化贮存的视像格式塔辨识,已经是人工干预后的赋型结果。这也是生活中不易被发现的融贯式意会细节。

迈克尔·波兰尼认为,从意会哲学的视角看,刚才那个手指运动的视觉格式塔塑形的实验中:

最值得注意的,是我注意力中心的这个事物的外显对那些我并未直接注意的线索的依赖方式。这些线索有两类。一些是我们无法经验到的。我眼部肌肉的收缩或者我迷路器官内部的震动,都是我无法直接注意到的。这些线索是潜意识的。关于我手指的视觉的另一些线索是当我通过这个小孔看我的手指时,被这张纸所遮住的那些东西。通常我是用眼睛的余光看到这些东西,而且我也能够直接注意到它们,如果我想这样做的话。我们可以把这样的线索称为边缘的。这两种线索我都不是直接注意到的,然而这两种线索对于我注意力焦点所在的对象的直观现实性都是有作用的。可以说,相对于我对那个对象的焦点觉识而言,我对这两类线索的觉识都是辅助觉识。①

不难体会到,这是一种对以前意会认知双重觉识观点的补充和进一步的阐述。在这里,原先单一质性的辅助觉识被刻意区分为潜意识和边缘性的两种。而实质上这种区分是假性的构序,因为,迈克尔·波兰尼在此标识出来的第一种线索并非属于主观意识范围,它直接就是在身体中发生的客观生理机能。如同在光线变化中,我们眼睛瞳孔的自动放大和缩小,是身体器官的生理机制,而并非人的主观意识场境中的意会。

迈克尔·波兰尼还告诉我们,格式塔心理学研究表明,当我们去观察一个事物的“整体”时,通常我们孤立地看到部分会突现为一种融贯性整体性构件。在格式塔心理学中,这正是补充式的完形构式机制。比如下图:

在面对二维平面上出现的两个由黑白色块构成的画面时,大多数成年人都瞬间“看到”一个白色的三角形和一匹正在行走的马,可是“三角”和“马”在这张白纸上并不存在,我们看到的“三角”和“马”都已经是我们视觉格式塔能动完形的构式结果,“三角”和“马”的观念赋型,已经交织在视觉塑形意会之中,这种赋型是“无中生有”的融贯性意会构式。迈克尔·波兰尼解释说,“这表明,在一个整体之中,它的组成部分有着功能性的显现,这一显现是这些组成部分彼此孤立存在时所没有的,而且,当我们把注意力从部分转向整体时,我们可以引发整体中的这些组成部分的融合。”② 当然,在迈克尔·波兰尼这里,这个功能性整体触合已经是意会构式。比如,我通常在博士生大课课堂上课时,十分留心自己的讲授与学生之间交流互动的心理场境的觉识,我肯定不会一个一个同学的面容去分辨,而是通过格式塔整体觉识孩子们可以听懂的会意笑容和平静,而另一种情况下,譬如当我讲到自己关于马克思的事物化理论和海德格尔哲学的双重归基论时,大部分同学的皱眉和凝重目光会让我知道接受难度的调节,对我来说,这是一个25年同一课程已经逐渐了然于心的教学心理场境的当下塑形与格式塔觉识。可是,当我在一所自己并不熟悉的大学演讲时,上述自己已经融贯意会的课堂格式塔心理场调控则完全无效,我不得不重新捕捉陌生学生思想反应构成的心理场境。当然,在我的构境逻辑构式中,这已经不仅仅是意会觉识,而是主动的思想构境。

二、向量质:意会认知中从远侧到近侧的转悟意向

迈克尔·波兰尼让我们注意到,在意会认知发生的具体机制中,往往是被已经掌握的种种要素作为辅助线索在一个有焦点指向的特殊整合中发生格式塔突变,这通常也是科学发现、艺术灵感和思想原创的真正基础。这是他在《个人知识》①一书最后提出的观点。为此,他还引用了威廉·惠威尔②关于科学发现的一段表述,大意为,一旦生成科学观念中的新观点,则会使原有的观察结果发生连贯性的突变。③ 这应该是库恩科学范式说的最初理论逻辑构式的原型。不过,迈克尔·波兰尼在这里强调的方面,却不是这种科学发现中的格式塔突现现象,而是他自己关心的意会构式力量。他看到的是,“一个科学发现通过将我们的注意力由观察转向它们的理论融贯性,从而将我们对观察的焦点觉知转变为对它们的附带觉知”。④ 惠威尔其实关注的是科学发现所致的观察结果的全新解读,而迈克尔·波兰尼则转而指认观察结果从焦点到附带的意会整合力量,这是完全不同的构序意向。

不过,迈克尔·波兰尼这里想突出强调的是他自己意会理论的新观点。首先是关于意会认知的近侧项和远侧项的界划。这是一个新的提法。他提出,可以“将那些被附带地认识的线索或部分称为意会认知的近侧项,把那些认识的焦点称为意会认知的远侧项”。⑤ 这个远侧—近侧的说法是不好入境的。我以为,这只是一种对意会认知论比较形象的说法,看起来有些像弗洛伊德所说的前意识⑥与直接注意力的关系,我们打熟人的电话,他的号码会瞬间从一个不知道的地方(前意识)跳出来,我们登录微信或其他网站,我们可以不假思索地就轻松输入自己设定的密码,这些电话号码和密码似乎存在于一个看不见却很“近侧”的地方,但平时我们却并不留意它们的存在。但与弗洛伊德不同的构序意向为,迈克尔·波兰尼此处关注的是一种关系性的意会整合。他说,在上述视觉经验发生的格式塔场境中,“我们关注的是一个与我们用以整合成关于它的图景的大部分线索相分离的对象;这里的近侧项和远侧项是两种极为不同的事物,它们通过意会认知连接起来”。⑦从意会认知的塑形机制来看,这里的讨论思境应该比前面的讨论要更加复杂一些,因为此时的近侧—远侧关系会呈现一个多层意会构式。比如,当下看到我面前的宠物猫咪妞妞,她现在的左眼半闭着且带有一些分泌物,我在看到她时,立刻就会同时想到浑身长毛的她在床下有灰的地方乱钻,灰尘导致她害眼了。这里的意会构式是双层的:一是直接看到中的意会赋型,直接看到“妞妞”“眼睛”和“分泌物”,都已经是不同辅助线索支撑的焦点觉识结果;二是“害眼”是在第一焦点注意(眼睛分泌物)的远侧,可这一现象却是我这个“资深铲屎官”由近侧附带觉识中过去的观察经验意会构序而成的,“害眼”是新的意会层面上的焦点注意。如果一个没有近侧养猫经验的观察者,他是怎样也无法获得这种猫咪害眼的瞬间观念质性赋型判断的。迈克尔·波兰尼说,当我们认识一个整体是通过把它的部分整合进这些部分的接合外显时,或者发现一个理论是通过将观察整合进它们的理论外显时,情况就不一样了。在这一情况下,近侧项所包含的事物是被视为彼此孤立的,而远侧项所包含的同样的事物则被视为是一个融贯的整体。①

回到我刚才举的例子,冰箱背后、床下有灰,妞妞喜欢到处乱钻,灰掉进眼睛会导致感染等等这些近侧的过去经验或常识通常是相互分立的,因为它们并不必然共同指向妞妞,但在我刚才看到她半眯的左眼时,这一远侧焦点注意则整合起原来在近侧散居的各种经验要素,在一个很短的瞬间赋型突现为一个融贯的感知整体:她又害眼了。

其次,转悟关系中的有向量质的功能性意向关系。迈克尔·波兰尼如获至宝地说,我们可以发现,所有意会认知都是“将附带觉知融入焦点觉知,将近侧项融入远侧项。这样,我们可以说,在意会认知中我们总是从近侧项关注到远侧项”。这样,迈克尔·波兰尼后来那个著名的“from…to”的转悟公式在这里就变成双重构式,即从附带觉识到焦点觉识,从近侧项到远侧项。当然,更重要的构境意向为:

在使得附带觉知从属于焦点觉知的过程中,意会认知由前者直接指向后者。我将这称为意会认知的功能性的方面。因为这一功能性的关系是在两类觉知之间建立的,因此,这种关系的指向性必然是会被意识到的。因而,这样的指向性也就与弗朗兹·布伦塔诺认为的各种各样的意识所特有的那种意向性相一致。意会认知的这种向量性质将会被证明是重要的。②

这里的意会认知新的构序质点有二:一是迈克尔·波兰尼极为重要的一个他性境像指认,即他的意会理论与布伦塔诺③意向性观念的关联性。意向性,作为关系意义被具体化为生活关涉中的有定向、有目标和有基根的做事情(践行)活动,这种活动本身建构并发生在有意蕴的世界之中。布伦塔诺的这一重要观点,直接影响到后来的胡塞尔的现象学意向说和海德格尔存在论中的意蕴说。意会理论如同布伦塔诺的意向性观念,这种场境存在表现为一种有着向量质的塑形,即海德格尔所挑破的“何所向”关涉交道。二是这种向量性也并非简单泛指认知过程中两种不同觉识的关联,而是明确说明其中的转换功能,即从附带觉识向焦点觉识的整合,或者从近侧项向远侧项的意会融贯。依我的理解,这里功能性的动态关系赋型概念,这是海德格尔在世界观的逻辑起点上用“怎样”代替“什么”后,迈克尔·波兰尼在怎样“在世”的结果上看到了动态的功能关系存在。在后来的思考中,他将其指认为“轉悟”关系,即意会认知理论的核心是“from…to”的功能性当下情境建构。这种转悟关系的本质是有向量的意向性整合,这也是意会认知的本质。其实迈克尔·波兰尼这一转悟关系是虚幻的,因为无论是人的感性经验发生,还是观念逻辑构式,在意会突现的场境建构中,根本不存在一个从A到B的迁移式转换,它就是一种瞬间的共同构境。

其三,意会认知中的显相突变与存在论断言。在迈克尔·波兰尼看来,意会认知中发生的从附带觉识到焦点觉识,从近侧项到远侧项的功能性转换中,发生着双重改变:一是这种格式塔式的突现首先是显相塑形上的整体改变:

当我们从近侧项关注到远侧项时,也引起了这两者外显上的变化:它们都获得了一个整合的外显。被感知到的物体获得了恒定的大小、颜色和形状;被并入到一个理论的观察值,被还原成关于这一理论的个例;组成一个整体的各个部分将它们一个个单独的外显融入到整体的外显中。这是意会认知在现象上的伴随物。④

这是对康德现象界生成说在意会构式中的微观论证。比如,现在我看见一辆白色的别克微型轿车从眼前慢慢驶过,在康德那里,这一“看见一辆车”的视像统觉塑形,已经是先天综合判断的知性赋型结果,相对于这种宏观的指认,而在迈克尔·波兰尼这里,这种经验统觉塑形则会是一种意会构式的整合外显,具体说,这一“看见”的经验统觉中,除去有特殊质性的别克车标,在所有其他汽车都可以出现的白色、两厢、洁?的独立外显被融贯式地构式进前述“别克微型轿车”整体外显整体之中。迈克尔·波兰尼说,这是一个意会认知的现象格式塔发生。

二是存在论上的格式塔场境发生。在迈克尔·波兰尼看来,意会认知本身是具有存在论意义的。他说,上述外显现象塑形的格式塔意会建构:

我注意到,这篇论文的原稿上,迈克尔·波兰尼在这段表述使用的是“形而上学的断言”,而在合辑为文集时,他却将其改为“存在论的断言”。这一改动是别有深意的。他是想说明,意会功能整合本身正是他所指认的特殊意会的一个部分。所以,这里的可以依海德格尔翻译成存在论断言。迈克尔·波兰尼说,

我关于现实的定义,也就是认为它仍会无穷无尽地显示自身,这一定义意味着在任何与现实相关联的知识中都有着不确定范围的预期的存在。但是,除了这种前景的不确定,就其内容不能被明确地陈述而言,意会认知也包含着不确定的现实知识。②

从他的表述可以看出,这里的reality(现实)概念并非是传统本体论构境中的基始性的物质实体或者观念,而是一个复杂的处于意会建构之中的特殊现实存在。康德说过,自然总是以一定的方式向我们显现,而迈克尔·波兰尼则断言,所有现实会“无穷无尽地显示自身”,其根本原因是由于现实的关涉性意会建构的场境会有“无穷无尽”的可能,也由此,一切关于意会现实的知识也都会具有不确定性,并且不是所有知识都能够被理性地言明。这还是他自己独有的意会构式。

当然,更准确地说,是行为关系建构起来社会定在本身内嵌着意会力量,在这种客观意会场境建构的基础上,才会有主观认知的意会构式。不是意会观念产生生活现实,而是社会定在历史性地生成现实个人的所有意会意识和行为。比如,不仅如马克思所言,人的本质在其现实性上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所以,我们看一个人外表的言行举止,必然要意会其更深一层的互动关系意向;同样,所有在社会生活中出现的物,也是社会关系场境的产物,德国电影导演克鲁格③在自己拍摄的纪录长片《资本论》④中,曾经用一个“物中人”的故事,描述了一个日常生活场景中所有事物的关系存在论场境。

影片定格了一个路过的女孩和周边的事物,她身上所有的衣物、背包和鞋子,以及路面上出现的下水道,房屋上的对讲设备、煤气等所有事物的复杂历史缘起、所涉及的劳动和生产资料,以及其他复杂的社会所有制关系。这种社会存在论的场境,使我们在日常生活中简单“看到”的事物,真的会“无穷无尽地显示自身”。这些更复杂的社会存在论构境,都是迈克尔·波兰尼无法触碰到的层面。

三、异质于言明知识的意会认知逻辑

迈克尔·波兰尼认为,我们的过去通过可言明的理性主义实践观和行动观,忽视了不能用语言和理性逻辑指导和支配的存在域,即不同于我们已经熟知的言明知识构架的意会行为和认知领域,也是在这个新的领域中,才会出现他所指认的意会现实存在的可能空间,这将导引着我们走向一个新的认识论方向。所以迈克尔·波兰尼觉得,需要再一次回到言明知识和意会认知的关系上来进行基础性的反思。

在迈克尔·波兰尼看来,意会认知有着自己独特的逻辑构式,它不同于人们已经熟知的理性主义构架中的言明知识,甚至,意会认知会进一步揭示构成言明知识存在和发生作用的隐秘基础。他信心满满地说:

可以看到,为了与传统的知识观对话,迈克尔·波兰尼在这里没有使用精确的意会认知概念,反倒对应式地用了意会知识一语。而实际上,意会不是可以言传的概念化知识,而只是当下发生的认知活动。对于习惯了以可言传的理性知识指导实践或者从事研究工作的人们来说,意会知识构式会是一个全新的领域。并且,迈克尔·波兰尼还认为,这种意会知识是言明知识发挥作用的真实基础。其实,为了更好地入境迈克尔·波兰尼的这个言明知识与意会知识的关系,我们可以例举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的认识论构式断裂。我们都知道,弗洛伊德通过对欲望压抑后生成的无意识现象,后来通过本我—超我—自我的人格心理结构,证伪了传统理性主义的线性单质主体观,而在迈克尔·波兰尼这里,他并不是走向意识之外的无意识,而在意识本身的存在形态之中区分了可言传的知识和意会知识,相比之弗洛伊德的外部爆炸,迈克尔·波兰尼的认识论构式革命是内爆式的。

首先,在我们掌握一种实践性的知识时,意会认知逻辑必然是这种可言明知识的直接基础。在这里,迈克尔·波兰尼又回到他经常例举的掌握一种意会技能的例子,有所不同的是,这里思考的焦点不仅仅是意会行为,而是与实践技能相关的言传知识:

如果我知道如何骑自行车或如何游泳,这并不意味着我能明确清晰地说出我是如何使得我骑着的自行车保持平衡或者我在游泳时是如何使得自己漂浮起来。我可能一点也不知道我是如何做到的,或者所知的是完全错误的或相当不完全的,但这却并不影响我欢快地骑着自行车兜风或是游泳。①

迈克尔·波兰尼风趣地说,我们在骑自行车时,肯定不会为了保持平衡而背诵“为了补偿既定的失衡角(a),我们必须在失衡的这一边取一条曲线,曲线的半径(r)应当与自行车前进速度(v)的平方成正比”② 这样一个可言明的科学公式。可是,如果你不会骑车,即使你能背下这一公式,也决不可能让你突然能够骑行。显然,在这里,理性的言明知识并不是意会技能行为的前提条件。实际上,这只是一个笑话,因为大概所有会骑自行车的人,都不知道这个科学中的平衡公式。

相反,迈克尔·波兰尼明确提出,意会认知必然是言明知识传递和理解的基础。他认为:

这是一个十分形象的说明。它表明了一种理性的可言明的知识,当我们将其放置于知识对象化的具体意会践行之中时,这些言明知识才可能会被真正理解和掌握。不过,我自己在学习汽车驾驶的时候,似乎完全没有先阅读关于驾驶技术的知识手册再上路开车,而是师傅让我直接坐在驾驶座上,简单地讲解了踏下离合器、点火、加油,松开离合器和换档等基本程序后,然后说“你开吧”,一切就开始了。显然,驾驶知识是在师傅的脑子里,然后是在他手把手指点的实际教学中,由我自己在不断的驾驶训练实践中,一点点意会理解并塑形—赋型自己的基本驾驶行为,最终融贯地构境式掌握的。我学习驾驶的亲身经历还证明,最重要的驾驶知识并不在驾驶知识手册中,而是在一个优秀的驾驶员的丰富经验和意会性思考之中,师傅在我上路驾驶中每一个路况处理的细节性提醒和良好驾驶习惯的严格要求,是后来我开车驾驶的扎实场境基础。由此,迈克尔·波兰尼才说,“意会整合的速度和复杂度在其自身的领域内远远超过明言推论的操作。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直觉的洞察力能在瞬间得出一个难以明确说明的结论”。④比如驾驶汽车中的应变能力,就会是一个极其复杂的意会性操控整合,不仅是正常的行驶中一些路况的处理,特别是在处理随时可能发生的紧急状况时,这种能力根本不是知识,而是突现心理场境的调控。在我刚刚正式开车上路不久,一次从扬州返回南京的高速公路上,当我在超车道上准备超过一辆慢速行驶在行车道上的重型卡车时,在驶过近1/3的时候,随时意会观察被超车辆前轮的我,突然发现大车在没有打方向灯的情况下,猛然开始向超车道变道,在那一瞬间,我立刻冷静地选择缓慢减速和紧紧保持方向不变,并脱离与大车的并行,大车司机此时才想起观察后视镜并迅速调整方向,如果当时我在慌乱之中下意识避让向左打一点方向,就会出现可怕的后果。显而易见,意会的认知逻辑不是理性知识的形式逻辑,它并不是由层层理性判断递进演绎而成,意会构式往往会导向突现式的整合构境。

其次,在迈克尔·波兰尼看来,意会认知的逻辑不仅仅是在实践技能中学习理性知识的基础,也会是我们使用语言掌握言传知识的基础。他将这一作用称之為“意会认知的语义功能”。⑤ 通常我们总以为,语言是传递可言明的理性知识的工具,所以,支配语言系统的必然是抽象的思维构架,而迈克尔·波兰尼则提出,语言的现实使用,甚至是每一个概念的具体运用,都离不开我们实际生活中的意会认知逻辑。他说:

一组声音被一个意会认知的行为转化成某个对象的名字,这个行为将这些声音整合成我们所关注的对象。伴随着这一转化,我们对这些声音的印象发生了典型的变化。在被转化成一个词后,它们听起来就不再像以前那样,它们可以说成是变成“透明的”:我们从它们(或者说透过它们)关注到它们被整合而成的对象。

这似乎是很难进入的构境。前面,迈克尔·波兰尼自己例举过他阅读不同语言信件的意会认知过程,即英语或者匈牙利语本身在他读信的时候,都处于一种透明的几乎不存在的状态中,他穿过语言“关注到它们被整合而成的对象”。为了说明这一复杂的构境,我再举一个感性一些的例子。在根据英国小说家拜雅特②的著名小说《隐之书》③改编的电影《迷梦情缘》④中,今天(1986年)的阅读者———一位年轻的文学研究助理罗兰在研究过去19世纪维多利亚时代著名诗人艾许过程中,偶然发现夹于一部艾许最后归还的维科的《新科学》中的一封写给无名女士的未完成的信件,经过细心的文献研究,他确认收信者竟然是同时代著名的女诗人兰蒙特。由此,揭开了一桩隐匿了百年的秘密史实:有着正常家庭生活的艾许和孤守终生的兰蒙特在1868年发生了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并且,兰蒙特背着艾许生下了他们的女儿。当并不知情的艾许在寻找爱人兰蒙特的途中遇见一个小女孩,问及她的名字时,女孩回答“玫雅·托马斯娜·贝利”,艾许听到这名字时当下就意会到,这是自己的女儿,因为“托马斯”正是他与兰蒙特在幽会时去过的一个瀑布的名字。此时,艾许听到的这一名字是透明的,因为它并不直接指向那个自然景观,而是透过它瞬间构境出他与爱人在瀑布和幽会中一切百般恩爱的场境。其实,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所有概念的具体使用都是由我们自己意会的特殊构境支持的,特别是在一些私密的关系中,往往一些特定概念和词语的使用,只有在关系人的特殊语境中才能被意会体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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